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上外出打工的人少了,不少家长回到岛上工作,陪在孩子身边。
有的孩子从小跟着爷爷奶奶一起长大,现在父母回来反而不知该如何相处。
为了解决这一情况,西珊岛小学和幼儿园组织了几次亲子活动。
老师们很用心,设计出好几种需要父母和孩子配合完成的游戏,让他们在游戏里互相熟悉。
低年级的孩子本就好动,上课的四十五分钟对他们而言跟坐|牢无异,有名正言顺玩游戏的机会,各个乐得嘴都合不拢,就算有的父母没来,他们也能拿着玩具在旁边跟其他人玩得兴起。
但这个活动对于陈嘉言而言,就像是往伤口上撒盐,一次又一次揭开她最不愿意面对的现实。
舒安工作忙,还要操持家务。
医院又不好请假,每次活动都没来,跟刘毓敏说一声就算请假了,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两三次后,老师都不再问陈嘉言,直接在她的名字后面写上缺席。
放学铃响了有一会,班上的小孩不是自己挎着包回家,就是被家长接回家去。
空荡荡的教室只剩兄妹俩。
反正回家也是没人,舒安又不放心让他们自己走回来,就请老师帮忙看一会,等她下班再去接。
舒懿行伏在桌上写题。
陈嘉言则趴在窗口,手撑在窗台,捧着脑袋,百无聊赖地仰头望天。
从她有记忆开始,爸爸妈妈的形象就很模糊。
以前是捏着他们的照片学认人,后来到岛上来,陈竹青只陪了一年就去南磳岛工作,也极少来信。
陈嘉言听舒梦欣说,她的爸爸是做错事受惩罚了,才没法回家。
但就是那段日子,舒平还一个月来信一次,几周打回一个电话报平安。
那她的爸爸呢?
也是做错事,所以不能回家了吗?
她在小脑袋里搜寻一番,想不出答案。
舒懿行在后面喊:“过来写作业,不然你期末成绩单又要飘红。”
陈嘉言轻嗤一声,不屑地说:“那就飘红呗。”
岛上孩子少,小学就一栋回字形教学楼,一楼的中庭就是操场。
教室按年级分布,年级越高,楼层越高。
操场上有几个小男生在踢毽子。
他们瞥见陈嘉言正盯着他们看,忽然停下动作,也歪头看她。
陈嘉言脑袋里在想事,眼神空洞,其实根本没看他们,只是盯着远处发呆。眯起的眼睛,视野里的人阿、物的,全是模糊的色彩小点。
几个男生相视一眼,讥笑道:“你个没爹的孩子看什么呢?”
“你们才没爹呢!”陈嘉言游离的神瞬间归位,本就压着的一股火蹭地窜上脑门,全脸烧起一片红。她撸起袖子,两手按在窗台,脚往椅子上一踩,接着这股劲,直接从窗户翻出去了。
她脚下似踩着风火轮,走得飞快。
陈嘉言从脚边捡起毽子,往他们那扔,有的是脑袋被砸中,有的是身上挨了一下。
那些人惊着,傻愣愣地站在那,反应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喊开。
在办公室的老师听到动静,跑出来看情况。
老师站在孩子中间,把争吵的双方分开,“怎么回事啊?”那些小男生比陈嘉言高一些,老师下意识地站到陈嘉言身边,质问那些男生,“你们怎么能欺负女同学啊?”
几个男生委屈极了,瘪着嘴,正要反驳老师的话。
陈嘉言抢先说:“老师,他们说我是没爹的孩子。”
老师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脸色大变,扫了一眼低头认错的几人,眉头稍展,蹲下身子,手搭在旁边两个男生肩上,耐心教导:“嘉言的爸爸是岛上的工程师,因为有工程任务,没法陪在孩子身边。人家是为咱们西珊岛做贡献的,没有他们,哪来的港口和工厂?你们不可以这样说人家。知道了吗?”
几个男生点头。
老师搭在他们肩上的手轻捏一下,“跟嘉言道歉。”
几个男生怯怯地同她说了对不起。
看小朋友和解,老师长舒一口气,刚要起身,站在最旁边的男孩又说:“那陈嘉言还用毽子扔我们了!她怎么不向我们道歉?”
老师扭头看向她,还没开口,陈嘉言两手环胸,把头一扬,“你们活该!才不给你们道歉!”
老师劝了一会,陈嘉言还是不松口。
事情一下子僵持住了,年轻老师额前渗出细汗,脸颊红红的,有些尴尬。
就在这时,舒平从校外走进来接孩子。
“嘉言?”
老师看见救兵,心里大喜,赶紧拉过他,把事情跟他说了。
“嘉言舅舅,你看这事……”
舒平没强迫陈嘉言,替她跟那几个男生道歉,迅速把事情了结,牵着两个孩子回家。
回家路上,陈嘉言嘴里嘟嘟囔囔的,还在抱怨这件事。
舒平捏着她的手逐渐收紧,“爸爸、妈妈没空去,舅舅去参加活动行么?”
陈嘉言眼眸一亮,紧绷的小脸登时雨过天晴,笑眯眯地仰头看他,“舅舅真的会来吗?”
舒平弯下腰,把她从地上抱起来,“去啊。嘉言希望我去,我就去。”
陈嘉言搂紧舒平的脖颈,“好!”她举高手,颇为豪气地说,“我还想拿第一名!”
没能陪舒梦欣一起长大,是舒平心里永远的痛,所以面对舒懿行和陈嘉言,他格外耐心、温柔。有时候,舒安还会提醒他别宠坏孩子。
舒平环在孩子腰间的手抖了下,将陈嘉言又往上抱了一些,“舅舅会尽力的。”
周末。
空荡的校园因为亲子活动,变得热闹起来。
操场上乌央乌央地沾满了人。
刘毓敏拿着喇叭站在主席台上宣布规则。
亲子游戏设置了五种,分别在一楼的五个教室里进行,想参加的同学就带着爸妈进来。
整场活动是积分制的,每场比赛可以有五组家庭参加,第一名加五分,第二名四分,以此类推。
截止中午十一点,积分最高的前三名同学会获得文具奖励。
这是陈嘉言第一次参加亲子游戏。
整个人都特别兴奋,刘毓敏在台上讲话时,她就边扭着腰热身,台上刚一说比赛开始,她立刻拉着舒平往第一间教室冲。
舒平还在分析哪个教室的活动好拿分,人已经被陈嘉言扯进教室里。
第一间教室的游戏是用尺子运送乒乓球。
参加游戏的大人和孩子用嘴叼着直尺,轮流将乒乓球从起点运送至十米外的小杯子里。
这个直尺是特制的,中间薄两边厚,还微微卷起一点,稍微降低了运送难度。
游戏开始时,舒平没掌握到技巧,总是在传送环节掉球。
试了三次后,他干脆蹲下身子,和陈嘉言保持同一高度,就这么猫着腰往前运乒乓球。
这个方法果然奏效。
他们在规定时间内顺利运送五个乒乓球,拿到了第一名的五分。
而后的几个游戏,舒平同样很快掌握技巧,都帮陈嘉言拿到了第一。
活动时间过半,两人的积分远超第二名。
舒平看陈嘉言玩得满头大汗,出门前舒安往孩子的衣服里塞进一条白纱布。纱布贴在后背,故意留出一截从后衣领翻出来,让纱布可以挂在衣服里。
用来吸汗的纱布湿透,风一吹很容易着凉。
舒平把孩子拉到角落,把纱布抽出来,折叠几次放进随身带的手提包,又从里面拿出小毛巾给她擦脸、擦手,还接了一杯温水给陈嘉言。
保温杯是舒平去筇洲买电线时特意买回来的。
陈嘉言原先用的水杯口太大,小朋友喝水又着急,常常弄得到处是水。
舒平给买回一个带吸管的保温杯,上面还有漂亮的卡通图案和背带。陈嘉言很喜欢,买回来当天就背着上学去了,晚上回来也捧着这个水杯不放手,接连喝了好几杯水,然后当晚就尿床了。
因为这样,她好久没用这个水瓶,现在看到小脸一红,捧着水杯偏头吸水。
舒平心领神会,捏起毛巾的一角,按在她嘴角慢慢擦掉水渍,“别怕。晚上舅舅去叫你起来上厕所,这样你就不会尿床了。”
陈嘉言不好意思地说:“我知道起来,就是……”
舒平往前凑近些,“就是什么?”
陈嘉言:“客厅太黑,我不敢自己上厕所。”
小朋友试过在晚上上厕所,她一个人坐在马桶上,总觉得外面有吃人的妖怪,急着快点上完厕所回房间,可越着急越尿不出来。久而久之,她就不在睡前喝水,以防想起夜。
舒平摸摸她的脑袋,“不怕。以后晚上起来,你来隔壁房间找舅舅,我站在客厅里等你。”
等到舒平的承诺,陈嘉言笑开,咬着吸管猛嘬几口。
出门时,舒平往水里兑进些葡萄糖。
有甜味的水,小朋友喜欢,很快喝完。
她舔舔嘴唇,又伸手去拉舒平,“舅舅,我们继续去参加活动吧?”
舒平应了声‘嗯’。
两人转身时,他想起一直跟在旁边的舒懿行。
舒懿行很聪明,在学习上一骑绝尘,在体育方面却出奇地差。
他四肢有些不协调,跑得慢,姿势还有些怪异。
舒平把他拉到身边,问:“懿行想不想参加游戏?”
双胞胎有个不好,就是无论做什么都少不了被比较。
陈嘉言好不容易有一个方面强于舒懿行,她双书的。”
舒平皱眉,提醒道:“不可以这样说哥哥。”
他又转头过来问:“懿行,要参加吗?”
舒懿行很有自知之明,“不要。反正她拿了奖品会分我一半的。”
陈嘉言瞪大眼睛,没出声,用口型说‘你想得美。’
舒懿行笑笑,没再说话。
活动在刘毓敏的哨声中结束。
分数很快核算出来,舒平帮陈嘉言拿了第一名,且积分远超第二名。
刘毓敏从教室里拿出准备好的文具套装。
是一套三角板和圆规,还有一个装满各种笔的超大容量铅笔盒。
东西有两套,一套给陈嘉言,一套给舒懿行。
陈嘉言呆住,看看自己手里的东西,又探头看看哥哥手里的,和自己的一模一样,只不过她的这套笔盒是粉色的,哥哥的那个笔盒是蓝色的。
她不满地问:“我哥什么都没参加,为什么也可以拿奖品啊?”
刘毓敏顿了下,从桌上的一沓文件抽出两人的报名表,“报名表上你和哥哥是一起的呀,你们如果拿奖了,就是一人一套的。”
陈嘉言还停留在认拼音的基础上,舒懿行已经会认会写不少常用字,所以平时有什么表格要填,全是舒懿行一个人填两份。
甚至开学时发新书,陈嘉言的那套书上的名字都是舒懿行帮他写的。
陈嘉言自知被摆了一道,不满的情绪更浓,“原来你在这等着我呢。”
舒平怕两人真因为一套文具吵架,在旁边说好话调节。
舒懿行比他更清楚陈嘉言的弱点,他两手捏着衣角,眼尾下垂,摆出一个楚楚可怜的表情,小心翼翼地开口:“你知道哥哥真的不擅长游戏。你这么厉害,刚刚什么都拿第一名了,哥哥为你自豪。你说得对,奖品是你赢的,哥哥没出力不应该拿。这样吧,先放我这,你的那套用完了,再来找我拿。”
陈嘉言没那么多花花肠子,就是喜欢听别人夸自己。
舒懿行刚开口夸,她嘴角就已经裂到太阳穴了,后面那些根本没听进去,还沉浸在被夸厉害的喜悦里。
她大手一挥,说:“咱们俩不用分那么清楚。”
陈嘉言最烦上数学课,现在看到那套三角板头更疼,主动从自己的那套文具里拿出三角板放到他的那堆,“这个我也用不上,给你吧。”
舒懿行做事说话像个小大人似的,每次开口都能让舒平震惊半天。
懂事的孩子,让人喜欢,也难亲近。
他还是更喜欢好说话的陈嘉言。
舒平笑了笑,把两套文具装进提包,一手牵着一个孩子往家走,“今天拿了第一名,我们要快点回家把这件事告诉妈妈。”
陈嘉言心里高兴,边蹦边走,“舅舅,你说妈妈会给我做好吃的吗?”
舒平应道:“会!她没做,舅舅给你做。想吃什么?”
陈嘉言像是早想好了奖励,脱口而出:“红烧肉炖鹌鹑蛋。”
舒平连声应‘好’。
—
晚上,舒平按照陈嘉言的喜好给她做了一大桌吃的。
陈嘉言吃到肚皮胀起,两手摸了摸圆润的肚皮,心满意足地躺到床上,脑袋里还在回想今天的比赛。
这次,她可是全校第一呢!
比舒懿行的班级第一、年段第一还厉害!
吃得太饱,陈嘉言闹着不肯去洗澡,舒安在外面一直催。
隔了会,舒平端着洗脚盆走进来。
他把盆放到床边,蹲在地上帮孩子洗脚。
洗完,又从肩头扯下洗脚布给她擦干,“反正明天是周日,不用去学校,不愿意洗就算了。今天玩那么多游戏,应该很累了吧?早点睡觉。”
说完这些,舒平端着洗脚水走出去。
舒平经常工作到很晚。
他怕影响同屋的舒懿行,只要舒梦欣没回家,他就会让舒懿行去睡上铺。
陈嘉言躺在下铺,嘴里念叨着:“舅舅真好。舅舅比大伯好,大伯又比爸爸好……”紧接着一声长叹后,小朋友噘着嘴,愤愤不平地说,“果然是爸爸最不好了啊!”
上铺的舒懿行听了,身子抖了下,忽然清醒过来。
他从上面探出半个身子跟她说话。
从陈嘉言的角度看来,舒懿行像是猫头鹰倒挂在上面似的。
她吓了一跳,手捂着胸口喘气,“哥,你干嘛突然这样啊!吓死我了!”
舒懿行压低声音,提醒道:“喜欢舅舅也不要这么说爸爸。爸爸回来该伤心了。”
陈嘉言哼哼两声,不以为意,“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啊。他再不回来,我都快忘了他长什么样了。”
舒懿行之前偷听到舒安和别人的对话,他说:“妈妈说下周爸爸就回来了。”
刚才还嘟哝‘爸爸不好’的人扭了下身子,兴奋地从床上翻起来。
根本顾不上什么吃饱不能剧烈运动的建议,踩着拖鞋哒哒哒地往外跑,以最快速度窜进厨房,险些撞到琉璃台上。
幸亏舒安及时伸手,按在她脑门上,稍微护了下,“不是跟你说,小朋友不可以进厨房的吗?”
陈嘉言拉着她的手问:“爸爸下周要回来了?”
陈竹青在信里写得很模糊。
如此不确定的事,舒安怕孩子失望,没敢告诉他们。
现在却不得不回答。
舒安应了‘嗯’,又补充一句,“爸爸自己也不确定。所以要是下周爸爸没回来,你也不要难过,好吗?”
陈嘉言嘿嘿两声,踩着拖鞋跑回屋。
在厨房帮忙的舒平滞了一瞬,幽幽开口:“他……要回来了?”
舒安从他手里接过洗好的碗擦干,抬高手放进上面的碗柜,“是啊。等他回来,咱们的压力就减小了。哥哥也不用在周末帮着带孩子,可以多去筇洲看看梦欣。”
舒平在想事,隔了很久才轻声应‘嗯’。
一九九三年,十二月。
南磳岛工程建设到一段落,陈竹青负责的部分完工。
他乘着部队的军舰回西珊岛。
军舰是在深夜归港的。
因为时间不确定,陈竹青没跟家里人说,自己下船从码头走回来。
离开三年,再踏上西珊岛时,他竟然眼眶温热,有种想哭的感觉。
南磳岛群条件不好。
每个岛屿面积都很小,建设任务重,陈竹青只得跟士兵一起在岛上扎帐篷。
帐篷不防潮,不抗热。
中午躺在里面,闷得人快要融化,晚上又潮得不行,还有各种蚊虫。
最可怕的一次,陈竹青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觉得脸上一阵发痒。
人在睡梦中,没多想地抬手拨弄下脸。
谁知指尖传来一种毛茸茸的触感,仔细一摸好像还是个圆形的东西。
陈竹青全身一抖,睁大眼睛,发现脸上正趴着一只巴掌大的蜘蛛。
他忍着恶心和恐惧,用手捏着蜘蛛腿,把它从脸上抓下来,人也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外,往帐篷外跑。
一连跑出几十米,他才停下来,一手捂着胸口顺气,一手扶着后腰。
震惊过了头,这时候才感到害怕。
恐惧像一头野兽瞬间吞掉他,那东西也不知道有没有毒,有没有感染病,他就那样直接用手去摸了。
但除了这办法,还能怎么办?
他弯着腰,面朝大海,干呕不止。
这次之后,他好几天没睡着觉。
晚上进帐篷都得仔细检查一遍,睡觉也要把手电打开,放在枕边。
白天要在工地监工,要在临时搭建的铁皮房里画图纸,几乎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精力。
晚上这里缺水,不能洗澡已经很痛苦,还要时刻担心有毒蚊虫,睡不着又不得不睡。
陈竹青精神压力大。
短短一个月,瘦了十几斤。
是后来实在熬不住,他才勉强睡着。
为了安全考虑,他学那些士兵,睡前在脸上盖一条毛巾,以免有东西爬到脸上。
这些烦心事,跟舒安说了,只会让她跟着一起忧愁。
所以在仅有的几次通信里,陈竹青全是报喜不报忧,什么岛上的简易岗亭建起来了,岛上运来初级海水淡化机了……
或许是之前在西珊岛积攒够经验,南磳岛的建设比预期地要快一年完成任务。
验收时,专家组惊着,不敢相信地问他是怎么做到的。
陈竹青嘴角微漾,勾起一抹苦涩的笑,“我太想回家了啊……”
在那边风吹日晒三年,陈竹青瘦了一圈,人也有点颓。
现在背着两箱测绘工具走在路上,竟然感到一丝吃力。
他走得很慢,比平时多花了一倍时间,才从码头走回家。
陈竹青从上衣内兜掏出钥匙开门。
军属院很安全,舒安一般不锁大门。
陈竹青也有点糊涂了,钥匙插在锁孔转动几次没听到开门的‘咔嗒’声,急得满脑袋都是汗。
心里着急,手上动作幅度大,一串钥匙互相碰撞,丁零当啷地响,在安静的深夜,这种声音格外清脆、响亮。
隔壁的军犬听到动静,在院里狂吠。
左边隔壁这户是新来的连长。
狗也是他带过来的。
军犬不认识陈竹青,不熟悉他的味道,吠得厉害,惊起一户又一户。
已经过了熄灯时间,几户人家全打着手电筒起来查看情况。
向文杰披着衣服,从右边紧挨着的院子里跑出来。
他抬手,用手电在陈竹青的脸上晃了下。
陈竹青拧眉,语气不太好,“是我。”
向文杰震惊,愣神十几秒,对后面赶出来的几户说:“是陈总工回来了。没事了,都回去睡吧。”
隔壁的军犬很猛,主人安抚了很久才停止吠叫。
舒安前一天是夜班连着白班,有在手术台上站了小半天,困得不行。
迷迷糊糊中,艰难地从床上撑起来。
待走出去房间时,看舒平已经先一步出屋去看情况了,又放心地折返回屋去睡觉。
舒平开门跑出来,和陈竹青在院子里撞上。
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在如此仓促的情况下见面,氛围格外尴尬。
陈竹青挠头,“哥,你回来了。”
舒平从他手里接过一个行李箱和工具箱,推着往里走,“嗯。”
陈竹青舔舔唇,又问:“在这生活还习惯吗?”
舒平点头,“嗯。妹妹在这,就什么都是好的。”
两人走进屋内。
舒平把打开的手电放到柜子上,勉强照亮客厅。
十二月,天冷了些。
尤其是到晚上,海风一吹,寒冷的潮气从会呼吸的墙里钻进来,闷在屋内就出不去了。
屋内比屋外更冷一些。
舒平起来得着急,没套外衣,现在被窝的余温褪去,他打了个冷颤,搓搓手问:“饿吗?要不要我给你下碗面条?”
陈竹青背着东西,又走了一路,身上发热,所以把外套脱了。
他把挎在手臂上的外套扯下来,随手往舒平身上一披,“你去休息吧。我不饿,就是有点累,想早点休息。”
“好……”舒平拢着衣服往屋里走,将要进屋前,他突然转向,去敲了敲舒安的房门,压低声音说,“安安。是陈竹青回来了。”
舒安听到,腾地一下从床上蹦起来,拖鞋都没穿,光着脚跑出来。
昏暗的客厅,只有他头顶一处有微弱的光源。
看不清脸,但能看到那个熟悉的轮廓清瘦了不少。
舒安朝他奔去,伸手抱住他。
要是以前,她肯定会兴奋地往他身上蹦,像只八爪鱼似地缠在他身上。
可现在,她只是紧紧环着他,侧脸贴在他胸膛,感受他的温度和心跳。
眼泪不争气地夺眶而出,润湿他胸前的一片布料。
陈竹青身子弯下些,小声安慰:“别这样。哥哥还在呢。”
屋里安静,一点小动静都会被放大。
更何况两人的动作幅度这么大。
舒平眉毛一挑,尴尬到头皮发麻。
他转身回屋,关门时故意发出一声响,像是在告诉外面的两人,不用在意他。
陈竹青一手环着她的腰,一手搭在她后背轻抚,“这不是回来了吗?不哭了,好不好?”
舒安松开他,仰起小脸,噘着嘴瞧他,那眼神分明在说‘给我擦眼泪’。
陈竹青笑着抬手,用指背帮她擦泪。
他的手比几年前更粗糙了,只有指背还勉强算光滑。
他收着力道,小心地轻轻碰触她的脸颊,帮她擦眼泪,生怕粗糙的肌肤会划伤她。
舒安觉出不对味,稍稍偏头,感受到他指腹的粗粝,眼泪掉得更快,扑簌簌地全落在他手掌,微微发烫,灼在心上。
“工作好辛苦吧?”她问。
陈竹青笑弯眼,“有人心疼我,就不辛苦。”
舒安牵着他往屋里走,“是回来一段?还是不再去了?”
陈竹青边换睡衣边回:“短期内不会再去了。不过西珊岛这边我还有任务,可能也不会总待在家里。”
舒安噘着嘴,带着怨念地‘哎哟’一声,“怎么这样。人家好想你,一回来又要走。”
陈竹青换好衣服,拉着她往床上倒:“我也想你。没办法,工作就是这样。这边还好,至少一个月能回来几天。我去看看情况,会多抽时间回家的。”
南磳岛条件有限,工作又忙,还没有要取悦的人,陈竹青的洁癖被治好一半。
回家前,他特意去部队的军官值班室洗澡,硬是把一块肥皂洗小了一半,还让船上的士兵帮自己理发。
部队全是清一色的寸头。
士兵拿着推子,看着他的斜刘海犯难。
陈竹青叹气:“随便弄吧。看着精神点就行。不想让家人看到这副模样。”
士兵应了‘嗯’,顺着他原来的发型慢慢修剪。
不过他的技术不到家,刘海剪得跟狗啃似的。
方才光线太暗,舒安没注意,现在两人抱在一块,凑得紧,借着月光,她终于看清他那不忍直视的刘海。
舒安抬手摸了摸,“谁给你剪的呀!怎么弄成这样?”
陈竹青淡淡地说:“无所谓吧。又没人看我。你不介意它难看就行。”
舒安又拨弄一番,想着是不是换个方向会好一些。
接过弄来弄去,还是很难看。
幸亏陈竹青的长相够,若是旁人遇上这样的刘海估计得当场吐血,憋在屋内半个月都不敢出门。
舒安的注意力全放在他的刘海上,上半身贴着他的蹭来蹭去的。
陈竹青拧眉,卡在她腰间的手收紧,把她往下一拽,搂进怀里圈住,“别乱动。我今天很累,没法给你。”
“啊?”舒安呆住。
她根本什么都没想啊……
她值了一天班,她也很累啊。
舒安又急又臊,锤了他一下,“谁说要跟你……”
陈竹青真是累了,手只是虚环着,根本没使劲。
舒安捂着脸,转过身去,把冰冷的背影留给他,“累了,就安静睡觉吧。”
她是心疼他,没别的意思。
也怕这么搂着,陈竹青还得照顾她的感受会睡不踏实。
在陈竹青看来,她这样更像娇嗔和不满,从背后抱上来,两腿抬起,卷着舒安的腿,把她圈进怀里。
他的手压在她睡衣下摆,“不高兴了?”
舒安扭动身子,“没有。”
陈竹青撇嘴,“那你不抱我?”
舒安推他一下,“这不是让你好好休息嘛。”
他很久没碰她,心里想得厉害,只是碍于困乏没有动作。
现在她在他怀里挣扎、扭动,一下勾起他的反应。
陈竹青下颔抵在她肩头,忍不住地喘了下,两手捏着她肩膀,硬是把舒安扳过身子正对他。
他搂着她,细密的吻顺着耳廓慢慢向下,“现在你不想也得想了……”
陈竹青昨晚回来得晚,两人一番折腾,到天蒙蒙亮才有了睡意。
陈竹青意犹未尽抱着她,“我这几天都休息。你也请假在家陪我吧?反正孩子可以寄到丁姐家,时间都是我们的。”
舒安刚哭过,眼皮微微发肿,娇娇地贴在他怀里,“不行。哥哥还在家呢。你别太过分了。”
陈竹青身体一震,终于想起家里现在还多了一个人。
他下意识地轻啧一声,手松开些,在床上躺正。
这声啧是因为难以跟舒安过二人世界,不是对舒平在家住的不满。
舒安对这事有些敏感,裹着被子,紧张地靠过去,“哥哥现在在岛上做电工,工作很努力的。也能帮我带孩子,你不在,都是他做饭、洗碗,还去接孩子放学。”
陈竹青意识到她误会了,低头吻了下她前额,安抚道:“我知道。多亏舒平哥来,不然这三年,你肯定会很辛苦,家里孩子多,我又不在家。”
舒安笑开,“我喜欢人多一点。显得热闹。”
反正今天这样是注定上不了班的。
舒安看他没有睡意,也干脆不睡了,打着精神陪他聊天,跟他说了这三年发生的事。
三年很长,从岛上建设到家里,值得聊的事有很多。
舒安才说了三分之一,陈嘉言就在外面叫开了,“爸爸,你回来啦?”
两人的睡衣还挂在椅子上。
陈竹青昨天着急进屋,也忘了锁门。
他着急地从椅背上抓下睡衣,先套了裤子,又从床上坐起来穿上衣,边穿边朝外面喊:“爸爸回来得很晚,有些累了。嘉言乖,先去吃饭,我一会出去找你好吗?”
从房门口路过的舒平听见里面手忙脚乱的声音,登时会意,他眉头拧紧,心情有些复杂。
但这种时候,经不起犹豫,他手按在陈嘉言肩上,把她从房门口拉到身边,“舅舅带你去吃饭,一会就能见爸爸了,先来吃饭。”
舒平起得很早,已经把早饭做好。
他不知道陈竹青喜欢什么,把冰箱里的包子拿出蒸,还煎了几个荷包蛋和清汤面,想着给他多几个选择。
隔了会,陈竹青穿好衣服走出来。
他看见那桌丰盛的早餐,嘴巴微张,“哥,你起这么早啊?”
舒平已经吃完了,正在给两个孩子的保温杯灌水,“嗯。你快点来吃吧。看你喜欢什么。”
陈竹青探头往桌上看了一眼,“什么都行,我不挑食。你要是工作忙也可以不做。我一般去食堂吃。”
舒平应了声‘嗯’。
这里是舒安的家,也是陈竹青的家。
陈竹青一回来,寄人篱下的压抑感席卷全身,舒平坐在凳子上,浑身都不舒服。
待陈竹青洗漱完走出来,舒平突然提出要去睡值班室。
陈竹青正在吃面,被这个消息惊着,汤汁顺着喉咙呛进鼻腔。
他伸手抓出几张面巾纸,按在鼻子那边擤鼻涕,边含糊地说:“哥你不用这样。就把这当自己家。你是安安的哥哥,也是我的哥哥。我们是一家人,当然要住一起了。”
话是如此,但昨晚陈竹青回来以后,舒平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
他讨厌陈家人,可又欠了陈竹青太多,无论是情感还是金钱上。
他不知道要怎么跟陈竹青相处。
沉默半晌,他找不到还有什么理由出去住。
陈竹青看出他的心思,轻叹一声,应了‘好’,“随你吧。你觉得这样舒服就去住值班室吧。但我还是希望你能跟我们一起。你回来以后,安安真的很开心。我想让她开心。”
陈竹青给舒平倒了一杯温水,“舒平哥,我们好好相处吧。你不用对我这么客气,我也不会对你这么生疏。就算是为了安安,行吗?”
舒平的眉头拧出一个‘川’字,正犹豫着要怎么回答他。
陈嘉言和舒懿行已经收拾好书包走出来,一人一边地牵住他的手,“舅舅,我们去学校吧。”
舒平牵着孩子往外走,从陈竹青身边擦过时,压低声音留下一句:“我还是先去值班室住吧。你刚回来,应该有很多话要跟安安说,应该给你们多一些相处的时间。”
陈竹青眼睛一亮,笑着应‘好’,“那之后你会回来跟我们住,对吗?”
舒平微微颔首作为回答。
将要走出去时,陈竹青又叮嘱一句,“舒平哥,我和舒安今天都不去上班了,拜托你去医院和工程队那帮我们请个假。”
舒平应‘好’。
陈竹青走过来,蹲下身子,跟舒懿行说:“今天放学,你跟妹妹去刘老师家。让她给你们辅导下功课。”
陈嘉言撇嘴,“你又要跟妈妈说悄悄话,对不对?”
陈竹青笑笑:“爸爸很久没回来了,有点事跟她说。你们乖乖的,下周末我带你们去筇洲的游乐场玩。”
陈嘉言一听有得玩,立刻将抱怨抛之脑后,两手举高,兴奋地往上一蹦,“真棒!那爸爸要多离开几次,这样每次回来都能带我们出去玩。”
陈竹青故意拉下脸,“这么不喜欢我在家啊?”
陈嘉言朝他吐舌头,跑回舒平身边,牵起他的手,“我有舅舅陪着呢。”
陈竹青抬头,用口型跟舒平说‘谢谢’。
只是话刚说完,陈嘉言紧接着夸道:“舅舅比爸爸好,他带我拿大奖了呢!我喜欢舅舅。”
陈竹青面上的笑容僵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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