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穿越快穿 > 八零海岛恋爱日常 > 第101章 .1989
    有了去广州的想法,舒安打电话回西珊岛向医院申请延长假期。


    因为春节后,有一批新设备要登岛,一同来的还有筇洲两家医院的妇产科主任,这是西珊岛仁德医院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学习机会。院长没有批准舒安的请求,要她按时回岛熟悉新设备,学习新技术。


    另一边,向文杰告诉陈竹青春节后有检查组要来检查工程质量,他不可以缺席。


    江策和林素有值班任务,今年没有办法回家。


    林妈妈前一阵做了一个大手术。


    离岛前,林素托舒安带滋补品去看望母亲,顺带让她帮着问一些家里的事。


    春节假只剩一周了,答应林素的事不能不做,可回闽镇,就没有时间再去广州。


    一时间,舒安陷入两难的境地。


    在她坐在床边纠结的几小时,陈竹青默默打包好行李。


    气象预报说广州接连下了一周的雪,是有气象记录以来最冷的一个冬天。


    舒平在广州没有亲人了,陈竹青多次写信、寄钱拜托梁国栋在广州的同学帮着照看他,但终究是不如自己人来得上心,于是他去百货商场买回两套加厚的毛衣还有几条线裤。


    监狱监管严格,不能带食品、烟酒、洗涤化妆用品,生活用品都要在监狱的超市购买。钱也不能直接给现金,需要打到他在监狱内部使用的账户上。


    唯一能带进去的除了衣服只有书籍。


    舒平原来是国营厂的电路维修工,有电工证。


    陈竹青不太懂这些,特意打电话回西珊岛,问了岛上的电路工程师,再去书店买了七八本相关的专业书籍,准备给舒平送过去。有一项技术傍身,日后出来才会有出路。


    他右手抱着衣服,左手提着一摞书回屋。


    舒安惊讶极了,“怎么买这么多书?去筇洲再买多好,省得这么远带过去。”


    陈竹青把那些书放到桌上,一本本摊开让她看,“我给舒平哥买的。别让他因为在里面,而丢掉技术。”


    纠结了一上午,舒安已经决定回闽镇履行对林素的承诺,放弃了去广州看望哥哥的念头。


    舒平做错事,该受罚。


    除坐牢失去八年的自由外,朋友远离他,没有亲人照看,同样是他遭受的惩罚之一。


    想了一早上,舒安终于想明白,并用这个理由安慰自己,不去看也没关系,那是他应得的。


    陈竹青把几个行李箱推出来,分别推到两人身侧,“又不是小孩子了,不用去哪都一起。你带梦欣回闽镇,我去广州看哥哥。到时候在筇洲招待所见面,再一起回西珊岛。这样两边都能兼顾上了。”


    舒安没想到还可以这样,边夸陈竹青聪明,边激动地收拾东西,恨不能现在就提行李出发。


    舒梦欣在外面听到他们的谈话,迫不及待地挤进屋内,牵着陈竹青的手晃荡,“姑丈带我去广州吧?我也想看看爸爸。我好久、好久、好久没看到他了。”孩子咬字重,又拖着尾音,圆润的杏眼向上挑高,委屈巴巴地盯着陈竹青,仿佛他只要说出个‘不’字,她下一秒就能哭出来。


    小朋友的撒娇对陈竹青杀伤性极强,他没法不答应,又不敢答应。


    肩膀一抖,机灵地把问题抛给舒安,“咱们家姑姑做主,你问她吧。她同意,我就带你去。”


    现在倒是想起她来了。


    舒安拧出一个高低眉,睨他一眼,吓得陈竹青一哆嗦,推着行李箱远离是非之地。反正舒安怎么吩咐,他就怎么做。


    新闻说经整改,广州的地下赌场已全面清除。


    但上次那个刀疤男阴冷的笑和如影随形、无所不晓的能力,舒安现在想来还是觉得后怕,背脊阵阵发凉。等待判决裁定的每分每秒都如坐针毡,比拿小刀在心上割还难受。


    那时候,陈竹青花大价钱去四星级酒店开了一间双人房,想着大酒店的安保会好一些。


    两人每天睡前都要检查门窗有没有关好,陈竹青还会把椅子横在房门前,床边也放了根棍子以备不时之需。


    这样的经历,舒安不想再经历一遍,更不会让舒梦欣去冒险。


    她摇头,态度坚决地否掉她的请求。


    舒梦欣张开双臂,一下子抱住舒安,脑袋在她小腹那蹭来蹭去的,像求安慰的小猫咪。


    她说:“我都快忘记爸爸长什么样了。我真的好想他。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在里面有没有好好改造。爸爸出来还是要工作,要生活的,不能因为坐牢就自暴自弃。”舒平是个报喜不报忧的人,可在那种地方能有什么喜事分享,每天除了上思想课就是去指定的工厂干活,生活乏味枯燥,一眼就望到头。他唯一的期盼就是安安分分完成改造,早日和亲人团聚。


    只是,单调的日子过久了,人难免跟着颓废。


    从最近的几次来信,舒梦欣能读出舒平的失落和懊悔,还有不能陪同孩子长大的痛苦。


    想去看舒平,不止是因为想他,更希望他能振作起来。


    舒梦欣捏紧舒安的手,定定地仰头看她,眼里的委屈被担忧和真挚取代。


    她说:“或许爸爸看到我,就会更积极地参与改造工作呢?”


    梁向军把在中学政治课上学到的东西告诉舒梦欣。


    他说,如果认真遵守监|规,接受教育改造,确有悔改表现的,或有立功表现的,可以减刑,尽早出狱。


    舒梦欣相信舒平一定是很后悔做了那些事,剩下的就是要他重拾信心,更积极地参与改造任务,学习文化、技术,争取早日出狱。


    舒安听过孩子的计划,难掩心中激动,俯身将她圈进怀里,“难得你这么替爸爸着想。”


    一番考量后,她把身边那个属于舒梦欣的行李箱推到陈竹青身边。


    舒梦欣知道这就是同意的意思了,高兴得举起手,庆祝的‘耶’还没喊出来,舒安又敛了笑容,严肃地跟她约法三章,“去那边一定要听姑丈的话。做什么都要问姑丈,要经过他的同意。”


    而后,她和陈竹青确定了一起回西珊岛的日期,“你们把事情办完就回来,一天都不要多待。我真的不放心。那边太乱了。”


    陈竹青摸摸她的侧脸,“宝贝,你放心吧。我肯定顺利完成任务。”


    他很少当孩子的面,叫如此亲昵的称呼。


    还是如此缠绵的咬字,舒安脸颊红了一片,随便应付几句,扭身继续去整理行李。


    收拾好行李。


    陈竹青去隔壁和孩子告别。


    舒懿行还好,陈嘉言哭得不行。


    明明三周前,她连爸爸都叫不出口,现在一听到陈竹青要走,死死抱住他的胳膊,比牛皮糖还粘。


    小朋友嗓子亮,哭起来不管不顾的,鼻涕、眼泪淌满脸,快要喘不上气的时候,又低头全蹭在陈竹青的衬衣上,洇出一块黏糊糊的深色印记。


    陈竹青两手抓着她的腰,把她从摇篮床上抱起来,边颠动着边在客厅踱步。


    陈嘉言最喜欢让他这么抱着,以往没抱一会就会咯咯咯地笑开。


    今天,陈竹青哄了很久,孩子倒是不哭了,但抱着他的脖颈不撒手,不停重复着‘爸爸别走’。


    舒安跟孩子亲,想过来安慰几句,才伸出手,陈嘉言像是有预感似的,缩成小团子,一直往陈竹青怀里钻。


    陈竹青扶着她的后颈,让她以更舒服的姿势躺在自己怀里。


    他说:“爸爸会再回来看你的。一有假期就回来。真的。不骗你。”


    舒安看孩子不听劝,小声提议道:“要不带去岛上?”


    “不行。”陈竹青想都没想,直接否决了。


    回到西珊岛工作的人多了,医院跟着繁忙起来,舒安常常是夜班连着白班,在手术室一站就是一天。


    根本分不出精力照顾孩子。


    而他这边,工程任务同样繁重,今年增加了两个周边小岛的开发计划。要在岛上修幼儿园他提过几次,被新来的两个工程师以人手不足、不是必要项目为理由拒绝了。


    西珊岛的养殖场初具规模,羊角岛的副食品加工厂又开了新生产线,扩大招工,现在岛上没有闲人,连以前赋闲在家的村妇全去工厂上班了。


    两人没时间,岛上又没人帮忙带孩子。


    贸然把孩子带回去,对孩子更不好。


    陈嘉言似乎是哭闹累了,趴在陈竹青怀里喘气,眼睛眯着,半睡不睡的。


    陈竹青趁机哼起摇篮曲,想着把她哄睡了,再偷偷离开。


    谁知,这催眠曲像一记清醒针剂,一下扎在她心上。


    小朋友抖了下身子,瞬间清醒,更用力地抱住他,“不让你走。”


    陈竹青抱着孩子叹气,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嗓子再亮,这么哭下去也不是办法。


    陈竹青竖起食指和中指,并拢地压在小朋友的唇上,“嘉言乖,不哭了。再哭,嗓子该坏了。”


    陈嘉言学习能力赶不上舒懿行,还不能很好地执行命令,要怎么做全凭心意。


    陈竹青的手指压在她唇上,她就抿紧唇,用圆溜溜的眼睛盯着他看。


    他的手放松一些,有了离开的念头,陈嘉言立刻张嘴作出大哭的样子,但并没有出声,只是吓唬他。陈竹青分不清楚情况,只是看她张嘴,又马上把手指压回来,然后蹙着眉委屈地瞧她,好像在说‘你欺负爸爸’。


    陈嘉言觉得这是一种游戏,玩得不亦乐乎。


    陪着玩了一会,陈竹青也猜到了她的想法。


    他的手一会压在她唇上,一会松开,不停地加速,把孩子逗得咯咯咯地笑。


    小朋友很容易被引走注意力,心情一好,也不再计较陈竹青要离开的事,任由陈竹青把她放到摇篮床上,她仍紧盯着那两根手指,用肉乎乎地小手去抓着玩。


    逗孩子的过程中,陈嘉言不小心把陈竹青的婚戒抓下来了。


    她模仿他,把戒指戴在无名指上。


    只是小朋友的指头很细,刚戴上就滑落,又戴又滑落。


    如此试了几次,她举起戒指,问:“爸爸,教我!”


    陈竹青捏着她的指头,觉得戴哪个都不合适。


    小朋友晚上睡觉的时候有吃手的习惯,万一把戒指吞进肚子或卡在气管就麻烦了。


    想了会,他拉出小朋友脖子上的金锁,把那个婚戒穿进去。


    陈竹青拉起她的手,让她把戒指捏在手里,说:“你就把这个当爸爸。爸爸时时刻刻都跟你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陈嘉言似懂非懂地点头。


    在一旁的舒懿行把自己的金锁从衣服里拉出来,然后朝舒安伸手,“妈妈,我也要。”


    舒安摘下自己的婚戒,学陈竹青把它套进项链。


    陈竹青一手按在一个孩子的脑袋上,噙着泪,柔声安抚道:“爸爸、妈妈因为工作,没办法一直陪在你们身边,但我们会时刻挂念你们的。有任何事,大伯他会通知我们。你们要乖乖听话。”


    通过一个月的相处,陈竹青发现舒懿行不仅学习能力强,自控能力同样很强,还有一种超越同龄孩童的成熟。他不知道是他的性格所致,还是因为父母不在身边,逼得他不得不快速成长。


    他身子弯下,单独叮嘱道:“爸爸知道你很乖,很聪明。所以看护妹妹的工作要交给你。”


    舒懿行也不知是听懂了,还是觉得他话太多,心里不耐烦,他没说话,以摆摆手作为回答。


    想说的话还有很多,想要陪孩子做的事也有很多。


    只是,外面还有更重要的事在等他们。


    安抚好孩子,他们简单告别家里人,带着行李和舒梦欣出发。


    为了能尽快赶到广州,陈竹青没有选福城始发的直达班次,选了半夜到福城的过路车。


    到站时间短,旅客上上下下的,大大小小的行李箱在人流里挤来挤去的。


    陈竹青一手抓紧行李箱,一手牵紧舒梦欣,“跟紧我。”


    好不容易挤上车,还有更艰巨的任务等着他们。


    有的旅客已经睡下了。


    车厢顶上的大灯没开,只有两侧的小壁灯亮着。


    冬夜里,陈竹青的呼吸全变成浓雾,糊在眼镜片上。


    他伸手刚擦掉水雾,稍一喘气,又重新团上一层白。


    光线昏暗,眼镜模糊,陈竹青推着行李箱走得很艰难,时不时地还会猜到旅客扔在过道的鞋子。


    这些细微的响声引来熟睡旅客的不满,有人在梦中嘟囔,“怎么回事?不能小点声?”


    陈竹青弯腰向对方致歉,道歉来不及说出口,脑袋先磕在了中铺的床沿,震得他一阵疼,耳边嗡嗡直响。


    舒梦欣侧身从书包里掏出小手电,大跨步地往前赶了几步,从躲在陈竹青身后,变成在他之前的引路人。


    “姑丈,我能看见,你跟着我走吧。”


    “好。那就麻烦你带路了。”陈竹青松开牵她的手,把两个行李箱都拢到身边,由他推着,让舒梦欣走在前面,一个小隔间、一个小隔间地找过去。


    他们买的是一张下铺和一张中铺。


    因为是过路车,不好选座,两个铺位中间还隔了两个隔间。


    小朋友爬楼梯不方便,陈竹青也怕她晚上睡熟翻身掉下来,把那个下铺让给她。


    前一位旅客下车后,乘务员已经整理过铺位,把被子重新叠好。


    但陈竹青抖开那个被子,发现枕头边有一堆瓜子壳,被子中间还有一个黑黑的印记,不知道是前面哪一个乘客留的。


    他拧着眉,对那个被子嫌弃到了极点。准备去叫乘务员,看能不能换一床新的来。


    低头一看小朋友半坐在床上,跟着列车的行进摇头晃脑,眼睛眯着,嘴巴微撅,已经在打瞌睡了。


    陈竹青笑了笑,抱起那床脏被子走到自己的铺位,把他那边干净的被子换给她。


    又拿着小盆把床边的瓜子壳扫走,还从包里掏出两条小毛巾,一条稍稍擦了下铺位,另一条则去洗手台用温水浸了,再返回来帮小朋友擦手擦脚。


    他扶着舒梦欣的身子,让她躺倒床上,再给她盖好被子。


    手搭在她肩上,隔着被子轻拍哄睡。


    舒梦欣眯着眼,问:“姑丈要去睡了吗?”


    陈竹青点头,“我会的。但我得看你睡着了,我再走。所以梦欣要快点睡,这样姑丈才能早点去休息。”


    听了这话,舒梦欣像是接到了什么任务,开始在脑袋里催眠自己‘要快睡’,但越是这么想,思维越是活泛,也越发清醒。


    她闭紧眼睛,眼角拧出几条细纹。


    陈竹青胸膛震动,发出很闷的轻笑,拇指压在她眼角揉了揉,“放松些能比较快睡着。”


    在车站候车时,陈竹青买了两盒牛奶。


    他问:“梦欣要喝牛奶吗?”


    火车是走动的,时刻在摇晃,而且那个厕所提供给整个车厢的人用,又脏又臭,舒梦欣受不了,也最害怕在火车上上厕所。


    她连连摇头,“不要。我不想上厕所。”


    陈竹青把牛奶放在小桌子上,“好。那就不喝。但如果真的想上厕所也不要憋着。你觉得脏,姑丈会舀水帮你简单清洗一下,再让你用。所以不要担心。想厕所就告诉我。”


    陈竹青细心且温柔。


    总是能先一步猜到她的心思,并且把事情做好。


    跟他待在一起,不需要考虑太多,只要相信他就好。


    舒梦欣莫名地安心,全身都跟着放松,在他的轻拍哄睡下慢慢睡着。


    陈竹青把行李放好,再想去找列车员换被子时,隔着休息室的玻璃,看到里面的列车员靠在车厢小憩,一脸的疲乏。


    他没好意思麻烦她,又折返回去。


    那一夜,他没睡,也没去铺位,就在舒梦欣铺位前的凳子上坐了一夜。


    接下去的一个晚上也是如此。


    陈竹青都没去铺位,就守着舒梦欣。


    孩子太小,他实在放心不下。


    等到了广州,他眼底团着两团乌青,堪比国宝大熊猫,头发也乱蓬蓬的。


    火车上人挤人的,各种味道都有,又没地方洗澡。


    陈竹青下火车第一件事就是去旅馆洗澡。


    然后去百货商店买了些东西给梁国栋的同学送去,通过打听到了这个月的探视日。


    他们运气不错,来广州的第二天就是探视日。


    刚过春节假,不少人还没复工,所以这一天来探监的人格外多。


    见面室的桌子有限,一次只有十个人能进去。


    其余的人都得拿着东西在外面等。


    陈竹青从上午等到中午,又从中午等到下午,终于轮到他们。


    中间的午休,里面的狱警都去休息吃饭了。


    陈竹青却不敢走,他怕一会叫人,来不及回来,又得重新排队。


    他可以忍,孩子不行。


    给服刑人员送的食物不能带进牢|房,只能趁着探视时间,在探视间吃完。


    陈竹青从小饭盒里拿出一个牛肉烧饼,“梦欣先吃一个垫垫肚子。”


    舒梦欣摇头,“这是给爸爸的。”


    陈竹青打开三个饭盒,“还有这么多呢。你吃一个没关系。”


    舒梦欣有点饿,抵挡不住肉饼的诱惑,抓过肉饼啃咬起来。


    不过,吃了两口,她想起陈竹青也没吃,从另一边撕开一半递给他,“姑丈也吃。”


    “我……”陈竹青刚想拒绝,被舒梦欣打断,还把饼硬塞进他手里,“我们随便吃一点。一会看完爸爸,姑丈再带我去吃好吃的。”


    “嗯!”


    陈竹青三口吃完半个肉饼,从兜里掏出纸巾擦掉两人手上的油渍。


    要干净整洁、以最好的形象去见舒平。


    两人走进探视间,舒平已经由狱警押着,坐在左边的桌子等他们了。


    或许是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


    他不像之前那样面黄肌瘦,背脊仍是颓然地弯着,但气色好了很多,脸也圆了一些。


    舒平忙于工作,舒梦欣一直是寄养在大姨家的。


    入狱后,他只能通过舒安寄来的照片看孩子的成长。


    梦里的小姑娘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出现在面前,舒平呆住了,怔怔地坐在那,空洞无神的目光对上她,倏地亮了下,很快又暗下去。


    那双本该充满童真的眼睛掺进些许难过和心疼。这眼神很动人,却也很扎心。


    舒平放在桌上的手,迅速地收到桌下。


    因为过于慌乱,手铐链条碰到桌子边缘,发出一声清脆的‘哐当’。


    好久不见的父女俩,竟然是在这种环境里重逢。


    舒平羞愧得无地自容,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舒梦欣是他最后的期盼,也是他最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狼狈的人。


    别人的父亲有钱、有事业,是孩子的英雄,庇护孩子长大,可他却是人人喊打的过街鼠,在这个阴暗的角落抱着微小的期望过活。


    这一刻,他的自尊被碾得粉碎、彻底。


    好像透进阴暗角落里的最后一缕光也消失了。


    舒梦欣扑到桌子前,兴奋地喊:“爸爸,我来看你了。”


    舒平强忍着泪水和尴尬,朝孩子点点头,随后把头一扬,恶狠狠地盯住陈竹青。


    “谁让你带她来的?”他咬字很重,细听还能听到后槽牙相磨的声音,像是吃人的野兽,随时可以把陈竹青嚼碎吞咽下肚似的。


    舒梦欣代替他回答:“是我让姑丈带我来的。”


    舒平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


    只是孩子这么说了,他眼里的凶狠收敛一些,仍是仰着头,朝陈竹青发泄不满,“孩子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


    陈竹青坐到他面前,一声不吭地解开包袱,把里面的三个餐盒拿出来,依次在他面前摆开,又拿出一双筷子搭在餐盒上。


    “梦欣说这是你喜欢的食物。但是有一家卤味店关门了,所以我们换了一家买。”


    三个餐盒里分别是:烧麦和虾饺、牛肉馅饼、半只卤鹅。


    舒平在广州生活多年,喜欢的东西已经从舒安印象里的闽镇家常菜转换成广州早茶。


    来之前,舒安给过他一张菜单。


    不过去买东西时,那些菜又被舒梦欣全部推翻。


    她说,爸爸喜欢的她记得最清楚了。


    陈竹青就牵着孩子,穿梭于广州的大街小巷,陪她找记忆里的美食。


    以前,舒平带舒梦欣去吃的不是什么高档酒店,也不是什么中华老字号,就是梦欣大姨家附近的几家茶餐厅。两年前,这里老街整改,店面换了一茬。


    有的还在开,有的不知搬哪去了。


    舒梦欣很坚持,说店不一样,味道就不一样了。


    陈竹青问了附近的店家,找到其中两家搬去的新地址,还有一家卤料店怎么问都找不到,只能买了附近最有名的卤鹅代替。


    舒平盯着三份菜陷入沉思。


    这三样其实不是他最爱吃的,只是最经常带舒梦欣去吃的。


    陪完孩子,他还要赶去工作,不能跑太远,就选了她大姨家附近的几家店。


    想到这里,舒平越发觉得对不起女儿。


    他在她的成长里缺席了太久。


    “爸爸不喜欢吃?”


    “不是。我很喜欢。梦欣记得一点没错。”


    舒平要去拿筷子。


    可抬手的一刻,手铐压在手腕的坠感又让他不自觉地收回手。


    他被人拷着手脚,狼狈至极,哪有脸吃这些东西。


    舒梦欣觉察出他的异常。


    小朋友的心思简单,她没想到更深一层的东西,只觉得是不是手戴着那个东西不好施展。


    所以她拿起筷子,夹了一个虾饺送到舒平嘴边,“爸爸,我喂你。”


    舒平顿了下,很快凑过去咬走虾饺。


    陈竹青在一旁解释:“梦欣说她很想你。我们劝了她很久,她坚持要来。”


    舒梦欣知道爸爸不满陈竹青,但不明白是为何,也没想替谁辩解什么,只是下意识地顺着陈竹青的话往下说:“嗯!是我吵着要来的。姑丈对我特别好。像爸爸一样。”


    前面一句还好,最后把陈竹青跟舒平相提并论时,舒平拧着眉,眼里闪过一丝尴尬,心里又酸又怨,但这股气没法向陈竹青发泄,只得他默默吞进肚里。


    他扭头向陈竹青,“我能梦欣单独说一会话吗?”


    “当然。”陈竹青把衣服和书提到桌上放好,转身离开,走到探视间的角落去等。


    只剩父女两人了。


    舒平压低声音问:“姑丈真的对你好吗?你来这之前,他有没有教你要跟我说什么?我知道梦欣最乖了,从来不骗人。爸爸很想你,也很担心你,你一定要跟我说实话。”


    在他问第一个问题时,舒梦欣就张嘴做好了回答的准备,谁知他嘚啵嘚啵说出一长串,才停下来等她回答。


    舒梦欣的聪明只体现在学业上,因为年纪小就去学校读书,老师、同学都很照顾她,所以她在人情世故这块略显迟钝,品不出舒平这些问题背后隐含的深意。


    眨巴着眼睛照实回答:“姑丈给我的房间涂了星空房顶,还带我去筇洲参加夏令营和钢琴、奥数课。我们来的火车上,我想上厕所,但厕所很脏,我不喜欢。也是他先帮我冲洗过,才让我去用的。”


    听到这些,舒平长舒一口气。


    他又抬头,睨了一眼角落里的人。


    陈竹青腰背挺直,两手背在身后,正气凛然地站在那。他穿着浅灰色西装,外套黑色大衣,戴了一副金丝框眼镜,看着斯文温雅。镜片后的眼睛又黑又亮,含着些许笑意,如沐春风,亲和力极强。


    他的形象和舒梦欣的描述十分吻合。


    不过他姓‘陈’,是那个在困难时期,对他们不闻不问的陈家人。


    无论别人怎么夸他,舒平对他心里总是预留三分。


    探视时间有限,舒平没把时间浪费在陈竹青身上。


    继续问舒梦欣,“你说你现在在上钢琴课?那为什么不在西珊岛上?还要跑那么远?是那里的老师比较好吗?”


    舒梦欣摇头。


    她把岛上的情况告诉他。


    西珊岛是一个很偏远的小岛群,其中还有一些军事基地,关于它的报道很少。


    舒平在监|狱里能拿到的刊物有限,他一直很关注那里的情况,甚至托狱警去帮着查查,不过都是石沉大海。他对于岛上的了解,仅在舒安寄来的信里。


    舒安在医院工作,说的都是他不关心也不懂的医疗,没怎么提过教育和学校。


    现在听舒梦欣说岛上的小学老师都是随军家属,也没有美术、音乐、体育老师,连英语磁带都得一个班、一个班地轮换着放。


    这跟他所认知的教育相去甚远。


    闽镇的村小条件都比西珊岛强。


    舒平越听心越沉,眉毛拧成个大疙瘩,“他就让你去这种学校?”


    舒梦欣发出一声疑惑的‘啊?’


    她没觉得西珊岛的小学有什么不好,兴致勃勃地跟他说起那的老师和同学。


    可说出好长一段,都没不见舒平回话,而且他的眉毛越拧越紧,眼里的不耐烦也越发明显。


    舒梦欣看他不开心,主动提起:“爸爸,你还记不记得以前你教我唱的英文歌?”


    在广州,舒平给舒梦欣报的是双语教育的私立幼儿园,还有一个外教专门纠正孩子的发音。


    幼儿园说学语言最重要的是培养氛围。


    所以发了不少英语磁带,要家长有空就在家里放,最好能和孩子一起学,一起交流联系。


    几年过去,舒平有所淡忘,问:“你说的是哪一首?”


    舒梦欣两手拍着节拍,轻轻哼唱——


    “youareyonlysunshe,


    youehappyray.


    you\&039;llneverknouchiloveyou.


    pleasedon\&039;ttakey.”


    《youare》发音简单,是舒平最早教舒梦欣唱的一首歌。


    此刻孩子唱的几句歌词贴合情景,一下戳到他心里。


    他鼻翼微缩,深吸几口气,眼泪还是憋不住地往下淌。


    温润的泪水划过侧脸,落在手背,灼伤肌肤。


    舒梦欣小小的手掌贴上他侧脸,抹去眼泪的同时也轻柔抚慰道:“爸爸。我知道你做这些事的初衷是好意,但方法不对才会受惩罚。不管发生什么,你依然是我的太阳。所以你要振作起来,我等你出来。”


    “嗯!”舒平不再介意什么手铐,抬手覆在她脑袋上,轻轻摸了两把,“你要听姑姑的话,爸爸会争取早点去找你。”


    “好了。时间还剩一点,你先出去,爸爸有话和姑丈说。”


    “单独吗?”


    “嗯。单独。”


    舒梦欣把筷子塞到他手里,把剩下的卤鹅推到他手边,才退出去,换陈竹青过来。


    “舒平哥……”


    舒平抬起手掌,止住他的话。


    刚才还温情脉脉的眼神这刻已完全冷淡下来。


    他说:“我看过舒安寄来的信,你们工程队去年就到借调期了,可是你还选择留在西珊岛?”


    陈竹青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提起这事,也不知道舒安在信里是怎么说的,试着辩解道:“我的一项工程出了点问题,我不想把它留给其他工程师,而且留下的决定是我和舒安共同商议后决定的。”


    “你不要以为提舒安就有用了,她不是万能挡箭牌。你的心思和花言巧语我不是没见识过。舒安是女孩,年纪又小,家里都宠着她。她就是见识太少,才会被你用一点小甜头就骗走了。”


    舒平越说越离谱,陈竹青放在膝盖伤到的手攥紧成拳,“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从来没有想骗过谁,更不可能骗舒安。我真的很喜欢她。我已经尽我所能给她最好的了!”


    舒平‘哼’了一声,“你要是真的为她好,当初就不应该娶她。就算她不跟林建业,在福城当个医生,发展也比现在好,嫁的人更不会比你差。”


    西珊岛很小、条件很差,这些舒平都知道。可他原本以为,那就跟闽镇差不多。舒安好不容易考上大学,有了改变身份的机会,又回到像闽镇那样的小镇,舒平替她觉得不值,但有个安稳的生活也算没辜负爷爷奶奶的期望。


    现在听说那条件比闽镇差,接通的自来水有使用时间的限制,更多时候还舒安去挑生活用水。


    舒平压不住心里的火,“你不要以为我在这就什么都不懂。你在小岛能参与的工程项目名头比福城好,升职称比福城容易。但你有没有想过舒安?她的志愿根本不是支援什么小海岛!害的梦欣跟你们一起去吃苦。那个学校连正规老师都没有,能学到什么东西啊!要是考不上大学怎么办?她的人生你能负责吗?”


    陈竹青心里同样憋着一股火,且不比舒平小。


    这个春节假,全家人都在为陈雯的终身大事烦恼,只有他在为自己和舒安的关系烦恼。他不想逼她做什么选择,但舒平的不认同,永远是他心里的一根刺。


    他原以为只要对舒梦欣好一些,不说让舒平感激他,至少能让舒平看到自己的诚意。


    但他错了,错得很彻底。


    舒平就是讨厌他,无论他怎么做,好像都没法弥补过去陈家对他们的伤害,他永远是那个白眼狼家庭的一份子,永远背着家庭的罪责。


    他有很多委屈,也有很多怒火要发泄。


    可抬头的一刻,看到狼狈的舒平又全部咽回肚里。


    跟他吵一架不难。


    但那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关系更僵。


    陈竹青深吸几次,慢慢平复情绪,“我不能对她的人生负责,因为我不是她的父亲。如果她的父亲还在正常工作,她也不会跟我们一起生活。”


    话题转到坐牢上,舒平瞬间没了底气,肩膀倏地塌下一块,弓着身子坐在那。


    陈竹青继续说:“舒安没你想的那样单纯。我跟她结婚的时候,她已经二十二岁了,是能为自己决定负责的年纪。理想和抱负都是会随着年龄、环境改变的。我们在西珊岛的日子可能没你想象的那样轻松,但真的很开心。我一直在为让我们的生活变得更好努力。”


    “舒平哥,我和舒安已经结婚了。”陈竹青再一次强调,“不管是因为她还是因为梦欣,你都不该用这种态度对我。”


    舒平扬起脸,“你在威胁我?”


    陈竹青摇头,把手边的专业书推给他,“我是在帮你。真心的。你如果不放心我,就应该努力尽快回到我们身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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