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筇洲时,已是二月底,避开返工流,火车不那么拥挤。
中途换乘的车次路途不长,陈竹青咬咬牙买了软卧车票。
为了让舒梦欣睡得更舒服,也顺带安慰自己受伤的心。
小隔间里只有他和舒梦欣,没有打呼的大叔、多事的婶子、吵闹的孩童,彻底清净下来。软卧车厢包厢少,还有一半空着。人少,厕所干净,洗漱台又大了一倍,不需要拿着牙缸排队等。
晚上,陈竹青带着孩子洗漱,然后回到包厢休息。
软卧的床铺收拾得很干净,铺位上多了一层紫色的毛毯。
早先验票时,乘务员从兜里掏出一个火车头造型的棒棒糖,说是给带小孩乘客的礼物。
车厢关灯前,乘务员还拿来两个一次性眼罩和耳塞。
天差地别的待遇,让舒梦欣第一次体会到金钱的魅力。
她盖着被子,问:“姑丈,我们每次出来都能坐软卧就好了。”
陈竹青关掉床头的小台灯,“好。姑丈会努力赚钱,争取每次出门都让你和姑姑住软卧。给你们最好的生活。相信我。”
这个春节假,家里乱糟糟的,都没怎么管舒梦欣。
陈竹青这才注意到她的刘海长得很长了,已经遮住眼睛,会影响视力的。
刚到西珊岛的两年,工程任务很重,经常点着煤油灯加班到深夜,哪怕现在到了不熄灯的羊角岛,他住的地方照明设备也不是很好。
这几年,他视力下降得很厉害。
眼镜换过三轮,从原本的二百多度到如今的五百度。
现在除了睡觉,几乎离不开眼镜。
因为戴着这东西,亲吻舒安都没那么舒服了。
陈竹青摊开手掌贴在她的前额,抬起刘海捋到头顶,让孩子露出光洁的额头。
广州的事办得还算顺利,他们比预定的时间要早一天到筇洲,陈竹青盘算着,“等到筇洲,我先带你去剪头发,再去眼科医院检查下视力。”
马上要开学了,舒梦欣有点怕刘海剪不好被同学笑。
她抬手在脑袋上拨动一下,又将斜长的刘海盖下来,“我要姑姑给我剪,我只相信她。别人给我剪的好难看,开学我还要见人的。”
陈竹青捏着她的小脸,“行。让姑姑给你剪。那姑丈带你去测个视力。”
舒梦欣转头看他放在小桌板上的眼镜,“要是近视了就要戴那个吗?”
陈竹青点头,“是啊。所以你一定要爱护眼睛,不要在暗的地方看书,也不要离电视太近。戴眼镜很麻烦的。”看小朋友的五官拧巴着,似乎已经在脑袋里模拟戴眼镜的模样了,他又安慰道,“没事的。梦欣年纪小,要是真近视了,度数低,戴一段时间矫正好,就不用再戴了。”
舒梦欣听到只是暂时的,手按在胸口长舒一口气,“太棒了。我才不要戴眼镜呢!好难看。”
陈竹青撇嘴,“你是说姑丈不好看?”
舒梦欣咽了口唾沫,忙找补,“我是说我戴不好看。姑丈最帅了!”
陈竹青只是想逗逗她,看她回答得如此认真,心情晴朗,在舒平那受的委屈顿时烟消云散了。
他摘下手表,捏着转子上发条。
倒影在门上的树影重重叠叠,随着火车行进急速后退,跳动的光影像老旧的黑白电影,有种出乎意料的美。
舒梦欣盯了一会,觉得有些困倦。
侧过身想睡觉,又听见陈竹青那传来很轻的叹息。
她眯着眼,从细缝里看人。
他单手撑在小桌板上,手背托着下颔,偏头看向窗外走神,不知道在想什么,一脸的苦大仇深。
舒平和陈竹青的关系不好,这是舒梦欣从探监那二十分钟里得出的结论。
小朋友被狱警带到探视间外,隔着玻璃门看里面的人谈话。
旁边的几桌,全是亲人间的温情,只有陈竹青和舒平像许久未见的仇人,两人都红着眼,激烈得争执着什么。中间有几次,还是一旁的狱警抬手敲敲桌面,提醒舒平,他才低下头,收敛眼里的怒气。
舒梦欣在外面站着,什么都听不见,却看得很清楚。
姑丈现在在烦恼的事,大抵也跟爸爸有关吧?
舒梦欣试探性地开口问:“姑丈是在想爸爸的事?”
陈竹青以为她已经睡了,忽然的问题,一下子问懵他。
他顿了好久,才笑着回:“怎么还没睡?是不是月光太亮了?”
陈竹青从包里翻出乘务员给的眼罩,舒梦欣推开他的手,两手撑在床边,支起上半身,后背靠在车厢,跟陈竹青面对面地坐。
她把话题扯回来,“姑丈跟爸爸吵架了?为什么?是不是爸爸惹你不开心了?”
很多事小朋友虽然不懂,但又异常敏感。
她的爸爸做错事了,她寄住在这个不属于她的家里,任何小变化都有可能是引发海啸的蝴蝶效应。
陈竹青摇头,“不是。是姑丈不好。姑丈年轻的时候了些错事,让你的爸爸不开心了。”
“年轻的时候?”舒梦欣两腿蜷缩着,用手环住,迷惑地盯住陈竹青。
她能接触到的,不是学校的老师就是同学家长,那些人都比陈竹青年纪大。而陈竹青注重穿着,在她面前,都穿得很整洁,连胡青都剃得干干净净。最难得的是,他眼里有种不服输的少年气,精神面貌好,看着又年轻了几岁。
陈竹青笑笑,掰着指头算,“是再年轻一些的时候。大概十五年前的事吧。”
舒梦欣太小,一节课四十五分钟她都觉得长,总想跑出去玩,更何况还是她没法想象的十五年。
她撇嘴,“那么久远的事了,为什么要纠结到现在?”
陈竹青怔住,愣愣地看她。
是啊,为什么要纠结到现在?
大概是那时候的伤害太大,所以舒平到现在也无法忘怀。
也对吧。
如果换作是他,同样会讨厌现在的自己,也不愿意让妹妹嫁给对方。
陈竹青没法回答舒梦欣,手压在她肩上,把她按回床铺,边轻拍哄睡边教育道:“所以阿,人这一辈子做任何事都要想到后果。只要做了一件错事,这辈子都会良心不安,要永远背负这样的罪责活着。”
舒梦欣不解,“没有一点办法吗?”
陈竹青垂下手,无力地摇头,“没有。”
舒梦欣还是不明白,但在她心里姑丈是对她最好的人,是无所不能的。
她现在就要告诉他,“没事的。不管是什么事,我都理解你。姑丈这么好,是不会做错事的!梦欣永远站在姑丈这里!”
那双黯淡下的眼眸因为这一句温暖的鼓励重新亮起。
陈竹青重重地‘嗯’了声,随即承诺道:“谢谢梦欣的信任。姑丈会做得更好一些的。”
他伸手勾住她的小拇指,“今晚聊的事,还有探视时你看到的东西,都不可以告诉姑姑,是我们两人之间的小秘密。”
舒梦欣晃晃手,拇指印上去,“好!”
陈竹青没急着放开,继续说:“还有记住你今天对我的承诺。未来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要站在姑丈这边。”
舒梦欣点头,又补充道:“嗯!我和姑姑、姑丈永远站在一起。”
陈竹青纠正道:“不是和姑姑、姑丈,只是和姑丈。听懂了吗?”
因为姑姑、姑丈做什么都是一起的,舒梦欣不懂这两句有什么差别,但陈竹青又说得特别认真,她只得愣愣地跟着重复了一次。
陈竹青放下心,替她掖好被角,“睡吧。明天醒来就到筇洲了。”
林妈妈的手术是特地去市里的大医院做的,术后恢复得不错。
舒安回去时,她已经能下地干活了。
舒安帮她简单检查过,把林素委托的事告诉她。
林素跟着江策调来调去的,寄信回家走的是普通挂号信,常有寄丢。而寄给舒安,走的是部队的路子,要方便很多。
所以在林家这,关于林素的消息有些延后。
林妈妈听到舒安现在跟林素在一个医院,又惊又喜,“哎呀。我就说那个岛名怎么听怎么耳熟。原来是安安在的地方。”
以前,舒安在家要跟爷爷做农活。
手掌有薄茧,摸起来糙糙的,手背还有几条微微鼓起的青筋,虽然白,但不怎么像姑娘家的手。
现在,夫妻两人工资高,陈竹青又宠她,买了很多保养品,甚至让舒安把擦脸的雪花膏当护手霜用。经过几年的养护,舒安手上的薄茧消下去一些,只有拿手术刀的几个指头指侧有茧子。皮肤细腻不少,加上原本就纤长的手指,乍一看有点像学钢琴的手。
林妈妈搓着她的手,“陈竹青对你真好。皮肤细这么多。”
这句话,几乎是所有同学、旧时邻居看到舒安,必会提的一句话。
舒安每一次都会发出感慨。
是啊,她能嫁给陈竹青真是太幸运了。
在长期的相处中,林妈妈早把舒安当作自己的女儿,她把舒安搂在怀里,“去那么远的地方,生活一定很苦吧。还好,现在你和素素在一起,在那也好有个照应。你们有事就写信回来,打电话也行。素素她爸上月刚去申请给家里安电话,我一会把号码写给你。”
“好。”
“千万别做报喜不报忧的人。”林妈妈再一次强调道,“不管是你还是林素,都是我的孩子。所以无论好事、坏事,都要告诉妈妈。”
‘妈妈’被重新提起,舒安心里淌过一阵暖流。
她抖着声回:“嗯!一定不瞒你。”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