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以后 第二更
再热闹, 也有散场的时候。
天一黑下来,小年轻各走各的。
赵秀云也没管,用中午剩下的肉随便炒炒, 两口子在院子里吃晚饭。
空气里还带着一点烈日的余温, 吹过的每一点风都很轻柔。
方海给小黄两块肉, 一抬头说:“离得太近了吧。”
没头没尾的, 赵秀云回过头看, 这个角度正好能看高明家的屋顶。
她说:“等以后结婚, 你就不嫌远了。”
孩子长大, 总要过自己的日子。
方海撇撇嘴, 觉得这话虽然有道理,可他不爱听,捂着耳朵说:“不到二十五我不点头的啊。”
人逢五逢十,会觉得好像是个坎。
小麦正卡在两个坎的中间, 她今年二十七,要说结婚生孩子的话, 年纪已经不算小, 长辈们总会说早点生早好。
哪怕是赵阿姨, 都隐晦跟她提过说:“你要是不想结, 我不会说,但要是有这个打算, 条件允许的话就早一点。”
谁生过孩子谁知道,年轻确实更能扛得住。
小麦打小是个有主见的人,她一直给自己的规划是, 三十岁以前生孩子,那要是照这样算,眼下就差不多是该结婚的年纪, 很巧的是,她恰恰有这样的对象。
两个人从方家出来后,闲着没事做,在江边散步,实在是吃得太撑。
王文牵着她的手,有点想打哈欠只觉得这风一吹,很适合睡个午觉。
但这会离午这个字是相去甚远,他只能憋着又打一个哈欠,泪花从眼角冒出来。
小麦善解人意道:“困了?”
王文双眼朦胧地点头,只想找个地方坐下来闭会眼。
他最近忙着赶份报告,昨晚很晚才睡,今天又起得早,要不是有事情撑着,早就遭不住。
小麦想想今天也差不多,索性说:“要不你回去吧,今晚早点睡。”
这主意倒也不错,不过王文说:“也要吃晚饭,不差这一会。”
一下午瓜果点心、零食管够,谁的嘴也没停过。
乍说要吃晚饭,好像又没什么特别的食欲。
小麦摸着肚子说:“我不饿。”
她自己再晚点去吃也行。
王文其实也不饿,只是出于时间点快到,提出这个建议。
他说:“那送你回去吧。”
其实这会还算早,一个人回也是可以的,但处对象的人,哪还有自己回家的。
小麦脚划过地板,忽然问道:“你和你弟小时候像吗?”
小孩子都比较看不出区别,王文至今都想得起很多趣事,说:“我爷一直到我们三岁,才能分出来。”
小麦奇怪道:“你们不是老人家带大的吗?”
这得是有多像,才会三岁才分清。
提起逝去的长辈,王文有些伤感,说:“不单我们俩,还有我大伯跟小叔家的孩子。”
儿女都忙于工作,自然得老人家挑梁,那时节家家孩子都多,除开他们俩还有堂兄弟姐妹好几个,哪还顾上那么多。
小麦了然点头,说:“都是这样的。”
又说:“我小时候也是我奶奶带。”
老太太不是很喜欢她,但喜欢弟弟,毕竟是她爸的一根独苗,捧得不行。
所以提起来,她是没什么感情的。
人有时候,不是按照亲疏分,而是按照对彼此的付出。
小麦开玩笑道:“不过她别说我几岁,恐怕连我长什么样都不大记得。”
即使家就在郊区农村,但她这些年也很少回去,按时到的只有钱。
不想多牵扯,不喜欢平生波澜。
王文另一只手抬起来,轻触她的脸说:“我记得。”
白天黑夜都记得。
一双眼,叫人有些招架不住。
小麦拨掉他掉落在鼻梁的睫毛,说:“你们睫毛好像都很长。”
像小刷子似的,一扫一扫。
王文下意识用手去碰,说:“是吗?”
平常还真没注意,男人嘛,能把自己打理得干净就很不错,那会管这些。
小麦用力点头,说:“如音和如心也有。”
应该是像爸爸。
大概是孩子太小,每一样特征都很明显,王文道:“对,鼻梁也高,不像别的孩子扁扁的,还有一点点双眼皮……”
如数家珍,可见他这个做大伯的,对她们有多疼爱。
小麦问道:“你好像很喜欢孩子?”
是发自肺腑的喜欢。
这没什么不能说的,王文实诚道:“都很可爱。”
妹妹小时候,他是最爱不释手,有点洋娃娃的意思,天天抱着睡。
小麦只觉得截然相反,说:“估计是女孩子,男孩子可不一样。”
别看她弟现在人模狗样的,小时候也是人嫌狗厌。
王文觉得都差不多,说:“男女都很听话。”
很好管教,哪怕是妹妹,也是他说什么是什么的脾气。
小麦想起来有一次看他打王武,嘴角抽抽说:“是吧。”
就他这样,谁敢不听话。
看她不像相信的样子,王文觉得还是要说一下,道:“教孩子,还是要讲究一点方法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压根不知道自己从前的运气有多好,将来自然会有让他三十六计全用上,都束手无策的小朋友。
小麦小时候带弟弟也很简单,不听话就揍,听话就给他买好吃的。
导致大米从来也只肯追在姐姐后面走,她认为自己是没讲究过什么方法的,看他信心十足的样子,话赶话道:“那以后交给你了。”
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决计不会避讳未来,更何况他们现在是某种程度上的见过家长,这段感情在开始之初,就是奔着有结果去的。
但王文知道她是只看现在的人,只想把每一天都过好,对未来没有那么多期许。
坚信会好,好到哪一步,好像只有迈出去的时刻才知道。
能讲出这样的话,着实叫人有所触动。
连小麦或许都没察觉到自己有这样的小习惯。
她另一只晃来晃去,好像就是随口一句话。
王文心里翻来覆去,最后说:“好,交给我。”
他觉得这里头好像有什么别的意味,又不敢确定,试探性问道:“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小麦觉得什么都好,不过说:“我以前想要个妹妹。”
总觉得只有同性别之间,才更紧密。
王文其实能理解,就像他很多次都庆幸自己是双胞胎,而不是龙凤胎。
他一样觉得都好,但是说:“要是像月婷小时候,可有得烦。”
真是再没有这样的孩子,不如意能蹲在地上嚎啕大哭仨小时。
哭得人脑瓜子震天响。
但王月婷做妹妹和做朋友的时候是不一样的,否则几个人也不能有这么多年的交情。
小麦挂着一丝浅笑,说:“世上多少人都盼着做她那样的小姑娘。”
连哭都不被允许的孩子,才是最可悲的。
即使再难过,自己擦干也得接着干活。
王文从她语气里听出怅然,走进巷子里以后,眼神是从未有过的郑重,说:“你也可以的。”
小麦现在是挺有机会的,可惜人到这个年纪,很多习惯是改不来的。
她看着压在自己肩上的那双手,说:“将来会有个孩子有的。”
话都到这程度,既不能叫明示,也不能叫暗示。
王文从来不是蠢人,他心神不定,问道:“这个将来,大概还要多久?今年,明年,还是后年?”
小麦没料到他会这样直接,犹豫道:“你得去问我弟。”
她自己的想法肯定是第一位,但还是想把决定权,交给全世界她最在乎的人。
王文卡壳半天,重重叹气说:“他要翻身做主人了。”
哪有讲的那么夸张,小麦给他鼓劲说:“你也是大舅哥,别慌啊。”
王文就是太仗着大舅哥,苦笑道:“我尽量。”
小麦扑哧笑出声,说:“那不去说?”
这话说得,王文好不容易有机会,咬牙道:“去,必须去。”
宜早不宜迟,他明天一大早就去。
小麦更加乐不可支道:“早跟你说,我就这么一个弟弟。”
她是屡屡看好戏,从来不阻止,到今天才算是迎面来这么一下。
王文看她笑得都快前俯后仰,掐着她的脸说:“原来早在这等着我了?”
小麦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说:“没办法,我俩才是一家的。”
王文松开手,捏她的下巴说:“以后咱俩才是一家的。”
从这个角度,小麦需要眼睛往上抬一点,才能和他对视。
大概是月亮或者路灯,在眼下投射出睫毛的倒影。
她在一切慢慢逼近的时候想,睫毛真的好长啊。
呼吸之间,王文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花香,好像顺着空气,笼罩着他的每一寸。
夜里躺在这个床上,都是这个味道。
他近乎叹息地说:“冬天有点冷,要是被窝里多个人就好了。”
小麦歪着脑袋,两颊有一层薄薄的红晕,说:“立秋都行,只要大米点头。”
王文手扣在她后脑勺上,说:“只要你点头,我什么都能做。”
世上种种刁难,都得以她愿意为前提,这才是他最恐惧得不到的。
小麦不合时宜又想,他的嘴唇真的好红,不需要任何东西上色,都艳丽得很,连带皮肤都没什么瑕疵。
她眨巴眼,说:“我弟又不是洪水猛兽。”
都这关头,还惦记弟弟。
王文发出一个不像笑的笑,听见巷子里轻微的脚步声传来,不得不直起身说:“对我肯定是。”
小麦晃晃手上的钥匙,说:“那要不要趁他不在,进屋坐坐。”
这话真是深得人心,可惜王文是再规矩不过的人,手抚过她的嘴唇,说:“等以后你就知道。”
反正都是以后,小麦大胆挑衅说:“嗯,我等着。”
一抹红却爬上耳后。
第62章 提亲 第一更
王文就如何“提亲”这件事, 还是反复思量过的。
按照老规矩,应该是请一位媒人出面,但这样一来, 需得是亲近的女性长辈才好, 他思来想去只有赵阿姨最合适。
请她去, 大米哪里有意思摇头, 谁不知道他们姐弟历来最尊重这位长辈。
况且又有点没打招呼的感觉, 要王文自己说, 应该是他自己先跟大米提过, 才叫重视。
但想是想得挺好的, 怎么开这个口是个问题,王文平日里对大米直来直往,难得有些后悔自己爱摆大舅哥的谱,习惯到忘记自己有一天也会栽在这上头。
只是再不怎么不好说, 也得说。
王文第二天下班后,是大包小包到的大米办公室——他盖的第一个楼盘已经售空, 正在紧锣密鼓建第二个, 以工地为家, 吃住都在这儿。
说是办公室, 也简陋得很,一层军用的帐篷支起来, 夏天里只围着三面,剩下一面用来通风,要是有要紧事或者重要客人的时候, 就把那面盖上。
只是这样一来,里头就不够亮,四面不透风, 还有些憋闷。
幸好中正挂着一盏灯,亮得人眼睛都快睁不开。
这样一看,有点在审讯室里坦白从宽的意思。
大米只看他带着重礼来,心里就有估计,他也不是什么不通人情世故的人,一反常态,平静待客说:“哥,你坐啊。”
做哪呢,缺了半块的红色塑料椅子,用力坐下去都怕会塌掉。
王文只敢靠半个屁股,无视他的表情,说:“我是来提亲的。”
这一天,大米早有预料,说:“我姐怎么说?”
小麦没跟弟弟通过气,她的想法很简单,在自己人生大事上,希望由最重要的人来做抉择。
这点上,王文是有信心的,说:“她同意了。”
没同意的话,王文也不会来。
大米目光落在那些礼上,有两瓶茅台、两条好烟,这就是现在最高规格的了。
他一下子感慨万千,说:“她点头就好,日子你们自己定吧。”
说着居然连眼眶都泛红,也不知道想到什么。
王文预想中的刁难没有出现,说:“我以为你会趁机提月婷的事。”
妹妹今年二十三,要按父母的意思,年纪既然到,又有对象,不如早点办的好,不然年轻人,要是哪天闹出事来就不好,是他和弟弟一直压着不肯点头。
大米固然是想结婚的,说:“谁也不是筹码。”
平心而论,一个是他前半生的依靠,一个是他后半生的交付,哪个,他都希望她们能得到世界上最好的。
双胞胎不松口,那得靠他来争取,是个男人该做的事情,而不是拿姐姐的婚姻做筹码。
小麦诚然有给弟弟这个机会的意思,却不是他愿意的。
王文心想,其实妹妹选的这个人很好,好到他知道下半辈子该把她交到谁手上,只是做哥哥的,总是舍不得。
他点头说:“你要是提,我也不会答应的。”
这人,怎么回事。
大米方才还有点伤感,觉得这太不符合礼尚往来吧,撇撇嘴没说话。
王文轻呵一声,说:“月婷还是个孩子。”
不管在外面怎么独当一面,本质上还是没有办法支撑起一个家庭,和能挣多少钱没关系,多大年纪都一样,纯粹是被保护得太好,一时半会也不愿意脱离家庭。
大米在乎的不是这个,只是想到自己未来这几年肯定是要待在工地多,点头说:“等我忙完这两年。“
王文头一次没否认,说:“那我明天请赵阿姨来。”
还明天,怎么不干脆把后天就结。
大米摇头说:“你总得看个日子吧。”
本质上,在结婚的有多少传统这件事上,王文不如他清楚。
大米为姐姐可是没少操心,早就里里外外都打听好。
论规矩,他不求繁琐,但别人有的,他姐都得有。
王文都不知道这还要看日子,说:“我回去问问我妈吧。”
他有父母作为支撑,就是和大米最大的区别。
大概是最后时刻,大米看他嘴角泄露出来的那丝笑意,心里止不住翻腾,说:“最快也要年底。”
这会已经是七月底,快一些的人家,其实今天说定,半个月后就能办。
但王文肯定不愿意这么仓促,现在新式的婚礼,只要肯花钱,还是能办得再好一些的。
这点上,他倒是没什么反对的,点头说:“没那么快。”
大米勉强舒心,说:“行,就这样吧。”
几句话就把事情定下来,远超王文的预料。
他可是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跨出两步,就听到大米喊住他。
大概是也没想好要说什么,只是仿佛他没踏出这个门,一切都不作数。
这种心情,王文是可以理解的,他站定回头,说:“我会照顾她一辈子的。”
大米捏着拳头,说:“做不到,我绝不会放过你。”
罕见的流露出凶狠的一面来。
王文忽然想起来,大米小的时候其实很不起眼,大家常常把他看成是姐姐的影子,是跟在后面的人。
但他对这个孩子最深的印象,恐怕就是他对姐姐的保护。
每一次,都是龇牙咧嘴,像个小狼崽子似的。
现在是张着嘴,想把他的宝贝妹妹叼回窝。
王文郑重道:“我会的。”
无需嘱托,他也会竭尽所能。
大米盯着他的背影,半响还是拿起自己的摩托车钥匙。
他这辆,平常在工地风吹日晒的,座椅上全是一层灰。
他用力拍两下,被糊一脸,顺着到眼睛里头,直叫人眼泪蹭蹭往下掉。
风一吹又滚落,消散于无。
他一路到联合大楼,却忘记自己现在的样子,那真是灰头土脸,脚上还沾着泥,大厅的工作人员把他拦住,说:“先生,请问您去哪层楼?”
大米来过好几次,每回都是通行无阻,这会上下打量自己,说:“八楼,明禾的高总,我叫周大米。”
说实在的,叫大米委实太朴素,这名字一听就不像做大事的人,他小时候也一度很不喜欢这个名字,但有机会改的时候,反而不在意这些。
等他将来有本事,叫张三李四,谁都得客客气气的,他越是要顶着这个名字,叫全世界看看。
总之志向很大。
每层楼都有电话,前台问过之后,还是有些为难道:“周先生,能麻烦您稍微整理一下吗?”
人家话说得客气,实在是这儿是市里最好的办公楼,出入的人都是西装革履,员工守则都有相关规定,要是让他就这么上去,到时候没法交代。
这也不算大事,大米到洗手间,用水拍拍自己身上的土,顺带洗个脸,看上去总算和总结稍微搭点边。
高明正在工作,提前知道他要到,听见声音头也不抬说:“怎么想到上我这?”
大米声音闷闷,说:“喝酒去。”
一听就是心情不太好的样子。
高明看他浑身狼狈,说:“怎么回事?”
又拿出自己放在办公室的备用衣服给他,说:“先换上。”
两个人的身形差不多,大米换好之后说:“文哥今天来提亲了。”
高明愣了一会,说:“他是起得晚,赶得早。”
人家这对象处得,跟搭飞机似的,前前后后才多久。
大米本来就够憋闷的,捶他一下说:“嫌我不够火是不是?”
哪能啊,高明语重心长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姐有好归宿,你该高兴才是。”
道理肯定是这么个道理,大米只是叹口气说:“高兴啊,我这不是很高兴。”
哭丧着一张脸,说出来的话全没有说服力。
高明勾着他的肩说:“走走走,附近新开一家烤羊腿,特别好吃。”
两个人往外走,高明不忘打电话到禾苗教育说一声。
有时候是留口信,有时候是正好能讲上两句。
今天是后者,禾儿听到他是要跟大米一起,也没问什么,只嘱咐道:“少喝点啊。”
倒是高明先坦白,他一说,大米就知道不好,等他挂上连忙给女朋友打电话,等着接通的时候说:“她要是先从别人那里知道,有我好看的。”
这倒是真的。
高明翻个白眼,说:“你是大老爷们。”
大米一手锁住他的喉咙说:“半斤八两啊咱。”
等接通后,又说几句。
王月婷也没问什么,要是别人想娶小麦的话,她十有八九要站在男朋友的角度上说几句,但对象是自家大哥,一下子变得哑口无言起来,只说:“那你,嗯,多喝点吧。“
喝完说不准什么都不记得了。
还有叫人多喝的。
大米是哭笑不得,开玩笑说:“说不准酒上来,我就把你哥揍一顿。”
这个可能也不是没有。
王月婷想想说:“那你记得别打脸啊。”
又说:“不过我们还没结婚。”
前半句一听,好像是支持,后半句又像是威胁。
大米哭笑不得说:“你跟谁一队的?”
超市的电话就装在王月婷办公室,她也不觉得不好意思,说:“我跟你是一对,但跟我哥是一队。”
真是两头讨好的佼佼者,大米还要说两句,高明已经听不下去,说:“走走走。”
大米只能挂电话,琢磨半天才反应过来,对象说的两个“yidui”不是一个意思,笑出声来。
刚刚还愁云满面,高明嘴角抽抽说:“喝不喝,不喝我约会去了?”
眼看着他又要出差,可是把宝贵时间留给兄弟的啊。
大米没好气道:“你这人,有没有点义气。”
高明心想,自己是太够了,豪气冲天道:“喝,今儿就陪你借酒浇愁。”
反正再愁,小麦也是要嫁人啦。
第63章 媒人 第二更
高明这晚算是舍命陪君子, 两个人也没在外面喝,是提溜着两箱酒和下酒菜,到高明家去的。
就在客厅里, 也不怕醉在外头没人知道。
有沙发, 他俩不坐, 一左一右在门边, 还能就着月色吃卤大肠。
吃一口, 一口酒。
谁也没说话, 只算玻璃瓶和地板碰撞的声音。
叮铃咣啷的, 脆得很。
男人嘛, 有时候有的话说不出嘴的,自己都嫌矫情。
但此刻偏偏是那些最矫情的词句,才可以表达大米的心情。
他说:“一晃眼都这么些年啦。”
高明掐指算,说:“咱们认识有十五年了吧?”
好像是有, 大米没仔细算过,只记得很久, 说:“差不多吧。”
说完这句, 都不知道接下来要讲些什么。
高明不擅长安慰, 况且此刻也称不上需要安慰的时候, 只沉默举起酒瓶子。
倒是大米,咬着烧鸡腿说:“他要是对我姐不好, 我就收拾他。”
依高明的浅薄之见,这件事的可能性不大,不过附和说:“手脚都给他打断。“
大米很是疑心他有没有这本事, 说:“我看你平常对他很客气。”
高明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说:“那没办法,就是心里上觉得他就是做哥的。”
从小到大的习惯, 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比如说,禾儿哪怕是长这么大,妈妈连名带姓叫一句,连头发丝都得变乖巧起来。
大米心有戚戚焉,说:“我也一直觉得。”
他们几个,现在想起来,那真是从小到大胆子大,叫几个亲近的长辈骂得不行。王文又想来是很会做哥哥的人,收拾其他们从不手软。
几个人知道什么是是非,连带着对他也有一种对长辈的客气在。
要不是辈分、年纪差不多,一直当他是上一辈的人。
说实在的,他就这么跟小麦凑一块,乍听起来有些违和。
像老牛吃嫩草,可实际上又只差一岁。
高明都想不通怎么会是这样,但是说:“反正你是惨了。”
可不是惨,大米嘴角抽抽说:“我怎么觉得你在幸灾乐祸?”
有吗,高明无辜一摊手,说:“我能是那种人吗?”
大米翻个白眼,说:“少装啊。”
别人不知道,他能不知道。
高明真不是故意看笑话,是越想越可乐,说:“本来一个对象就管你死死的,还有个姐姐,再加两个舅兄,你这是四面埋伏啊。”
大米反击道:“说得跟你没有似的,方叔最近给你好脸色看了?”
高明踢他一脚,说:“哪壶不开提哪壶。”
又说:“他也就是嘴上不好听,心里早把我当一家人。”
舍不得姑娘而已,几句话算什么。
换成他自己,也不会对要拐走女儿的人太客气,这点他还是看得清楚的。就像禾儿姑父一样,要是这么多年只收到“阴阳怪气”,谁能忍得住。
这倒是,大米不得不细数未来姐夫的优点,说:“之前贷款、担保,文哥都是帮大忙的。”
不止他,还有王家上下,不然他一个做中介,哪怕挣到点钱,也不可能一口气贷下来几百万。
这种担风险的事,不是把你当自家人,谁也不会做。
高明也是细数起来,感叹道:“我们运气好。”
这个“们”里,仅限于他和大米姐弟。
如果没遇贵人,这辈子哪怕成功,也会比现在更艰难,从这个角度来讲,他们确实是高攀。
大米长舒口气,说:“讲句酸话,能遇见月婷我是真幸运。”
是挺酸的,高明抖抖说:“别讲我听啊,我不听。”
大米私底下也没少跟对象讲,手肘推他一下说:“又不是对你说。”
到底是男人,讲这些总有些难为情。
高明搓搓不存在的鸡皮疙瘩,说:“对我说还得了。”
大米心想,你想得美,看着月亮说:“人跟人的区别怎么这么大。”
高明不解其意道:“谁跟谁?”
大米几分艳羡道:“人家处对象就直接结婚,咱们呢?”
那真是差距大得很。
高明也是盼着的,说:“只要她肯嫁我就行。”
七老八十,他都愿意等着,就是能早一点就行。
论酸话,他也是不遑多让。
大米一脸恶寒道:“跟她说去。”
两个人一边说,一边嫌弃对方,但共同思想很明显,对王文都是挺羡慕的。
对男人来说,恐怕是这样,对女人来说不一定。
仰赖于妈妈一直以来的教育,禾儿觉得大学毕业到结婚前的日子,对自己来说是最好的时光。
虽然她已经有坚定的,想共度余生的人,但对踏出这一步的时间,还是排在后面。
此刻三个要好的小伙伴也是凑在一起,毕竟这样的大事,总要对彼此有个通知。
正伴着平安饭店咖啡馆的小提琴声,她们说着最平淡的柴米油盐。
王月婷对这件事是最摇旗呐喊的,倒不是为好朋友和大哥,而是为亲妈。
她不无喜悦地说:“我妈肯定乐坏了。”
钱花自从知道老大有对象,就急着想让他结婚,要不是不想做讨人嫌的婆婆,早就火烧眉毛了。
小麦知道,钱阿姨肯定没少对着王文嘀咕,但对她从来都是以她的意愿为主。
不管人家心里怎么想,能做到这一步就不错,也是看在从小看着长大的情分上。
说起来,处对象的时候,也只当是普通长辈。
但想到要结婚,小麦多少有点不自然,说:“觉得怪怪的。”
哪里奇怪?
王月婷以为她是愁改口,说:“没事,这些都随意的,我也不好意思叫你大嫂。”
哪里是说这个啊。
不过小麦调侃她道:“叫‘姐姐’呢?”
那更叫不出口了,王月婷挥挥手说:“少占我便宜啊。”
甭管关系怎么变,她们都是好朋友,想都别想。
禾儿好笑道:“要是大米是小麦的哥哥,那就更有趣了。”
真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王月婷想想中间的亲戚关系,捏着鼻梁说:“我不管,我就要叫名字。”
又试探性说:“要不……我叫一个试试?”
她嘴唇微张,小麦都想象得到的样子,摇头说:“千万别寒碜我。”
她自己听着都不得劲。
她这样,王月婷反倒来劲,非要嚷嚷着,叫人捂住嘴都不消停。
禾儿连忙把她俩摁住,说:“小声点,也不看看这是哪?”
咖啡馆可是新晋谈事情的好地方,来这儿的人都图格调和清净,她们笑笑闹闹,可不得招人眼。
都是受过教育的,小麦松开手说:“我就是想着跟你们说一声。”
王月婷一本正经道:“那我们也要跟你说恭喜。”
不是为未来大嫂、大姑子,而是她们这十几年来的交情。
禾儿也是说:“祝你们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小麦是个只看今日的,她从小过得不算好,太远的事情都不敢想,只惦记着眼前的一切。
但生平第一次,她有和某个人规划的将来,想起来不知怎么热泪盈眶,说:“那就借你们吉言了。”
王月婷替亲哥打包票说:“全世界最好的男人……之一。”
又说:“你们要是吵架,我肯定站你这边。”
禾儿从桌子底下踢她,说:“盼着点好的。”
这倒也是。
王月婷轻轻拍自己的嘴边,说:“神明作证,不算数的。”
小麦不是在乎这些的人,揶揄道:“不站我这边?”
明明不是这个意思,王月婷推她一下,说:“不过我哥今晚居然没缠着你?”
照理说算半个好日子,平常那是天天守着,她都不知道他是处对象那么黏人的性子。
提起这个,小麦有些尴尬,说:“应该是在禾儿家吧。”
更奇怪了,哪怕是要通知,不是跟自己父母说就行,还需要跟赵阿姨说吗?
王月婷的目光看向禾儿,见她也莫名其妙摇摇头,两个人一致望向小麦。
小麦脚无意识摩擦过地板,说:“就是,嗯,有事让赵阿姨帮忙。”
帮什么忙呢?
做媒人呗。
这也是从古至今的习俗,放眼望去没有比赵秀云更适合的人。
她也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对着上门的钱花母子打包票说:“交给我,你们都放心。”
钱花当然是没什么好担心的,那叫一个眉飞色舞,又有些犹豫道:“就是各项规矩,你也知道老二了,我总得一碗水端平些。”
王文听这话没什么反应,他心里也有自己的主意。
倒是赵秀云说:“小麦不是计较这些的孩子。”
又说:“我会跟她说的。”
这就是媒人的用处,总有些双方不好意思说的话,该有她来说。
钱花觉得挺抱歉的,论个人条件,小麦总是比二儿媳妇好,但哪怕陪嫁再多,她也不好越过去。
说着这,她感叹道:“还是只生一个好。”
好端端的,怎么绕到这来。
赵秀云好笑道:“放心,以后都一个。”
这可说不定,钱花看一眼老大,欲言又止。
王文寻思他也不是什么未成年,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的,但还是咳嗽一声说:“我去外面溜达溜达吧。”
儿子这么识趣,钱花看他走才说:“老王家的男人,说不准都有这本事。”
要是再来双胞胎,她是真撑不住啊。
赵秀云嘴角抽抽,说:“做妈的也辛苦。”
她两次生孩子,都是死去活来,半条命搭进去。
这也是一方面,钱花自己当年何尝不是,叹气说:“这福气,我们家也不想要。”
她就只求个个都好。
赵秀云驱散她的烦忧说:“儿媳妇进门,才是最大的福气。”
谁说不是啊,钱花一拍大腿,那叫一个兴高采烈,两个人谈起婚礼的事,投机得很。
第64章 哭死 第三更
结婚这种事, 往前二十年快得很,几乎是今天定,明天就能办起来。
但现在年轻人不兴这套, 前前后后就得好几个月。
大米虽然松口, 但找人算过日子之后, 还是定在年底, 新历的十二月十七号。
按大师的说法, 这天对双方都旺。
自古再不迷信的人, 在这上头都得讲究, 更何况两个人摊上格外爱研究这些的长辈。
赵秀云是向来把小麦当自家孩子, 这么多人里头,除开自家的,几乎是最心疼她,觉得她这些年很不容易, 又没有靠谱的大人可以依靠,索性大包大揽。
这些事上头, 大米未必是都知道的, 他年纪不大, 又没有结过婚, 哪里知道什么,只是被赵阿姨使唤得团团转。
算来算去, 最悠闲的就是小麦和王文这对未婚夫妻。
当然,他们也不是完全没有事情做。
王文现在是单独住一层,一共有三间房。
当时装修的时候考虑很多, 只有他住的那间房是有家具的,现在都挪到空闲的房间,需要为新婚置办新的, 毕竟是新人入门。
这些钱花都是不管的,她只负责给钱。
反正当时给老二结婚花多少,给老大就多少,愿意多花,也只能掏小两口的私房钱。
王文还是颇有积蓄的。
一来是他工作已经八年,从前攒的都给妹妹开超市,但每年有分红,二来是到外企工作以后,他的收入几乎是翻十倍,不像同龄人需要交家用,也没什么花销大的地方,多多少少也攒下三万块钱。
说多,在这会已经超越大多数家庭。
说少,挣得确实不如小麦。
他是有些汗颜,突然觉得自己人生进步得好像比较晚。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只能在心里下决心,早点升职加薪。
小麦其实是不在意这些的,相反,她是个考虑很周到的人,拒绝王文买好家具的提议,说:”就楼上楼下住着,不管是谁花钱买的,要瑞芳怎么想?“
自古做妯娌的就爱比较,没得让人家觉得大人偏心。
王文当然也考虑过这些,毕竟是做长子的人,态度就是对象愿意,一切由他来解决。
只说:“不用想这么多,你想买就买。”
小麦不想,她从来都是有些不舍得花钱。
别看穿衣打扮都很好,衣柜里头就五套体面衣服换着穿,挂在嘴边的是够用就行,是从小穷日子过出来的习惯,连逛街都不太感兴趣。
像禾儿和王月婷去百货大楼,都很少叫上她,是两个人满载而归以后,再叫她一起去吃饭。
王文当然也知道她的性格,不勉强道:“那这钱就给你攒着。”
彩礼上头,也是跟弟弟结婚的时候一样,这个没话说,是父母的钱,但他可以决定自己的。
小麦更喜欢攒钱,看现金比看什么都高兴,说:“回头我们可以买房。“
她弟建的房子,本来是对姐姐免费的,在她的坚持下改成半价。
房子装修好,租出去就有钱,比存在银行更划算。
别看她平日里不吭声,已经攒下三套房子来。
王文当然知道她有多少家底,越发觉得自己得努力,只是看她眼睛发亮的样子,说:“那金子总得买吧?”
现在有条件的人家,都给买三金,差一点的也要有个金戒指。
说实话,小麦没到喜欢黄金的年纪,觉得涨得不如房子快,不过也知道规矩的东西省不得,说:“跟瑞芳差不多就行。”
王文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叹气道:“按你自己的来,花我的钱,谁也不能说什么。”
他可以兄友弟恭,但不能强求心上人,这是他的义务,也是她的权力。
小麦笑着说:“要是按我自己,那就不买。”
她才不花这个钱。
那哪能行啊。
王文找借口道:“我妈第一个不同意。”
说出去,人家还以为是她舍不得给大儿媳妇买金子,传出去脸都没地方放。
小麦就是考虑到这些,说:“对啊,所以买差不多的就好。”
王文心想,别人家都是一个劲要买大一些,她好像浑不在意。
连同各项事宜,都没提什么要求。
他无奈道:“提点要求吧。”
这个要求,才是匪夷所思。
小麦都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沉吟片刻说:“这些都不要紧。”
王文就想给她想要的,追问道:“那什么才是要紧的?”
小麦抿着嘴唇,半响说:“感情。”
这话也许说出来有些天真和可笑,但大概是她现在在物质上没有缺乏的地方,唯一渴求的就只有一颗心。
给多少彩礼、办多大排场,对她来说都是过眼云烟。
只有将来的日子才是最重要的,她希望王文能永远对她好,才是这段婚姻的基石,才是她最需要的。
没有感情,她会痛快地抽身离开。
王文失笑,大概也觉得这话和她平常的样子不符,但还是很认真地说:“好,全部给你。”
他会永远真挚,永远热爱。
小麦相信这一刻,她期待以后,却不会等待那些会变不好的将来,毕竟眼前的才是最重要的。
她不自在挠挠头,说:“那去买金子吧。”
这话题转得生硬,王文还得接,说:“行,去吧。”
也是凑巧,他俩到百货大楼的老凤凰专柜,就撞见禾儿和王月婷。
她们本来是在挑东西,看到人就说:“别过来,别过来啊。”
小麦脚步顿住,想也知道是要送自己的,说:“我自己挑不是更好吗?”
道理是这么说没错,不过王月婷义正言辞道:“反正什么款式你都是压箱底,没区别,快往后退。”
神神秘秘,小麦私心里觉得她俩又要折腾什么事,说:“随便买点就行。”
平常没事就要花钱的人,逮着借口可不得使劲买。
这种事,怎么能随便。
禾儿不甚赞同道:“这可是你要结婚。”
说实在的,小麦本来是婚礼很是期待,但大概是一道又一道准备程序,一声又一声恭喜,让她现在说起这件事都没多少羞怯。
这会听禾儿的话,不知怎么又不好意思起来,盯着脚尖说:“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过去?”
禾儿她们挑得也差不多,索性说:“你眼睛闭上吧。”
又冲售货员小声说话,让她报价的时候写出来就行。
做这行的,都很有眼力见,很是配合。
倒是王文看得清楚,面露诧异,看妹妹捏着小拳头,微微点头。
这样一来,在场就只有小麦不知道。
她也摸不准是什么样的贺礼,只一个劲说:“少花钱啊。”
就这俩,真是大手大脚到叫人看不下去。
从小养成的习惯,也没什么好或者不好的,就是跟她不一样而已。
禾儿和王月婷才不管这些,袋子藏在身后说:“我们走啦,不用睁眼啊。”
弄得小麦心里越发没底,等人走后问道:“她们干嘛了?”
王文双手一摊,说:“无可奉告。”
只是晚上还是问妹妹道:“你们买那么多做什么?”
好家伙,老凤凰要是天天有这样的顾客,早就发财了。
王月婷早知道他会问,先是警告道:“跟你说,你不能跟小麦说啊。”
这点,王文觉得得酌情,说:“你先说。”
到底跟谁一派的,王月婷撅着嘴看哥哥,也知道他的脾气,说:“妈给我攒着三对镯子,赵阿姨给禾儿攒了十个戒指。”
她们都有妈妈给攒,但是小麦的妈妈绝不可能。
虽然大米也会为姐姐准备,但是意义不一样。
王月婷挥着自己的拳头说:“我们是她的娘家人,你要是欺负她的话,是哥哥我也打。”
小丫头片子,还学会威胁哥哥了。
王文搓揉着她的头发,说:“你们是预备让她结婚那天哭死?”
到时候,孟姜女估摸着都及不上。
王月婷现在也学到大人的几分讲究,说:“能不能不说不吉利的话,什么死不死的。”
听上去就叫人不高兴。
这还是读者唯物主义长大的大学生呢。
王文无奈摇头说:“少跟妈学这些啊。”
王月婷理直气壮道:“反正听着就是不好。”
又勒令哥哥道:“那天你必须管好嘴。”
王文当然会,不然别人不提,亲妈就会给他好看。
不过对着妹妹,只扯着她的脸说:“还会给我上课了?”
这是典型的在家搞“霸权主义”,王月婷威胁哥哥说:“小心我告诉嫂子。”
这话,王文听着还挺顺的,说:“你叫得出来?”
不是一直嚷嚷着不改口吗?
王月婷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当面没办法,口头称呼可以。”
王文手指戳在她的额头上,又说几句别的,要回自己房间前说:“我会的。“
虽然没头没尾,但王月婷知道这是哥哥的承诺,鼻子一酸,心里高兴。
第65章 亲人(有点气人) 第一更
大概有确定的事情, 日子就过得特别快。
一到十二月,人人都激动起来,把这当成自己的事情。
但对小麦来说, 自己还有一件要紧事要办。
在一般人家里, 结婚都是先跟父母商量, 但他们家是个例外, 连通知, 都放在最后面。
父母在, 不通知也说不过去。
小麦还是抽空带弟弟回家一趟。
他们家是郊区农村, 离市区开车也只要一个多小时。
车从大路过渡到小路, 明显颠簸起来。
小麦摇下窗户呼吸空气,半响说:“多久没回来了?”
其实也没多久,大米说:“三叔公走的时候。”
离现在也只有大半年,只是每回回去都是不愉快而已。
今天, 想来也是不例外。
大米劝道:“要不还是我去问问就好。”
小麦靠在窗沿上,说:“去一趟, 我就不会总想心软。”
她有时候想想那是生身父母, 会觉得没有必要, 需要有些现实来提醒自己。
大米沉默不言, 方向盘一打说:“到了。”
两层小楼,从里到外新装修, 家具家电都是现在最好的,是姐弟俩出钱给盖的。
现在十里八乡谁不知道周家两个孩子有出息,只是做父母的还是节约得很, 一人年头年尾操持着十几亩地,连肉都舍不得吃。
大米看着紧闭的院门,就知道一准又是在地里, 说:“我去叫吧。”
小麦跟街坊邻居打招呼,给好奇凑过来看车的孩子们发糖,说:“一起去吧。”
十二月里头,本来该是农闲,不过这两年大家都兴起种大棚菜,有人专门来收,可以说是一年四季无闲田。
小麦看着每块地,都能讲出是谁家的。这是她的根,是她童年的大部分。
姐弟俩一路走,一路叫人。
到自家地跟前,就看见父母正在浇水。
周母看他们来,说:“什么风,把城里人吹来了。”
她说话从来就是这个调调,头一句就叫人蹙起眉头。
大米这拳头都攥起来,说:“我姐结婚,你们去吗?”
周父问道:“跟什么人?给多少彩礼?”
又说:“定的哪天,提亲总得来家里吧。”
这可都是老规矩,这孩子书都读到肚子里去。
小麦其实挺平静的,说:“十七号那天,我让人来接你们。“
又说:“是月婷的大哥。”
孩子的玩伴,父母多多少少都知道些,夫妻俩以前就很反对他们跟家属院的孩子玩,觉得人家那样的条件,要是有个好歹,不得全算自家的吗。
不过女儿他们是管不住,儿子也从来不听话。
周父说:“人家那样的,能娶你?”
那可是部队家属院出来的,听说现在官还大着,在他眼里就跟古代的宰相差不多,哪是这样农村人能攀上的。
他摇头说:“你还是别想东想西,你三婶介绍那个就不错。”
人踏实,也肯干,还是出名的孝顺,一人能种二十亩地呢,跟他们家又是门当户对,才是最好的。
上回来,就是为这件事吵的架。
小麦懒得听这些,只问道:“去,还是不去?”
早知道这孩子打小是这样,可还是叫人气不顺。
周母犹豫道:“要去一整天吗?我那一院子鸡鸭怎么办。”
小麦觉得怪可笑的,他们家原来不穷,哪怕是挣工分的时代,父母都是勤快人,又只有两个孩子,照理该比别人家宽裕。
可他们就是不花钱,吃穿花用都简单,更别提供孩子上学。
常挂在嘴上的话就是“这就是我们的命,别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好像生来命就贱,过得好一些会遭雷劈。
小麦不认命,所以她硬着头皮带弟弟读书,为此不知道吃多少苦。
这些原来是可以不用的,所以她没办法理解父母的思想。
当然,要是这样也就罢。
这十来年最大的仇恨,还是在他们当年企图把两个孩子的录取通知书卖掉。
姐姐给了大米堪比父母的付出,乃至于他这些年更没有办法理解,一向不能释怀。
听这话是一点都不意外,嘲讽笑笑说:“那你们就在家喂鸡鸭吧。”
那说出去,好像也不好听。
周母嘟嘟囔囔道:“那你还能嫁得出去吗。”
小麦心想,她那天要是看不到这两个人,说不定能嫁得更风光,捂着脑袋说:“反正那天会有车来接,愿意去,你们就去。”
说完转身就走。
周母“哎哎”叫两声,说:“彩礼怎么说?”
大米干脆道:“你们还是别去了,不要给我姐添堵。”
就这两个孩子,周母还是想去一趟的,就是想想自己的鸡鸭,犹豫道:“那我晚上就得回来啊。”
周父也赞同道:“这菜每天都得浇。”
他们是离不开土地的人,一天不干活都不行,再者,亲家又是那样的人,他们连话都不知道怎么跟人家说,不免责怪道:“也不找个近一点的。”
说白就是,他们没办法离开熟悉的地方,生面孔叫他们恐慌和不知所措。
大米没见过这么好笑的,厉色道:“不用去。”
走出挺远,姐弟俩各自叹气。
小麦回车上拿出要发的请柬和糖,说:“挨家挨户发吧。”
说真的,他们在哪都比在父母跟前受欢迎,亲戚们哪个不知道他们现在过得好,希望能给拉拔。
姐弟俩小时候,还是颇受村里人关照的。
他们心里都有数,该还的人情都要还,像大米工地上的人,好些都是亲戚。
大家应得都挺好的,待听到到时候会有大巴统一来接,更是客气道:“一定去,一定去。”
小麦那点郁卒散去,觉得世上终究还是正常人多。
回程路上道:“咱俩幸好没遗传到。”
大米笑出声,说:“你是不是每回花钱的时候,都跟自己说别学?”
小麦实诚道:“对啊。”
她也心疼钱,不过大事上从不含糊。
像大米,手缝更是阔。
尤其是现在挣的钱多,几百块在他这里都不叫事。
会花钱,其实也是好事。
不然处对象,就会有问题。
小麦笑说:“你要是抠门,月婷一定不跟你。”
这倒是真的,日子就跟不到一块去,跟有没有钱不是一回事。
大米唇角那丝笑挂上,一打方向盘说:“我给你买辆车吧。”
小麦就是不愿意他多花钱,说:“你手里头能有多少。”
做生意就是这样,摊子大,流动资金少,光买地就得先砸下去一笔。
大米是没多少,全挤出来还是够的。
他也不是商量,告知说:“红色的吧。”
小麦看着他的手,左手虎口有道疤,是有一年割水稻的时候划的,草木灰洒一点,破布包上,又得接着干。
现在想想,真是运气好,多少人伤口感染人就没了。
她点头说:“都行。”
又说:“你得跟月婷说一声。”
他们之前再有默契,该讲一声也得讲。
大米点头应,又说:“今年肯定没啥钱,不过也还没要结婚,慢慢来就行。”
说起这个,小麦嘱咐道:“不管人家怎么不挑你,该有的也得准备起来。”
她是只有这个弟弟,操碎心。
大米当然也知道,故意说:“要不让你男人点个头,我现在立刻准备。”
要不是他在开车,小麦就打过去,无奈道:“那你那天怎么没趁机提?“
这怎么能一样,有时候反而是亲姐姐跟前,有的话说不出来。
大米把姐姐送到家门口,才开着车要去还给周杨。
大家还都是租车过日子,主要是买一辆太占钱,要是买的话,就耽误做生意。
说来说去,还是挣得不够多。
不过手里头有的,都愿意为值得的人付出。
对于大米要给姐姐买车这件事,王月婷是知情的。
她本人并不在乎这些,反而觉得是应该的,说:“不是小麦就没有你。”
这话是真的,大米并没有姐姐聪慧,早早看出读书是最大的出路,小时候是被一路拽着走的。
要是小麦没管他,以前也会少吃点苦。
大米心知是这个道理,可是能从她嘴里听到,还是欣慰的,说:“放心,我们结婚的时候,什么都会有的。”
王月婷看他一眼,挑眉道:“我自己也挣钱。”
大家一起出钱出力,当然是什么都有了。
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不过大米还是扣着她的后脑勺,说:“嗯,很棒。”
跟哄孩子似的,王月婷手上一拧,没说话。
大米也不吭声,过会才说:“啥时候到我们结婚?”
想得挺美,王月婷倒是能给出个大概,说:“等我再过一个本命年。”
到时候,她就是世间走两遭的人了,也到能成家的时候。
有个日子就行,大米觉得这生活才有奔头,说:“好,我等你。”
哪怕是三个四个,他也只要这个人。
第66章 嫁人 第二更
大米想结婚, 还差得很远,但是对小麦来说,好像弹指一挥间。
她计划从自己的房子里出嫁, 前一夜躺在熟悉的床上, 好像一切都值得留恋。
禾儿察觉到她的辗转反侧, 说:“是不是有点紧张?”
她今晚是特意来陪着的, 要不是按规矩婆家人不能在新人入门前见到, 王月婷也是要来的。
那是肯定, 人生大事, 一辈子就这一次, 再镇定的人,也会有些迷茫。
她说:“我没想到会是跟王文。”
她并非没有追求者、爱慕者,从前也勾勒过另一半的模样。
但实话实说,跟王文这个人是半点关系都没有。
禾儿也觉得世事很奇妙, 说:“我也没想过。”
就好像是两条不该交叉在一起的线,陡然有重合。
又说:“早知道是跟他, 还不如早几年。”
这样一直多一个人对小麦好, 听上去也很不错。
小麦头在枕头上挪动说:“早几年, 未必会成。”
她自己的性格, 何尝不是少时别扭,可见人自己的才是底气。
倒也是这个道理。
禾儿向来一张巧嘴, 说:“可见你们是天定的缘分,最巧妙的时间,最好的人。”
嘴甜成这样, 小麦掏枕头底下,拿出早准备好的红包,摸黑塞给她说:“不给你发都不行。”
那真是多多益善, 少少不拘。
禾儿心知里头就块儿八毛的,索性好话不要钱似的往外跑,什么“福如东海、寿比南山”都跑出来了。
小麦笑得不行,心头记挂着的事全都消散。
老房子隔音不佳,大米就住隔壁,他这一夜惊醒,也没怎么睡着,听见声不知道作何感想,翻个身,难得起床点了支烟。
他本来是不抽的,除非偶尔应酬跑不掉,睡之前是正好有亲戚朋友们来提前祝贺,他陪坐,才拆了两包。
味道在房间里弥漫开来,他把烟头踩灭,打开窗通风。
按规矩,今夜是不熄灯的,一楼客厅大亮,把院子照得亮堂堂。
堆在角落的烟花爆竹,挂在屋檐下的灯笼,和四处的红喜字,都预示着这里即将有一桩大喜事。
他叹口气,心想喜是该喜,索然无味又关上窗。
这点细微的动静,当然打扰不到小麦那间房。
两个女孩子还在说着话。
禾儿侧过身,双手枕在头下,说:“要不睡吧,明天眼圈黑黑,我妈又该骂人。”
小麦哪能不知道,就是睡不着,猛地坐起身说:“要不我去喝一杯吧。”
她酒量浅,说不准能睡好。
禾儿心想,真是傻得可以,说:“要睡过头,才是更挨骂。”
又摸索着点开台灯,看手表说:“都两点啦。“
赵阿姨说五点就得起来化妆,感觉一闭眼一睁眼就得起。
小麦命令自己睡着,这一招颇有成效,没一会呼吸声就重起来。
禾儿盯着天花板半天,轻轻掀开被子,穿上外套,悄摸摸溜到另一间房去。
高明现在虽然不住这,还是有他的一席之地,他算是整栋房子里睡得最好的人,也没察觉有人进来,只感觉自己的脸被拉扯着,心跳慢一拍睁开眼。
窗帘让出一点光,只看得清影影绰绰的一点。
但哪怕再细微,都足够他分辨出是谁站在自己的床头,问道:“出什么事了?”
不怪他下意识这么觉得。
禾儿有点不好意思,说:“我睡不着,有点无聊。”
扰人清梦,好像很不应该。
高明这才松口气,伸手开灯说:“睡醒事情还多着呢。”
他们全是娘家人,可不得跟着忙起来。
禾儿也知道,不过年轻扛得住,说:“我很努力想睡的。”
就是毫无睡意。
平常可是作息正常的人,高明看房间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坐,索性往靠墙的地方挪一点,说:“坐这儿吧。”
夜黑风高,孤男寡女,共处一床。
禾儿也只犹豫两秒,就爬上去,自然地用被子盖住腿——实在是这天太冷,尤其是夜里头。
被窝里还带着另一个人的温度,她靠在床头,还要拽着高明的胳膊。
偶尔是这样缠人的,要抱要亲,可此时此地又增添许多别的意味。
高明甚是羡慕王文,毕竟人家明天就是合法夫妻,哪像他,做什么都有顾忌。
但还是伸出手,在她头上揉着,说:“怎么了?”
禾儿推己及人,今夜有许多和自己未来有关的想法。
在“未来”这两个字上,她的一半又都与这个人有关,就想着跟他探讨一下。
她说:“你想过自己结婚的样子吗?”
高明还真想过,看着靠在自己肩膀上的人说:“如果是我结婚,今晚一定睡不着。”
喜悦又战战兢兢,生怕是场梦,很快灰飞烟灭。
禾儿觉得自己恐怕也会,说:“还有呢?”
还有,高明笑道:“到时候我应该买车了,就开着它去载你,再租十八辆车的车队,方叔叔一定会给我脸色看,再警告我一番,苗苗说不定都会瞪我,赵阿姨肯定会舍不得……”
三言两语,勾勒出一副蓝图。
他少有这么长篇大论的时候,过会才发现连应和的声音都没有,侧过头看,人已经睡着。
灯下看美人,美得实在有些惊心动魄,叫他一颗心颤颤悠悠。
高明放低声音,说:“最后,我会娶到你。”
本应该是睡着的那个人勾起嘴角,一切心意都在其中。
高明手指划过她的鼻梁,说:“睡吧,我在呢。”
也不知道是困还是怎么着,禾儿眼皮很快沉起来,可惜睡得实在太晚,感觉没多久就得睁开。
还是高明把她摇醒的,说:“你爸妈来了。”
他说这话,多少有些惊慌。
觉得这要是叫长辈看到,可真是说不清。
禾儿一激灵回过神,说:“在哪?”
高明一言难尽道:“大米在楼下,哗啦就给开门。”
起得真是一个赛一个早,感觉人都到楼梯。
禾儿二话不说,掀开被子,靠在门上听,觉得声音好像是在楼下,悄摸摸打开一点门缝。
四目相对,正好是大米。
大米进高明房间向来自在,瞪大眼,说:“快点,还没上来。”
禾儿赶紧往小麦房间跑,留下大米进退两难,不知道该不该进。
高明倒是想有什么,把自己睡的枕头丢过去,说:“什么也没有。”
也是,哪有这种时候的。
大米呵一声说:“记得请我吃饭。”
要是叫赵阿姨方叔叔看见,今天就是高明的忌日,大人们对这些总是很忌讳。
高明忙不迭套衣服,含糊应声。
开门的时候,正好跟要躲的人迎面撞上。
赵秀云本来是要敲小麦的房门,看是他说:“都起啦?”
高明从没觉得在赵阿姨面前有这么心虚,结结巴巴道:“起,起了。”
这德性,大米给他一肘子,说:“我们先下去干活啊。”
赵秀云也没放在心上,又要抬手,门从里面拉开。
禾儿巧笑嫣然,跟妈妈说:“您好早啊。”
赵秀云眯着看她,说:“昨晚干嘛了?”
禾儿面上处变不惊,心里叫苦,说:“没有啊。”
赵秀云越看她越狐疑,不过今天重点越不在她身上,轻轻放过,看小麦翻身坐起,说:“快起快起,我给你煮汤圆吃。”
习俗一重接一重,总之别问为什么,照做就行。
小麦反正就是个执行的,觉得自己跟木偶也差不多,连忐忑的时间都顾不上,又要跟来贺喜的朋友们打招呼,又要梳妆打扮。
她今天穿的是婚纱,裙摆不是很长,走起路来颇为不便,整体风格和金银首饰都不搭。
但不搭,也得有啊。
禾儿给她看,说:“我、月婷、高明给你添的嫁妆。”
嫁人头一哭,就是从这开始。
眼泪不要钱似的往下掉。
赵秀云自己眼眶都是红的,还要说:“收一收诶祖宗,你这化妆呢。”
小麦吸着鼻子说:“让我哭一会吧。”
新人要出门,当然是要哭的。
王文踩着吉时来接人,他今天是西装革履,英俊异常,胸前别朵小红花,写着“新郎”两个字。
按规矩,他要背着新娘到巷子口上车。
小麦捏着他的肩膀,突然踌躇,回头看一眼。
大米定定看着,拳头渐渐捏成一团。
高明拍着他的肩膀,不知道说些什么比较合适。
王文保持着半蹲的姿势,能察觉到她的情绪一样,无声摸着搭在自己肩上的手。
赵秀云觉得也只有自己来做这个“恶人”,撑着红伞说:“新人出门啦。”
跟拉长调子似的。
方海就在一边看,忽然觉得这情景离自己也不算太远,忍不住盯着高明看。
目光灼灼,叫人没法忽视。
高明今天正是有些“做贼心虚”的时候,装作自己很认真参与这场离别,忍不住咳嗽一声。
该说不说,方海有时候也挺敏锐的,毕竟是干侦查出身,手指在裤腿边一点一点,冷笑了两声。
他说不清的,就是觉得这小子没干好事。
高明装不下去,只得冲方叔叔扯嘴角笑笑。
看上去更不对劲,方海蹙眉,把这事放在心上,跟着送亲的队伍走。
即使是大米,也要去的。
但他心里知道,哪怕以后常见面,意味跟从前也是不一样。
高明也有几分滋味在心头,叹口气在人群最后面跟上。
走在前面的当然是一对新人。
小麦肩膀微微抽动,只有此刻离得最近的两个人能感觉得到。
王文一步一步往前走,步伐坚定又有力。
影子被太阳拉长。
赵秀云看着自己的倒影,心想撑伞这个规矩可以改一改,她站在这,都觉得自己有些碍事,手不经意压压眼角,颇有种提前嫁女儿的感觉。
第67章 三对 第三更
【小麦&王文】
婚礼其实是件准备时间长, 过程短的事情。
前前后后忙活好几个月,不用一天就一切结束。
小麦坐在婚房里,既有一切落定的感觉, 又朦胧间觉得不真实。
每一样家具其实她看着都很熟悉, 毕竟是亲自挑选的, 唯有大红色的床单, 叫她不自在别开眼。
王家是自建房, 这几年才盖的, 配备都是最新式, 房间自带洗手间。
王文今天没喝多少, 连他预备的小舅子“袭击”都没遇上,反倒是人家梗着脖子,帮他挡下不少。
他擦着头发从湿漉漉出来,咳嗽一声说:“你去洗吧。”
小麦摸着喷过不少定型水的发型, 拆着夹子站起来,说:“我先卸个妆。”
王文跟在她身后。
婚房的一切都是新的, 牙刷、牙杯、毛巾全是红的。
连镜子上都贴着一个双喜字, 从里到外红通通一片, 完全无法忽视。
小麦觉得低头不是, 抬头也不是,侧过头吧, 又有人直愣愣盯着自己。
她忍不住说:“看什么?”
王文还是略喝几杯,只是不到醉的时候,靠在门边说:“看我的新娘子。”
领证、办婚礼, 都不及此刻让他有尘埃落定的感觉。
小麦扬着嘴角,到底是新婚不好意思,推他说:“卸妆有什么好看的。”
关上门后却悄悄咽口水, 觉得心脏砰砰跳,再想到待会要同床共枕,只得深呼吸平复心情。
王文站在原地,先是低头看一眼自己,那真是,一点也不好看。
他妈选的这套睡衣,那真是活生生把书生变屠夫,要不是图喜庆,委实没有穿的必要,但规矩就是这么多,他虽然不大信这些,也希望能一切美满,从早到晚,不管长辈提出什么都遵守。
他卷起一点袖子,支耳朵觉得媳妇没那么多,悄摸摸掏出几个哥们送的“贺礼”。
薄薄一本书,连字带图都有,往前十来年要是被人举报,当场就是一个劳改。
即使是现在,也不是能光明正大拿出来的东西。
他看一眼,就火速盖上。
二十八岁的大小伙,说什么都不懂是骗人的。
这会所有热气都好像是向下涌,急得想跺脚,恨不得冲进去帮人搓澡。
高考那年等放榜,都没有这么耐不住过。
他又做贼似的翻开书看两眼,然后丢进柜子里,一脸严肃坐在床沿等。
小麦是故意磨磨蹭蹭,不知道要不要出去,最后抱着自己换下来衣服,拖拖拉拉打开门。
就那瞬间,王文的眼睛一亮,像看到世上最美味的食物。
她都要结婚的人,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眨巴眼说:“你,饿吗?“
王文今天是喝酒比吃菜多,说:“那吃点吧,厨房应该有,我去拿。”
趁着他下楼的功夫,小麦给自己喷一点香水。
闻着又觉得不对劲,甩着衣服下摆,想把那点味道散掉。
行动之间露出纤细的腰肢,王文简直是要叫救命。
他咳嗽一声,表示自己已经上来。
惹得小麦急急捂着衣服,往后退两步,有点良家妇女撞见小流氓的意思。
这是她下意识的反应,退完才发现对面的人是自己的新婚丈夫,扑哧笑出声。
王文猜不中她这一会想的什么,只看笑得灿烂,自己也跟着乐起来,说:“有汤拌饭。”
当然是他自己拌的,卖相多少不佳,不过小麦就爱吃这个,坐在床尾去端碗。
连碗带勺,也都很喜庆。
小麦三两口吃完。
她今天一直没怎么吃过东西,这会撑得困倦感涌上来,忍不住揉眼睛。
王文把碗筷收拾好拿到楼下,也顾不上洗就上楼,看她这样说:”睡吧。“
小麦一下子又精神起来,抿着嘴唇发出一个鼻音。
王文反锁好门,一点一点靠过去,两只手渐渐撑在床上。
连呼吸好像都交融在一起,只看得到彼此的眼睛。
小麦紧张地揪着两只手,慢慢不得不抓着他的衣领,说:“关,灯吧。”
亮堂堂的,多不好意思啊。
王文跟阵风似的去关,立刻又凑过来,月色皎皎,只映出窗口上贴着的窗花。
屋内的旖旎,都与外人无关。
【王月婷%大米】
时间再倒回一点,喜宴是在饭店举办的,男方女方的客人都挺多。
大米还请了些自己的朋友,有时候这种场合也是另类社交。
但应酬自家的,还得帮姐夫顶着。
说真的,他是很不愿意,恨不得亲自上阵把人灌醉在地上。
但结婚的人是他姐,要是晚上只有个烂醉如泥的新郎,感觉好像是差那么点意思。
只得硬着头皮上,倒叫王武惊讶,毕竟他结婚的时候,大舅子小舅子都没客气。
大米的酒量,说差不算差,就是架不住轮番来。
大喜的日子,本来就要喝。
连王月婷都觉得头回见他醉到这地步,散席后找人把他拖回家的。
原来是姐弟俩住的地方,从院门口到客厅门前都是鞭炮碎屑,有一种热闹过的寂寥。
大米被扔在床上,还是不甚清醒。
王月婷只得帮他盖好被子,找了个脸盆放地上,怕他会吐。
不过等一会都没什么动静,自己也有点困,索性找出件军用大衣穿上,趴在书桌上睡。
这样显然是不舒服的,没多久她就醒,伸手探了下呼吸还在,想想出门买点吃的。
去一趟回来,人还在醉,甚至小声打起呼噜来。
王月婷撇撇嘴,在房间里瞎转悠。
这儿她来过很多次,有什么东西都一清二楚,然而细究确实第一次。
书桌的玻璃下面,夹着的全是照片,有几个小伙伴的合照,也有两个人的,全都是回忆。
她边看边想,目光忽然停留在某一处。
是高明去青岛前,几个人的留影,两个男生勾肩搭背站在后面。
是洞悉一切后,她才发现。
原来当年他所有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
那会才几岁,这人未免开窍也太早!
王月婷“啧啧”摇头,觉得自己又抓到一个“把柄”。
大米醒的时候,就看她一脸怪笑,摸着自己的脸说:“你又画什么了?”
王月婷顺手举起桌上的镜子,说:“少冤枉人。”
那就是自己喝醉的时候发什么疯了。
大米想想说:“我干嘛了?”
王月婷凑得近些,一字一句问道:“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这个问题,她也是第一次问。
大米没有提及过,但好像刻在心里,说:“一九七八年的六月三日。”
这时间也太准确了吧,王月婷好奇道:“为什么是这天?”
大米提醒道:“那天是我的生日。”
他们都过农历,新历的日子,肯定是想不起来的。
王月婷想不起来十几年前的那天发生过什么,说:“好像没什么特别的啊?”
那一天确实和往年没什么两样。
大米手在她脸上划过某种弧度,说:“你冲我笑,笑得特别好看。“
情意由此而生,或者说由此而知。
少年人的一切都藏在心底,无法宣之于口。
王月婷扯着自己的脸颊,说:“像这样笑吗?”
大概自己也觉得不像,说:“但没关系,你都喜欢的。”
大米声音沉沉,只希望这些大红喜字,是为自己而贴,说:“嗯,永远都喜欢。”
【禾儿&高明】
高明今天喝得不算多,实在是王文请来的兄弟们太帮得上忙,要不是大米硬要挤进去,喝得跟泄愤似的,也不至于到这步。
但说不多,人也有几分醉,只好在能走直线回家而已。
他回家,跟方家是一个方向,本来是顺路走着,方海眼睁睁看着姑娘跟他拐进门,话都到喉咙,硬生生又憋回去。
脸上表情说不出是什么意味。
赵秀云只喊一句“记得早点回来”,也就不管。
她对这些还是管得紧的,到底还没结婚。
禾儿想起半夜的事,大声应完,嘀咕道:“我妈早上一直盯着我看,快把我吓出心脏病。”
高明是参加完婚礼,有几分羡慕说:“我们什么时候才可以光明正大。”
禾儿心想,他们这也不是搞的“地下党”类型的恋爱,刚要张嘴,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事,手上一拧,说:“老实点。”
高明觉得自己挺老实的,叫可怜说::“好大的房子,只有我一个人住。”
他这婚房都准备好,结果夜夜独守空屋,找谁说理去啊。
禾儿左右看,这房子是她完全按自己心意装修的,不像自家,还考虑父母良多,真是越看越满意,说:“等着,很快就有女主人来。”
高明鞠躬请示道:“那您觉得,什么时候比较合适?”
样子看着还怪谄媚的,禾儿晃晃他的手臂说:“本命年好不好?”
人家说本命年要穿红,她就来个最红的。
高明先是心中有数,不过说:“那年结婚,没什么忌讳吧?”
赵阿姨平常可是很讲究这些规矩的。
这个禾儿还真没打听过,说:“我们唯物主义,不讲这套。”
她在很多方面,其实是跟着妈妈有样学样。
高明没有提出自己的看法,只说:“好,你想什么时候都行。”
他固然渴望成家,但还是得以对象的看法为主。
禾儿自己其实还好,对她来说好像就是跨过一座房子的距离。
但心里觉得对父母来说未必就是,只看今天小麦结婚,他们都很是舍不得的样子,更何况是将来到自己。
她只能稍微牺牲一下对象,保证说:“我们以后有一辈子,所以不争朝夕。”
一辈子。
高明心里重复这三个字,搓着手指说:“好,一辈子。”
大家说好的,就不许反悔。
第68章 仙云 第一更
仙云县是座江南古镇, 离沪市开车要三个多小时。
先走三分之二的水泥路,剩下的全是坑坑洼洼的土路。
赶上夏天,不得不开着窗通风, 前面的车一过去, 后面车上坐的人一嘴灰。
这难受劲, 比坐火车还不如。
周杨坐在驾驶座上, 扫过后视镜。
后排两个小姑娘拽着彼此的手, 看样子像是马上要吐。
但苗苗和王雪其实还好, 就是颠得着实有些难受, 加上天气热, 连刚出发的那股兴奋劲都散去。
倒是副驾驶的赵明宇,“呜呜”两声。
周杨才注意到他的不对劲,猛踩刹车。
得亏他们这辆车在最后面,这路上平常连牛车都稀罕, 不然就叫人一屁股撞上来。
赵明宇吐半天,圆脸蜡白。
漱口后扶着车门说:“杨哥, 还有多久到啊?”
周杨也不大确定, 这地方他也是第一次来, 看手表, 模糊说:“应该快到了。”
又关切问两个女孩子说:“还是说休息一下?”
眼看前头的车都快开不见,苗苗有些担心待会找不到路, 说:“到再说吧。”
她这么说,另两个当然没意见。
毕竟论熟悉,还是她和周杨沟通为主。
王雪纯粹是陪着她来画画的, 赵明宇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三个人原样坐好,到地方之后还是松口气。
周杨这次是来给同事的婚礼撑面子的,当然人家是员工价租的出租车公司的车。
不然大家一般也不接这么远的单子, 也就他跟另一人,和新郎官关系好,早到几天给拉人拉货,剩下的车队会在婚礼当天到。
既然是请他来,肯定给安排住宿,反正乡下人人有房,多一间屋子的事情而已,还张罗着要叫个堂妹带他们转。
周杨知道苗苗其实不太爱跟生人说话,又琢磨着镇子不大,三个人也尽够用,就给婉拒。
不过还是要嘱咐道:“怎么出去的,就怎么回来,记住门牌号,不要走得太散,饭要照点吃,知道吗?”
他是来干活的,没法陪着转悠,到底这地方不大,又不是孤身一人,应该还算太平。
苗苗只点头应,等他去忙活开,有些茫然看着四周。
这座古镇,据说有三四千年的历史,一条河穿镇而过,四处都是青石板路,颇有些风流建筑。
不过江南风情的东西,他们见得挺多的,并不算太惊讶。
只是少年人心性,一踏出人家的门,就开始找吃的。
他们本来就是来旅游的,不过这儿名气不大,没搜集到什么信息,还是新郎官指点他们,要是想吃当地口味,得到状元楼去。
状元楼开业至今有一百多年,建国后改成国营饭店,连货真价实的状元题字的招牌,都没能留下来。
现在挂着的是改革开放之后,原来的大师傅把店承包下来,又改成私营,才找一位书法家写的。
苗苗对字画都颇有研究,不过是画画上更擅长,进门前抬头对着牌匾研究好一阵。
别看赵明宇不学无术、打死不跟爷爷学画的样子,其实家学渊源,在鉴赏上还是有点眼光。
两个人仰头望着。
一个说:“结构很漂亮”。
一个说:“比划通畅。”
唯有王雪蹙眉看着,看不出什么花来,不知怎么叹口气,说:“我饿了。”
苗苗也反应过来,摸着肚子说:“我也饿。”
三个人先后跨过门槛,挑了个靠窗的桌子坐。
沿河开着的店,夏天里窗一开,风微微吹进来,总叫人心情舒畅。
苗苗抿着老板给上的茶,点一份鲜鱼面,就撑着下巴看窗外。
她的话向来不多,连同王雪也是,两个人都是有些文静的性子。
不过王雪的文静,和身上的大片胎记有关,她出国治疗这两年,接受的是截然不同的西式教育,即使仍然有些浅浅的印记,也让她能无惧他人目光,昂首挺胸走路。
少女纤细的脖颈上,最大一片胎记像朵浅浅的粉色小花,莫名增添几分妖艳。
赵明宇别开脸,说:“苗苗,下午就去莲庄吗?”
莲庄是苗苗此行的目的,建于光绪年间的私家园林,有十来亩的荷花池,这个季节开得正艳,现在是对外开放的景点。
她从小学国画,尤其爱荷花,几乎每年都要去一趟西湖。
周杨也正是知道这点,才会提议带着她出门玩。
苗苗并不是以自我为中心的孩子,想想说:“还是先转转吧,反正我们要在这待好几天。”
赵明宇就是坐不住,才不学画的,长舒口气说:“行,那下午看看有什么好玩的。”
他向来活泼,趁着服务员上菜就打听。
仙云这两年也在积极发展旅游业,服务员知道他们是来玩的,说:“大槐树下面有个游客中心,你们可以到那里领地图。”
大槐树是小镇的中心,历史也很悠久,枝干上系着红色丝带,地上还有香炉,老人小孩们端着小凳子坐在树下聊天,另一边就是游客中心。
说是中心,其实就是个小摊子,连牌子看上去都很敷衍。
大概也是少见游客,工作人员还挺热情的,给他们安排说:“现在热,你们可以去藏书楼,等太阳快下山,再到这儿坐木船……”
反正没有安排,照这样也不错。
跟着两个不爱说话的人出门,赵明宇当仁不让多跟人交流。
撇开那些少爷脾气,他人还是挺好相处的。
起码拎包、领路,自觉就顶上。
两个女孩子跟在他身后,就看他拿着那张地图绕来绕去,半天又回到原点。
虽然都是灰瓦白墙,巷子布置乍一看都差不多,路上也没什么标识。
但那种熟悉感还是让苗苗知道,他们一直在原地打转。
她忍不住凑过去说:“好像不对。”
赵明宇看着原地的那个人,犟嘴道:“我再找找就对了。”
苗苗半信半疑,看着人家养在门口的花,敏锐指出说:“就是又走回来了。”
走回来就走回来呗,赵明宇刚想嚷嚷,到喉咙又憋回去。
只得嘟嘟囔囔道:“那你看一下吧。”
苗苗举着地图左右看,又抬头看天说:“东在那边。”
这种最基础的,她还是知道的。
王雪也挪到她边上,帮着说:“嗯,往东走,再左转就行。”
一对二,赵明宇改成走后头,他觉得自己表现得很糟糕,不自觉踢一脚路边的小石头。
石头一路滚着,撞在路边人家的花盆上,发出一声脆响。
王雪下意识要回头,只动几毫米又憋住。
她垂眸看着身边的好朋友,光洁无暇的脸庞,姣好的面容,尤其一双眼睛,会让你觉得她值得世上一切宠爱。
哪里像自己。
王雪不自觉摸着脖子,这已经是激光好几次的成果,连现在最先进的技术都没办法完全消除,只能尽力淡化。
苗苗没能察觉到身边两个人各有心思,只尽职地直走、转弯,然后停下脚步说:“到了。”
他们要去的藏书楼,和莲庄是同一位主人,现在都是对外开放,也收五毛钱门票。
里面不少都是费尽力气保存下来的古籍,只有手抄本供人翻阅。
苗苗进去就找到自己感兴趣的,靠在书架上看。
王雪和她的爱好不相同,拿了本杂谈,也站着看。
两个人分属两个不同的方向,赵明宇既怕做得太明显,又不想离太远,索性就在里头绕圈子。
一圈又一圈,好像这浩瀚书海里,就没有他感兴趣的。
当然,也可能是真没有。
毕竟他是真耐不住看这些,只是装模作样看两页,又放回去。
翻着翻着,恰好找到一本《花鸟画论稿》,看落款应该是孤本,拿着想去给苗苗。
王雪这书看得也不宁静,余光里一直在分神。
虽然听不见说什么话,就看得到苗苗挂着一抹笑,接过本书。
任谁看,都会觉得这样一对青年男女是对璧人。
她怔怔盯着书页发呆,鼻头发酸,揉揉眼,连肩膀都耷拉着。
赵明宇其实一直注意着她的动向,还以为是看到什么感人故事。
女孩子有时候就这样,他妈看《阿信》,还总得哭个七八回。
这正是献殷勤的大好时候啊。
他摸摸口袋是空的,深恨自己的粗枝大叶,说:“苗苗,你有没有纸巾?”
苗苗在随身小包里翻找,递给他说:“都给你,我还有很多。”
真不愧是好朋友,赵明宇感激得很,觉得自己先到这儿一趟再过去,实在是个妙计。
苗苗觉得他背影好像有只小猴子跳来跳去,略微思考几秒,没琢磨出什么来,又翻开下一页,心想自己还是好好读书吧。
另一边,王雪都听见轻微的脚步声,毕竟这里头安静,一切都被放大。
她目不斜视,赵明宇已经看见眼眶是红的,说:“看的什么书?”
用气音说话,不得不靠得再近些。
王雪捏着书,说:“没什么。”
又觉得自己这么说有点拒人于千里之外,给他看封面。
赵明宇看着《镜花缘》三个字,觉得约莫是本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试探性问道:“有谁去世吗?”
王雪眨巴眼,她其实还一页都没翻开,只能含糊说:“女主人公吧。”
赵明宇要是再有文化些,就能看破真相,可惜他不能,只掏出纸巾说:“擦擦吧,里头都是假的。”
又说:“我爷爷有很多,你要是喜欢,回头可以拿去看。“
那可都是真迹,王雪熄灭一点的心又燃起来,说:“可以吗?”
这有什么不行的,赵明宇拍胸脯保证说:“随时都行。”
又在心里补充,要是能自己来就更好了。
第69章 支招 第二更
从藏书楼出来, 已经是日落时分。
三个人去坐木船,乌篷顶,有位老大爷划着, 能绕小镇一圈, 一个人收五毛。
整座小镇, 估计也就他们是游客, 船夫看人坐定, 二话不说划起长竹竿。
河面泛起波澜, 水面还算清澈, 偶尔有两条鱼游过去。
经过石桥底下, 投射出一片阴影。
连周身的温度都降下来,感觉不出是夏日。
苗苗打个喷嚏,说:“我还想在桥上画一幅。”
国画和古镇,本来就是极相衬的。
王雪小时候, 家里不是没条件让学东西,可惜她去上学一度都很不愿意, 简称不愿见人, 这会倒是惋惜起来, 觉得当时很该学点什么的。
她说:“要不你画一幅, 我带到美国去吧?”
她学业未竟,这趟去估计又要明年才回来。
琢磨着可以挂在床头。
苗苗送出去的画不知道多少, 她觉得自己身无长物,挣回来的好像就是这些。
大方说:“两幅吧。”
哪有人送单数的,听上去好像就不太好。
王雪知道她的画, 现在也能值几百,摆手说:“我就是留念一下,也不好带。”
又觉得小的就便宜, 两只手拢在一起,说:“这么大就行。”
苗苗沉吟片刻,说:“那画一朵荷花吧。”
即使她还没想好画哪一朵,明天挑挑。
船夫听见他们说话,道:“你们是来莲庄写生的吧?”
他们这儿是不太有名气,但每年还是有那么些美院学生来的。
赵明宇代表应,寻思没必要解释那么清楚。
船夫就给他们推荐说:“上回有好几个首都来的学生,就在相思楼那片画的。”
首都学生都在那画,能是什么差地方吗?必然有他每日看着,都没看出来的好处啊。
苗苗还想着明天去绕园子一周,看要在哪画,听着“相思楼”几个字,问道:“那有什么特别的吗?”
船夫生于斯、长于斯,着实没看出来,不过说:“楼不错,是以前那大家小姐的绣楼,就在莲庄里头,靠着花池建的。”
又说:“楼门口有棵树,你们小年轻可以去绑红绳,保姻缘的。”
还有这种习俗。
赵明宇平常是粗枝大叶的性子,这会不由得惦记起“封建迷信”,撺掇道:“那我们明天就去看看吧。”
也不是不行,两个女生都没什么反应。
只王雪若有所思,察觉到他的兴奋,嘴角微微向下。
苗苗仍然迟钝无所觉,到住的地方,正撞见周杨忙完。
周杨今天是帮着去送聘礼,在女方家吃过午饭才回来。
下午又帮着拉货,好端端的小轿车,给开成卡车。
他拍拍身上的灰,看到人问道:“吃过饭没有?”
苗苗“嗯”一声,说:“你吃了吗?”
这种喜事,当然鱼虾酒水管够。
周杨跟她说午饭的菜色,又问道:“今天上哪玩了?”
两个人自然说着话,王雪的目光在他们之间挪动,又看向赵明宇。
倘若开窍一些,赵明宇能从其中看出怜悯,可惜他水准也很有限,只自顾自别过脸——据他对着镜子分析,自己的侧脸是最好看。
王雪不明所以,只以为他是恰好转头,挽住苗苗的手示意
她刚刚就念叨着想上洗手间。
苗苗了然道:“我们先回房间啦。”
这一趟,两个女孩子一间房,赵明宇跟周杨一起。
两个男的原来见过几次面,没聊过几句,头回一起出门就要同住一屋,是个人都会有几分尴尬。
不过他俩性格都外向。
尤其是周杨,他毕竟年长几岁,进屋后主动找话题说:“今天玩得怎么样?”
赵明宇的目的压根不是玩,觉得好像挺失败的,但他这人,其实没什么特别好的朋友,主要是脾气问题。
哪怕是同性都屈指可数。
放眼望去,连带着不太熟悉的人的意见,都想稍作参考。
他犹豫着要怎么不经意问问,周杨有没有什么处对象的经验,洗澡的时候心不在焉。
一直到睡前要熄灯,黑暗给他些许勇气,他才问道:“杨哥,你有对象吗?”
周杨光棍一个,了然道:“咋的,有心事啊?”
世人都好打听,他也不例外。
赵明宇不自在咳嗽声,说:“我有个朋友啊。”
有个朋友,周杨听到这就想笑,憋住说:“他怎么啦?”
赵明宇还真觉得自己忽悠过去,说:“他有个喜欢的姑娘,但不知道人家喜不喜欢他。”
周杨是没吃过猪肉,见过猪跑,说:“男子汉大丈夫,问去啊。”
不过就在这猜猜猜,能猜中什么。
赵明宇不太敢,别看他平时大大咧咧的,但遇上这种事也一样。
尤其是觉得王雪从美国回来以后完全不一样,虽然仍旧沉静,但是那种由内而外的内敛,叫他不好意思轻易打扰,生怕得到一个不想要的答案。
他含糊道:“我……他是觉得说,要再谨慎一点。”
这也是个道理,周杨打听道:“那平时呢,她对你……的朋友有什么不一样?”
搁以前,赵明宇也很自信,现在是不确定道:“算是她最好的男生朋友吧。”
如果人家在美国没有要好的男同学的话,他想应该是没有的。
真是木头脑袋,都最好了还有什么好怕的,瞻前顾后,是不是爷们。
周杨笃定道:“哪有啥要好不要好,有戏啊这是。”
又举例说:“你看大米,再看高明,那就是从要好的男生朋友成的。”
这话简直是非常有道理,赵明宇恍然大悟,觉得自己也算是王雪的青梅竹马,追问道:“那我有机会啦?”
急得都忘记说是“某个朋友”。
周杨也没戳破,说:“我觉得你可以试探一下,比如问问她有没有喜欢的男孩子。”
说到这儿,他警惕起来,阴森森道:“是苗苗吗?”
虽然是突如其来的问题,赵明宇还是很快否定道:“当然不是。”
其实到这儿,是谁周杨已经心里有数,尽情给他支招,两个人谈了半宿,赵明宇只差拉着他结拜,静等明天的“试验”。
第70章 狗血 第三更
赵明宇最近是有点着急的, 人家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当时王雪决定要去美国的时候,他哭得跟个狗似的, 才知道自己的心意。
之后就一直抓心挠肺地等着人回来, 连漂洋过海回来的那封信都格外珍贵。
两年多而已, 人好像跟从前一样, 又多多少少有变化。
要是再等下去, 万一她有喜欢的人, 才叫追悔莫及。
赵明宇打定主意, 要抓紧人在国内的时间, 能做出点进展来。
可想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
他甚至还觉得王雪这趟回来对他不冷不热的。
明明以前两个人挺要好,哪怕是不在同一个年级,上下课也凑一块。
他捉摸不透, 只能通通归结为“女大十八变”。
有心问问跟她最要好的苗苗吧,想想没必要。
实在是左看右看, 苗苗浑然没有七情六欲的样子。
一派澄净, 不太像懂这些的人。
这回是逮着一个周杨, 跟救命稻草差不多。
第二天出门前还郑重说道:“我上啦?”
仙云本地婚礼规矩繁多, 加上这回是大操大办,规格很高。
周杨今天还得去给新郎官接几位亲戚, 虽然急着走,不忘鼓励他说:“加油,我很看好你。”
赵明宇咽口水, 跟两个女生汇合。
他们早上要去吃本地特色的千张包,沿着昨天打听好的方向走。
苗苗和王雪手牵手,偶尔说两句话, 或者停下来拍照。
坐在摊子上,也是她俩紧挨着。
赵明宇就知道是这样,所以他今天的重头戏,在苗苗画画的时候。
为此,连王雪提议要去河边转转,他都第一个反对。
王雪当然不知道他的心思,只以为他是为早点陪苗苗去画画,不然人家千里迢迢跑这儿来是为什么,难道是为她吗?
但就是这个她觉得最不可能的可能性,才是真相。
她因为外貌,从来没有揣测过赵明宇喜欢自己,即使是他向来好像有那么些超乎寻常的关心。
她也只以为是同情。
怜悯,始终是这么多年她从外人身上得到最多的情绪。
至于喜欢这么奢侈的东西,她没有渴望过。
苗苗这趟出门,也不想大家围着自己转。
她毕竟也是个体贴人的好姑娘,说:“还是转一下吧,不花多少时间的。”
赵明宇略微踌躇,点头道:“行吧,那就去。”
王雪心下黯然,连欣赏风景都草草了事。
苗苗还以为她是为自己,说:“没事的,我不着急。”
王雪勉强扯嘴角,说:“我也挺想去看荷花的。”
苗苗隐约觉得哪里不大对劲,小雪不对,明宇也不对。
她有限的感知里揣测不到这些,没有再推来让去,说:“那走吧。”
要不是为画花,她不至于跑这么远,一路上觉得自己老吃苦。
心里琢磨着要是风景叫自己失望,也得硬着头皮画。
然而莲庄确实有独到之处,亭台楼阁都是精心设计过的,活水穿堂而过,十来亩荷花池争相绽放。
昨天船夫提过的相思楼,就建立在花开得最拥挤的河旁,据说原主人的爱女以前就住这里。
举凡是景点,肯定都是有典故的。
相思楼这样不适合作为闺房的命名,也有曾住在这里那位小姐的一段爱情故事。
苗苗在楼前转来转去,把画架支起来,说:“我就在这画,你们逛去吧。”
总不能让大家干等着,她一个人也出不了什么事,毕竟三个人里头,真要打架还得看她的。
王雪一来是想陪着她,二则抬头看一眼昨天船夫提过的那棵树,果然挂着不少红绳,心念一动,预备着待会趁人不注意也挂一条,说:“我想坐一下。”
旁边就有石桌石椅,她随意拍拍灰就坐。
赵明宇心中哀嚎一片,还是说:“别吧,咱们逛逛去。”
本来按两个人的交情,这也是挺正常一件事。
王雪现在是已经笃定他喜欢苗苗,闷不吭声摇摇头,说:“我想坐着。”
她这样一说,把赵明宇所有的话都堵住,他抬头看,寻思自己也是该好好求一下姻缘。
不过人都在这,他也不好意思干这种小姑娘才做的事情,索性也坐下来,说:“那就坐吧。”
一张不大的圆桌子,陡然放上两个人的手,变得拥挤起来。
王雪不自在的收回,放在大腿上,无意识抠着牛仔裤,心思不知道都跑哪里去。
赵明宇知道苗苗一旦画画,是管不了外界的事情的,找话题说:“美国念书好玩吗?”
这些问题,王雪这次回来不知道听过几次,答得都快会背,这会也是说:“挺好玩的,但考试压力也很大。”
所有地方都一样,想上好学校都得学习,只是模式不一样。
赵明宇是提起“考试”就头疼,他心知自己这次高考成绩不会好,想到那点分数都不好意思张嘴,说:“你考的是美国很有名的大学,还是一样厉害。”
两个人本来差一届,但王雪出国以后需要适应,也是才刚拿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她浅笑道:“你要是努力,也能考好的。”
赵明宇丧气道:“以前我也这么觉得,不过苗苗说聪明的人,不怎么努力都能考好。”
王雪一下子不知道怎么接,“哦”一声侧过头看说:“大部分人,都只是普通人而已。“
像她出生的时候,连普通人的标准都没达到,更像是人群中的异类。
赵明宇本来就是年轻气盛,更何况要他在心上人面前承认自己的不聪明,是绝无可能,因此犟嘴道:“我觉得我也挺聪明的,明年一定能考好。”
已经料定自己要复读。
王雪没有看轻他的意思,说:“嗯,可以的。”
赵明宇咽口水,说:“你相信我,对吗?”
王雪当然相信,再次重重点头。
又轻轻说:“你一定可以跟苗苗上一所学校的。”
上震旦?
这点自知之明赵明宇还是有的,他实诚道:“我再考三年都未必行。”
能上个差不多的本科,都是祖上积德。
王雪看他不是很失望的样子,说:“震旦附近也有别的学校。”
好几所大学都是建在一起的,不是没有离得近的选择。
赵明宇是刚升起一个胆大包天的念头,说:“美国呢,有适合我的学校吗?”
其实他英语着实是一塌糊涂,这两年虽然有公费留学生,不过本身都是极其优秀的人才能申请上。
像王雪出国念高中,一是她本身成绩不错跟得上,二是王家砸大钱。
后者,赵家也不缺,不过就他分数,也很难说服家里人花这个钱。
他吊儿郎当的人生里,头一次意识到成绩的重要性,并且渐渐清晰起来,觉得只有自己也到美国,才有离这个人更近一步的机会。
出国念书,并不是一件日常会被提起的事情。
王雪有些莫明其妙道:“苗苗想去吗?她没跟我提过。”
跟苗苗又有什么关系。
赵明宇说:“是我自己想去。”
王雪觉得事情跟自己估计的好像有点不一样,手渐渐缩紧,问道:“为什么?”
这是一个对她来说很重要的答案。
赵明宇舔着嘴唇,想着昨晚杨哥的话,说:“因为你在那啊。”
他都想好了,对方要是流露出拒绝的意思,他就用“毕竟大家都是好朋友圆过来”。
初到美国的日子里,王雪以为自己最想念的会是好朋友苗苗,她俩分别的时候那叫一个嚎啕大哭。
但实际上,好几个睡不着的夜里,她惦记着的都是赵明宇。
一开始,是她受姐姐的嘱托,在赵明宇上初一的时候多照顾着点,后来好像渐渐变成人家照顾她。
起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尤其是苗苗愈加忙于画画之后,她每次被人奚落,都是赵明宇帮她挡回去。
她知道自己的懦弱,自己的胆怯,却又因为有人永远站在身前,变得勇敢一些。
美国也有人嘲笑她,不过异国他乡,又是和语言不太通的妈妈一起,即使是有姐姐的朋友照顾,很多时候也得依靠自己。
但她并不是从小能立起来的人,所以更加怀念着那个保护自己的人,才明白自己的心意,只是从没想过那个人会喜欢自己。
这会她说:“因为我?”
语气里全是不敢置信。
这听上去,好像也不是拒绝的意思。
赵明宇陡然活络起来,说:“对啊。”
王雪手指绕来绕去,半响说:“那,谢谢啊。”
不是,这是什么意思?
赵明宇觉得这就是变相的拒绝,一瞬间什么情绪都涌上心头,抿着嘴说:“你不想我去吗?”
王雪当然是想的,对着他可怜巴巴的表情,连掩饰心情都顾不上就摇头。
赵明宇觉得自己这颗心,一整天真是起起落落,他实在是受不了这种感觉,毕竟开弓没有回头箭,话都到这份上,今天索性就说个明白。
他咬咬牙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想去吗?”
王雪不知道,也不敢去想,正好有片叶子飘落在桌子上,她捡起来捏在手心,摇摇头。
赵明宇现在给她的每个动作,都添上自己想象的意思,自以为什么都看破,近乎绝望地说:“因为我想在你身边。”
即使你不喜欢我。
王雪觉得自己仿佛听明白,又像是没有,抬眸说:“什么?”
医生没说治疗的副作用有幻听这一项啊。
赵明宇以为她是想借口没听见糊弄过去,可他偏偏不愿意,一字一句说道:“我喜欢你,想陪着你。”
这话更加直白,王雪一下子有些转换不过来,试探性问道:“我?”
音调都提高。
明明说得那么清楚,还是想装作没听见。
赵明宇觉得狗头铡就在自己的脖子上,他正要张口,苗苗已经站在他们旁边,说:“你怎么了?”
要命,她什么时候在这儿的,刚刚对话的两个人都从椅子上蹦起来。
唯有苗苗泰然自若道:“我以为你们在吵架。”
表情看上去都不太对劲,所以她才来劝架。
王雪下意识就说:“你不是应该喜欢苗苗吗?”
世上哪有这种应该,赵明宇只以为她是想推开自己,笑得几分凄楚,说:“算了。”
话都到这,怎么能算。
苗苗甚是惊讶道:“绝无此事。”
王雪总算意识到眼前是个什么场景,说:“所以你刚刚是真的说,喜欢我?”
苗苗的嘴巴渐渐张圆,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情况,表情一瞬间有些古怪,说:“真的假的?”
说完捂住自己的嘴,觉得好像不该说话。
赵明宇也顾不上她,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沉重点头。
王雪欲言又止,最终说:“苗苗,我有话跟他说。”
苗苗虽然好奇,也是讲礼貌的,接着回去画自己的,连耳朵都不支起来。
她一走,王雪就有些着急,说:“我一直以为你喜欢苗苗。”
赵明宇从来都没有过这个念头,说:“没有的事。”
又说:“谁跟你说的?”
王雪自己猜的啊,毕竟苗苗长得那样好看,从小到大,哪个男孩子不围着她转,与自己正相反。
她呐呐道:“就……按照常理。“
其实峰回路转,赵明宇也发现其中一些不对之处,寻思还是死得再痛快些,说:“我是喜欢你,一直都是。”
王雪吸着鼻子,眼泪不由自主往下掉。
她小时候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倒霉的人,生来好像就低人一等,但现在又觉得老天爷始终是看顾她的,起码有一件事情,是叫她得偿所愿。
赵明宇还等着她的回答,看人就哭起来,手忙脚乱找纸巾说:“我不说,我以后再不说这个话了。”
王雪难得娇蛮,手背在眼睛上一擦,说:“你必须说。”
还要说一辈子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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