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话的是刚才进手术的女患者的丈夫。
以往这类手术大多由丈夫陪同着来,舒安还在奇怪怎么来的全是娘家人,后来想着也许是她丈夫在岛外工作赶不回来,所以一些关于后续夫|妻|生|活的注意事项,她没法跟家人说,只得先回门诊,待病人麻药劲过了,再来叮嘱她。
现在听到男人的话,舒安心底窜起一股无名的火。
她大跨步地直接冲下去。
下面争吵的人顿住,迟缓地转头看她。
舒安咳嗽一声,清清嗓子,又深吸一口气,让自己迅速冷静下来。
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被愤怒冲昏头脑。
她两手交叠地置于小腹位置,嘴角勾起一个职业性微笑,朝两人颔首示意,“您好,我是您爱人的主刀医生舒安。”
“哦。”第一次看病时,男人跟着来了,后来听说是这毛病,心里觉得窝火就没再跟来。他印象里,挂的好像不是这个医生的号。男人心生疑惑,不信任地上下打量她一眼。
舒安嘴角的笑容已经很僵硬了,还是耐着性子解释:“宫颈癌的病因有很多,除了你说的那个,包括夫妻生活不注重卫生。结婚时年纪小,第一次夫妻生活过早。长期服用口服|避|孕|药……”
她怕男人听不懂,一字一顿说得很慢。
可男人的偏见早已深入骨髓,舒安说话时,他多次想打断,只是碍于找不到合适的切入点,微张的嘴唇蠕动,发出不屑的切声。
舒安说完,他轻哼一声,问:“所以就是还是有可能因为她不检点才生病的,对吗?”
这人怎么胡搅蛮缠。
舒安咬牙,垂着的手不自觉地攥拳,在心里一次次告诉自己,不要着急。
男人见舒安没话了,侧身从她身边擦过。
舒安说:“我看过你爱人的病人,你们结婚这么多年,生完孩子后,她一直有服用避|孕|药。有调查研究,口服避|孕药超过五年的患宫颈癌的风险更高。”
此话一出,男人停顿片刻,高昂着的头低下些。
舒安对他同样充满不屑,失望地叹道:“你们结婚这么久了,她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清楚吗?你们之间这一点信任都没有吗?”
男人没说话,侧脸烧起一片红,上楼的步伐加快,几步就跑没影了。
刚刚跟男人争执的是女患者的堂哥。
他跟舒安道谢,而后也小跑上楼,去看望住院的妹妹。
林素一直趴在二楼,透过扶手间隙看舒安跟那人的争辩。
舒安不卑不亢又据理力争的态度让她好生羡慕,越看越入迷。
直到舒安抬手招了好久,林素才回过神,愣愣地跑下去。
林素夸道:“你好厉害。要是我看到就直接扭脸走了,这种固执的人最难沟通了。”
舒安摸摸脑袋,“病人患病已经很痛苦了,再被家人这样误会该多难受啊。作为医生总是想能多帮一点是一点嘛,希望他们身体痊愈,心情愉悦!”
其实这些话原先都是林素教她的。
舒安在医学院的那五年除学习外,还找了不少兼职,每天都忙忙碌碌的。由于个性较内向,也不知道怎么跟人相处,在医院实习遇上这种麻烦的病人全往后躲。
舒安侃侃而谈,语调自信,还透着一丝骄傲,因为她正在这么做。
林素的脑袋却一点点低下去。
片刻后,她小声说:“我很累了,想先回去休息了。”
舒安侧身让开过道,“好啊。”
待林素快要走出楼梯间,舒安像是想到什么,又小跑着追上去。
她捏住林素的胳膊,没用力,只是想拉住她,轻轻环住就松开了。
可林素扭过头时,眉头微拧,似乎是在忍痛。
舒安疑惑,“是不是刚才那个人撞伤你了?”
林素不想聊这个话题,有些不耐烦地摆手,“什么事?”
舒安看到她眼底的黑眼圈,有些心疼,更不敢耽误她回去休息,把心里的想法直接同她说了。
“我觉得大家对妇科病有很多误解,想搞个宣传讲座。这几年,岛上的条件好了,不少人在这做的手术,但又不注意卫生和术后修复。你是外科的,术后调理你擅长,你跟我一起去吧?”
林素推荐了科里一个年轻医生,“让她去吧。给年轻医生一些锻炼机会。”
“行吧。林素,你怎么……”怎么跟以前一点不一样了。
舒安想这么说,但不好意思说出口。
每个人在每个年龄段都有不同的选择,她不能要求所有人都跟自己一样拼命往前冲。
林素听出她的言外之意,也不在意,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家里事太多了。我现在自己都管不过来呢,没心思管其他人了。做好本职工作就行。其他的随缘吧。”
舒安点头。
她两手背在身后,跟在林素后面,慢慢地走出住院部大楼。
午后算得上是西珊岛最美的时候,和煦的阳光落下来,细小的沙粒折射出无数光点,远远看过去,几处花坛全像淬了光一般,闪闪发亮。
舒安两手插兜地站在院子中间,一会抬头看看天,一会看看面前经过几次扩建的医院。
自豪感油然而生。
能够参与西珊岛的建设,感受这里正在一点点变好,真的很奇妙。
舒安的科普讲座进行得不太顺利。
因为她是妇产科医生,讲的又是妇科方面的东西,愿意来听的全是村里的女人小孩。
可在她心里,这次的讲座主要是想给岛上的男人科普这方面知识。
她跟科里的专治妇科病的医生交流过,许多妇科病的病因就是那方面的卫生习惯不好导致的,而在卫生方面,岛上的男人又大多比不上女人。
妇科医生曾不止一次听来看病的女患者抱怨,她家那口子有多不讲卫生,回家不洗澡不洗脚就往床上窜,办完事催他去洗漱,对方就倒头一睡当作没听见。
科普讲座在村里宣传多次,舒安还让村委帮着组织男人来听。
但书记把手一摊,无奈地摇头,“舒医生,他们不愿意来,我总不能五花大绑地把他们架过来吧?”
道理是这样,可达不到预期效果,舒安心里着急,在家背着手踱步,走了一圈又一圈。
陈竹青围着围裙在厨房里洗碗,刷过灶台,擦完桌子,把所有都整理清楚,走出来的时候,发现她还在客厅里转圈。
他摘掉围裙,从背后抱住她,“怎么了?”
舒安把烦恼跟他说了。
陈竹青松开手,噗嗤一声笑了。
舒安正等着他安慰,看他笑得那么开心,心里更郁闷,憋着嘴,不爽地用小拳头锤他,“怎么了嘛?我完不成任务,你这么开心?”
“不是。不是。”陈竹青敛住笑,“我是笑,你都问到村委那去了,怎么不来找我帮忙?”
“你?”舒安嘴巴微张,想了几十秒,犹犹豫豫地开口,“你是工程队的,应该不管组织村民听讲座的事吧。”她怕陈竹青难过,已经很小心措辞了。
没想到,话音刚落,陈竹青的脸立刻拉下来了。
舒安拍拍他肩膀,“我不是说你没用啊。是你的用处不在这……”
陈竹青捉住她的手,拉到嘴边亲了下,“谁说的。西珊岛上的男人,要么在外打工,要么常驻渔船在海上飘,要么就在工程队工作。就算其他岛,所有的工厂、养殖场都是我建的,负责人怎么着得给我点面子吧?只要你说一声,我马上安排。让他们下班哪也不许去,就留在工地或厂里听你的讲座。”
舒安一拍脑袋,暗叹自己真是太笨了,怎么把最关键的人给忘了。
她踮脚亲他一下作为奖励,“那你现在就去打电话吧?明天先从羊角岛的副食品加工厂开始?”
陈竹青抬头瞥了眼挂钟,已经是晚上九点了。
村里人睡得早,这个时间张阳就算没睡,也是在准备睡觉了。
他重新环上舒安的腰,“你啊。一天就想着工作。也不想我。”
舒安敷衍地应付几句,还是催他去打电话。
陈竹青两手稍一用力,把她抱起,往屋里带,“这么晚了,打过去会打扰张阳休息。而且我们也该休息了。帮你这么大忙,亲一下就把我打发了?没那么容易。”
“你……”
舒安的下半句被他以吻封缄。
婉拒的话语在细密吻里变成小小的呜咽,又尽数吞进肚里。
她要求的事,陈竹青从不马虎。
他怕电话里说不清楚,特意坐船去羊角岛,连听课的会场都是他亲自安排的。
陈竹青从厂里拉出条电线,又从部队活动室那借来话筒和音箱。
下班后,工人被召集到一起。
他们拿着小板凳,挤着坐在院子里。
上一次这样坐在一起,还是筇洲电影院来村里放电影。
工人们以为有免费电影看,开心得不行,有的还特地去小卖部买了瓜子点心。
可看到陈竹青搬出话筒,他们先是一愣,而后舒安走出来,工人更惊讶了,跟左右交头接耳地讨论这是要干嘛。
舒安站在台上说明来意,跟着一同来的还有一个妇科医生和一个外科医生。
讲的全是那方面的卫生习惯,还有女|性健康。
工人们没见过这场面,全都臊红了脸。
想走又不敢走,就一个个低着头,大气不敢喘地坐那。
医院方面很支持舒安的工作,特地去筇洲印刷厂印刷了一批健康读物。
本子一共十二页,前六页是讲女性、男性|私|密部位的清洁、卫生问题,后面六页是讲夫妻生活的。医生怕他们看不懂文字,还配了绘制图,上面有哪个部位该如何清洁,全都写得、画得很详细。
张阳是最先拿到册子的。
舒安在上面讲,他就在下面翻。
他没跟工人坐在一起,而是跟陈竹青站在院子门口看场。
或许是里面的配图太直接,他翻了几页就不敢看了,或者说是不好意思当着陈竹青的面看了。
他合上本子,往陈竹青那凑近些,说:“你这婆娘真行,怎么敢这么公开地说这些事,也不害臊。”
陈竹青睨他一眼。
张阳意识不妙,赶紧住嘴,小声道歉。
陈竹青舒出一口气,“她这是为你们好,多注意卫生,能避免很多疾病。”站久了,陈竹青腿有点酸,他动动身子,换到另外一侧靠着,“再说了,在他们医生眼里。那玩意就是个器官。有什么可害臊的。”
张阳不怀好意地‘哦’了一声,低声揶揄:“那她看你的那个也只是个器官?”
一向以沉稳示人的陈竹青难得得涨红脸,眉毛拧出一个黑疙瘩,眼里尴尬又有点气愤,可抿紧的嘴唇憋了半天憋不出一个单音。
最后,他哼了一声,走到前面去了。
—
在陈竹青的帮助下,舒安的工作进行得很顺利。
不管那些男人有没有听进去,会不会照做,至少她把要说的全说了,该教的也教了。
讲完最后一场,舒安发完小册子,兴奋地去牵陈竹青的手,“耶!我完成任务了!有你在,真好!”
连着几天都在宣讲,舒安的嗓子有些沙哑,说话很吃力。
陈竹青天天给她炖雪梨汤,泡胖大海,还是压不住她嗓子眼窜起的火。
到了这刻,或许是任务完成,她也放松下来,身体不再强撑着,回家路上正说着话呢,竟然嗓子一紧,再发不出声。
陈竹青吓了一跳,赶紧带她去医院。
五官科已经下班,他直接领着舒安去了医生家。
医生一手拿着竹板压她的舌头,一手拿着手电往嗓子眼里照。
几秒后,便作出诊断,“嗓子发炎、红肿了。问题不大,我给你开一些药。这两天,你情绪别激动,别吃辛辣的食物,也少用嗓子。”
舒安点头。
而后,陈竹青带她去医院买药,再牵着手领她回家。
一路上,他越想越不开心。
舒安把工作看得很重,也有一半是因为张阳的那句揶揄。
快进家门时,他环着她的腰,把她提进去,“看你生病,这两天先放过你。等病好了,连这几天的份额一起补。我倒要看看,在你这,我是不是只是个器官。”
舒安发懵,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张张嘴,用哑得不行的声音发出一个疑惑的‘啊’。
声音特别低,又拖着长音,像一台破旧的老爷车吭哧瘪肚地在路上行进,听得陈竹青心尖一阵疼。
他给她倒了一杯水,把买来的药递给她,“乖,别说话了。”
现在通讯方便,各家各户都安上信箱,寄来的信会由邮差直接投递到各家,不需要再通过部队。
回来时,陈竹青看信箱里好像有东西。
他折返出去,把信拿进来。
舒安兴奋地探头,因为她看出其中有一封是舒平寄过来的。
陈竹青把她按回凳子上,“别着急,我念给你听。”
他先草草看过一遍,说:“舒平哥说他攒了一些钱,也看过一些小门脸,打算开一个小电器修理铺。白天上班,下班回来还能接一些活。”
舒安点点头,眼里亮晶晶的。
第二封信是陈红兵寄来的。
陈竹青说:“大哥说雯雯准备明年春节结婚,让我们都去参加婚礼。”
舒安更激动了,但不能说话,只能拍手表示现在的心情。
可陈竹青后半句一出,她的手又迅速垂下。
陈竹青说:“大哥在请帖里也写了舒平哥的名字。希望他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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