舒安怔了下,牙齿磕在金属叉子上,嘴里含着声轻微的‘咔嗒’,连同脑袋里的弦一起震动,不安与疑惑在心底蔓延开来。
她嘴唇微抿,舌尖在叉子上扫了一圈,把上面的奶油舔掉。
奶油顺着喉咙下咽,原本滑润的口感随着糟糕的心情竟变得有些生涩,黏糊糊地粘黏在口腔,甜腻得让人不适。
陈竹青发出声自嘲的笑,替她回答:“有。对吗?”
两人结婚很久了,舒安不知道他为何提起这件事,只是从他落寞的神情里觉得这事不简单。一时想不到更好的解决办法,舒安采取了逃避的态度。
她把勺子放回盘子边,“那个没动的蛋糕收冰箱,明天给梦欣吃。”她利落地包好蛋糕,又捏起两人的叉子要拿出去洗。
陈竹青扣着她手腕的手一转,把她从门边拉回来,按到凳子上,自己拿着蛋糕和叉子走出去。
早点睡吧,免得夜长梦多。
舒安从行李箱里找出睡衣,捧着往浴室走,“陈竹青,我先去洗澡啦!”
陈竹青正背身在水池那洗叉子,含糊地应了声‘嗯’。
晚上,舒安在床上翻了好一会,房门被拉开,走进来的人带着冬夜特有的寒意。
黑暗的环境下,感官会变得异常灵敏。
外套从身上抽离,和毛衣发出的静电声,厚衣服挂在衣架上的响动,以及随着软下半边床垫袭身而来的凉意。
舒安在装睡,紧张地深吸一口气,鼻尖萦绕着冬雪的味道,是一种冷冽的泥土气息,闻着就潮潮的。
他是在院里站了很久吗?
因为舒平的事?
舒安想问,又不敢问。
她猜不透陈竹青的想法,所以格外紧张,揪着枕巾的手动了动,手指卷着一个小角,好像抓住点东西能就缓解身体上的紧张感。
陈竹青问:“睡了?我想跟你说点事。”
舒安眼睛闭得更紧,眼角甚至挤出两条细纹,大有那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
陈竹青一手挤进她脖颈和枕头间的缝隙,一手按在她腰间,把人勾进怀里。
宽大的手掌按在她后背,用不容抗拒的力道压缩两人之间的距离,直到完全紧贴在一起。
舒安的装睡计划失败,揉揉眼睛,装出被吵醒的无辜,迷迷瞪瞪地抬头看他。
陈竹青垫在她颈下的小臂勾起,手掌按在她脑后轻轻摩挲,如羽长睫扫下来,有种说不出的温柔。
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他的声音还是很轻,含着些许笑意,“我今天去那个咖啡厅,看到雯雯的男朋友了,还挺帅的。”
原来是要说陈雯的事,舒安长舒一口气,放心地靠回他胸膛答话:“光长得好可不够。得人品好,对雯雯好,周末大哥不是要去考察了嘛。也不知道能不能过关呀?”
陈竹青刚出门那阵,陈红兵还没转过弯来,气呼呼地扬着根擀面杖,说要把那小子的腿打折,断了他们的往来。
现在事情有所缓和,舒安也跟着开心,可聊没几句,听陈竹青说那个男生艺术气息浓郁,舒安又不免担心起来,不安地问:“你说要是大哥真不同意怎么办?”
陈竹青耸肩,“陈雯是他的女儿,他不同意,我们也没办法。”
而后陈竹青把陈雯在咖啡厅说的那番豪言告诉她,“雯雯的态度很强硬,要是大哥真不同意,可能会很麻烦。而且他们年纪轻,长辈这么打压,万一脑袋一热直接去领证就麻烦了。”
学了艺术,陈雯爱赶新潮,吃的、用的都更新得很快,通常是今天杂志出了新款,明天她就想办法买来了。
但除了这点外,她还是从前那个听父母话的乖孩子,有什么事都会和冯兰商量。
舒安不相信她会先斩后奏,拍拍陈竹青的肩膀安慰:“雯雯乖着呢。不会那样做的。”
陈竹青捉住她的手,拉到嘴边吻了下手背。
床铺紧挨着窗户,月光透进来,只模糊地照亮这一方天地,氛围暧昧到极致。
他拉着舒安的手贴在自己侧脸,微微偏着头,若有似无地亲吻她的掌心,“其实我还挺羡慕那男生的。有人不顾家里人反对,也要跟他在一起。”
话题转得好快,舒安嗅到了一丝不对劲。
果然,陈竹青下一句就是,“我知道你永远不会这样对我。”
他仍笑着,长睫毛上泛着细碎的光,柔美还带点凄楚,弯下的眼角全是苦涩的滋味。
舒安张张嘴,没来得及回答,又听到他继续说:“没关系。我不是要你回答或承诺。我们结婚这么久,你喜欢我,对我好,我是知道的,也看得很清楚。只是有时候不免会想,如果爷爷还在,你一定不会跟我结婚的对吧?你那么乖,爷爷说什么,你都是会遵守的。”
舒安不想骗他,也自觉骗不过他,微微颔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应道:“嗯。”
这个答案陈竹青一直都知道,可从她嘴里说出来,真真切切地听到时,又忍不住地难过。他环在舒安腰间的手放松些,身子从侧向她变成正躺。
陈竹青盯着天花板愣神,嘴角勾起一个难以觉察的笑。
那笑里有苦涩也有自嘲。
他总是在不重要的小事上纠结,搞得所有人都不开心。
但就是不甘心。
陈竹青自顾自地说:“家人对你来说很重要,对吧?”
后面的疑问咬字很轻,像在问舒安,又像是在问自己。
舒安抱着他回:“你也是我的家人。”
她的回答很标准,找不出一点毛病,可是跟陈竹青心里的不一样。
他侧过身,盯着她的眼睛,语气倏地认真起来,“那我和舒平哥比起来呢?在你心里,谁更重要?你会听我的?还是听他的?”
“同样重要。”舒安不是为了安抚谁,而是真的没法分出先后顺序。她很喜欢陈竹青,要跟他过一辈子。舒平跟她一起长大,一直护着她,有好东西都会第一时间跟她分享。而且奶奶的遗愿就是要兄妹俩互相扶持,她是不可能放弃哥哥的。
陈竹青应了声‘嗯’。
他捏着被角包住舒安,更用力地把她抱在怀里。
下颔搁在她颈窝,像是寻求安慰般偏着头吻她颈后的细肉。
他的身子很重,边吻边压过来,牢牢把她禁锢在怀里,动弹不得的。
房内的暧昧随着侵略性极强的吻不断攀升。
房间隔音不好,舒安怕出事,拍了他肩膀一下,提醒道:“这是在你家。”
“我知道。”陈竹青没有停止的意思,依旧抚着她的脖颈亲吻,甚至咬了她锁骨一下,似是对她不专心的惩罚,他从自己的枕头上扯下枕巾,折叠几次后递到舒安嘴边,“张嘴咬着。一会就发不出声音了。”
舒安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陈竹青又重复了一次,见她没有咬的意思也不再强求,只说:“你要是能忍着也行。或者叫出来也没差。反正他们会当作没听到的。”
而后,舒安的腰间多了个枕头。
再然后,她拧着枕头打卷的手指再转不动,咬着的下唇有了一抹甜腥味儿,她艰难地伸手扯回刚被折叠又被丢弃的枕巾,随便团了团咬在嘴里。
末了,陈竹青抱着她翻了个身,让她趴在自己身上休息,“宝贝。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舒安又累又困,听不清他说什么,含含糊糊地应了声‘爱你’。
周末。
为了应约,陈家人全精心打扮。
陈红兵拿出压箱底的西装,又梳了个大背头。
他站在镜子前怎么看怎么别扭,尤其是陈竹青给他弄的那个红宝石胸针。暗色红宝石在灯光下折出几道光,下面的铂金托造型有些浮夸,看着和西装很配,但和陈红兵很不相配。
“这也太小资了。一看就很腐|败。”他在镜子前急得抓耳挠腮,不受控制的手忍不住地要去摘胸针,是冯兰挤进来硬拦着他,“你干嘛呢?这胸针多好看啊。”
陈红兵跺跺脚,还是把胸针摘下来了,而且连西装一并脱掉。
他折返回屋,从衣柜里拿出新军装。
两手捏着领子在空中一抖,然后一个转身,利落地套上。
军装一上身,陈红兵肉眼可见地放松。
他捏着衣角往下一扥,神气地站在镜子前,“这才像老子。”
冯兰连‘呸’几声,提醒道:“少说脏话。”
她摇摇头,随即笑着走过来帮他整理衣服,“你呀,穿这个都穿了一辈子了,不烦啊?”
陈红兵随手抓过军帽戴到头上,“腻什么。西装谁都能买能穿,我这衣服是能随便穿的?”他肩膀左右摆了摆,很自豪地晃着两侧的军衔。
冯兰按住他,“是。知道你最厉害了。一会在那人面前你可别怂。”
陈红兵就是在家里嚣张,嘴里喊着要打要杀的,自从知道周末和那人有约后,整个人像失了魂魄似的,在家坐立不安的,在部队也提不起劲。
昨天在房里拉着陈竹青聊了半天,商量要以怎样的态度对那人才不会失了身份,又显得尊重。
现在被她这么一呛,陈红兵彻底熄火了,瘪着嘴嘟囔,“你厉害,一会你来挑大梁。”
冯兰忙摆手,“千万别。否则以后出了岔子,你肯定得怪我。你不是见多识广,那闺女的事就由你定夺好了……”
两人在屋里说个没完,陈雯在外面等得着急,又怕爸爸反悔不去了,催得很紧。
陈红兵拿着皮夹走出来,“都跟你说女孩子不能着急了。”
为了表示庄重、尊敬,高远预定了一家西餐厅。
陈雯放弃了时兴的小皮衣,换了身墨绿底的碎花连衣裙,外面套着卡其色的呢子大衣,温柔的长发披散下来,看上去端庄不少。
陈红兵啧声,“你要是平时也这么打扮多好。”
陈雯对其他的装扮都很满意,唯独目光扫到陈红兵身上时,滞了一瞬。
在她看来,陈红兵穿着军装,除了是他的习惯外,还有很浓的震慑意味。
这样带着警戒的开场,多少是会让人不舒服的。
陈雯劝道:“爸,你要不要再换身衣服啊?那是西餐厅,你穿着这个去多怪啊?”
陈红兵最不喜欢西餐厅了,偏偏那人还不知好歹地往枪口上撞。
一听西餐厅不欢迎军装,他更烦躁了,“就这么穿。去吃饭已经是给他面子了。多少人想请我吃饭,我还不愿意去呢。”
陈雯嘿嘿两声,走过来挽他的手,“这不一样嘛。别人是求你办事,现在他是要娶你女儿。”
陈红兵还没做好当岳父的准备,听到这些一个头两个大,心里空落落的。明明陈雯就在身边,却有一种要把她送出手的感觉。
—
高远提前在门外等他们。
远远看到他们来,快走几步迎上去,“伯父、伯母,你们好。我叫高远。福城艺术大学音乐系研究生二年级在读,现在跟朋友在商店街经营一家咖啡厅和音像店。”
陈红兵冷淡地应了声‘嗯’。
冯兰显得亲切很多,主动握住他的手,夸道:“你长得很精神嘛。”
“谢谢伯母。里面请吧。”高远伸手比出一个‘请’。
这家西餐厅开业时间不长,生意却出奇地好。
里面的装潢符合年轻人的审美,菜价也合理,所以来这吃饭的年轻人居多,不是家境殷实的学生情侣就是办公室的高知。
里面的顾客几乎是清一色的西装加呢子大衣的打扮。
穿军装的陈红兵刚踏进餐厅,立刻引来一阵好奇的目光。
不过也就是一阵,那些人瞥了眼,又继续低头去吃饭、聊天。
但那些目光来得突然,陈红兵顿了下,在服务生的指引下往座位走。高远为了和他们好好谈话,选了靠里面的座位,从门口走过去有好长一段距离。
明明那些人已经不再看他了,陈红兵还是觉得不自在,最舒服的军装在这刻像是长满荆棘似的,扎得他浑身难受。
他有些后悔没听陈雯的,穿西装来就好了。
但抬头看到高远,又把这股火撒在了他身上。福城有那么多中餐厅他不选,偏偏学作假|洋|鬼|子吃西餐,万恶的西餐厅才是造成这一切的根源。
陈红兵觉得这人的品味、格调都跟自己相触。
对他的初印象更差。
陈红兵问服务生,“你们这有包间吗?”
服务生抱歉地摇头,“对不起,先生。我们不提供包间。”
陈红兵往西餐厅里扫了一眼,清一色的四人桌,看着就很机械。
他不开心,陈雯却因为见到男友,脸上的雀跃几乎要压不住了,不停朝高远使眼色。
陈红兵看见了,只能当做没看见,拿起桌上的柠檬水默默给自己倒了一杯酸汁。
给陈雯把关男朋友是大事。
陈竹青和舒安也跟着一块去了,不过他们没跟陈红兵他们一起,而是晚了几分钟出发,进入西餐厅的时候,也只坐在附近的桌子。
高远正在点单,看到陈竹青现身,以为他们是晚来的,举手要招呼他们来这边坐。
陈红兵止道:“他们是来约会的。别管他们了。”
“哦……”高远怯怯地收回手。
舒安没来过这么高级的西餐厅,不知道要怎么点,就把菜单交给陈竹青。
陈竹青点了两份七分熟的丁骨牛排。
话音未落,舒安立刻摆手,改道:“给他七分熟的,我要全熟的。”
陈竹青好意提醒,“全熟的不那么嫩,口感会不好。”
舒安看桌边还站在服务生,没好意思说理由,只是坚持要全熟的牛排,等到服务生写完单子离开,她才把摊开的手放到嘴边,半边身子越过桌子,低声和陈竹青说:“我们以前上基础医学课。里面有说牛带绦虫就长在不熟的牛肉里。所以我不敢吃不熟的牛肉。”
陈竹青被她这么一说也没了胃口,招手唤回服务生将自己的那份牛排改成了全熟。
自从舒梦欣跟他们一起生活后,两人很少有独处的机会。
这次会跟着来,主要是陈竹青说想回味一下跟舒安单独约会的感觉。
不一会,服务生就端来一盘刚出炉的小面包。
盘子旁还附带了一小盒黄油和果酱。
陈竹青拿起餐刀,给餐前面包涂上黄油,又抹上果酱,再递给舒安,“喏。给你吧。”
只是舒安对陈雯,远比陈竹青上心。
毕竟她刚到陈家时,陈雯还是个孩子,转眼间,孩子都长到要谈婚论嫁的年纪了,舒安有些感慨,目光越过中间的桌子盯住他们。
似乎是想从高远的唇语里读出他们的对话内容。
陈竹青手抬起,都把面包递到她嘴边了,舒安才低头咬了一口,但眼睛仍是看着那边的。
陈竹青问:“这家西餐厅的蓝莓酱好吃吗?”
“嗯。好吃。酸酸甜甜的。”舒安漫不经心地回答。
陈竹青‘哼’了声,拇指和食指扣住她下巴,硬是把她的视线拉回盘子上,“你看看我给你涂的是什么酱再夸。”
盘子上的果酱红红的,里面隐约还能看见烂乎乎的草莓。
舒安咽了口唾沫,‘我’了半天没‘我’出下一句。
陈竹青叹气,“这个酱没有你做的好吃。我本来想夸夸你的,现在又不想了。人家都说七年之痒,现在想想可能是真的。现在已经过六年了,我对你是不是没吸引力了?”
六年了?
他们结婚六年了!
要不是陈竹青说,舒安还没意识到。
陈竹青又问:“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舒安顿住,在脑海里迅速搜索。
他们的结婚纪念日是十二月,已经过了,春节又还没到……
想着,想着,她脑袋忽然叮了一声,为忘记这个重要的日子而低头自责。
她小小声地回:“是你的生日。对不起,我……”
陈竹青的生日在一月。
年初年末是工程最紧张的时候,因为要赶着给工人们结算工钱,要安排春节期间的值班表。
所以这六年,陈竹青没过过生日,舒安也有些淡忘了。
他自己不过生日,但每次舒安生日,无论多忙,陈竹青都会回家。如果时间允许,他会去筇洲给她买生日蛋糕,如果时间紧张,他会做一顿大餐为她庆祝。
舒安这么一想,越发愧疚。
她舔舔嘴唇,脑袋瓜转个不停,想着补偿方案,“一会我们去买个生日蛋糕?还是你想做什么,我都陪着你。”
陈竹青捧着她的脸,拇指轻轻在她侧脸摩挲,“不用。我不喜欢奶油蛋糕,太腻了。我只想在这一天许愿,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会陪在我身边。”
舒安点头如捣蒜,“当然了。我们是夫妻,我当然会陪着你啦。”
陈竹青心里有假设的意外情况,但不想这么快告诉她,又重复了一次,“你记住,我说的是无论发生什么……”
舒安承诺道:“嗯。我答应你。”
没有奶油蛋糕,陈竹青勉强对着黄油面包许愿。
说完这些,服务生端着两份牛排走过来。
陈竹青把两份都揽到自己面前,“铁板很烫,别溅到你身上。”他拿起刀叉先对舒安那份下手,“我切好了再给你。”
陈竹青和舒安那边氛围很好。
陈红兵这却是超级低气压,压得同桌的四个人都喘不过气。
陈雯对高远的喜欢就刻在眼里,显而易见,特别热切。
尽管陈红兵藏在桌下的手不停拍打她的膝盖,她还是一直向着高远说话。
女儿被人这么拿捏着,陈红兵等于失去了主动权。
他很不爽。
但高远谈吐大方得体,也没有夸张的艺术生造型,又让他生出些许好感。
而且对方还是名牌大学的研究生,这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加分项。
来之前,陈竹青详细跟陈红兵说过那家店的经营情况,告诉他那不是陈红兵印象里的酒吧,让他别多心。
聊了一会,陈红兵很自然地聊到了婚姻、生育上。
他再不喜欢,也拗不过陈雯。
可一聊到这个话题,高远却突然变了脸色。
微弯的眉眼敛起笑,脸也变成了猪肝色,像是很抗拒这个话题。
高远说:“我不打算那么早结婚。我和朋友想做乐队,现在开这个咖啡厅就是为了赚钱录音设备的。”
高远已经二十六岁了,陈雯还不到二十。
陈红兵也不想他们那么早结婚,只是听到他要玩乐队,还是往里搭钱地玩乐队,怎么听怎么不靠谱。
他问:“你这个能挣钱吗?”
高远摇头,“现在还不能。”
陈红兵又问:“那每月得往里搭多少钱?”
高远想了想,报出一个保守的数字。
那个数字是陈红兵工资的一半,还是每个月都需要的投入,他有点被吓到。
平复片刻后,才继续问:“你那咖啡厅有那么挣钱吗?”
高远像是被人捉住了小辫子,喉结一滚,支支吾吾地说:“我现在在读书,家里是有给生活费的。”
通过刚才的聊天,陈红兵知道高远的家境,父亲是主任医师,母亲是大学音乐系教授,家境不错,跟陈红兵有得一拼。
他拧眉,“你家里同意你搞这个?”
高远摇头,“不同意。所以我才会和朋友开咖啡厅,这样毕业了,也不用靠他们接济,我自己能解决问题。”
这样一项烧钱的爱好,陈红兵不知道他坚持的意义在哪里。
他劝了几句,看高远很坚持,也不再说了。
只是想到虚无缥缈的未来,又不免担心。
他问:“如果你和雯雯结婚了,还没靠这个挣到钱,你还准备往里搭钱做这个?”
高远重重地点头,艰难地应‘嗯’。
陈雯没注意到爸爸神色微变的脸,仍在一旁兴奋地应和,“我支持你。有梦想就是要去努力的嘛。我们可以一起攒钱,一起努力!”
陈红兵扭过脸,神情复杂地看她。
高远没他想象的那样糟糕,却也没好到值得陈雯为他付出一切的份上。
或者说,在他眼里,没有人值得陈雯这样付出。
他没直说,攥成拳的手轻叩桌面,“有梦想是好事,但也得结合实际吧。你可以努力,但努力得有时限,在你预定的时限内达不到要求,就说明你没那个命。”
高远知道他的意思。
今天这顿饭,不止是他和陈红兵的初见面,也是他想借着这个机会向陈雯表明心意,试探她的态度。
只有两个人的时候,陈雯说的话多少带点情|人间的安慰,当着父母的面,她总不能说假话了吧。
高远将想法和盘托出,“伯父,我的想法和您不同。我认为喜欢的事值得一辈子为之努力。”
陈雯刚上大学,正是青春热血的时候,所有关于‘爱和梦想’的话题,她的理解全带着少女幻想和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冲劲。
她大胆地握住高远的手,趁机表白道:“我也是这么认为的。生命是有限的,当然要做自己喜欢的事。”
陈红兵看着刺眼,重咳一声。
怎奈陈雯完全没瞧他,眼里、心里全是高远。
一直以温和示人的冯兰却打破气氛地说:“结婚不是儿戏。你们现在只是恋爱,要追逐梦想和热爱当然可以,可结婚以后,还有对家庭的责任。我和爸爸养你长大,又供你读书,能给的已经给你了。未来我们要好好休息,你们想搭钱做这事可以,但过不下去的时候,千万别想起我们来。”
陈雯噘嘴,把头一仰,说:“我才不会那么没骨气呢!”
旁边的高远明显一愣,眼神有所躲闪。
无论是大学还是来咖啡厅的顾客,都有不少追他的女生。
高远之所以选择陈雯,除了她年轻漂亮,对他无比崇拜,还因为她有殷实的家底和无限疼爱她的父母。在陈雯的描述里,几乎是她要什么,家里就给她买什么。还说最开始学美术,家里也不理解,但她喜欢,父亲就花大价钱送她去美中拜师,还让她去参加帝都的夏令营活动。
这些全是高远羡慕却不曾拥有的。
他以为他选择陈雯后,也能得到这一切。
然而冯兰冷到冰窖里的态度,却让他认清了现实。
停了能有半晌,他默默接了句,“嗯。我们知道了。”
而后的交流,高远几乎没怎么开口,只是低头插牛排。
从餐厅出来,高远推说咖啡厅还有事,没送他们去车站。
陈竹青等他走远了,才追上去问:“大哥,你考察得怎么样了?”
陈红兵直摇头,“这人不行。不靠谱。”他甚至等不到回家,就扭头跟陈雯吩咐道,“这人不行!你别陷进去了,跟他慢慢断了。”
陈雯脸上的笑僵住,立刻从晴转阴,眼角噙着些委屈的眼泪。
刚刚在西餐厅还好好的,怎么才出门就变脸了。
她想不到原由,愤愤地为男友抱不平,“你不是夸他学历和父母都不错嘛!而且他对我也很好啊!为什么又不行了啊?”
一时半会,陈红兵也解释不清楚,拽着她往车站走,“回去再说。”
陈雯甩开他的手,两手环胸,冷冷地看他。
一月的福城是全年最冷的时候。
刺骨的冷风如刀,刮在人脸上,是生生的疼。
军属院门口有直达的公交,陈雯又一直在催。
几人出来得匆忙,忘了带耳包、围巾之类的保暖物件。
在街上站了一会,脸和鼻尖冻得发红。
他们要教育子女,跟陈竹青无关。
他牵着舒安继续往前走,“大哥、大嫂,我们先回去了。”
从陈雯身边擦过时,他劝了一句,“爸、妈一定是为你好。”
这一句话不假,却不顶用。
甚至在陈雯听来还有责怪她不懂事的意味。
她觉得父母没站在她的角度考虑问题,也不懂高远的才气。
同为艺术生,才华不被人认可的痛苦,她最能体会。
陈红兵那些能不能挣钱的言论,同样是在扎她的心。
话不投机半句多。
父母的看法一时没法改变,陈雯也不想多说什么,索性把头一扬,踩着小皮靴往反方向走,“我去同学家待一会,晚一点再回家。”
让她一个人静静也好。
陈红兵接受了陈竹青之前给的建议,不过多干涉陈雯,以免引起她的逆反心理。
反正他们现在没到法定婚龄,就是想偷偷领证都不够资格。
他拉着冯兰往车站走,“咱们就是太宠她了,什么都由着她来,她才会这样。”
在见过高远后,冯兰改了想法,和陈红兵站到一条线上,“嗯。”
上车后,她甚至说:“那人真的不行。咱们可要想办法,把他们拆散。”
陈雯和高远恋爱的事,冯兰是第一个知道的。
她一听就知道陈红兵会反对,所以帮陈雯瞒了小半年,才慢慢透给陈红兵。
今天之前,她还总是替高远说话,让陈红兵判断一个人不要只从职业,那样太片面了。
可今日一见,她却变得比陈红兵还坚决。
陈红兵身子一歪,靠在车椅背上哼哼唧唧的,“看。我早说这人不靠谱了吧。这种搞乐队的,有几个是想安定的。为了所谓的自由,一点责任感都没有。”
冯兰想翻白眼,但找不到反驳他的理由,只得低头,无语地应道:“是。你说得都对。”
吃过这餐饭,陈雯和高远的恋爱关系算是昭告天下了。
她不再遮遮掩掩,只要有空就往咖啡厅跑,两人煲电话粥一打就是两三小时,陈竹青想用电话都得拿着电话簿在旁边蹲着等。
舒安塞给他一张电话卡,“去外面公共电话亭打吧。”
陈竹青不情愿地接过,“外面那么冷。你的心真狠。”
舒安推他,“去吧。我和雯雯有话要说。”
陈红兵和冯兰的态度已经摆在明面,陈雯陷在热恋里,完全听不见劝,有时候听他们说多了,以为他们是害怕要拿他们钱去支持高远做乐队。
于是,四指竖起放在耳边起誓,“我要是和高远结婚了,以后就是饿死,都不会来找你们。”
陈家人说的她不听。
舒安是局外人,以朋友的身份坐到她身边。
没等她开口,陈雯先摆手,“别了,小婶。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可这是我的人生,我十八岁了,我为自己决定负责。”
陈雯挂了电话,转身回屋,没给舒安一点机会。
陈竹青从外面回来,看她垂头丧气地坐在那,就知道她的劝说任务失败。
舒安愁眉苦脸地瞧他,“陈竹青,怎么办呀?”
陈竹青咧着嘴笑,雀跃地坐到她身边。
舒安以为他是有什么好主意的,凑过去要听,谁知他从大衣里掏出两个用报纸包着的烤地瓜。
他把更为软烂的那个塞给舒安,“好几年没看到了。刚出炉的呢!超级香!”
舒安捏着那个地瓜,指尖染起一阵红,眼前烟雾缭绕的,整个客厅全是烤地瓜的香气。
可她没一点胃口,只是低头盯着它发呆。
陈竹青怕她这么捏着不动窝,会把手烫坏。
匆匆去厨房拿出擦手布包在报纸外,再塞回舒安手里,“别想了,陈雯不是说了嘛,她对自己做的决定负责。我们应该相信她。恋爱会让人降智,但也会让人清醒。”
舒安抬头,发出一声疑惑的‘啊’?
陈竹青朝她手上的地瓜努嘴,“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我特意给你买的。”
很快,陈竹青的说法得到印证。
大约半月后,高远对陈雯忽然冷淡下来。
他不再主动给她打电话,也很少去咖啡厅。
陈雯去找过他几次,那边的员工只推说高远家里有事,不知道他在哪。
陈雯很快觉察出不对劲。
尤其是一次约会,她嗅到他大衣上的香水味。
味道很淡,但很清晰,是浓烈的雪梨味。只这么一点,就足以让人甜到发齁。
心里有了不好的定论,陈雯开始留意高远的动向。
艺术大学的学习氛围不浓,虽然放假图书馆不闭馆,但去那学习的人很少,除了挂科的就是悲催的考研人。
高远却说他有个没完成的论文,经常借着去图书馆查资料的名义放陈雯鸽子。
如此几次后,陈雯去高远家楼下等他。
偷偷跟在他后面出门。
终于,让她堵到高远和其他女生的约会现场。
高远和那个女生约在图书馆,而且是手牵着手出来的。
陈雯没多想,直接冲上去,给了他一巴掌。
跟垃圾男多说一句,她都觉得恶心。
丢下一句“我们分手了”,扭头就走。
高远捂着脸在原地发愣。
旁边的女生先反应过来了,特意绕到另外一侧,也赏了他一巴掌,“垃圾。”
之前已经有了猜想,今天只是证实猜想。
陈雯觉得自己不会难过,在回家的公交上,还是捂着脸哭得梨花带雨。
旁边的热心大姐一边劝她,一边给她递纸巾。
下车后,陈雯在家附近的公园转了好几圈,慢慢冷静下来,又买了一瓶水润湿手帕,把干透的泪痕擦干净才回家。
家里人说的都是对的,高远真的不靠谱。
她没有听话,才会被伤成这样。
她觉得对不起爸爸,不想让他看到她难过的样子。
回家后,她云淡风轻地把和高远分手的事告诉他们。
前两日,还在热恋里的人,忽然就分手了?
陈红兵愣了十几秒,很快想到原因,“别难过!只要你一句话,爸帮你去揍他!”
陈雯笑开,“咱家又不是恶霸。算了。我才不会为不值得的人难过。”
为了庆祝陈雯脱离苦海,认清垃圾。
陈红兵拿出一笔‘巨款’,请全家人去福城最高档的中餐厅吃了一顿。
那家餐厅是福城的老字号,有个‘百年老店’的牌匾。
里面全是正宗的地方手工菜。
陈红兵看到精致的餐点,忍不住赞叹,“还是我们中餐牛啊!”
其中,有一道葱烧带鱼。
这是舒家过年必有的菜,因为舒平喜欢。
这五年,因为担心那些赌徒会报复,舒安没去广州看过他,只从一月一封的书信里知晓他的情况。
经过几轮清|扫,舒安听说广州治理得不错。
报上还登出地下赌|场倒闭,马仔入|狱的消息。
舒安戳了戳盘子的带鱼,“陈竹青,我想去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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