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红尘一两风,慰我三千梦。

    李鹤骨的声音温和, 丝毫没有鸣钟人的架子。

    原本参与选拔赛的灵师是一百人,九婴事件之后只有十几人被留了下来。

    在这些人中,有几个天赋并不算好, 甚至参赛前都没有想过自己能留下,因此当他们听到李鹤骨的话后有些脸红。

    ——李鹤骨说他们所效劳的是苍生。

    可拯救苍生这样的事也不是谁都能做的。

    “混沌冢能延续至今靠得并非是强大的灵师,而是救世的信念, 只要有心, 人人皆可。”似乎是看透了那些灵师的想法, 李鹤骨开口,“为万世开太平,从今以后还要仰仗诸位了。”

    他这样说,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原以为自己这样的修为到了混沌冢只能边缘化, 没想到李鹤骨亲自见了他们, 还说出了这样一番话。

    他慈祥而温和, 如果不说, 谁能想到混沌冢声名赫赫的鸣钟人竟然是这样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

    元天空兴奋地对桃桃说:“好燃啊,比名扬天下还要燃!我原本是想进华灵院的, 但不知为什么, 到了混沌冢突然干劲满满。”

    李鹤骨:“混沌界内空房很多,诸位可以选择房间住下, 这段日子比赛劳累, 好好休息。”

    没有人敢说话, 只有元天空傻乎乎地问:“老爷爷, 这就算加入混沌冢了吗?”

    周围的人纷纷望向他, 不明白他怎么敢这样随便接李鹤骨的话?还敢叫他老爷爷?

    李鹤骨笑:“还未, 正式加入混沌冢前要宣誓, 阿与安排的日子是在七天后, 本来想给你们报个旅游团在闽城放松一下,但暗灵师一事后外界已经不安全了,所以提前接你们来混沌界,你们就先生活在这,把混沌界当成自己的家。”

    元天空挠了挠头:“还是您想得周到。”

    李鹤骨只出现了几分钟就离开了。

    匡清名吊着的一口气终于松了,双肩也耷拉下来。

    元天空搂他肩膀:“刚才不是还挺硬气的不当灵师吗?怎么李鹤骨一出来你就怂了?不想当灵师你倒是跟他说啊,鸣钟人爷爷那么慈祥,只要你说,他一定会同意的。”

    匡清名:“那可是李鹤骨!他做了八十年的鸣钟人,是所有混沌冢灵师心中的神,我怎么敢跟他说那样的话啊?”

    “那你打算怎么办?不考研了?”

    匡清名在被押到混沌界后就出不去了,只得暂时留在这。

    他没精打采道:“走一步看一步,研肯定是要考的,先假意投诚放弃抵抗吧,趁我爷爷不备再偷偷溜出去。”

    元天空跟他勾肩搭背的:“以后的事以后再想,这几天我们住哪?要不住一起吧,还可以凑桌麻将。”

    关风与走过来:“住我院子。”

    他正要带几人去他住处,巫凤雏却叫住了他:“等等——”

    他停了脚步,吩咐身边的小灵师:“先带他们过去。”

    院子里走得不剩什么人了。

    关风与面无表情地看着巫凤雏。

    她脸上没有往日跋扈的样子,仰头不甘地问:“她到底有什么好?”

    关风与:“你不需要知道。”

    他走近巫凤雏,冰冷的眼眸中带着令人无法直视的压迫力:“巫松应该已经将我的话带到了,过去的事我暂且不追究,再有下次……”

    他声音低了低:“慕雷天就是你的下场。”

    巫凤雏这才发现,慕雷天和他的两个小弟明明获得了名额却没有进入混沌界。

    面前的关风与和往日她所熟知的那个冷漠强大的男人并不一样,他眼眸中的暗色令她忍不住心脏狂跳。

    她惊惧地后退一步,关风与转身走了。

    ……

    关风与的住处是一座独立的小院,有十几个空房间。

    院里种了许多紫色的菖蒲花,在混沌界温暖的气候下,偶尔还能看见几只蝴蝶围着花丛打旋。

    元天空惊讶:“与哥私底下喜欢种花?”

    在他眼里,关风与的冷酷简直就是没缝的墙,什么都穿不破。

    从前他读华灵院预科班时,关风与是他的偶像,但是真正见了面,他根本不敢找他说话。

    桃桃在场倒还好些,这男人相当双标,如果是对桃桃说话,那么不仅态度温和,就连说话时的字也多上很多。

    除此之外,他对所有人都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不分敌我。

    元天空之前以为,总得在院里放一些机甲模型又或是邪祟的骨架才配得上他这性子。

    但他实在没想到,关风与竟然会在院子里种花。

    他认真观察了花田里开得正好的菖蒲花,对桃桃说:“与哥该不会是个闷骚吧?”

    说着,关风与进来了,他连忙闭嘴。

    富贵进了院子像回了老家,从南宫尘的肩膀上下来飞到花丛里扑蝴蝶玩,匡清名则直接找了个房间进去背书了。

    桃桃没什么行李,在一楼随便选了个房间住下了。

    南宫尘的房间在她隔壁,他这两天不是失踪不见就是闭口不言,在面对慕雷天时是,进了混沌界后更是。

    关风与是属哑巴的,不会主动找他说话。

    元天空则是察觉出他沉默背后的危险讯息不敢跟他说话。

    桃桃原本想让他静静,但是静了这么久都没有起色,她毫不怀疑她要是不主动去问,他会一直这样沉默下去。

    她刚要去敲南宫尘的门,关风与从走廊另一头走来:“师祖要见你。”

    ……

    李鹤骨的住处和关风与的很像。

    同样的简洁,同样的在院中种满了花,只不过他种的是文心兰。

    桃桃进到院里时,李鹤骨正在侍弄花草。

    他衣袖挽起,袍角和鞋子上都粘了土。

    如果不说,别人只会将他当成一个普通的花农,根本不会和混沌冢的鸣钟人产生什么联想。

    李鹤骨只说要见桃桃,关风与将她带到后就关上院门站在外面,没有进来。

    “师祖。”桃桃不知道李鹤骨找她做什么,有些拘谨。

    李鹤骨听见了桃桃的声音,他从花田里站起身来,去水缸前洗手。

    桃桃走过去帮他舀水,他边搓着手边看着桃桃:“你长大了很多。”

    他很慈祥,像在对孙女说话的爷爷,毫无距离感。

    但即使他很慈祥,桃桃还是乖巧又有礼貌:“离上一次见到师祖,已经过去十年了。”

    “是啊,十年了。”李鹤骨坐到桌前,“光阴似箭催人老,日月如梭赶少年,一转眼你和阿与都长大了。”

    他示意桃桃坐。

    石桌上放着一壶晾好的茶,温度正合适,想来是李鹤骨算准了她到这里的时间,提前泡下的。

    桃桃为李鹤骨倒了一杯茶才坐。

    “阿与和我说了比赛中发生的事,暗灵师确实狂妄,但寂静寮有寂静之主坐镇,就算是我也无法找到他们栖身之处。”

    桃桃问:“您也不是寂静之主的对手吗?”

    她这话问完发觉不妥,当着李鹤骨的面说他打不过别人和说他菜有什么区别?

    这简直太不像话了。

    她刚要改口,李鹤骨却笑了:“没事,我最近一次与寂静之主交手是在二十年前,当日是平局,但在我看来那一次她并未出全力,或者说,她似乎有禁制在身上,无法使出全力。”

    桃桃:“寂静之主到底是什么人?”

    “你留在混沌界,有些事我会慢慢告诉你,在那之前……”李鹤骨看着她,“桃桃,可以告诉我,你的灵脉和你灵脉中的属性是怎么来的吗?以及当日你在酆山是如何死而复生的?”

    桃桃:“您知道我在酆山的事?”

    “前些日子你师父来过混沌界,是他告诉我的。”

    “他回来了?他既然没事为什么不来找我?”

    “有些事他也还在寻找答案。”

    “当晚在清风观他喝了带毒的酒,是他身上生死劫的印术救了他一命,他清醒后见你失踪就追着暗灵师一路到了酆山,不过他赶到的时候,你已经从迷津渡的棺材里消失了。”

    文心兰上盘旋的蝴蝶飞来李鹤骨的手边,比起他的眼,他的手更像是百岁老人,已经干枯得不像样子。

    蝴蝶将他的手当成了枯木,停在上面歇息。

    他不动,它也不动,几乎与这自然全然相融了。

    “你记得小时候我用蓍草为你批过的命格吗?”李鹤骨问。

    “记得。”桃桃说,“您说我活不过十八岁,那是因为在我十八岁生日之后,邪神会来娶我做他的新娘。”

    桃桃犹记得,当初她被种下永劫同身咒后,李鹤骨为她批命后的情形。

    他用蓍草算了一卦,摸了摸她的脑袋。

    在桃桃不解的目光里,他对李三九说:“十八岁,她只有十年了。”

    当时还有别的灵师在场,都知道桃桃只有十年可活,而她身上又有邪神的永劫同身咒在,邪祟伤不了她。

    所以那之后口口相传,不知怎的她的死劫就传成了邪神要在十八岁的零点来娶她做他的新娘。

    “这只是玩笑的说法。”李鹤骨望着手背上的蝴蝶,“你或许还不知道,在你出生以后,是我将你抱到清风观的,并不是三九捡了你。”

    “对你,这些年来我一直很愧疚,因为我所做之事的动机,是为了在将来的某一天,杀掉你。”

    如果桃桃第一次听这话,一定会目瞪口呆。

    但之前明则慧同她说过她是李鹤骨抱回去的,更说过她是天命之人的祭品,所以再听到李鹤骨的话时,她显得很平静。

    “是因为我的藏灵身吗?”

    李鹤骨点头:“之所以任由邪神新娘的谣言传遍整个混沌冢,是想让你那十年能过得开心一些,更是我内心的暗鬼。自从将你抱到清风观后,我夜里总是失眠,总会想起你婴儿时的模样。”

    “如果我这一生有什么亏心之事,那只有你。”

    桃桃沉默:“我不懂,天命之人是什么?藏灵身又是什么?为什么我一定要做天命之人的祭品?”

    李鹤骨解释:“曾经神明为了结束大邪祟时代,将自己七分之二的力量投落在凡间,化为带有神明之力的天命之人,他结束了史上恐怖的大邪祟时代,但也正因为他力量太强,所以就算是神明也无法完全掌控他。”

    “所以此后,虽然每逢世间大乱也会降生天命之人,但神明不会将自己的力量直接投落人间了。”

    “它创造了藏灵身,天命之人必须后天吸收藏灵身的灵力才会觉醒全部力量,完成他的使命救赎世间,因为这力量是外来的,所以只要神明想,随时可以收回。”

    “早在二十五年前,我就算出了世间的大势,虽然不知具体细节,但十方炼狱破碎这样程度的灾难在那年的卦象上就已经显现了,我都能算出,神明何尝不知?所以,当世必有天命之人降生,为了觉醒天命之人,也必有藏灵身。”

    桃桃:“怪不得您会在我降生时就找到我将我带回清风观,我的作用就是帮助天命之人觉醒力量,只有这样他才能有足够的力量在灾难发生后补齐炼狱之门,对抗妖邪拯救世间,所以我一定要死。”

    她想了想:“师祖,我不怪您,这是我生来的命,您没有错。”

    李鹤骨静了静:“当我推出你的死劫在十八岁,我以为那是你本来的命运轨迹,在那一年,你会成为天命之人的祭品。后来,三九反对,阿与求我,我也不想那样做了,但你的命格并没有因此改变。”

    “直到那晚三九追到瞿山看到了空的棺椁和棺椁附近的阵法,我才明白,原来成为祭品并不是你的死劫,你的死劫另有蹊跷。”

    “蓍草占出的命格不会出错,桃桃,六月初六那天你死而复生。”

    “在你逆天改命之后,十方炼狱之门破碎,而你拥有了神圣净化属性彻底摆脱了藏灵身成为祭品的宿命,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李鹤骨虽然没有直说,但桃桃知道他已经将十方炼狱之门破碎一事和她的死而复生联系起来了。

    实话实说的话,南宫尘会很危险吧?

    但她不想骗他,她咬唇,犹豫了一下:“可以不说吗?”

    “可以。”李鹤骨温和道,“你有你的隐私,如果不想,无需对我多言。”

    桃桃捧着茶杯喝了口茶。

    李鹤骨善解人意又和蔼,可她总觉得在他面前不敢放肆:“谢谢您,那天在海上,是您救了我们。”

    “救人的并不是我,而是你。”

    桃桃茫然。

    “九婴虽死,灵魂力量也不可小觑,我原身不在,隔空一击只是恐吓罢了。”

    “如果不是你把九婴重伤,我也很难吓退它。”李鹤骨说,“神圣净化是神之属性,桃桃,你有一颗救世之心,更有救世之能,混沌冢的将来有你和阿与,我很放心。”

    他的话里有几分人至暮年的苍凉,桃桃突然想起玄魂花。

    匡清名说李鹤骨有伤在身,玄魂花既然可以治疗超自然力量造成的伤势,想必对李鹤骨也有用。

    她刚要掏出玄魂花,李鹤骨却按住了她的手腕。

    没有让她掏出来。

    “阿与说过你从九婴墓里带出了玄魂花,确实是连混沌冢的藏库都没有的罕见灵物,只是它的作用被世人夸大了,它的效果主在修复灵魂,无法完全治好我的陈年旧疾,不要糟蹋,还是留给你们这些小朋友吧。”

    他的旧疾是因为驱邪过多而遭受的因果,原来玄魂花也无法完全治好他吗?

    桃桃:“师祖,我一直不懂。灵师救世是好事,替凡人消灾解难也是善举,为什么做好事却会招致因果落在自己身上?许多灵师不敢随意出手替凡人消灾也是因为这个,还有您刚才说的藏灵身与天命之人的关系,非要吞噬才可以觉醒力量,难道善无善报、随意杀伐就是所谓的天道吗?”

    罗侯的眼疾是因为驱邪的因果,匡秉生和李鹤骨的身体多年顽疾也是因为驱邪。

    她突然对天地间的某种秩序抱有了怀疑,这困惑桃桃存在已久了,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人能为她解答。

    李鹤骨抬起头,深邃的目光望向混沌界内的天穹。

    他出神地看了一会儿:“天地之间的秩序,穷其一生我也还未想明白。”

    李鹤骨又望着桃桃的眼睛:“桃桃,你身边那个人是谁?”

    虽然李鹤骨没有指名道姓,但桃桃知道他说的是南宫尘。

    早在之前李鹤骨盯着他看的时候她就忐忑,生怕李鹤骨看出了他鬼魂的身份。

    李鹤骨问了,语气并不似刚才那样柔和。

    桃桃能感觉出,他必须要知道一个答案。

    “是我朋友。”桃桃与李鹤骨对视,“留他在身边有一些原因,师祖,他不会危害混沌冢,我保证。”

    李鹤骨凝视了她一会,笑了笑:“明天带你的朋友去藏库吧,既然是前三名,奖励应该兑现。”

    “好。”

    桃桃取出巫家灵交坊的地契推到李鹤骨面前:“这个还是给您吧。”

    她那日只是看不惯巫家所以开个玩笑,这玩意她要与不要都一样。

    总不能真的叫她去守着铺子卖东西吧?她才没那时间,更没有做生意的头脑。

    听说巫家族长和李鹤骨交好,如果因为这个生出嫌隙,确实也不好。

    李鹤骨将地契推了回来:“一诺千斤重,既然巫家人把它输给了你,你收好就是。”

    桃桃:“可我不会打理铺子啊。”

    李鹤骨:“那我找人帮你打理,所得的盈利全都给你,好吗?”

    桃桃端详李鹤骨的神色,她从前以为李鹤骨会是一个严肃的老头,没想到他这么温和,不仅没有提她欠混沌冢钱的事,甚至连地契也不要。

    “外界都说我与巫家族长交好,他们不知道,做鸣钟人也会有许多身不由己的时候。这张地契你收就是,不必看我面子,明天我会找人帮你打理。”

    桃桃点点头。

    茶凉,桃桃起身离开。

    她走到门口,忽然回头:“师祖,我离开渝城时明师让我带句话给您,她说,六十年了,您还来吗?”

    李鹤骨背对着她,如松竹笔直的肩脊在听到这句话时颤了颤。

    停在他手上的蝴蝶飞走了,他平静地说:“我知道了。”

    *

    白天还温暖的气候到了夜里突然降温,可见哪怕是李鹤骨也不能完全改变自然条件。

    桃桃站在房间的窗口看细雪纷飞,这并不是今年的第一场雪,早在渔村那夜就已经下过初雪了。

    天上镶嵌着一轮乌蒙的月亮。

    南宫尘站在院子里,他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了,似乎在看雪,又似乎在看月,总归是在一个人孤独地看着些什么。

    深夜的菖蒲花花瓣微微拢着,脆弱地摇摆在寒冷的夜风里。

    桃桃在窗边看了他一眼,推门出去站在他身边:“你为什么喜欢看月亮?”

    南宫尘没有回头:“只是在想事情。”

    桃桃站在他面前,霸道地说:“看着我。”

    南宫尘低下头望着她,桃桃问:“是不是行香子对你说了什么?”

    “为什么这样问?”

    “因为你是从离开船舱时心情变差的,行香子说她将寂静之主要杀我的原因告诉了你。”桃桃问,“如果你是为了这事心情不好,可以和我说说吗?”

    南宫尘凝视着女孩清澄的双眼:“我曾经做错过一件事,造成了无法挽回的后果,我很自责。”

    自责。

    这样烟火气的两个字竟然从他嘴里说出来,桃桃反应了好一会儿。

    桃桃说:“是人都会犯错,错了又怎样?只要尽力弥补就好了,如果你无法弥补,还有我。”

    南宫尘笑了。

    桃桃问:“我说得不对吗?”

    “对。”碎雪飘在他的脸上没有融化,他说,“谢谢你。”

    桃桃:“在九婴之墓,你说过会把能说的都告诉我,如果你现在心情不好还不想说也没关系,我等就是,但是——”

    她伸出一个指尖戳了戳他的肩膀:“我耐心不好,南宫尘也不该是会被一点小错就困扰住的人,别让我等太久,听见了吗?”

    细雪落在少女淡黑色的鬓角,像极了一只只袖珍的扇着洁净双翼的白色蝴蝶。

    南宫尘与她对视,看见了她眼眸里满是傲气与不羁的笑,恍惚之间的颜色,竟远胜过天上那柔和细腻月华的光泽。

    桃桃突然拉住他的手,在夜里站久了,他手微凉。

    但桃桃刚从屋里出来,手很热,很快溶解了他身上的冷意。

    她朝他笑笑:“走——”

    混沌界很大,于绒毛般洒落的细雪之中,她拉着南宫尘漫无目的地跑着。

    雪花越下越大,遮住了乌蒙的月与稀疏的星。

    深夜寂静,大地昏暗,只有路旁草丛里引路的灯盏散发着幽静的光芒。

    桃桃一路狂奔,也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回过神后发现两人站在一处断崖上。

    她跑得有些累,边喘气边朝南宫尘笑:“从前我心情不好也喜欢在山上乱跑,经常跑到迷路,只能等师父找我回家。”

    片刻不停的雪落在她漆黑的眼睫上,被她的体温融化,但落于她发丝上的雪花却凝住了。

    在断崖之上,生了几株杏花,于混沌界温暖的白日里抽枝发芽。到了夜里,雪花落下的时候,杏花的蕊便染了一抹白,混着并不清晰的星月光芒,倒让这安静的悬崖旁多了几分温柔的悄寂。

    “南宫,你从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很无趣。”

    “有多无趣?”

    “比你见过的所有人都要无趣,很多年不说话,很多年不下塔,无趣到我甚至想过,一生太漫长,如果能蹉跎成一瞬,死后化归天地,无知无觉就好了。”

    “你现在也这么想吗?”桃桃问。

    “不。”

    南宫尘这些天的寡言她没有觉得不好。

    相反,她很开心。

    从前的南宫尘固然是温柔的,体贴备至,但那不是真正且完整的他。

    比起一个过分温柔的假人,桃桃更想看他展露真正的情绪。

    就像刚下山时她,冷漠只是一层疏离的保护色,她并非不想靠近别人,只是不信任。

    这半年,有了伙伴,学会了信任,如果不是庄晓梦提起,她甚至都没发现自己的变化。

    南宫尘也是。

    以往的南宫尘虽然总是温柔地笑,她却总觉得那温柔只是一层假面,温柔之下看不清的部分才是他真实的一面。

    他像不染凡尘的谪仙,又如炼狱中无情的修罗,哪怕在面对他的笑容时,桃桃也很难觉得真的亲近了他。

    但此时的他,会说自责,会展露自己低沉的情绪。

    哪怕他沉闷不想说话,桃桃还是开心。

    “为什么现在不觉得无趣了?”

    南宫尘望向崖下呜咽而过的风,眺望天穹黯淡闪烁的星:“红尘一两风,慰我三千梦。”

    桃桃笑了,她故意问:“哪里来的风?”

    南宫尘不说话,只是转头看向了她。

    桃桃被雪染白了头发,她没再问了,唇角勾起了一抹笑意:“南宫,你说,如果一年后集齐了十方璞,你也不用回到阿修罗海,到那个时候,我们去做什么?”

    桃桃仰头看雪,不知是没有察觉还是刻意,她用了“我们”这个词。

    在这一刻她的心里,哪怕到时候世间的纷乱结束,他们也依然会在一起。

    南宫尘想了想:“找处混沌界一样地方,白天看云,夜里看月,温暖时看花,天冷时看雪。”

    他眸底温柔:“就这样过一生。”

    “唔……”桃桃想了想,“虽然有些太安静了,但如果大家都在,你也在,好像也还不错。”

    她折下身旁一根带雪的杏枝:“你闭上眼睛。”

    南宫尘漆黑的眸子与她对视了几秒,没有问为什么,他闭上了眼。

    桃桃站在他身前,他比她高出许多,需要微微仰头才能看清他全部的眉眼。

    虽然木偶身已经弱化了他的容颜,可他仍然俊美,眉梢一点红痣耀眼。

    桃桃抿着唇,她想起那天在九婴之墓里他倾身过来的样子。

    要不是被打扰,那时他的唇会是什么温度?

    如果说从前桃桃还不懂自己的心意,现在的她已经不需要怀疑了。

    换成别人,别说吻,恐怕提出这个要求之后就会被她揍扁。

    她对他所有的特别,所有的看似容忍,不过都能简单归化于两个字。

    ——喜欢。

    这种情愫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也不清楚。

    也许是在永劫同身咒落成之时。

    也许是在息土境中他握住她的手教她画印。

    也许是在渝城时,他承认了所做之事,并对她说出的那一番话。

    再也许,是在那日他斩断了九婴的头颅,抱着她从海底浮起。

    总之,那不是某一刻产生的,而是无数个某刻的画面叠在一起后她蓦然间悟出来并瞬间接受的事。

    桃桃踮起脚,轻吻向他眉梢的那点痣。

    南宫尘眼睫颤动,睫毛上的雪花随之融化。

    桃桃轻声说:“不准睁眼。”

    他的皮肤仍然冰凉。

    一吻毕。

    她拉过他的手,将折下的那只杏花放在他的掌心,而后笑了笑,掉头走了。

    很久后,南宫尘睁开眼。

    雪小了些,乌云挪走,月探出了头。

    于温柔的月色之下,他看见,那株带雪的花苞上开出了一朵朵染着月色的杏花。

    第142章

    南宫尘伸出手掌,捂住她的双眸。

    次日。

    桃桃醒来时已经是傍晚了。

    不怪她能睡, 要怪只能怪她昨夜心血来潮的一吻。

    虽然吻完就跑了,但她回到房间后脸开始烫了。

    她去洗了脸,但没用, 又尝试在宽敞的屋里练了两套剑,但越练越热。

    最后她后知后觉害羞了,抱着被子在床上哀嚎。

    “见鬼了, 我干了什么啊——”

    “书里不是说女孩子要矜持点吗?是不是做错了?”

    “香桂好像懂这些, 不行, 我得给她打个电话!”

    桃桃按亮她的小天才电话手表,发现她没有香桂的号码,只好用翻出手机来给王得宝打微信电话。

    王得宝睡意朦胧地接了电话:“凌晨两点,酒吧外捉耗子的猫都睡了, 你干嘛啊?”

    桃桃风风火火朝他要了香桂的电话, 风风火火地打了过去。

    香桂还没睡, 正趴在被窝里看霸总小说, 接到她的来电很兴奋。

    桃桃:“我刚才亲了一个男人!”

    香桂的八卦之魂一下就燃起来了:“sei啊!!!!!”

    “是谁不重要,但我现在很后悔, 刚才没有过脑, 主要是月下的杏花树下着雪场景太美,他也很美……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现在睡不着了, 心跳好快, 像敲鼓一样, 不知道明天该怎么面对他该怎么和他说话!!救救我啊——”

    “你第一次亲他吗?”

    “不是啊。”之前亲了他一百来下来着。

    “那你这种心跳不止的症状是最近才有的吗?”

    “是啊, 之前又不是我主动的……不对, 是主动的, 但那为了救他不能算的。”

    香桂问:“他喜欢你吗?”

    “当然啊!”桃桃说, “你问这干嘛?他不喜欢我我怎么可能亲他?”

    “主要是你这性格强吻男人逼人就范也不是没有可能,我只是小小地怀疑一下……”

    桃桃:“……”

    香桂言归正传:“你亲完他,他有什么反应没?”

    “什么反应?”

    “比如爱慕的眼神,甜蜜的笑容,或者一把揽过你的腰用低音炮说,女人,往哪里跑之类的?”

    桃桃想了想:“我不准他睁眼,亲完就跑了,没看清。”

    “那他是个什么性格的人?”

    桃桃又想了想:“挺复杂的,说他温柔吧,内心又挺冷漠,说他疯吧,他也会救人,说他无趣,他还学会了玩手机看动漫,但是说他有趣吧,他一个人坐在夜里看月亮的时间比看动漫的时间要长得多,我也不很了解他,但他不是个坏人。”

    香桂:“确实挺复杂。”

    桃桃问:“所以明天我要怎么跟他说话?”

    香桂:“根据姐的经验……”

    桃桃提醒她:“是姨。”

    香桂:“……”

    “男人这东西是有点贱的,你越上赶着喜欢他他越不把你当回事。”

    “我看小说这么多年,每本小说一开始都是女主对男主爱得要死要活,但是男主呢?云淡风轻,只把她当成床上的玩物利用,直到女主心灰意冷离开,男人才恍然大悟——我不能没有她!所以你直接亲上去是不行的,不能主动!”

    “那我已经主动了怎么办?”桃桃求知若渴地问,“快教教我。”

    “要我说……”

    “你等会儿。”桃桃扒拉出一个本子边听边记,“可以说了。”

    “明天早上起来你先晾他一会儿,不理他,当做昨晚的事没发生过。”

    “你身边不是有好多小帅哥?吃饭的时候你就装作若无其事地夸夸他们,比如那个元天空头发卷卷的多可爱啊,夸他帅!但记着,千万别和你亲的那个男人说话,这叫钓系。”

    桃桃连忙在本子上记下别理他和钓系这几个字。

    “然后吃完饭,你再装作若无其事地约关师去钓鱼,去看花,去海边捡贝壳,总之做什么都行。但记着,一定不能搭理那个男人,不管他说什么,你礼貌地回应就行,但还是要和关师两个人单独出去,让他着急,这叫欲擒故纵。”

    桃桃笔下唰唰记个不停:“欲擒故纵?我明白了!”

    “你和关师要玩到天黑再回来,到时候吃完晚饭再假借关心小匡师学习的名义去和他学英语,最好是学到深更半夜,两人再一起吃个宵夜什么的,这叫最后一击,这三招做完,根本不用你说什么,他会自己来找你的。”

    桃桃恍若醍醐灌顶:“真厉害啊你!”

    香桂:“所以你喜欢的人是南宫尘,选拔赛第一轮弄碎了须弥盏的那个男人?”

    桃桃:“……你怎么知道?”

    “我刚刚一直在试探你,我说元天空、关师和小匡的时候你都没有反驳,很显然你喜欢的人不是他们,你身边又没几个认识的男人,现在还在混沌界的,总不可能是段某吧?”香桂表现了她惊人的推理天赋。

    桃桃:“……”

    “你知道了也没什么。”桃桃把本子一合,感觉自己已经练成了男女爱情之神功。

    她趴在床边和香桂闲聊:“但是你自己知道就行,千万别去你的那些群里散播,不然明天起来恐怕整个……”

    她说到一半,卡壳了。

    因为她一抬头,看见窗外有个影子。

    窗是用亮纸糊的,不怎么隔音。

    桃桃哀嚎一声挂上电话连滚带爬下了窗,她打开窗,外边的人正是南宫尘。

    她眼睛瞪得滚圆,像只惊恐的猫咪:“你听见了?”

    南宫尘点头。

    桃桃更惊恐了:“听见了多少?”

    南宫尘:“全部。”

    桃桃啪得一声拍上了窗。

    她跳到床上拿被子捂住头,哀嚎着想要逃离这个可怕的人间。

    怎么会?

    怎么会这样?

    她和香桂那么羞耻的对话竟然被他全听到了?

    没脸见人了,想换个星球待一阵子。

    嚎了一会儿,桃桃觉得不行,必须自救,于是又爬起来再次打开了窗。

    南宫尘还站在窗边。

    “把你刚才听到的全都忘掉。”

    “忘不掉。”

    “不行,必须要忘!”她霸道地说。

    南宫尘想了想:“假装忘掉可以吗?”

    桃桃脸红了,她手抓着窗户的木沿,掌心紧张得渗出了汗:“随你吧。”

    “桃桃。”南宫尘叫她。

    桃桃抬眸看他:“干嘛?”

    南宫尘笑笑,他伸出手掌,捂住她的双眸:“礼尚往来。”

    桃桃明明没有被限制自由,这一刻却愣是不会动了。

    她呆愣愣地站在窗前。

    南宫尘的上身越过了窗框,借着月下的雪光,轻轻一吻,落在了她滚烫的脸上。

    他的唇微凉,气息如冰雪般清爽,擦过她的脸颊时呼吸让她一阵说不出的痒。

    桃桃屏住了呼吸。

    一吻毕,她脸更烫了,神志模糊,只听到南宫尘在她耳边轻声呢喃了一句:“明天见。”

    迷迷糊糊中,她看见南宫尘拿了一个青色的窄口花瓶将那株落了雪的杏枝插了起来,放在了她的窗边。

    就因为这一个吻和三个字,桃桃一晚没睡着。

    直到山下的雄鸡叫了几轮,她才迷迷糊糊睡去,一直睡过了整个白天。

    她起床时脑子里还在不停地想今天要怎么和南宫尘说话。昨晚和香桂的对话被听到了那些招数肯定不能再用,但香桂说得也不无道理,对男人不能太主动,太主动就会丧失主动权。

    想着想着,她推开窗户,看见窗边站了一个混沌冢的灵师。

    对方礼貌地说:“你终于醒了,鸣钟人请你们醒来后去藏库挑选奖励,大家都在等你。”

    桃桃:“你在这站多久了?”

    灵师:“两个小时。”

    桃桃:“!!!为什么不叫我啊??”

    灵师:“鸣钟人说选拔赛这些天你很辛苦,让我不要吵你睡觉。”

    桃桃连忙洗了把脸冲出屋子,元天空已经去了。

    南宫尘还在门口等着他,她此刻完全忘了刚才在屋里的纠结,毫无障碍地拉着他一路狂奔,经人指引到达藏库门口时其他人都在等着了,关风与也在。

    他们背对桃桃,没有看见她来了。

    她悄悄拉停南宫尘:“一会儿要是师祖看你或者怀疑你,你就躲我身后,千万别说自己是邪神,我来替你狡辩,明白吗?”

    南宫尘笑了:“好。”

    桃桃拉着他上前,李鹤骨看见她,问道:“睡醒了?”

    桃桃吐舌头:“师祖下次可以让他们直接叫我的,我不累。”

    李鹤骨目光落在她身旁的南宫尘身上。

    桃桃还牵着他的手,见李鹤骨望过来连忙松开。

    李鹤骨:“走吧。”

    藏库的位置在禁地,桃桃想象中的藏库应该在一处像是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藏宝的山洞里,可却不是。

    他们跟着李鹤骨走入禁地,眼前的场景突然变了。

    这片天地之内的景象迥异,一路分别途径了四季。

    先是白日的春花,再是夏夜的星华,而后是秋叶和冬雪,一路不过十几分钟,却像是走过了一年般漫长。

    “这是师祖设置的结界,眼睛看到的都是幻觉,如果没有他的带领随便闯入会迷失在结界里,直到老死也无法出去。”关风与低声对桃桃解释。

    李鹤骨站在一座冰湖面前,他双手结印置于面前的空间。

    顿时,四周的四季的景象全部消失不见,前方空无一物,只是一片寸草不生的山崖。

    李鹤骨甩了甩太虚忘尘,地面轰然颤动起来,一道石门缓缓打开,眼前出现了一条偌大地道。

    地道之内是一方干净通明的空间。

    两侧路旁燃烧着经年不熄的灵力蜡烛,照得一室通亮。

    “阿与会带你们进去。”

    李鹤骨没有和他们一起进入藏库,他望着南宫尘,富贵停在他肩膀。

    这男人神色平静,昨天灵师们见他大气不敢喘、紧张且激动的时候他就平静着。

    此刻李鹤骨的目光望着他,他依然平静。

    桃桃不动声色地朝南宫尘的身前挪了挪,想把他遮住。

    但她这点小动作没逃过李鹤骨的眼,他没说什么,只是笑笑:“去吧。”

    几人在关风与的引路下沿着通往地下的阶梯走向藏库。

    选拔赛第一名的奖励是任选一件可以使用的法器。

    第二名是任选三本术书。

    第三名则是任选五种灵物。

    元天空掩饰不住兴奋:“做梦也没想到我竟然是第二,老大是第一,南宫哥第三,这也太圆满了吧!”

    桃桃也挺开心,毕竟肥水不流外人田。

    到头来混沌冢的东西在他们三个手里,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了。

    她从前进过闽城灵交坊的仓库,原以为那里已经很大了,但混沌冢总部的藏库远不是灵交坊仓库所能比的。

    地下的空间一眼望不到头,架子很多,足有上百列,每个架子上都放着外面看不到稀世珍宝。

    顺着台阶走进藏库中,最先看到的是术书的架子。

    在外界一本赋灵术书至少要十几万,还不是每个店铺都会有,但在这里,只有赋灵术书,根本没有普通术书。

    整整十七八个架子上的多宝格里全是赋灵术书,一本一格,静静地躺在格子里。

    元天空凑近一本本看着:“无定界的赋灵术书,据说这是一种失传已久的结界术,普通的结界只可以隐藏东西的外形,这种结界不仅可以屏蔽外形还可以屏蔽气息,如果当初我们在海上有这种结界,九婴就发现不了我们了。”

    “这是焰炽符?据说是一种很强的火属性符箓,专克妖邪,如果是由火属性的灵师施展,那么他制造出的符箓火焰温度会比普通火焰高上百分之五十,外边别说赋灵术书,就连普通的都找不到。”

    “定魂咒,定身咒的升级版,普通的定身咒念咒十分钟定身五秒钟基本相当于废物咒术没人会用,但是定魂咒念咒时间很短,只需要十几秒就可以念完,定身时效和定身咒相同。”

    “还有这个,九天凝雷术,这里竟然有雷属性的元素书!我哥找了很久只在前几年的地下拍卖场见过,但一本雷属性的元素书拍出了几百万的高价,他买不起只能放弃……”元天空举着那本九天凝雷书问,“与哥,这个我能拿吗?”

    关风与:“只要不拿到市场上流通,都可以。”

    架子上的元素书虽然没有赋灵术书多,但也有十几本了。

    怪不得混沌冢的藏库是所有灵师的梦寐以求的地方,那毕竟是三百年的积累,是任何灵师世家和组织不能相比的。

    元天空收起那本元素书,转头看到南宫尘在翻隔壁架子上一本灰蒙蒙的看起来毫不起眼的术书。

    他凑过去看,是一本名为《碎魂转命术》的书。

    书看起来有很多年的历史了,破旧不堪,上面画着艰涩的符号,旁边配着繁体字。

    元天空瞄了一眼,好像是用残酷的法门将两个人的命格移换的一种术。

    换命术并不算罕见,世间现存的就有很多,但是许多换命术是有代价的,持续效果也不能长久。

    而这碎魂转命术虽然转命的条件非常苛刻,但是一旦完成,终此一生,对于调换命格后的两人而言没有任何代价。

    因为它强大的作用,在藏库里也算得上是价值前十的术书了。

    他问:“南宫哥,你想要这个?”

    南宫尘向来淡然,他以为他会摇头说只是随便看看,可南宫尘这次却出乎他意料,他说:“是。”

    元天空把碎魂转命术拿了过来,算作他可以挑选的三本术书中的一本。

    桃桃问:“这术法听起来怪恐怖的,你要它干嘛?”

    南宫尘说:“从前听过它的名字,一直没机会见到,很感兴趣,所以拿来看看。”

    桃桃觉得他没说实话,还想再问,元天空的声音打断了她。

    他问:“我可以挑三本术书,现在已经挑好两本了,老大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桃桃确实有想要的,南宫尘说神圣净化属性流传于世的元素书共四本

    ——担山取月,招云卧雪。

    她学会了卧雪印,还有三种印术没有得到。

    段某告诉她,担山印就存在于混沌冢内。

    如果是在混沌冢内的术书,那么极有可能在仓库里,可桃桃找遍了所有放元素书的架子都没有看到担山印。

    难道段某记错了?担山印不在混沌冢?

    桃桃挠了挠头:“我没有想要的了,你自己选吧。”

    符咒印的学习对她而言是件很头疼的事,她那暴躁性子和体质也不适合学这些,找不到担山印剩下的也没什么适合的,索性不要了。

    最后元天空又挑了一本名为分魂咒术的赋灵术书。

    这种术可以通过念咒使自己的灵魂分化,从而在自己的身边分出另外一个自己。分.身和本体之间的力量互通,力量可以均分落在本体和分.身上,也可以随时在两者间转移,持续时间随灵师的灵力而定。

    桃桃问:“你拿这个干什么?”

    元天空:“小时候看火影忍者就很羡慕里面的影分.身之术,我平时用枪,学习其他术法对我而言作用不大,如果能多分化出一个分.身,那我不就可以同时操作四把枪了?”

    元天空平时看上去大大咧咧,实则对自己的认知非常清醒。

    多学一种术法不能使他的实力暴增。

    但是多一个分.身,同时四把枪齐开就不一样了。

    现在他枪里用的是十方璞,不消耗他本身的灵力,多一把枪相当于给他叠加了双倍的战斗力,要真把分魂术学会了,他的战力会更上一层。

    三人挑好术书朝里面走去。

    再往里是放灵物的架子,有大几十列。

    同样是一物一格,许多他们叫不出名字甚至没有听说过的灵物列布其上。

    富贵见了灵物眼睛放光,扑着翅膀撞于架子中央。

    它落在一朵绿色的花前,试图用尖喙去啄架子上的透明玻璃。

    桃桃记得谁曾说过富贵是混沌冢的神鸟,因为一些原因重伤难愈,所以一直发挥不出原本的力量。

    她见富贵落在那朵花前一脸急切,问道:“你想要?”

    富贵点头。

    桃桃打开玻璃柜,她没有问南宫尘的意见。

    虽然第三名是他的,这些灵物也该他选,但是桃桃不觉得他会在意这些。

    就像刚刚元天空挑术书的时候,南宫尘想要的术书元天空直接就拿了。

    如果不是桃桃没有想要的,他还要再给桃桃一本。

    这就是伙伴,许多东西不需要宣之于口。

    “月青花炎。”桃桃正要伸手去碰那朵花,南宫尘开口,“形状是花,实则为火,桃桃,会烫到你。”

    桃桃的手停在半空。

    关风与拿着一个白色凉玉做的盒子走过来:“保存灵物的架子看上去是用玻璃隔开的,实际是一种灵石,灵物存放在里面就相当于回到了它最熟悉的生长环境,可以百年不腐。”

    他将月青花炎装到盒子里:“它既然要这个,说不定能恢复它失去的力量。”

    富贵疯狂点头。

    南宫尘摸了摸它的羽毛:“这些年辛苦你了。”

    关风与将盒子递给桃桃:“这是火,不能直接吸收,要冷冻一段时间中和它的火性,富贵要吸收它恐怕要等到宣誓仪式之后了。”

    桃桃戳戳富贵的脑袋,看着它惊喜的眼眸笑道:“这么多年都等了,也不差这几天吧?”

    富贵再次疯狂点头。

    在拿了月青花炎后,元天空又在隔壁的架子上找到了存放灵石的区域。

    就像桃桃说的,如果混沌冢的藏库都没有带属性的灵石,那这世界上就不会有地方有了。

    混沌冢不仅有,还有整整一架子。

    当初在闽城的深山里和南宫尘讨论如何改造他枪的画面还历历在目。

    元天空激动了起来,可问题紧跟着出现了,他只有两把枪,带属性的灵石却很多种,该用哪两种呢?

    桃桃提议:“火属性和雷属性吧,大多邪祟都畏火惧雷,这两种属性符箓对邪祟的克制作用很大。”

    元天空犹豫:“火属性还好说,术法到处都有得卖,雷属性很稀少,而且术法还很贵,就算把枪膛换成了雷属性的灵石我也买不起术法当子弹啊。要不把雷属性换成光属性怎么样?同样克制邪祟,虽然破魔之光属性的灵师只有与哥一个,但是普通光属性的灵师还是比雷属性多些的,术法也便宜一些。”

    桃桃没有意见。

    正当元天空要拿光属性的灵石时,一向话少又不喜欢管闲事的关风与开口了:“我觉得雷属性适合你。”

    元天空问:“为什么?”

    “元凌是雷属性,他可以为你的枪准备术法。”

    “元凌他很忙,平时没空管我。”

    关风与不说话了。

    元天空观察他:“你们该不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吧?从第一轮测试时我就觉得不对了,为什么我半株灵脉会是天级上呢?你当时叫我去问元凌,我问了,可他也只是支支吾吾敷衍我。”

    虽然桃桃偶尔会叫元天空傻子,可他其实一点都不傻,还聪明得很。

    在他再三追问之下,关风与也没有吐出半个字,转身朝前面走了。

    元天空:“与哥太适合去做保密行业了,嘴严得令人佩服。”

    桃桃问:“所以你要光属性还是雷属性?”

    “雷属性。”元天空瞬间改了主意。

    “为什么?”桃桃不解,“阿与他没有给你合理的解释啊。”

    “但我们是出生入死过好几回的伙伴不是吗?”元天空笑得咧出了一口白牙,“与哥那么惜字如金的一个人,刚刚竟然开口要我选雷属性,我相信他不会害我的。”

    南宫尘可以选五种灵物带走,除了富贵的月青花炎和元天空的两块灵石外还剩两种。

    大家都没什么想拿的,最后是桃桃问了关风与后选了两种价值不菲的罕见灵物装起来了。

    这两种灵物都有一个共同的作用——吊命。

    如果再遇到上次元天空内脏破裂那样的事情暂时也能保住人一命了。

    选完灵物,再往前走就是摆放法器的柜子了。

    这里随便一个法器都是天级,虽然品质未必是最好,但放眼望去,一个地级法器都没有。

    这是任何灵师世家或组织的藏库都无法做到的,足以证明混沌冢的豪横程度了。

    桃桃对法器没什么欲望,她现在桃夭用得趁手,也不打算换。

    不过不换归不换,她对于欣赏法器还是很有兴趣的。

    法器架子不如前面那么多,总共只有七八个。

    其中最后面的最小的架子上摆的是灵级法器,一共只有三个,每一个拿出去都是惊世骇俗的程度。

    法器对于主人的要求很高,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使用灵级法器。

    就像关风与,他是三株灵师,使用品质逼近灵级法器的天级法器六道心镜尚且都很吃力,一下就会耗尽他大半灵力,更别说是真正的灵级了。

    那三个灵级法器都是曾经的鸣钟人使用过的,有市无价,价值不是能用金钱衡量的。

    普通灵师根本无法驾驭,恐怕只有五株以上的灵师才能使用。

    桃桃不觉得自己能用,也不贪心,所以只是纯粹地欣赏。

    她问关风与:“帝钟呢?混沌冢的至尊法器难道不在这里吗?”

    关风与摇头:“我进过藏库几次,从未见过帝钟,也许被师祖另外收起来了。”

    人来了,钟不在。

    桃桃当初用帝钟“威胁”李鹤骨的筹谋落空了,她惋惜道:“看来我的欠债一时半会还消不掉。”

    既然法器不需要,换成相对应的灵物应该可以吧?

    收集十方璞是件危险的事,桃桃打算再拿几株吊命的灵物以备不时之需。

    正当她转头要离开放法器的架子的时候,她听见藏库深处传来一阵悠扬的钟声。

    钟声清渺,声音并不算特别,只是听到她的耳朵里却带着一分蛊惑的意味。

    桃桃双眸茫然,身不由己,缓缓回过了头。

    第143章

    你我,皆是混沌。

    钟声时而浑厚, 如远古遗民祭祀时敲击的锵金鸣玉之声。

    时而清冽,如昆仑山巅玉碎之时的含宫咀徵之音。

    时而如在云巅之上遏云绕梁,时而又似一道带着星火之石坠入凡尘。

    在这样的钟声之下, 桃桃的意识模糊了,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此刻的她并不是在混沌冢的藏库,而是在一片纯白之地。

    脚底不是土, 头顶也不是天, 方寸之间的一切都被白色的云雾缭绕。

    她伸手拨开, 云雾退散,脚下是被邪气浸染的苍茫人间。

    她以上帝的视角站在半空中看着脚下的一切。

    邪气如乌云罩顶,将人间裹得密不透风,原本繁荣的人间荒原万里。

    无论是凡人聚集的城邦, 又或是郊野之外, 一眼望去, 魑魅魍魉、鬼怪妖邪如恒河沙数、星罗棋布。

    大地之上, 凡人流离失所,无家可归, 在邪祟的利爪嘶嚎下瑟瑟颤抖。

    深夜未归家的旅人被恶鬼扑咬在街道的青石砖上分食, 屋中的婴儿忍不住啼哭引来山妖围堵门窗。

    即使是正午,日光也难以破开遮蔽天空的邪气。

    云翳之下, 人们衣衫褴褛, 面容忧愁。

    桃桃记得南宫尘曾说过, 三百年前是史上最惨烈的大邪祟时代, 那时邪气也是这样笼罩天空的。

    这难道就是大邪祟时代吗?

    她想离得近些仔细看看, 可身体由不得自己。

    在邪气漫长的笼罩之后, 天地起源之处的云上生出一道金光。

    开始只是一个光球, 愈聚愈浓, 最终化为一道耀眼充盈的灿烂光芒缭绕了整片天际。

    顿时,人间之上的邪气溃然消散,天空流光溢彩,犹如神明降世般恢弘绚烂。

    大地之上的人们纷纷抬头,木然的眼神中终于带上了一丝希望。

    可是好景不长,那流光只存在了片刻,便化为一道拖着金色尾翼的光球朝凡间坠落。

    几乎瞬间它就消失不见了,而被光芒短暂驱散的邪气又再次拢聚头顶。

    桃桃面前的画面一转,双眼被无边无际的黑夜填满。

    她眼前所见是凛冽刀风,嶙峋荒原。

    在邪祟的围裹之下,奴隶于荒原之上没日没夜劳作挖取、种植灵物,片刻不得歇。

    金光坠入荒原的尽头,光芒缓缓消敛,里面是一个浑身赤.裸的无面婴儿。

    在婴儿身旁,躺着一口手掌大的金色小钟。

    婴儿没有五官,发不出声音,不知是死还是活,但当他降世的那一刻,方圆几十里内的邪气被肃清一空。

    这里的异样很快被邪祟发现,他们不敢靠近,于是驱使凡人奴隶前往查看究竟。

    十几人在蛮荒狱的黑夜里搜索,一个男人先找到了那婴儿的所在之处。

    冬夜下起了雪,厚雪压在婴儿身上,只剩一个小小的没有五官的头颅露在外面。

    他皮肤被冻得青紫,没有鼻子察觉不出呼吸的强弱,才出生短短几个时辰就尝到了生之苦。

    男人在婴儿身旁看到了那口小小的金钟。

    虽然他不清楚那是什么,但他察觉到了金钟之上的神圣气息,有它在这,四周蛮荒狱的邪气如落花流水一般衰败颓然。

    身后甩着长鞭的邪祟纵马而来,男人手忙脚乱地将婴儿埋进雪里,拿起那金色的小钟跪在地上双手奉上。

    一个人身牛头的妖物一鞭甩在他的身上,将他抽倒在雪地上。

    小钟滚落于地,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妖物见那钟不似寻常法器,伸手去拿,还未靠近,就被那凛然圣洁的气息灼了回来。

    妖物后退,一层层上报回去,最终有更强的妖物前来设法带走了小钟。

    等它们都离开后,男人才将快要冻死的婴儿从雪地里抱了出来。

    ……

    在经历了漫长不见天日的黑暗之后,画面一转,桃桃眼前出现另一个场景。

    凄芒的月色与滔天的魔气交相错杂,叫人说不出的心悸。

    白袍少年牵着少女的手在荒原之上奔跑,身后漆黑一团的魔气就要追上来了。

    少年停住脚步,转身将一口金色小钟放在掌心。

    桃桃明白了,她眼前所见的都是这口钟的记忆。

    它被邪祟带走封存,又被少年取回,所以那漫长的黑暗才结束了。

    此刻的情形十分危险,相比于强大的魔气而言,少年与少女弱小得如同随时可能被碾死的蝼蚁。

    更别说那少女只是一道虚渺的鬼魂,但少年却可以触碰到她的身体。

    少年抬起头来,桃桃惊诧地发现,白袍兜帽之下的那张面孔她再熟悉不过。

    是南宫尘,他十几岁的模样远没有她后来所见的温柔从容,俊美的面孔之上带着些许冷漠和稚气。

    他一手托钟,一手鸣钟。

    不知为什么,在这一刻,桃桃察觉到一阵令她心惊的危险。

    钟声清鸣,以少年为中心响彻大地。

    魔气倏然静止,继而由内部开始寸寸破碎,最终消弭于空气之中。

    同它一起消弭的还有蛮荒狱上空厚重的邪气。

    钟声仿佛一缕能刺透一切黑暗的光芒,将这世间所有的混沌、所有的邪恶,通通击得粉碎。

    那只魔在钟声之下消散,桃桃松了口气。

    可下一秒,南宫尘身边鬼魂之躯的少女身体也开始破碎,似乎只要是妖邪鬼魅之身都会被钟声清除。

    桃桃呆怔,她这时才看见,刚刚一直没有注意模样的少女,像极了她。

    桃桃见过息壤,息壤虽然长得和她一样,但言语神态却和她完全是两个人,可南宫尘身边的少女……

    举眉、抬眼,甚至不经意间的一个眼神都像和桃桃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一时间,桃桃恍惚了一下。

    ——难道这个少女是她吗?她不记得自己曾有过这段记忆啊。

    少女也满脸诧异,她灵魂一寸寸消散于天地,南宫尘伸手抓去,却只勾住她衣角的毫厘。

    桃桃还想再细看,场景却再次轮转。

    尸山血海,满目疮痍。

    眼前所见尽是血肉模糊的死尸,尸体被剥皮剔骨死状惨烈。

    千名灵师手持法器将这被血浸染之地团团围住,凝重地望着前方,谁都不敢上前。

    南宫尘跪立于血海的中央,他洁白的衣袍被染成血色。

    万箭穿心而过后,一抹血渍从他唇边缓缓流下。

    箭矢纷飞如雨,他全都不看,所有的目光皆落在怀中那生机无多的少女。

    依然是她。

    这时的南宫尘已经和桃桃现在所见的模样没什么分别,但少女依然是当年模样。

    不同的是,她不再是鬼魂,而有了身体。

    她胸口插着一只箭矢,眼眸涣散,气息微弱:“我想起来了……”

    暗红的血不断从她口中涌出。

    她眼眸中的颜色黯淡,但仍强撑着伸手去抚南宫尘染血的侧脸:“不要……不要堕魔……我们还会再见的……”

    南宫尘双眸弥染了血色,眼尾泛起残红。

    金色的小钟与桃夭同样被血染得通透,落在他的手边。

    她握住他的手:“……答应我。”

    千人注目之下,南宫尘静得如月下无声之石,他浴血裹伤,轻轻吐出了一个字:“好。”

    少女脸上是桃桃一眼能读出的绝望和自嘲的神色,她呢喃道:“我真傻,原来这……才是你说的因果……”

    月蕊雉从远处飞来,为南宫尘挡住了灵师射来的箭矢。

    它倒入血泊,奄奄一息。

    桃桃怔怔地看着那画面,看着少女死后灵魂消散,看着她的身体化为南宫尘手中的一截骨偶。

    从前南宫尘不肯对她说的事情与他对她那没来由的感情,经由这些画面,忽然在她脑海中串了起来。

    他在海底附身时她所看到的记忆确实是属于他的。

    那截骨偶是他折断自己的肋骨雕成的,之所以要做出那截骨偶,是为了让在蛮荒狱中消散的鬼魂少女重回人间。

    她像极了她,但桃桃知道,她不是她。

    她怎么可能出现在三百年前?

    那少女到底是谁?是她的前世吗?

    桃桃脑海中混乱一片,她又听见了那道奇异的钟声。

    于天地之中诞生,钟声一鸣万邪退散,桃桃已经知道那是什么了。

    ——帝钟,无法被品级所限制,混沌冢三百年来没人能够敲响至尊法器。

    可帝钟为什么会在南宫尘身上?

    不等桃桃细想,眼前的画面再次变幻。

    这次没有尸山血海,没有邪气之夜,桃桃回到了最开始的白色空间。

    在她的正前方,一尊如山般大小的巨钟直直矗立。

    她仰头也难以看到它的峰巅,巨钟之下,一抹人形的光影正凝望着她。

    光影只有形状,没有五官和面孔,也没有性别。

    它望着桃桃,声音空静:“帝钟已然蒙尘,鸣钟人又在何方?”

    桃桃本能觉得这道光影是帝钟的化身。

    她怔了怔,还未开口,却见光影朝她伸出了手:“我等你,很久了。”

    桃桃像被什么蛊惑了一般,迈脚朝它走去,她将手搭在了它以光化成的虚幻之手上。

    刹那间,钟声再鸣。

    如果说之前的种种都是她的幻觉,但此刻的钟声就在耳边。

    锵金鸣玉,含宫咀徵。

    桃桃很难去形容这声音,只知道钟声一出,就如南宫尘教她卧雪印那日,这世间所有的污垢、阴秽通通被涤荡个干净彻底。

    桃桃终于从那身不由己的幻觉之中挣脱,不知何时,她置身于一个宽阔明亮的空间。

    没有架子、没有灵物、没有术书。

    她目之所及只有正前方悬于钟架之上的一口金色小钟,耳之所听只有悠扬不绝的连绵钟声。

    桃桃抬头,钟后的墙壁上悬着一副古画。

    一座洁白的高塔矗立在喧哗人间,在高塔之下,身穿白袍的人将手搭在满身脏污的少女的发顶。

    桃桃缩紧了瞳孔。

    因为她看见,画上的少女长着一张和她一样的面孔,和她于刚刚幻境之中所见别无二致。

    那不是幻境,那是真的。

    三百年前,真的有和她长得一样的女孩存在过。

    桃桃环顾四周,这里仍然是藏库,或者说是在藏库之内的另一个空间。

    如果不是帝钟的召唤,她只能看到藏库的景象,无法发现这处空间。

    此刻,她的手放在帝钟炙热的金色钟面之上。

    钟面上缠绕着一条条凄厉的恶鬼纹路,极细极小,凑近才能看到,面目虽狰狞,却极其生动,像是活体被困在了钟里不得超生。

    帝钟的钟声不绝于耳,桃桃回头。

    钟声一出,周围的结界顷刻间破裂。

    她看见身后关风与震惊的神情,他身边放置着南宫尘的木偶身。

    南宫尘的灵魂离体而出,退到远处的墙边。

    帝钟的钟声化为音波朝他击去,每多一道落在他身上,他身形就虚渺一分。

    帝钟鸣,天下清。

    帝钟的钟声是一切邪祟的克星,南宫尘也不能例外。

    元天空试图为南宫尘挡住那钟声,可帝钟的声音无形无质,不是他能对付的。

    九九八十一响,分毫不落地击在南宫尘身上。

    将他硬生生从木偶身里逼了出来,将他逼退至墙边,将他身形击得透明,虚弱不堪。

    桃桃木然的脑子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

    ——就在刚刚,那三百年没有响过的帝钟在她手下发出了清鸣。

    困住帝钟的结界打开,这神秘强大的至尊法器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它甚至还击伤了南宫尘。

    任由帝钟的钟声落在南宫尘身上,即便是他也未必能承受。

    桃桃缩回帝钟上的手,提剑挡在了他的身前。

    悠扬的钟声撞入她的身前瞬间消敛,归于平寂,消失无踪。

    南宫尘眼眸平静,他身体透明得令桃桃心惊。

    还不等她来得及询问他的伤势,桃桃看见李鹤骨站在了藏库的门口。

    钟声响了八十一道,足以让藏库之外的他也听到。

    他一步步踏入藏库,没有一个人开口,安静得有如万物休憩的寂静之夜。

    李鹤骨站在桃桃面前,神色虽然淡然,但眼眸中的诧异是掩饰不住的。

    他问:“是你敲响了帝钟?”

    帝钟的结界是李鹤骨亲自布下的,灵力在他之下绝对无法发现并突破隔绝帝钟的结界。

    桃桃不仅找到了帝钟,还敲响了它,那一刻的钟声别说这小小的藏库之内,恐怕此刻混沌界内的灵师没有人听不见。

    桃桃并不清楚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我不知道……”

    不知道她是怎么突破李鹤骨的结界,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敲响帝钟,更不知道她为何能敲响帝钟。

    帝钟被敲响带给李鹤骨的诧异只是一瞬,桃桃挡在南宫尘的身前,他的目光很难不落在那虚弱的鬼魂身上。

    南宫尘。

    在关风与递交上的灵师名单中,李鹤骨一眼看到了这个名字。

    昨日在院里,他逆光站在桃桃身后,五官虽英俊,但带着一些尘世的钝感,让他虽然疑心却难以分辨,今日早先所见仍如是。

    此时此刻,木偶身被置于一侧,前日所见的钝感在这鬼魂的脸上看不到一丝。

    他五官精美不似凡尘之人,眉眼淡泊,其中不掺杂一点情绪和波澜。

    南宫尘脱离了木偶身,此刻只是一道虚无的魂。

    但桃桃知道,以李鹤骨的修为必然是看得到他的。

    李鹤骨的目光游移到帝钟背后的那副古画上,脸上带着一抹旁人无法理解的苍凉:“真的是您……”

    桃桃见李鹤骨这样专注地盯着南宫尘,以为李鹤骨想要动手收伏他。

    南宫尘身受一百零八道天雷,灵魂本就虚弱,更别说他刚刚还被帝钟所伤,李鹤骨真想对他出手,他未必是对手。

    桃桃朝南宫尘靠了靠:“师祖,他不是……”

    话说到一半,她呆滞住了。

    关风与和元天空也呆滞住了。

    灵师界那声名赫赫、做了混沌冢八十年鸣钟人,地位无可企及之人。

    ——他一摆衣袍,缓缓朝她身后的南宫尘跪了下来。

    而南宫尘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能让人读懂的神情。

    他沉默中带着极致的平静,漠然与跪在地上的李鹤骨对视着。

    *

    入夜。

    桃桃抱膝坐在关风与院里的木秋千上,菖蒲花在月下散发着淡淡的紫色光华。

    自从回来以后她就一直缄默地坐在那,不说话盯着花丛看了很久。

    关风与为菖蒲花田浇完一遍水后,站在了秋千架后。

    秋千是他上个月听说桃桃要来闽城参加灵师选拔赛后扎下的。

    小时候清风观也有这样一个秋千,桃桃总喜欢坐在上面发呆,就像现在一样。

    傍晚,在李鹤骨朝南宫尘跪下之后,所有人都震惊住,只有南宫尘是平静的。

    似乎早就料到了一样,他一言不发,转身离开藏库,桃桃想追,却被李鹤骨拦住。

    李鹤骨没有做任何解释,跟在他身后走了出去。

    桃桃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只觉得现在心里无数念头和想法纠结在一起,乱七八糟的。

    桃桃看见了关风与在月下的影子,她轻声说:“在第六大道时,明师告诉我,藏灵身生来就是为了成为天命之人的祭品,所以本身不会有任何属性,他的心给了我,神圣净化原本该是他的属性,我的命是他给的,体内的属性也是他给的……”

    “……在此之前,我一直在想,南宫究竟是谁。”

    史上只出现过一个神圣净化属性的灵师。

    桃桃从前不清楚那人是谁,但经历了今天的事情后她要是还猜不出来,就真是笨了。

    ——他的画像能被悬于混沌冢的藏库,他能出现在帝钟的记忆之中,他能令李鹤骨见之即跪。

    除了混沌冢的初代鸣钟人,神明投落在人间的化身,那位神秘却强大的九株灵师外,还会有谁?

    怪不得他附身林泉时身上有鸣钟人印,鸣钟人印原本就是他创造的,他当时为了能解释如何躲过邪神一击故意留在林泉身上的。

    怪不得他虽然是邪祟却又处处不像邪祟,他能破开炼狱之门,身受一百零八道天雷灵魂还没有破碎。

    怪不得富贵“第一次”见面就和他亲近无比又恭敬,它虽然喜欢他,却从不敢飞到他肩膀以上的位置。

    怪不得他的心脏是雪白之色,能随手为她种一株灵脉,能于息土境中教她画卧雪印。

    桃桃从前虽好奇过为什么他会懂神圣净化的印术,但他说自己见多识广,她也就信了。

    现在想想,因为那本身就是他的印术,三百年前他正是靠神之属性神之力量结束了大邪祟时代。

    她早该想到的。

    “柳氏父子说得不对,迷津渡哪有什么屠魔阵,他根本不是魔。”

    “他生前是神,神圣净化是他的,帝钟也是,只是现在的帝钟认不出他了。”

    关风与安静地听她说。

    “可我不明白。”桃桃说,“既然是神明的化身,为什么会被灵师联手剿杀在迷津渡?又为什么会被镇压在阿修罗海三百年,成为令人闻风丧胆的邪神?”

    她看向关风与:“混沌冢或许会有关于当年记载,你知道吗?”

    关风与摇头。

    桃桃又想起于帝钟回忆里看到的景象和墙上的那副画。

    幻境与画中的少女拥有和她相同的脸,甚至幻境里的人就连神情都和她极其相似,但桃桃知道那绝不可能是她。

    哪怕再像。

    三百年前,她怎么可能出现在三百年前?

    那日闽城天台醉酒后她半真半假地问他,他喜欢的人究竟是谁?

    他答,无论现在、未来,又或是过去,只有她。

    这话哪怕她醒酒后也依然记得。

    现在听来,却像扎入耳中的一根刺,让她浑身针扎一样难受。

    如果人真有前世今生,前世的她与今世的她,不同的经历,不同的记忆,不同的心性,真的还能算是同一个人吗?

    南宫尘喜欢到底是她,还是把她当成前世那人的替代品?

    同样是夜,今夜的心境却和昨夜大不相同,甚至天差地别。

    小院寂静,只有夜里不眠的鸟儿的清啼,匡清名和元天空已经在房间睡着了。

    关风与沉默地听着她的话,侧脸在昏暗的月下显得晦暗。

    他一言不发,桃桃也没再说话。

    *

    昨夜桃桃带南宫尘一路乱跑停下的地方叫断风崖。

    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这处悬崖在凛冽的风口,可风从海面吹来却很难吹到崖上。

    寒风不间歇地灌入,撞到崖身就被截回,在黑夜的山崖与海水间不停歇地呜嚎。

    一轮弯月悬在崖边的杏花枝上,颜色黯淡,光芒朦胧。

    南宫尘在这里站了很久,深沉的夜色落在他的身上,让他几近透明的背影看起来漆黑如迷。

    之所以站在这里不止因为这是昨日他与桃桃来过的地方,更因为帝钟毫无防备的八十一响几乎击碎了他。

    断风崖是整个混沌界灵力最集中最充沛的地方。

    只有在这让天地之间的灵力缓缓补入身体,才不至于让他现下就灵魂破碎。

    李鹤骨在他身后不远处,身上的道袍被风拂起。

    那男人看起来比这静夜更加深邃。

    他仰头望向混沌界内静谧得黑沉沉的天幕:“天地如斯,苍生如旧,现今的月亮与当年并没有什么不同。”

    李鹤骨:“尊上说笑了,古书里记载,三百年前的人间是看不见月亮的。”

    南宫尘:“今人不见古时月,总以为如今的月亮会比当年皎洁,实则明月皆如此,皎洁不论古今,只分对谁。”

    李鹤骨揣摩他话中的含义,他本是通透之人,却听不懂他话中的含义。

    两人同站山崖之上。

    李鹤骨飘逸出尘。

    南宫尘望向天幕时的眼神看似平静,却有些仿佛是知晓天之将倾,却无力回天的释然。

    单看容颜,二人像极了长辈与晚辈,但李鹤骨绝不会那样以为。

    南宫尘。

    即使在混沌冢三百年的记载中,这名字也只出现过寥寥几句。

    不是不想记,而是他那波澜壮阔的一生实在难以着墨。

    久居高塔,非妖邪蔽日,不下人间。

    那时的人间都知道,繁华之处有座高塔,高塔之上有神明的化身。

    安四海,震八荒,定九洲,将世间邪祟尽数逼至荒凉北域。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出手的,但人人皆知是他。

    他结束了大邪祟时代,拨开遮天蔽日的邪气,还回一个太平人间,更是创立混沌冢延续了三百年。

    哪怕他面容看起来再年轻俊美,李鹤骨都不会真将他当成晚辈。

    李鹤骨轻声道:“我在古画中见过尊上真容,没想到终此一生,还有幸得以见您一面。”

    南宫尘没有说话。

    李鹤骨走到他身边:“古书中说,神明的化身在结束人间的历劫后会回归本身,您之所以再次出现,是因为人间之劫?”

    南宫尘:“何为神明?何为劫?”

    李鹤骨一愣,并非他不知道何为。

    他所认知的神明是天地苍生之造物主,隐悬于世人不知的地方普度众生。

    可是南宫尘此刻的神情叫他产生了一丝疑虑。

    何为神明?何为劫?

    他没有回答。

    南宫尘:“神明乃是天道,天道幽昧,无情无性,只是一把衡量之尺,万物生灵皆在它衡量之内。”

    “至于劫……我出现不是为了人间之劫。”南宫尘顿了顿,“我才是人间之劫。”

    他轻声说:“十方炼狱的大门,是我击碎的。”

    他的话令李鹤骨淡然的眼眸骤然缩紧。

    他一生见过太多风浪,以为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事能让他震撼。可南宫尘一句话就让他愣住了,寻找已久的十方炼狱之门破碎的答案经由他之口这样说出,李鹤骨回不过神。

    “为什么?”

    “炼狱枯燥无味,腻了。”

    沉寂了很久,李鹤骨轻声道:“凡人何辜?”

    南宫尘呢喃:“凡人……世间生灵万千,除了人类,别的就不配活在世上吗?”

    李鹤骨不解:“混沌冢是您创立的,混沌消亡,天下至清是您所希望看到的,三百年后亲手毁掉它,您真的忍心吗?”

    “混沌消亡,天下至清。”南宫尘的目光落于远处天际,他又问,“何为混沌?”

    李鹤骨:“盘古开天地,娲皇造众生。”

    “世间原本是一团混沌,在盘古开辟天地之后,清气化为天,浊气化为地,世间大半的混沌已然消亡,但仍有残留,残留的混沌之气便化为妖邪盘桓危害世间。从古至今的典籍都记载着,邪祟,就是混沌。”

    南宫尘笑了,他这一笑极其温柔,又极其清冷,叫人说不出其中的情绪。

    “你们都被它骗了。”

    他目光从天幕上收拢,终于回头望向了李鹤骨。

    混沌界的上空月光消散,顷刻间布满稠密的雷云。

    天雷嗡鸣在耳侧,他却满不在乎,淡淡道:“你我,皆是混沌。”

    一道雷电从九天甩落,直直地劈在南宫尘透明的灵魂之上。

    李鹤骨双目睖睁,震骇地发不出半句声音。

    第144章

    帝钟认主,而桃桃,是我的主。

    桃桃做了个梦。

    梦中的世界一片漆黑, 看不见半分颜色。

    黑暗裹着她,孤冷又阴寒。

    桃桃漫无目的地走在黑暗中,看见正前方有一束光亮。

    她朝前走, 想碰到那束光,两侧的黑暗里却闪现了画面。

    尸山、血海,无穷无尽的血腥气。

    一个紫袍人站在千名灵师之前, 手中的幡上缠裹着无数凄厉的灵魂。

    帝钟落于血污中, 那人想伸手触碰, 却被一道金芒弹回,吐出一口鲜血。

    数千灵师,一个一个尝试,一个一个受伤, 这世上灵师竟没有人能触碰它, 更别说敲响它。

    画面一转, 帝钟在尘土之中掩埋了数年, 一只淡黄色的小鸟从枝头飞来。

    那是富贵。

    富贵叼起帝钟飞往远处。

    至此,接下来漫长的时光之中, 一片漆黑, 画面上只零星出现过十几张面孔,最后一张面孔是李鹤骨。

    这是白日未曾全部看完的帝钟的记忆。

    南宫尘死后, 诛杀他的灵师无法触碰帝钟, 只能任由它散落在那沾满鲜血的土壤之中, 是富贵将它叼回了混沌冢保存。

    桃桃最后见的那些面孔是混沌冢历代的鸣钟人, 他们都曾尝试敲响帝钟, 但都未能如愿。

    三百年间, 她是唯一能敲响帝钟的那个人。

    桃桃睡梦中不安地翻身。

    关风与靠在窗前, 透过古色古香的窗棱, 他看见院里下起了雪。

    混沌界昼夜温差很大,所以他学李鹤骨在院里布下了火属性的符箓,使菖蒲花不会冻死。

    于漫天飘洒的雪花之下,菖蒲花的花瓣上盖了一层厚厚的雪。

    他是从窗子外翻进来的。

    晚上桃桃发了很久的呆,进屋时神色还有些恍惚,他不放心,夜里进来看看。

    床离窗口几米,他没有上前,只是隔着这看似短短几米却是他一生都未必能触碰的距离静静地看她入睡。

    桃桃终于通过黑暗走到了那束光前,帝钟犹如一座山岳般庞大,每一寸纹理上都刻着它所收伏的恶鬼之像。

    桃桃问:“为什么是我?”

    那缥缈声音再次响起:“我等你,三百年了。”

    *

    藏库。

    李鹤骨凝神看着面前那盏小钟。

    他已经站在那很久了,关风与在他的身后陪他,没有出声打扰。

    很久后,李鹤骨才挪开了目光。

    他音色如秋凉时节落在地上的针雨,有些萧萧:“我活了一百年,自以为通透,却从没想过,我所坚持的一切是迷瘴,我所忠诚的愿想是虚假,我所想要看到的太平人间是我辈之坟墓,这才是天道。”

    “师祖。”关风与还是开口了。

    从前在他眼里,李鹤骨犹如一座立于人间的山岳。

    无论妖邪如何肆虐,只要他岿然不动,人间就总有希望。

    但刚刚有一瞬间,他在李鹤骨的脸上看到了他从未见过的苍老之色,那并不是容颜上的沧桑,而是心气上的衰老。

    某一刻,他眼里全然没有了光彩,这对于关风与而言无异于天塌地陷,让他不安。

    “我老了。”李鹤骨声音很轻,“鸣钟人也不适合再做了,今日桃桃敲响了帝钟,阿与……”

    “我愿意。”关风与没有等他开口,他望着帝钟,“只要是她,我都愿意。”

    *

    桃桃这一觉睡得很死。

    因为帝钟记忆的影响,她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个晚上加一个白天,醒来时远处天边已经染上了暮光。

    期间元天空和匡清名都来看过她,见她没什么事只是在睡觉就离开了。

    桃桃醒来后头还发昏,爬起来走到院里吹了吹晚风。

    李鹤骨和关风与站在院里的台阶下。

    两人都没有说话,安静地望着穹顶的暮霭。

    远方山峦层叠,大海汪洋。

    暮色之中霞光万丈,从云霭之后缓缓泛出一丝暖橙色的亮光。

    桃桃迷迷糊糊中觉得,这像极了瞿山之巅的落日。

    从前很多个傍晚,李三九也是陪她这样看黄昏的。

    “师祖,您怎么来了?”桃桃走到他们身后。

    李鹤骨:“刚同救世盟开完会,想着找你说几句话,见你没醒就没吵你,身体不舒服?”

    桃桃:“我没事,只是头很晕,所以多睡了会儿。”

    关风与:“你昨晚敲响帝钟,那耗尽了你全部的灵力和大半的灵魂力量,这几天好好休息。”

    原来是因为敲响帝钟才这样吗?

    也难怪,关风与三株灵脉使用六道心镜尚且有很大的消耗,更别说她一株灵脉敲响帝钟了。

    院里只有他们三人,元天空和匡清名都不在,南宫尘也不见踪影。

    李鹤骨背朝夕阳,温和地看着她:“我说过,你留在混沌界,有些事情我会为你解答。”

    桃桃怔住:“我现在就可以问吗?”

    李鹤骨示意她说。

    桃桃心中的谜团已经存了很多,突然有人能为她解答好像做梦一样。

    她一时不知从哪问起,想了很久,问道:“南宫尘,他是初代鸣钟人,对吗?”

    李鹤骨:“是。”

    “他当初为何而死?”桃桃困惑,“所有人都说,混沌冢初代鸣钟人是神明的化身,可我在帝钟的记忆里看到,当年他被千名灵师剿杀于迷津渡,迷津渡里的人说,三百年前万人祭阵才得以用屠魔阵镇压邪灵,他究竟是什么?”

    李鹤骨听了她的问题陷入沉默。

    很久后,他问:“你知道混沌冢的记载里是怎样描述他的吗?”

    桃桃摇头:“我不知道,南宫也从来没有对我提起过。”

    李鹤骨缓缓道:“安四海,震八荒,定九洲。”

    短短九个字却带有滚雷般的力量。

    桃桃听懂了这九字的含义,喃喃道:“所以,他真的是神?”

    李鹤骨:“准确来说,是神明为了结束大邪祟时代投落人间的化身。”

    关风与:“三百年前大邪祟时代妖邪蔽日,邪祟力量远超灵师,百年积累最终成形,如果没有神明的干预,很难结束。”

    桃桃:“可是三百年前也有灵师存在,怎会让邪祟的力量积聚到那种程度?”

    李鹤骨:“在大邪祟时代到来之前,人世曾经历过一段漫长的黑暗时代,术法、法器全部被灵师世家垄断,平民中虽然有可以觉醒灵力的孩子,但无人指点,无术法修炼,无法器驱邪,无世家接收,他们的下场只有修不出灵脉成为邪祟之食。”

    桃桃不解:“当年的世家灵师为什么要那样做啊?”

    李鹤骨:“统治者的驭民之术。”

    “只有世家才能培养灵师,而世家培养的灵师又大多选择进入皇室驱邪司,这样一来,世间的灵师资源便全部由统治者掌握,当力量与权力集中起来,那么许多事情就变得不受控了。”

    “皇室驱邪司本应该驱邪除魔护百姓平安,但如果世间没有邪祟,百姓无所祈无所求,拿什么让他们听话?所以,邪可以除,但不能尽除,人间可以太平,但不能处处太平。”

    桃桃震惊:“他们不顾凡人的死活?”

    “并非完全不顾,皇室驱邪司的灵师也会驱邪,但只是偶尔,被邪祟围裹之下也有繁华之地,就是帝都。”

    “如果处处太平无邪,统治者的权威与权力必定受到波及,灵师的地位也必定一落千丈。当年的邪祟灵智很高,它们知道灵师的想法,所以会肆虐其他地方,却从不侵扰帝都,会吞噬凡人,却很少袭击灵师。”

    “如果你是灵师,无需驱邪就能保证自己的绝对权力与地位,你会去冒着生命危险收伏邪祟保护平民吗?”

    “两方谋算之下,大邪祟时代因此产生。”

    桃桃无言,虽然她没有生在大邪祟时代,但她知道,如果是她。

    她会。

    灵师这个职业在现世代表很多意义。

    有人把它当成一种超能力,有人把它当成一种负担,更有人把它当成一种责任。

    虽然世间很多灵师并不喜欢自己的职业,也不愿意为了世间太平去承担风险,但没有人将这种能力作为驭民的手段,更没有人将它当成特权的工具。

    关风与看透了她的想法,他说:“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桃桃茫然,过去十八年生活环境太简单了,她并不能理解人类的一些荒唐念头。

    关风与解释:“是因为混沌冢,只要混沌冢的立场稳住,大邪祟时代就不会重演。”

    虽然过去不懂,但桃桃脑子很灵光,关风与一说她立刻就明白了。

    在大邪祟时代,灵师的资源被皇室世家垄断,平民中虽然也会有人觉醒灵力,但得不到教导根本无法成长为灵师,皇室世家沆瀣一气,由此造就了暗无天日的大邪祟时代。

    在现世,诸多灵师组织林立,虽说不求回报驱邪报世的也不多,但却没有发生过从前的情况。

    并不是因为现代灵师品德高尚。

    强大的特殊能力总会滋长心底的阴暗和欲望,但只要混沌冢一天不倒,这些念头就无法付诸行动。

    世间妖物横行,你不驱邪,混沌冢会驱。

    凡人被邪祟侵扰,你驱邪要高额报酬,混沌冢分文不取。

    如果将灵师群体比作一个自由市场。

    按照市场原本的规律,灵师总会依靠特殊能力跃入特权阶层,只要时间够长,大邪祟时代依然会出现。

    但混沌冢好比一双无形的手,搅入了这片灵师的市场,打破了市场的高昂规则。

    只要有灵师愿意不求回报为这世间驱邪,培养新的灵师,那一天就不会到来,世家也无法完全垄断灵师的资源。

    原本桃桃只以为混沌冢是个强大的灵师组织,现在看来,它的作用远比她想象中要大得多。

    李鹤骨继续道:“古籍里记载,他是在世间最昏暗之时提着一盏钟从蛮荒狱里走出来的。”

    桃桃:“蛮荒狱是什么?”

    “一处独立于世间之外的空间,邪祟聚集,无数凡人被邪祟掳掠为奴在蛮荒狱劳作,就算是灵师孤身进入也必定有进无出。”

    “他出世后,世间妖邪退散,世人称他为神并不因为他是神明的化身,而是他所做之事,所救之人。”

    “凭借一人之力几乎结束了整个大邪祟时代,使世间妖邪无处容身,千秋功业,唯此一人。”

    “凡人为他建了一座高塔,他居塔上,不下人间。”

    桃桃想起曾看到的南宫尘的记忆,他确实坐在塔顶,白袍胜雪。

    李鹤骨:“当年尊上预知自己死劫将至,一手建立了混沌冢,不收世家灵师,只招平民,打破了世家对灵师的垄断,只要世间有人驱邪,皇室驱邪司就不是唯一了。他当年不仅结束了大邪祟时代,更保了世间三百年的平安。”

    桃桃:“所以,他之所以被灵师剿杀于迷津渡,是因为为世间做了这些事?”

    李鹤骨说:“古今中外,神权与王权很难共存,两者同时立于世,总要搏杀到底,分出个高下,争出个死活。”

    桃桃:“南宫他不是贪恋权力的人。”

    “他不是,可信众已经将他架到了神坛,上去容易,但下来,很难。凡人奉他为神,信众遍布四海。他建立混沌冢动摇了皇室驱邪司的权力,他在凡人心中的地位更动摇了王权的根基。”

    桃桃:“既然信众遍布四海,为什么皇室驱邪司诛杀他时没人站出来?”

    李鹤骨静了静,告诉她:“天罚。据说神明的化身不能动情,否则神明会降下天罚。那段日子世间虽无邪祟侵扰,但总有大灾,皇室驱邪司将它定性为天罚,因他动情才惹得神明震怒,降罪人间。”

    桃桃:“因为区区一件小事就降罪人间,这样的神明也配被当做神吗?就算真是天罚又怎样,没有南宫,被邪祟缭绕的世间不比天罚要恐怖无数倍?那些凡人就这样眼睁睁看他被杀死?”

    李鹤骨看着她,突然笑了:“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从古至今,都如是。”

    桃桃没有说话,她想起那夜在渝城废弃工厂的烟囱里南宫尘说过的话。

    他说他见过深渊里的人性,也见过腥红色的人间。

    对他而言,世事如浮云过眼,世人如蝼蚁草芥。

    桃桃那时问他,人间沦为血海炼狱,他不会于心有愧吗?

    他说了什么。

    桃桃闭上眼睛,那晚烟囱里清冷的月光在脑海中缓缓浮现。

    他说,“苍生负我,我亦负过苍生,很公平。”

    那时桃桃不懂这句话的含义,此时幡然明悟。

    原来,他曾拼尽一切拯救的苍生真的负了他。

    不仅负他,还将他万箭穿心打入十方炼狱。

    那里烈火焚身不见天日,要不是他击碎炼狱之门,阿修罗海的熔岩还不知道何年何月才会熄灭。

    人间一天,阿修罗海一年。

    那漫长而孤寂的痛苦岁月,他是怎么过来的。

    桃桃不敢细想。

    她静了很久,问:“他动了什么情?”

    “不知。”

    桃桃想起记忆中看到南宫尘的那截肋骨,又想起藏库墙壁背后的古画。

    她问:“师祖,藏库里挂的那副画里,画中的少女,是我的前世吗?”

    李鹤骨突然正色:“这就是我今日要同你和阿与说的事。”

    李鹤骨来找她不可能是无缘无故的,桃桃知道他也一定不全是为她解答困惑。

    她没有再问,安静地听李鹤骨讲话。

    李鹤骨伸出手,一口巴掌大小金黄色的小钟躺在他的掌心:“自月蕊雉将它带回混沌冢后,它已经三百年没有见过天日了,混沌冢的规矩,谁能敲响帝钟,谁就是混沌冢的鸣钟人。”

    桃桃:“…………”

    他这话一出,桃桃直接懵了。

    她没有想过这件事,哪怕昨日帝钟在她手下发出悠扬的钟声,她也从未朝那方面想。

    现任鸣钟人李鹤骨是当世最强灵师。

    差一点成为鸣钟人的李三九不到六十岁已经是神仙坛上的人物。

    下一任鸣钟人的关风与年纪轻轻就已经是破魔之光属性的三株灵师。

    无论怎么看,桃桃都和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能敲响帝钟,完全是因为偶然。

    即便她属性之力很强,她现在也不过才一株而已。

    现在的她,打邪祟只凭暴力,术法会都不会,稍微遇到些厉害的邪祟她就要歇菜,没有伙伴在身边更是随时都可能玩完。

    这样一个还不知道哪年能修炼成强大灵师的人,有什么资格做混沌冢的鸣钟人?

    这些念头在桃桃脑海中飞速滑过。

    她拒绝:“昨天敲响帝钟只是意外,换个时间再敲我也未必就能敲响,我的实力您也看到了,虽然是选拔赛的第一,但那只是运气好,我的短板很明显。混沌冢总不会要一个连术法都不会、书都没读几本的鸣钟人吧?师祖,阿与才是混沌冢未来的鸣钟人。”

    桃桃拿胳膊肘撞了撞关风与:“你倒是说句话。”

    关风与这才开口:“我认为师姐比我更合适。”

    依然是冷淡至极的语气,桃桃不是想让他说这个,顿时无语了。

    那是混沌冢的鸣钟人,又不是市场上的大白菜,怎么能随随便便换人?

    况且关风与说觉得她合适?他疯了吗?

    不说她是不是真的合适,就算真是这样,他都不知道为自己争取一下就直接让给她了吗?

    “我哪里比你合适啊?”桃桃连忙说,“师祖你不要听他胡说,实话跟您说吧,我的灵脉并不是修炼的,是南宫劈出来的,我的属性也是他给的,能不能修出第二株灵脉都难说。”

    “您总不会让混沌冢的历史上出现个一株鸣钟人吧?况且画中人的身份和我做不做鸣钟人有什么关系啊?”

    李鹤骨凝视着桃桃,桃桃回视,双眸干净澄澈。

    就在她以为李鹤骨放弃了的时候,她的手不受控制地抬了起来,手掌摊开在李鹤骨面前。

    “我……”桃桃想要按住自己的手,但无济于事。

    李鹤骨将帝钟放在了她的掌心。

    “帝钟认主,既然它认定了你,你就是它的主人。”李鹤骨说,“高阶法器有灵性,帝钟更是,它认为你可以做它的主人必定有它的缘由,手握帝钟之人,必定是纷乱之局的终结者,无论是十方炼狱,还是寂静之主。”

    桃桃昨日只是轻轻触摸帝钟之壁,当时太混乱她没有仔细感受。

    现在李鹤骨将帝钟放在她掌心,她才发觉,昨日在幻境中所见如山岳般的巨大钟形并不似她想象中沉重,轻飘飘的没有丝毫重量。

    可它落手那一刹那,桃桃能感受到一道厚重、神圣的又力量澎湃的气息包裹了她的全身。

    哪怕现在她身上的永劫同身咒和神圣净化属性统统消失,桃桃觉得也没有邪祟敢靠近她了。

    这就是帝钟的力量吗?

    她轻声说:“师祖,我真的不行……”

    “你问画中之人是不是你的前世。”李鹤骨问她,“前天和你说了关于藏灵身的事,你还记得吗?”

    桃桃点头:“藏灵身的存在是为了成为天命之人的祭品,某种意义上算是神明创造的工具。”

    李鹤骨:“藏灵身是由神明创造的,无法直接进入人类的轮回,所以你也不会有前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甚至不算人类。”

    桃桃:“可那副画上分明……”

    “你也说了,藏灵身是神明创造的祭品,既然是祭品,分什么模样?”

    桃桃反应过来了:“所以那个女孩也是藏灵身?所有的藏灵身都和我长得一样?”

    “是。”李鹤骨说,“当年天命之人的力量太强,所以她的藏灵身不需要很强大,也并不是一出生就觉醒的,而是在十几岁后觉醒,三百年前尊上没有吞噬她,为她种出了一株灵脉,让她活了下去。”

    桃桃脑瓜子嗡嗡直响,满脑子都是李鹤骨刚刚说的话。

    他说,她没有前世。

    他还说,画中的人是三百年前的藏灵身。

    “她还有另外一个名字,你听过。”李鹤骨说,“寂静之主。”

    桃桃脑子彻底被嗡嗡声填满了。

    过往的种种在脑海中浮现轮转。

    南宫尘对她笑,对她好,不惜一切将她救离十方炼狱,原来从不是为了她吗?

    她曾以为在帝钟记忆中看到的是她的前世,可她是一个连前世都没有的藏灵身。

    画中的人是寂静之主。

    同为藏灵身,她长着一张和寂静之主相同的脸。

    和南宫尘一起奔逃于蛮荒狱的少女是寂静之主,死在南宫尘怀里的少女是寂静之主。

    所以,南宫尘喜欢的人从来都不是她,也是寂静之主?

    那天清晨南宫尘离开船底后情绪有别以往,难道也是因为从行香子的嘴里听到了关于寂静之主的消息?

    他知道寂静之主就是他过往的爱人,所以无法控制心绪了?

    桃桃脑海中的想法如雨后春笋,不受控制地一株株冒了出来。

    南宫尘喜欢她只是因为她的脸长着一张相同的脸,在听到寂静之主三百年后仍然存活于世,他不需要她了。

    怪不得这些天来他总是一个人待着,总是一个人闷闷不乐。

    那晚他说他自责,自责什么?

    自责三百年前没有保护好寂静之主?自责他现在没有飞去她的身边只能留在自己身旁吗?

    桃桃从前以为他是心情不好,现在想来只觉得可笑。

    原来从头到尾,他对她温柔,在月下吻她,都只因为她是另一个人的替身吗?

    李鹤骨的话犹在耳畔,可她已经有些恍惚了,完全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

    李鹤骨看着她:“桃桃,你心不静。”

    桃桃回过神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不起师祖,我……”

    “去吧。”李鹤骨看透了却不说破,“等你静下心,再来找我。”

    *

    断风崖是整个混沌界的最高处,夜晚一到,温度骤降。

    崖下寒风凛冽,远方悬崖下是黢黑的海面,平静得没有一丝浪花。

    桃桃到的时候,南宫尘站在崖边。

    是李鹤骨说,从昨日他离开藏库后就一直在这。

    他在看天。

    已经入了夜,穹顶零星散落着几颗星子,映得脚下的大地并不明亮,却从暗处弥生着无尽的神秘。

    “天上有什么好看的?”

    听见桃桃的声音,他收回了目光:“只是在想事情。”

    “什么事需要想这么久?”桃桃很少对他的事刨根究底,但今天她却问出了口,“可以告诉我吗?”

    山颠四周寒风呼啸。

    南宫尘侧身,为桃桃挡住最凛冽的风口,他的动作都在桃桃眼底。

    她见了,眼有些酸。

    从前只觉得他温柔,现在却觉得温柔也并不是完全的好事。

    至少不是真心对她的温柔是这样。

    “破局之法。”南宫尘说。

    “局?”

    南宫尘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出一座山岳:“一座冰山,山下有人,山上也有人。冰山两壁陡直,山上的人无法下来,他们的衣食全靠山下人用绳子送上来,虽然现在和谐,可一旦山下人断绝供应,他们可能会死在山上。”

    “这时从冰山之外路过一个人,他想救山上的人,所以用火烤融了冰山。”

    桃桃心不在焉地听他讲,插嘴问了一句:“如果烤融冰山,山下的人不会被淹死吗?”

    “会。”

    “那为什么要这样做?救山上的人就要以牺牲山下人为代价吗?”

    南宫尘:“你说得对,可动手的人并不在乎山下人的死活,等冰山的融水淹死山下人,山上人就可以下来了,凭借山下的环境,他们可以生活得更好。”

    “为什么山下人该死?”桃桃问。

    “没有人该死。”南宫尘轻声说。

    “可融化冰山的人就是这样认为的。”桃桃说,“山下人并没有做错什么,在他眼里,因为在未来他们可能为山上的人断供,所以就要杀了他们放山上人下山,可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没有那么做,不是吗?”

    “山壁陡峭,山上物资缺乏,山下人或许有将山上人救下来的办法,也许过去不行,但未来未必不可以。”

    南宫尘问:“如果是你,在看到冰山将融之时,会怎么做?”

    “阻止他。”

    “阻止不了呢?”

    桃桃沉思,一时想不出办法。

    南宫尘嗓音清冷:“世人总以为自己是命运的掌棋人,孰不知都是棋子。”

    桃桃:“你说的不止是一个故事吧?”

    这一次,南宫尘没有再说话。

    桃桃垂下眼,盯着脚下的悬崖发了会儿呆,她忽然说:“我昨天敲响了帝钟。”

    “我知道。”他那时在场,更被帝钟伤得很重。

    “我为什么能敲响帝钟?”桃桃仰头看向他,“它该是你的法器,又为什么会伤你?”

    南宫尘俊美的脸上满是平静。

    桃桃问:“因为你把心给了我,所以帝钟认不出你了,对吗?”

    “你都知道了。”

    “师祖已经全都告诉我了。”

    桃桃垂着眼睫没有看他:“把心给了我,这样做值得吗?”

    南宫尘声线温柔:“帝钟认主,而桃桃,是我的主,没有什么值不值得,只是想这样做。”

    桃桃听了他这句话,头更低了。

    很久后,她抬起头来看着他:“真的是这样吗?”

    南宫尘短短怔了一瞬。

    她自嘲地一笑:“你眼睛在看我的时候,心里在想谁?”

    静夜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细雪,落在她柔软的发丝上。

    平时她总喜欢将头发高束着,今日却让它散在耳侧。

    乌黑的发衬得她脸颊清透白皙,也衬得她比往常看起来宁静许多,甚至多了一分脆弱。

    昨夜在这里,她吻了他,又在他手里塞了一枝杏花。

    那时她心里不知有什么在乱撞,回屋后更是一晚没有睡好,虽然第二天眼圈有些黑,但她心底却一直雀跃。

    现在想来,不过是一厢情愿,不过是个笑话。

    “是你。”

    是你。

    他这样说。

    桃桃脑海中回忆起那日见到行香子之后他的种种表现,觉得从前关于南宫尘的想法并不是错觉。

    她一直都认为,他的温柔不过是假象,面具之下冰冷而随时会发疯的那个才是真的他。

    关风与虽冷,但和他不同。

    一个是外冷内热,实则温柔。

    一个是看似温柔,实则内心对天地万物都漠然冰冷。

    不在乎所有,不关心一切。

    就算宇宙下一秒在他眼前爆炸,凡人深陷炼狱之火,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可他为什么要皱眉呢?

    凭他从前种种,这世间苍生确实不配得到他的善意与温柔。

    桃桃想问他与寂静之主的事,想问为何当年寂静之主会死在他怀里,她又为什么会变成暗灵师。

    可她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

    不是没有问过,就算她问,他也不会回答的。

    “师祖说,我没有前世。”

    “仅凭七岁那年阿修罗的一面,不足以让你这样喜欢我吧?”

    她轻声呢喃,像是说给自己的听:“骗子。”

    她撂下两个字,转身离开了断风崖。

    南宫尘想要拉她,可他抬起了衣袍,袍管之内却空空荡荡的,没有手。

    他放下手臂,望着桃桃的背影,拧起了眉头。

    第145章

    只要能看你平安喜乐就够了。

    清晨, 万籁皆醒。

    桃桃一夜没睡。

    她将窗子开了一条缝隙,透过小缝整个晚上都在看窗外的细雪。

    窗台上南宫尘插的那枝杏花被雪色沁着,添了一分冷白色。

    昨晚她走了, 南宫尘没有跟来,也没有解释。

    桃桃抱膝在床上看了一整晚,脑子里空空的, 一夜过去, 不知道自己都想了些什么。

    太阳出来, 混沌界的温度又上来了。

    昨夜的雪积在地上不一会就融化了,丝毫看不出夜里下过雪的痕迹。

    桃桃顶着略微泛黑的眼圈走到院里时,元天空和匡清名正在下五子棋,段某闲来无事也在围观。

    段某问:“你不考研了?最近都没看你背书。”

    匡清名扶了扶眼镜:“爷爷铁了心不让我出混沌界, 天天找人盯着我, 想溜都难, 这几天要先假意放弃让他们放松警惕, 到时候再找机会偷偷溜出去。”

    他说完看见站在段某身后的桃桃,眼神瞬间直勾勾地盯着她, 元天空和段某也直勾勾地盯着她。

    桃桃抹了下脸, 没有脏东西。

    元天空放下五子棋,站起来将桃桃按在自己的凳子上。

    他殷勤地替她按捏肩膀, 肉麻得令桃桃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段某将早餐推到桃桃面前:“您吃。我回去仔细想过了, 李鹤骨的屁太难搞, 不要了。以关风与的性格要是被他发现我偷他屁他估计会打死我, 但你好说话, 你什么时候放屁记得和我讲, 我提前拿着罐子过来准备接好。”

    桃桃被他们的异常搞得有些害怕, 她站起来远离他们:“你们干嘛?”

    元天空眨眨眼:“李鹤骨今早在混沌界宣布, 以后你就是混沌冢鸣钟人的继承人了。”

    桃桃:“……”

    她以为李鹤骨只是说说,没想到他是认真的,就因为她能敲响帝钟吗?

    段某:“应桃桃,这难道是李鹤骨为你开的后门吗?这消息一出,混沌界所有的灵师都惊呆了,你是没看到早上巫凤雏的表情,简直像是看到巫家被拆了一样震惊,不过我很好奇,为什么选你做鸣钟人?”

    那日的钟声波及范围很广,混沌界内所有人都听到了。

    他们也知道帝钟就在混沌冢,但那是一口传说中才存在的神器,并没有人将那钟声朝帝钟的方向联想,更没有人会去猜是桃桃敲响了钟。

    元天空虽然在现场,但事关桃桃,他嘴很严,就连匡清名都没有说。

    昨天李鹤骨把帝钟给了桃桃。

    此时,那法器排行榜上的榜首被桃桃随手系在腰间,和南宫尘送她的那风铃一起缠着。

    她不开口,根本没人知道她腰上的是帝钟。

    桃桃正色:“别胡说,下一任鸣钟人只会是阿与,与我无关。”

    昨天傍晚李鹤骨找她,话还没有说完。

    桃桃站起来:“我去找师祖说清楚。”

    “恐怕李鹤骨现在没空见你。”段某嘴里叼着草根,懒洋洋地说,“早上巫凤雏也想见他,被守院的灵师堵在了门外,说李鹤骨正在开会。”

    元天空:“能一样吗?巫凤雏见他无非是说些儿女情长想把与哥的退婚贴还回来之类的话,桃桃见他是正事,她现在是鸣钟人的继承人,李鹤骨怎么会不见?”

    段某:“在救世盟的会议面前,继承人的事也要往后稍稍吧?”

    匡清名:“确实,爷爷昨天也说要陪鸣钟人开会,以鸣钟人的身份参加的会议一定很重要。”

    “何止重要。”段某说,“暗灵师在海上对灵师下手,又意图拿一船的学生祭祀九婴惹得灵师界震怒。明知世间岌岌可危,不去寻找碎片驱邪,却将利刃对准灵师自身,寂静寮其心可诛,这是灵师界不能容的。”

    “这次寂静寮杀灵师屠凡人,行径惹得众多灵师组织不满,这次会议就是为了确定线下商榷对付寂静寮的时间,据说会议定在五天后,地点就在混沌界。”

    元天空““线下?那我哥不是也要来?”

    段某点头:“等救世盟的会议召开,灵师界要热闹了。”

    寂静寮在海上对混沌冢出手那一刻桃桃就知道灵师界会有应对,但她没想到会这么快。

    寂静之主在神仙坛上排行第二,实力深不可测,麾下暗灵师数量不详,如果真要对寂静寮出手……

    桃桃觉得从今以后,人间是真的要不太平了。

    段某:“这寂静寮也真是厉害,竟然在混沌冢和特调局都安插了卧底,听说元凌和关风与已经排查很久了,但直到现在都没有查出端倪。”

    元天空怀疑地看着他:“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他记得当初在船舱底审问行香子的时候只有他、桃桃和关风与在场。

    元凌之所以知道特调局有卧底是他告知的,但这些知情人应该不会到处去说。

    段某指着自己鼻尖,懒散却自傲:“我,可是段某,灵师界没我不知道的事。”

    “你真的什么都知道?”元天空来了兴趣。

    段某嗯哼了一声点头:“灵师界的秘密不说全部,也知道十之八九,我连混沌界后勤采购员喜欢什么牌子的厕纸都知道,你想问什么?”

    “你知道萧月图的事情吗?她家住哪里?喜欢吃什么喝什么玩什么,最喜欢的动漫是什么?偶像是谁?几岁读书?上学时有没有喜欢过哪个男生?快,都跟我说说。”

    段某搓了搓手指。

    可元天空的钱已经都输光了,现在完完全全穷光蛋一个。

    他提议道:“要不,我给你我的屁吧。”

    段某:“……”

    段某一脚把他踹开:“你很强吗?你有粉丝吗?你的屁卖得出去吗?我要你的屁干嘛?留着闻吗?滚——”

    元天空挂在他脖子上哀嚎:“求你啦——”

    元天空树懒一样挂在段某身上,段某左扭右扭甚至翻了跟头都没把他甩下来。

    桃桃看着他们纠缠在一起,突然问道:“你知道师祖和明师的事情吗?”

    段某身上挂了个重物,气喘吁吁朝她搓了搓手指。

    桃桃:“……先记账。”

    段某说:“李鹤骨一生未娶,但年轻时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

    “明则慧遇到李鹤骨时十岁,李鹤骨那时刚过而立之年,却已经做了混沌冢十年的鸣钟人,四处驱邪。那个年代不比现在,邪祟的消息各地互通坐个高铁就去了。当年交通不便,大多数的路程李鹤骨是凭脚走完的。”

    “明则慧出身大城市的高知家庭,十岁那年外出游玩时被拐到了荒山,恰巧李鹤骨驱邪时遇见,顺手将她救了出来。”

    元天空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好戏剧的故事啊。”

    “谁说不是呢。”段某说,“明则慧被救出来时太小,身高才到鸣钟人的腰。”

    “她说不清自己的家在哪里,李鹤骨见明则慧体内有些许灵力,就点拨她修炼了灵脉,他一边驱邪一边带她全国各处去找家人,那年代什么都不发达,找到家人谈何容易,一眨眼五年就过去了。”

    “这五年,明则慧跟着李鹤骨走遍大江南北,他驱邪,她就在旁边看,晚上他休息,她就帮他洗衣做饭,像师徒,也像父女,严格算起来,明则慧才是他第一个徒弟,五年后,李鹤骨回了闽城送她进学校读书。”

    元天空:“想不到鸣钟人爷爷年轻的时候喜欢玩养成。”

    桃桃:“别胡说,师祖是正经人。”

    “确实正经。”段某说,“据说明师少女春意萌动,和鸣钟人表露了几次心意都被拒绝,所以鸣钟人才将她送到了学校,不准她跟着,从此孤身一人去游历驱邪,一年只回来看她两次。”

    “后来又过了几年,明师的家人找到了,他们把她接回去,她却偷跑去找李鹤骨,不知怎的两人就在一起了。再后来的事情就是大家所熟知的了,十年感情恩断义绝,多年后明则慧打上混沌界伤了李三九。”

    “往事唏嘘,谁也不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王得宝说李鹤骨是个渣男,但桃桃听了段某的话后不那样觉得。

    如果真是渣男,当初何必一次次拒绝?如果真是渣男,又何必这么多年孤身不娶?

    她这些日子提起明则慧李鹤骨的神情怅惘,平静的眸光之下有许多的无可奈何。

    他已经是灵师界声名赫赫的人了,到他的境界也不需要为人间的琐事束缚。

    究竟是什么让他辜负了明则慧?两人决裂,一绝六十年?

    “还有种说法。”段某说,“说鸣钟人当年之所以抛弃明师是因为移情别恋了,他和寂静之主打了一场后爱上了寂静之主,所以……。”

    桃桃:“…………”

    见她脸色不佳,段某连忙举起手来:“当然我是不信的,只是传言而已。”

    段某嘴里在说屁话,元天空还挂在他脖子上,匡清名收起五子棋,见匡秉生派来盯他的人离开了,于是偷偷拿出肖秀荣来背。

    院子里乌糟糟的,桃桃觉得还是去李鹤骨门口等他比较好。

    *

    李鹤骨的院子靠近禁地,门口守着许多灵师,见来人是桃桃,没人拦她。

    其中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小灵师说:“鸣钟人说了,以后只要应师来找他,一律放行,不过鸣钟人现在在开会,您可能要在院子里等他一会儿。”

    “应师?”

    小灵师改口:“桃师也行。”

    怎么听都怪怪的,桃桃摆摆手进了院子。

    关风与没有进屋参加会议,在院里帮李鹤骨打理他的文心兰。

    桃桃看着一院兰花:“师祖这些花养了多久?”

    “许多年了。”

    “你院里的菖蒲呢?”她随口问着。

    关风与:“也许多年了。”

    他轻声说:“你小时候很喜欢菖蒲。”

    桃桃:“现在也很喜欢,只是下山后注意力被许多事情分散,没有那么多时间停下来认真看花了。”

    她望着李鹤骨书房的紧闭的窗户:“师祖真的要对付寂静寮?我总觉得不安心。”

    关风与:“不安心?”

    桃桃也说不清,只是隐约有这样一种直觉。

    寂静之主要是这么好对付,李鹤骨可能这么多年不动寂静寮吗?

    “海上的事情已经传开了,上万灵师联名请求特调局出头牵线剿灭暗灵师。这件事确实影响恶劣,民意汹汹,特调局也无法不理会,所以联合了众多灵师组织共同商议对付寂静寮的办法,这种情况,师祖就算不愿,也不可能袖手旁观。”

    “我听段某说,线下会议定在五天后的混沌界。”

    “是。”

    桃桃和他随便聊了几句,忽然看向了他。

    关风与没有戴面具,他穿着一身黑色T恤,干净又清冷。

    虽然脸上的胎记总会让人一眼注意,但也掩不掉身上的特殊气质。

    每当桃桃看着他,总觉得他并不是真的由心底散发的冷漠,而是有很多心事。

    “阿与,我不知道师祖为什么会那么想,但你放心,鸣钟人我不会做,更不会跟你抢。”

    关风与手上全是泥土,他去水池洗净手,坐到她面前:“如果没有你当初留我在清风观,就没有现在的关风与,鸣钟人原本也不是我想做的,比起我,我觉得你更合适。”

    桃桃:“拿了灵师选拔赛的第一名更多是运气使然,救世这件事你比我更合适啊。”

    “我不配做混沌冢的鸣钟人。”关风与低声说。

    “别胡说,你怎么就不配了?”桃桃拍了拍他的头,这是她小时候养成的习惯。

    明明是个小孩子,却总老气横秋地以师姐自居,总喜欢通过这样的动作来确认自己真的是师姐。

    “帝钟认定你,必然有它的理由,如果你真不想做,那就算了。”

    “但如果是因为我才拒绝,师姐,我不想你这样。”

    关风与和她对视,眸子是桃桃从未看到的柔软情绪:

    “不用考虑我,我一生所求从来不是世间太平,更不是做什么鸣钟人,只要能看你平安喜乐,就够了。”

    桃桃一愣,她正要说话,李鹤骨的书房门开了,有灵师来请她进去。

    她顾不上刚刚关风与说那话时奇怪的眼神和她心里的异样,起身进了李鹤骨的书房。

    关风与望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门内,他才收回了目光。

    ……

    上次来只是在院子里,没有进门。

    这是桃桃第一次进李鹤骨的书房。

    书房内布置简单,只有几张书架和一张书桌。

    李鹤骨坐在书桌前,他背后墙上的两幅字引起了桃桃的注意。

    ——座间明月清风我,门外红尘紫陌她。

    有个年轻灵师在为刚开完会的电脑关机。

    李鹤骨示意她坐:“这些年科技发展太快,我老了,对许多东西的学习能力不如年轻人。”

    桃桃:“年轻人也未必什么都会,我刚下山的时候连车门都不会开。”

    那灵师抱着电脑出去了,顺便带上了门。

    李鹤骨问:“心静了吗?”

    桃桃低头:“对不起师祖,昨天我心不在焉,打断了您说话。”

    “没什么。”

    李鹤骨点了一根香。

    屋子里烟雾缭绕,飘散着令人心静的味道。

    “心气浮躁才是年轻人,到老了再想浮躁也难。”

    桃桃有些尴尬。

    昨天李鹤骨亲自找上门来要她做鸣钟人,她不仅不当,听着听着还走神了。

    后来更是直接将李鹤骨晾在院里,一个人跑去找南宫尘,这样的事要是传出去,恐怕她在灵师界要被人骂死。

    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了,就是头脑一热。

    桃桃做了个深呼吸,想起今天来的正事。

    她轻声说:“师祖,关于鸣钟人的事您再想想吧。”

    李鹤骨点燃香后将火石随手放在桌上。

    他还延续着从前的习惯,除非必要,屋里没有一点现代的东西,就连打火都不用打火机。

    他绕过书桌,走到桃桃面前。

    桃桃茫然地看着他,就在她思考李鹤骨想要干什么的时候。

    他撩起道袍的衣角,朝她直直跪了下来。

    桃桃:“!!!”

    她头皮如被雷击中般一阵发麻,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却和李鹤骨一起跪下了:“师祖……”

    李鹤骨神色平和,腰背笔直:“混沌冢的历史上出现过强大灵师,但都无法敲响帝钟,它选择了你绝非偶然,桃桃,你就是最适合的那个人。”

    “说不定就是它抽风了呢?”桃桃拉他,“师祖,您快起来,我……”

    “我大限将至。”李鹤骨平静地说。

    桃桃愣住,喉咙干涩,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半晌,她怔怔道:“别这么说,您身体看上去还很好。”

    李鹤骨是世上最强大的灵师,他说自己大限将至绝不可能是随口说说,一定是预知到了什么。

    桃桃:“我知道您想让我带着帝钟守护世间,虽然我不是什么强大灵师,但就算您不说,就算我不做鸣钟人,这些事我也会去做的,但是鸣钟人……阿与他明明比我更合适。”

    混沌冢体量庞大,需要处理的事情很多很复杂,她真的无法胜任。

    “与你相比,阿与有他不适合做鸣钟人的理由。”李鹤骨抬起沧桑的眼眸,瞳孔中带着几缕死寂的灰色,“桃桃,你答应吗?”

    桃桃低着头,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说过,灵师救世重要的并非能力,有能者危害世间比比皆是,重要的是心意,循着你的心去做事就够了。”

    “可就算是这样,混沌冢要个一株鸣钟人的心意又有什么用呢?”

    李鹤骨笑:“我大限将至却也不会现在就到,混沌界有最好的老师,可以教你怎样做一位合格的鸣钟人。”

    桃桃问:“您也会教我吗?”

    “会。”

    “您先起来吧。”

    李鹤骨却望着她:“桃桃,这一跪不是为我自己,更不是为混沌冢,而是为了苍生。我窥知天机,心气已经折了,但这毕竟是我守护了八十年的人间,任它自生自灭,我于心不忍。”

    “这一生,我唯一问心有愧之人便是你,幼年时将你抱回混沌冢是为了苍生,现在仍是。”

    “我不是逼你,而是请求你,请你接任鸣钟人,不为我,为世间亿万生灵的一线生机。”

    他这样说,桃桃知道自己无法再拒绝了。

    她凝思了一会,轻声说:“好。”

    简单的一个字,却十分沉重。

    比桃桃当初知道炼狱之门为她而碎时的感觉还要沉重百倍。

    “我答应您。”桃桃与他对视,刚刚的茫然全都消散。

    不说李鹤骨的那番话,光是他这惊天动地的一跪,桃桃所有拒绝的话都通通被咽了回去。

    李鹤骨如今已过百岁,说他通透,这世间确实没有他看不透与想不透的事情。

    但说他守旧,他也确实有些。

    直至现在,他都不用手机,不用微信,除非必要,不用现代的一切电子产品。

    当初明则慧与他相处了十年,他恪守礼节不为所动,更是以师长之命为天,没有问过关风与的意愿就为他订婚。

    可即使守旧,他这一生也只跪过两次而已。

    一次跪天地,一次跪苍生。

    桃桃原本是来回绝的,但这一刻却无法再说出拒绝的话了:“我会尽我所能。”

    虽然话语简单,但桃桃向来有诺必践,也不难听出她话中的决心。

    李鹤骨站起身来,缓缓朝她鞠了一躬。

    桃桃这次没有闪躲,她为李鹤骨泡了一壶清茶:“师祖,我还有疑问。”

    “你说。”

    “寂静之主到底为什么要灭杀灵师?我生日那天又为什么要将我埋杀在酆山?”

    李鹤骨端起茶杯:“六十年前我与寂静之主交过手,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同她交手吗?”

    桃桃摇头:“我不知道,但行香子告诉我,寂静之主身上有禁制在,是不能随意离开寂静寮的。”

    “是。”李鹤骨说,“她不知道用什么方法以藏灵身之身强行活了三百年,这有违天道,因此只要她离开寂静之地在世间多待片刻,就可能引起神明的注意,如果稍微不慎,可能会被肃清。”

    “神明究竟是什么?”桃桃问,“天上真的有神仙吗?”

    “神明只是为了方便理解而取的称呼,并非仙人,而是一种道,或者说,是天地之间的一种秩序。”

    “它无法出手,无法显形,无法直接插手世间的诸因,当世间秩序崩塌,它可以通过一些方法来维系秩序,比如降下天命之人,让他来规整一切。所以,超出自然规则的寂静之主一旦被发现,强大如她也有被肃清的危险。”

    “既然离开寂静寮是件这么危险的事情,她为什么还要强行出来?”

    “为了杀我。”李鹤骨淡淡道。

    “可您六十年前并没有现在的影响力,也和寂静寮没有冲突,她这样做的理由呢?”

    屋里熏香缭绕,一缕香飘到了李鹤骨的眼前,烟雾遮住了他睿智的双眸。

    “寂静寮并不是你想象中完全的邪恶,他们亦正亦邪,乱世杀邪祟,盛世杀灵师。”

    “他们之所以对我动手,并不是因为与我有什么私怨,而是因为当时世间太平,就是他们眼中的盛世。所以他们要对灵师下手,以我为先,在我眼中,寂静之主所做的一切,似乎只是为了让世间的正邪处于一个平衡点上。”

    桃桃似懂非懂。

    李鹤骨:“当年我四十岁,已有五株灵脉,可仍然不是寂静之主的对手,我身受重伤,她有限制在身无法乘胜追击杀了我,她走前告诉我,她还会再来,除非我自废灵脉,或者永生不出混沌界,否则就杀光我身边所有人。”

    桃桃头顶智慧的光芒一闪而过:“所以您不是渣男,您是因为这个才会明师分开。”

    李鹤骨:“……”

    活了一百多岁,已经不太会有无语的时候。

    但是桃桃这一句话蹦出来是他怎么都没想到的。

    桃桃说完也反应过来了,她不好意思挠了挠头:“我说话没过脑子,对不起师祖。”

    “无妨。”李鹤骨笑道,“你师父年轻时也像你一样。”

    “你说得对,让我自废灵脉不可能,让我不出混沌界更不可能,但那年她才二十岁,风华正茂,和我一起死在寂静之主手下是件不值的事,所以我赶走了她。”

    “后来寂静之主来了吗?”

    “没有,但并不是寂静之主不想来取我命,而是她做不到。”

    “在与她交手时,我隐隐察觉,她并不能完全控制自己的身体,就好像一个身体里有两个灵魂,无法融合,争执不休,所以发挥不出全部的力量。”

    “五十年后,特调局发生了一件事。”

    李鹤骨所说的五十年后就是十年前。

    想到元天空曾经和她说过的事,桃桃接话:“是不是暗灵师打开黄泉九落塔?”

    李鹤骨诧异:“这在灵师界也算是秘密,你竟然知道?”

    “是小天告诉我的。”

    见李鹤骨不理解,桃桃解释:“就是元天空,他是元凌的弟弟,当年九落塔就是他打开的。”

    李鹤骨记得他,当初在院里只有他敢跟自己接话,当时只觉得他眼眸明亮,一身少年气,却没想到是元家的人:“我记得他是无属性的半株灵脉,须弥盏却给了他天级上的评定。”

    “对,当时好多人质疑他的成绩,阿与好像知道原因,但他不说。”

    “阿与不说是因为特调局的人想他保密,元家历代效力于特调局,家族代代遗传的雷属性很强大,元天空之所以修炼困难是因为特调局的老灵师们在他身上下过禁制,封了他的灵力。”

    桃桃不可思议:“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和十年前的事有关。黄泉九落塔在法器排行榜上排名第二,实力强大,不仅可以收妖,更可以镇妖,塔内锁着特调局成立至今收伏的所有邪祟,暗灵师诓骗元家幼子打开黄泉九落塔,放出邪祟造成了严重的后果。”

    “他当年很自责,没日没夜修炼想要为父母复仇。”

    “有时候仇恨固然是动力,但同样,也会迷人心志。”

    “元凌不想他被仇恨蒙住双眼,也不想他一次次外出去找暗灵师复仇,所以请特调局的老灵师出手,封存了他弟弟的灵力、属性还有过往的部分记忆与情绪。封存之后,他的恨意和自责也被模糊了,所以能放下一些事情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难怪小天曾说他对小时候的记忆很模糊,那既然他们封存了小天的灵力,他又怎么修出了半株灵脉?”

    “那位小朋友是不是一直修炼都很刻苦?”

    “没错。”

    “虽然特调局的灵师封存了他的灵力,但无法封存他的天赋,他每天修炼,在封印之内他的实力一直在增长,太多力量积于体内他的身体会承受不住,所以特调局的人为他开出了半株灵脉,相当于力量的宣泄之口,防止他身体被力量涨破。”

    “怪不得须弥盏判断小天是天级上,原来他真的不是废柴。”

    “如果体力有封印存在,须弥盏是无法感应他的灵力的,之所以检测出天级上,是因为你。”

    桃桃指着鼻尖:“我怎么了?”

    “在闽城灵交坊,你给了他灌了一百灵物,还记得吗?”

    这能不记得吗?

    为此桃桃还欠了混沌冢三千万。

    虽然后来她自己敲响了帝钟,但她根本不敢动拿敲碎帝钟威胁李鹤骨的念头,好在李鹤骨也没提那件事。

    “开始你喂他喝灵物他的伤势没有好转,是因为那些灵物的力量没有进入他的伤处,全都用来冲击他体内的封印了,之所以须弥盏会检测出他的等级是天级上,只有一种可能。”

    李鹤骨说:“他体内的封印,正在被撕开,等那些灵物的力量全部被他吸收,也许封印就撑不住了。”

    “到那时会怎样?”桃桃问。

    “他这些年勤修的苦果会随着封印的破碎一起迸发出来。”

    桃桃不知道元天空这些年都修了些什么,但她直觉真到了封印破碎的那一刻一定会令人所有人都诧异。

    李鹤骨:“当年元天空的父母在那一战中身亡,九落塔里的邪祟更是逃亡人间,那段日子,也算是六十年来人间的至暗之刻。”

    桃桃问:“寂静寮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和特调局有什么恩怨吗?”

    李鹤骨道:“记得我前面说过的话吗?寂静寮只是为了让世间的正邪处于一个平衡点上。当世间过于太平,他们就做一些事情掀起波澜,十年前打开九落塔如是,诛杀灵师如是,将你埋杀酆山亦如是。”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是从何处来?”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桃桃知道他指的是南宫尘,都到此刻了也没有骗他的必要。

    桃桃说:“十方炼狱。”

    “如何来?”

    “他击碎了炼狱之门。”

    李鹤骨似乎已经知道了答案,他完全不诧异这个回答:“寂静寮用恶毒的阵法将你埋杀酆山只是为了让他击碎炼狱之门,造成世间大患。因为在此之前,世间的天平朝正方倾斜得太厉害了,他们要平衡。”

    桃桃有些疑惑,为什么寂静寮知道杀了她会逼南宫尘击碎炼狱之门?

    就因为她长了那样一张脸吗?如果是这样,埋杀寂静之主自己不是更加事半功倍吗?

    她想了想,又问:“为什么寂静寮一定要平衡正邪,难道世间和平不好吗?”

    李鹤骨走到窗前,他打开窗户,望着天上不知何时积聚的稠浓的雷云:“因为所谓的天道。”

    “刚刚还是晴天。”桃桃走到他身边,眺望天空,“要下雨了吗?”

    李鹤骨收回目光,落在一院盛开的文心兰上,他轻声说:“要变天了。”

    *

    海边。

    崔玄一捡一把砂石握在掌心。

    他坐在海边的悬崖上,小腿垂着,有一搭没一搭朝着海里扔石子。

    远处的海面缓缓浮起一座“小岛”。

    他唇角勾起冷笑,将手里的石子全部扔进海里。

    小岛并不是真的岛,上面镶嵌着两颗幽暗的巨眼。

    崔玄一站起来,纤细的身体站在冷风中,唇角咧出冷笑:“还好,阁下没有辜负老师的期望。”

    ……

    闽城堕神道。

    闽城是混沌冢总部所在的地方,虽然也有堕神道组织,但组织内的邪祟平日并不敢肆虐人间。

    但凡它们出手,灵师总要找上门来。

    被打压了多年的怨气无处发泄,它们正在考虑换个城市久居。

    紧闭的大门外传来敲门的声响。

    邪祟警惕地问:“是谁?”

    没人回应,它们前去开了门。

    只见门口站在一个身穿粉衣的妖娆男人。

    他递来一张名帖,自我介绍:“寂静寮,龙膏烛。”

    他暧昧地望着它:“我家主人最近心情不好,所以,想和你们做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第146章

    座间明月清风我,门外红尘紫陌他。

    桃桃这些天要么睡不着, 要么睡不醒。

    从她敲响帝钟之后,总觉得疲乏,睡时也总是很疲惫。

    她做了一整晚的梦。

    梦里的世界纷乱, 她时而梦到李鹤骨寿终正寝,时而梦到寂静之主将她架在火上烤。

    但梦中出现最多的,还是南宫尘。

    只不过看不清他的脸。

    他黑袍深邃, 背朝着她往一望无际的黑暗里独行。

    桃桃开始只是静静看着, 后来见他走远了出声叫他, 可他没有回头。

    桃桃于是迈步去追,可无论她怎么发足狂奔,离他的距离都越来越远,始终抓不住他的衣袍。

    在即将被黑暗吞噬之时, 他回过头, 面容被黑雾笼罩得看不分明。

    桃桃想要伸手触碰他, 他的灵魂上却骤然生出道道裂纹, 而后在桃桃面前,生生破碎了。

    天大亮。

    桃桃浑身冷汗从梦中惊醒, 富贵正窝在她的枕边睡觉。

    她的枕头被汗浸湿了, 以前不是没有做过噩梦,但从没有一个梦让她醒来后半天都回不过神, 肩膀发抖。

    她觉得这梦不是什么好征兆。

    南宫尘送的铃铛与帝钟睡前都被她拆了下来, 放在了床头上。

    她换好衣服, 将它们又系回了腰间。

    帝钟到她手里已经几天了, 她昨晚试图去敲, 想试试那晚在藏库能敲响它是不是偶然, 但被李鹤骨拦住了。

    帝钟之音波及很广, 南宫尘在混沌界内, 就算不在眼前,那声音也会伤到他。

    李鹤骨说南宫尘在断风崖是为了养伤,那里灵力充裕,可以恢复他被帝钟所伤的灵魂。

    想到那晚他脸色苍白站在月光下,一定也是因为受伤。

    桃桃很想去看看他到底伤成什么样子,但只要想起一些事情,就说不出的闷。

    加上昨晚那逼真的梦境让她有些心绪不宁,她在屋里站了一会,还是没有付诸行动。

    ……

    桃桃推开屋门,院子里有些热闹。

    匡清名蹲在地上,双手抱头捂着耳朵一副不听不听王八念经的神情。

    匡秉生站在他旁边恐吓:“你起不起?”

    匡清名说:“听不见,我聋了。”

    匡秉生是东南片区的负责人,也是匡清名的爷爷,在混沌冢更是能排进前五的强大灵师。

    他年过七十,虽然有伤病在身上,但看起来精神奕奕的。

    他头发白了一半,体型矮胖,叫人看起来很亲切,哪怕是他在踹匡清名的时候也不让人觉得凶狠。

    桃桃问在一旁看热闹的元天空:“这是怎么了?”

    元天空跟她解释:“看见院里那两个老头了吗?他们两个加上老匡师一共三个人是鸣钟人为你请来的老师。”

    虽然昨天答应了李鹤骨要学习做鸣钟人,但桃桃没想到他速度这么快,第二天就为她请好了老师。

    匡秉生看见桃桃出来,朝她点头示意:“你醒了?”

    桌上摆满了早餐。

    桃桃和他们打了个招呼就坐下吃饭了,刚吃一口粥她就吐了出来。

    粥是黑的,她以为是什么黑豆黑米粥,一喝不仅发苦,还带着腥臭的味道。

    匡秉生看着她吐出来的那口粥,心痛地说:“桃桃,你刚才吐了三千块钱。”

    桃桃:“?”

    匡秉生:“作为鸣钟人的继承人,吃的喝的当然不能和别人相同的规格,这粥是用一种名叫青霜草的灵物熬制成的,长期服用不仅可以耳聪目明,还可以提高灵师对邪气的感知力,从今以后,你每天早上都要喝一碗。”

    桃桃:“……”

    她放下了粥,又去拿包子,还是只吃了一口就吐了。

    包子皮是熟的,里面的肉馅却是生的。

    匡秉生:“包子是用寒地鸦肉和一点离火粉末调和成的,两者的寒热属性相抵,功效却完好保留了,生吃可以强身健体,延年益寿。你别皱眉,就把它当成混了五香粉的三文鱼,眼睛一闭就吞了。”

    桃桃:“……”

    早餐是混沌冢的灵师准备的,眼前三个高矮不一的老头也是混沌冢的老灵师。

    桃桃隐约觉得自己以后的日子不会太好过了。

    匡秉生说:“从今天起,我负责教你画符,于师负责教你念咒,王师负责教你学习灵师界的各种常识以及怎样做一个合格的鸣钟人,关师给你陪练,每晚鸣钟人都要对你进行小考,每周进行大考,如果考不过……”

    他顿了顿:“……也没有什么惩罚,只要你良心过得去。”

    这些老头都是都是五株灵师,就算在整个灵师界也是首屈一指名声赫赫的人物,在其他灵师家族都可以当族长了。

    也只有混沌冢才有这么大的手笔,一下拿出来三个教她学习。

    当看到匡秉生递来的学习时间表时,桃桃几乎要崩溃了。

    除去每天睡觉的五个小时外,她所有的时间都被规划在里面,就连吃饭上厕所的时间都被卡得死死的。

    匡秉生说:“计划表是我做的,这将会是你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内的作息了。”

    她终于明白了,原来匡清名就是这么疯的,怪不得他不想做灵师。

    她求救地看着关风与:“你以前也是这样过来的?”

    关风与摇头。

    她不忿:“那我什么我要这样?这玩意比屎还难吃,我真的一口都吃不下。”

    “吃不下也得吃。”匡秉生说,“鸣钟人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十方炼狱破碎更是火烧眉睫,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选你做继承人,但我相信鸣钟人的选择。桃桃,你必须要用最快的速度成长起来。”

    桃桃敲响帝钟那晚他们都不在混沌界,没有听到钟声,所以并不知道当日发生了什么,只是纯粹对李鹤骨的信任。

    李鹤骨让她做鸣钟人,一定有他的用意,他们只需要执行就好。

    桃桃没有再辩驳,答应了李鹤骨的事她会努力去做。

    她叹了口气,在关风与同情的目光里,捏着鼻子吃下了那正常人吃不下的包子和粥。

    吃完后她漱了口,见匡秉生还在踹匡清名,好奇地问:“小匡师做什么了?”

    “没做什么?只是不听话。”匡秉生说,“由我、王师、于师三个人教授的课堂在灵师界一般人求都求不来,鸣钟人特许他可以和你一起上课,他不但不感激,还不想上。”

    关于匡清名为什么不想上课的原因桃桃了解。

    还有一个周就考研了,他天天在周边踩点想找合适的机会溜出混沌界。

    要是被关在课堂上,他就没机会跑出去了。

    元天空在旁边羡慕道:“小匡,你好福气啊。”

    匡清名:“……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

    他原本是想恐吓元天空闭嘴,谁知元天空开心地说:“还有这种好事?”

    桃桃见元天空对课程很好奇,于是说:“小天也来,大家一起,人多了还可以交流分享学习的经验。”

    匡秉生没有反对,元天空喜笑颜开。

    匡清名嚎道:“什么就一起了?我没同意一起!”

    元天空揽住他的肩膀,在他耳边低声说:“你是不是傻啊,你要是不来上课你爷爷肯定还会继续找人盯你,你乖乖上课才能降低他的警惕啊,三个老师,他只教一科,最近混沌冢的事情还那么多,他不可能一直待在这里的。到时候他放松了对你的警惕,你不就能溜出去了吗?”

    匡清名被他说服了,他不在蹲在地上装死,拍拍裤腿站了起来:“好,我上!”

    望着跑进屋里准备学习的少年少女,老头们站在树下笑着聊天:

    “看着他们就像看见了当年的我们。”

    “我记得年轻时的老匡和他孙子一模一样,说什么梦想是去当兵上战场打仗,才不想做灵师,还是他爹把他揍了一顿他才老实。只是没想到等他老了,也这样揍起了自己的孙子。”

    匡秉生:“过去的糗事就别提啦,那小子鬼精鬼精的,他身边那个元天空也一肚子坏水,可没我当年老实。”

    “那你不拆穿他?”一个老头问。

    匡秉生笑笑:“让他先开心一会儿吧。”

    ……

    就这样,匡清名莫名其妙被拉入了桃桃的私人课堂。

    李鹤骨做事如一道骤雷疾风,对鸣钟人的培养当天就进行了。

    吃完早饭,又有小灵师送来了一碗黑乎乎的东西让桃桃喝下。

    据说是可以益智补脑的灵物,喝了能增强记忆力,等桃桃捏着鼻子喝完课程就正式开始了。

    上课的地点就在关风与的院子里。

    老师三人,学生三人,从早到晚时间被排得满满的。

    上午匡秉生教符术,下午于师教咒术和印术,晚上王师教她灵师界的知识和成为鸣钟人所要具备的常识。

    到了深夜,桃桃会去找李鹤骨。

    他带着她将白天的知识复习细化,把她不懂的、忘了的通通再教一遍。

    桃桃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注水的猪,每天被强行塞了一堆知识在脑子里,好在她学习能力很快,每晚李鹤骨的小考都能通过。

    关风与偶尔会出去办些事,但大多数时候都待在院里,拿着一截木头不知道雕刻些什么。

    南宫尘一次也没有出现过,桃桃知道他在断风崖养伤,自从那天离开后,她一次也没有再去找过他。

    不光是因为不想见他,也是因为她时间被安排得太满,实在是没有空闲。

    就这样,三人没日没夜学了五天。

    桃桃每天被各种灵物补脑还好,元天空和匡清名差点要学吐了。

    他们三个的作息和日常饮食都是匡秉生经手的。

    他很严厉,上课手里总要拿一根教鞭,要是谁走神了,教鞭直接就落在脑袋上了。

    不光是匡清名和元天空,就连桃桃也照打不误。

    桃桃脾气不好,有几次被打疼了,她幽幽地问:“您不怕我当了鸣钟人后报仇吗?”

    匡秉生幽幽地回她:“不怕,那时候我应该已经入土为安了。”

    桃桃:“……”

    ……

    天色擦黑,晚饭时间到了。

    于师刚下课,小灵师就送来了饭。

    匡秉生上课严厉,课下对他们还是尽己所能地好。

    比如吃饭这件事,除了桃桃的饮食全是各种补身体的灵物无法更改外,匡清名和元天空想吃什么他都能买来。

    早上匡清名随口说了句想吃披萨,匡秉生专门请了灵师去城里代购。

    几十公里的距离用火属性的符箓保温,送到他们面前的时候还是热的,和刚出炉的没什么区别。

    桃桃快要馋疯了,她吃了五天人不能下咽的东西,就算看到个烧饼都流口水,更别说是披萨了。

    可是她饭量有限,吃完别的就吃不下补身体的灵物了。

    所以匡秉生走前特意交代,除非她把灵物吃完,否则不能吃别的。

    但是以那些东西的味道,吃完后别说吃别的,就是闻着食物的味道都会反胃。

    她眼珠子直勾勾盯着元天空手里的披萨,想凑上嘴去咬一口。

    元天空却像没看见她渴望的眼神一样,将披萨塞进自己嘴里,看着匡清名:“你爷爷真好。”

    桃桃又转头望向匡清名手里的披萨,凑过头去。

    匡清名也塞进了嘴里:“要是不逼我当灵师会更好。”

    桃桃:“……”

    “你还打算跑吗?”

    “当然啊,明天是救世盟的线下会议,爷爷中午就下山去接待灵师了,这么好的机会,不跑白不跑。”

    桃桃吃不着披萨,疲惫地趴在桌上。

    学了整整一天,她累得不想动。

    短短五天,她脑子里灌了很多知识,有的嚼碎吸收了,有的只是强行记在了脑子里。

    不过不得不说,这三位老师确实厉害。

    整整五天他们没有教任何一门术法,而是在教操纵术法的术。

    拿匡清名的话说,就好比他在上考研英语课,老师不监督你背单词,而是给你总结常用的单词形态和句子变化。

    虽然乍一看你一门术法都没学会,但是你掌握了规律,以后无论是学术法还是用术法都能事半功倍。

    就像在英语中,后缀ful、后缀ed大多是形容一样。

    在符术和咒术中,不同的起笔方式,不同的咒语用词也代表着不同的作用的符。

    其中细节还要再分,学会了这些,基本就能分清记住不同类型的术法了。

    他还说这三个老头看起来挺可恶,但是放到新东方都绝对是年薪百万的名师之列。

    虽然桃桃一句没听懂,但这不妨碍她赞同这几个老头挺厉害的。

    与之相比,李鹤骨更是厉害。

    这几天晚上,桃桃去他书房,考核结束后,他为她检查了身体。

    和脾气暴躁放养为主的李三九相比,他的慈祥更像是春风化雨。

    桃桃的灵脉与别人不同,她从前之所以不会术法是因为没有灵脉。

    后来有了灵脉依然不会,则是因为她的灵脉和别人不同。

    别人的灵脉是从小修成的,体内有一套灵力的运行路线,在使用术法时灵力顺着路线游走而出为术法加持力量。

    但桃桃她的灵脉是劈出来,并不太懂那路线的运行方式。

    虽然当时在渝城警察局前南宫尘也教过她,但后来事情太多,她总也记不住,慢慢地就忘了。

    李鹤骨的教授方法和南宫尘不同。

    当初南宫尘是将自己的力量灌入她体内,游走了一圈后让她记住路线,虽然很精准,但那路线复杂,桃桃总会忘。

    而李鹤骨的方法不同,他让桃桃动用灵力自己去感受体内的不同穴道的位置,找一个往往需要很久。

    但这样费时费力地找完,桃桃就大体记住了,接下来则是催动灵力在这些穴道之间运转,最后逼入灵脉催动灵力用出术法。

    别的灵师要几年才能彻底熟练的灵力运转方式,她五个晚上就基本学会了。

    但代价也是有的,这几天她都没怎么睡觉。

    当然不睡觉也不是因为太累,而是她有心事,睡不着。

    在想这些日子和南宫尘相处的点点滴滴,在想他的过去,想藏库里的那副画。

    她总是夜里躺下了却难以入睡,然后抱膝坐在床上看上一整晚的雪花飘扬。

    来混沌界已经快七天了,夜里的雪越下越大。

    明天就是灵师宣誓加入混沌冢的日子了,各个组织的灵师会齐聚混沌界商讨应对寂静寮的事。

    到时,混沌界会来许多强大的灵师。

    他们会发现不了南宫尘的身份吗?发现了他是鬼魂会怎样?南宫尘听见他们要对付寂静之主又会怎样想?

    桃桃想起他曾经发疯的模样,如果他真的喜欢寂静之主,他可以眼睁睁看着这些人对付她吗?

    “没事吧?”元天空将滋补的灵物推到她面前,“不吃饭你在发什么呆啊?”

    这几天时间很紧,都是下了课就吃饭,吃完饭还有下一堂课等着。

    匡秉生简直是算准了他们吃饭和消化的时间,将他们的课程安排得井井有条。

    当然主要是桃桃,两个蹭课的消化多久不在他的考虑范畴。

    元天空见缝插针地拿手机放着动漫:“你知道南宫哥在哪吗?我好久没见到他了,也不知道他的伤怎么样了。”

    桃桃不想谈论这个,转移话题:“你在看什么?”

    元天空:“犬夜叉。”

    “讲了什么?”

    “一个渣男狗同时周旋在前世的恋人与转生后现世的恋人之间,摇摆不定犹豫不决,人神共愤。”

    桃桃:“……”

    确实挺人神共愤的。

    前世和今世尚且不算同一个人,何况她与寂静之主?

    想着,桃桃没有吃东西,起身走出房间。

    院里有一个小池塘,她坐在池塘边,看池塘里生了几株水莲。

    关风与照顾它没有照顾菖蒲花用心。

    这里昼夜气温不定,花并没有长开,而是变成了半池的枯枝,秋日萧瑟般浮在水面。

    元宝在池塘里游,富贵在花田里叼来小虫投到水中,元宝便浮上水面张口吃掉。

    桃桃看了一会儿,有些好笑:“你们倒是能做朋友。”

    她脱了鞋,把脚浸在池塘里泡着,水很凉,但可以让她头脑清醒。

    暮色刚落。

    关风与打完电话走进来,脸色有些冷。

    桃桃问:“怎么了?”

    “明天救世盟成员清晨会到混沌界来商议事情,大多数灵师今晚就到了,东南片区的灵师负责迎接,可是刚刚有救世盟灵师联系我,说出了机场没有看到混沌冢的灵师接机。”

    “老匡师不是上午就下山安排了吗?”桃桃分明记得他走前还叮嘱匡清名要好好上课。

    “是,但我联系不到东南片区的灵师。”

    桃桃说:“可能堵车没有看到消息。”

    关风与嗯了一声,看她泡在水池的里的脚:“你在做什么?”

    他从身后的架子上拿了条毛巾,把她的脚从池子里捞出来擦干:“天很冷,下次别这样了。”

    池塘就在桃桃的窗前,她回头就能看见南宫尘放在她窗台上的那枝杏花。

    她低着眼:“我最近不太开心。”

    “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你上课总是走神,被匡师打过很多次。”

    关风与这些天在忙救世盟会议的事情,偶尔闲暇才坐到院里,桃桃没想到他这也能发现。

    他问:“因为什么?”

    桃桃没有隐瞒,低声说:“我喜欢上一个人,但他喜欢的不是我。”

    关风与正在帮她擦脚,他沉默,手下的动作也停了。

    桃桃的脚被他裹着毛巾握在手里,她觉得有些尴尬,想要抽回,他却握着不许。

    “阿与?”桃桃试探叫他,“你怎么了?”

    “为什么?”关风与抬头看她,“会那样觉得?”

    桃桃用了用力,还是将脚抽了回来。

    她穿上鞋袜,和关风与并肩坐在池塘边。

    两人从小一起长大,许多事情也没有必要瞒着,她把这些日子想的都对他说了。

    关风与安静地听着。

    “……所以,就是这样了。”桃桃说,“明天救世盟的灵师会来混沌界,如果他曾经的爱人真是寂静之主,他听了会怎样?我很乱,不知道该怎么做。”

    “你想和他在一起?”关风与沉默了很久后终于开了口。

    “白天看云,夜里看月,温暖时看花,天冷时看雪。”桃桃不知怎么想起了南宫尘说过的话,接着又抿着唇,眉眼带着一梢倔强,“喜欢的不是我,我不想。”

    混沌界的夜风吹在身上,几乎能隔着衣服将骨头都冻透。

    关风与声线低沉,与暮色将尽的冷意交融不分:“去问清楚吧。”

    ……

    桃桃出了院子,朝断风崖的方向走去。

    据说明天各个灵师组织的与会灵师大约两百多人。

    混沌界从没有这么热闹的时候,大晚上也没有几个人闲着。

    桃桃一路走过去遇见了许多灵师,要么打扫,要么在布置。

    小灵师们追来追去,说着是在清扫小路,但玩得忘乎所以。

    隔着远远的距离,桃桃看到崖上站着两个人。

    暮色最后一抹的橘色光芒落于混沌界的山上,也落于山崖之下的海面上,大海被映起了粼粼波涛。

    这里的海浪和外界并没有分别,从深海卷来,拍打着山下的礁石,卷起如珍珠贝般白色的海浪后再退去。

    远处海面亮起了一簇灯塔,水中映着灯塔暖色的影子。

    桃桃没有走近,站在树枝掩映的地方听他们交谈。

    南宫尘:“想好了?”

    李鹤骨答:“想好了。”

    南宫尘:“这样的天道,这样的人间,值得吗?”

    李鹤骨:“这毕竟是我守护了八十年的人间,世间升平,无灾无难是我一生所愿,如果能亲眼得见也算不枉此生了。至于其他,留给小辈去争辩,留给后世去分说吧。”

    “你很通透。”南宫尘说,“是我想不开。”

    “不。”李鹤骨轻笑,“尊上才是真正通透之人,万物生灵,皆有资格存在于世,没有谁该是被遗弃的棋子。”

    桃桃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呼吸声。

    所以几句话后,南宫尘和李鹤骨就发现了她。

    两人回头。

    她从树枝的影子里走出来,站在他们身前,看着南宫尘:“师祖,我有话想对他说。”

    李鹤骨深深看了南宫尘一眼:“不知道是不是老了,这些夜里经常会梦到年少的种种,或许是心气折了,总觉得每一次分别都可能是人生的最后一面,尊上,您保重。”

    南宫尘没有说话,李鹤骨朝他鞠了一躬,转身离开了断风崖。

    风吹不到脸上就会被山崖隔断,但也不知是不是日头落山了,桃桃站在这觉得冷意十足。

    她没有看南宫尘,而是望着暮色包裹的海面:“你的伤怎么样了?”

    “这里灵力充裕,好多了。”

    桃桃:“你没有想对我说的吗?”

    那晚在断风崖上,她说他是骗子,南宫尘没有辩驳。

    她走了,南宫尘也没有追。

    他拢住衣袍的袖口,消失的手掌虽然在灵力的滋养下幻化回来了,但还是一抹浅淡的透明颜色。

    帝钟的力量霸道无比,如果是普通的妖邪被它直冲八十一道,恐怕早就化为光粉消散在天地间了。

    他看出的桃桃神情的异样,朝她走近了一步。

    桃桃后退,躲开了他的凑近。

    她无意识地攥拳,指甲嵌入掌心:“我有,你不说,那我问。”

    “你喜欢的人,是我吗?”

    她终于把这句话问出口了,虽然还没有得到答案,但憋了许多天的一口气也纾解了一半。

    刚刚李鹤骨和南宫尘讲话,虽然没有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每一句听起来都高深。

    不像她,张口闭口就是俗气极了的情情爱爱,这听在南宫尘的耳朵里,恐怕会让他觉得像晨鸡在打听。

    桃桃难过极了,突然有些埋怨小时候的自己为什么不喜欢读书了。

    要是多读几本书的话,她应该也不会用这样蠢这样直白的方式问出来吧?

    “为什么要怀疑?”他看上去有些生气。

    桃桃问:“那我再问,你为什么喜欢我?在你破开十方炼狱带我离开之前,我们只在阿修罗海见过一面,你没理由承受一百零八道天雷为我逆天改命,不要说什么不可说之类的话,我要知道原因。”

    南宫尘没有说话。

    桃桃等了很久都没有等来回答,几乎笑了:“你宁愿我像个傻子一样什么都不明白,宁愿我讨厌你,都不能说?”

    南宫尘静默:“对不起。”

    都到这个时候,他依然不说。

    除了桃桃所认为的那个理由,还有什么他不能说出口的原因?

    他曾经说,一旦将原因说出口会打散因果,桃桃无法理解这其间到底有什么因果。

    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在骗她。

    “我明白了。”桃桃眼睛从他身上挪开,强迫自己望向海面,“那天在闽城的天台我喝了酒,你问过我同样的问题,我现在回答你。”

    “从没有。”她面色很静,叫人看不出波澜,“我从没有喜欢过你。”

    断风崖的风声在这一刻停息了。

    南宫尘没有说话,云从海面缓缓飘来,遮住了混沌界的月亮。

    “那天晚上在这里吻你是我头晕不清醒,不过你还回来了,我们也算两不相欠,你把它忘了吧。”

    桃桃说:“混沌界明天会来很多灵师,你一个鬼魂待在这里像什么样子?”

    “师祖想让我做下一任鸣钟人,我很长一段时间内无法离开混沌界了,当初留你在身边是怕你去人间兴风作浪,但我后来想了想,你在阿修罗海待了那么多年,要是到了人间还不能去别的地方看看风景,对你而言不公平。”

    “所以……”她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破绽,“你可以走了。”

    南宫尘沉默了很久,问她:“这是你的心里话?”

    “当然了。”桃桃故作轻松,“你不是也说过想要去游历人间,看看现在的人间变了什么样吗?你要去可得抓紧时间,不然等我成为了厉害的灵师补齐炼狱之后你可能就没机会了。”

    “不是这一句。”南宫尘问,“从没有,喜欢过我吗?”

    他的眼眸漆黑而深邃,犹如一汪幽深的寒潭。

    桃桃没有看他,垂着眼点头:“是啊,但你确实是个很好的朋友,这半年来谢谢你救我,我已经到了混沌冢,在这里我很安全,接下来的时间,去做你想做的事吧,去见你想见的人吧。”

    “桃桃……”

    “走吧——”桃桃突然有些失控。

    她眼圈红了,可她泪腺早就坏掉了,是流不出眼泪的。

    “我说过,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不会恨你,但你留在这里让我很为难啊。”

    她也不知道自己今晚是怎么了,声音竟然忍不住带了一丝哭腔:“我以后或许会成为鸣钟人,我也知道是你击碎了炼狱之门,你那么大一只邪祟在我面前晃来晃去,作为未来的鸣钟人,我该拿你怎么办?收伏你,我做不到,不收,可我是鸣钟人啊——”

    她其实想将原因全部说给他听。

    但少女的心思弯弯绕绕,出于自尊,她又不想在他面前提起寂静之主这四个字。

    当初行香子说完便让他情绪失控至今。

    只要一想到他的不开心、他的自责是因为另外一个女人,她心里就好像沤了酸的泥沼有一只黢黑的虫在撕咬。

    太讨厌了。

    桃桃心想,早知道就不下山了。

    她在山上过了十八年都从未体会过这样的感觉,怎么下山就变成了这样?

    她的发松散地披在肩上,被崖上风断后的微弱风翼轻轻拂起。

    南宫尘伸出那只完好的手,想替她将头发别在耳后。

    她侧身躲开:“走吧。”

    当她第三次说出这两个字时,南宫尘停手了。

    疏离的星光洒在他的衣袍,他静了很久:“我明白了。”

    “让你为难的事我不会再做,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会走,别难过了。”

    就连这个时候,他都这么温柔,如果这温柔真是对她就好了。

    桃桃只要一想起帝钟记忆里看到的画面就觉得心里泛酸。

    还好泪腺坏掉了,她想,否则也不知道会不会丢人地哭出来。

    南宫尘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触碰她。

    他转身擦过她身旁,走向混沌界的山下。

    黄昏已彻底落幕,混沌界染上了星月的光辉。

    桃桃在冰冷的夜色中站了很久,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追了上去。

    南宫尘黑袍被风吹得猎猎,他听到脚步声,回头看向桃桃。

    桃桃手心摊着九朵玄魂花递到他面前:“这些天太忙了,总是忘记拿给你,就当是这段时间的谢礼吧。”

    虽然说过要分给元天空他们,但他们应该也不会介意。

    南宫尘没有动,桃桃抓起他黑袍袖口,想将玄魂花放到他手里。

    可是出乎她的意料——哪怕她的藏灵身,此刻也触碰不到他的手掌。

    李鹤骨说过他被帝钟伤了,但桃桃不知道他伤得这么重,灵魂已经孱弱到连她都触碰不到了。

    桃桃一瞬间恍惚了,不一会儿反应过来,她轻轻放下他的袖子,抓住他令一只手,将玄魂花放在他的掌心。

    这花可以修补灵魂,应该可以治好他的伤吧。

    南宫尘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脸上,她察觉到了,却不敢和他对视。

    怕再看一眼,都无法这样平静地让他离开。

    她转身走进山门,没有再回头。

    南宫尘站在夜晚的风里,时间恍惚着流逝,他拢住了手里的九朵玄魂花,沉默不语。

    ……

    桃桃走进山门后并没有离开。

    她一个人在月下站了很久,直到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你让他走了?”关风与问。

    桃桃点头。

    就算不为寂静之主,南宫尘也不能留在这。

    她现在不仅是应桃桃,更是鸣钟人的继承人,往后的日子身边免不了被灵师环绕,免不了去收集十方璞的碎片。

    但对他而言,她所处的环境,她要做的事恰恰危险。

    这半年来在她身边,他不知动用了多少次力量,受过多少伤。

    每次他出手,桃桃总是提心吊胆,生怕他下一刻就消散。

    如果是孤身一人游历世间,或许灵魂会消散得更晚些吧?

    其他一切只是重要却不决定性的附加借口,这才是她必须要他走的原因。

    一个不喜欢她还总是为她受伤的人,留在她身边做什么呢?

    和她一起面对混沌界的清冷和孤独?还是面对山下的危险?

    他现在走了,就算有一天她真的补齐了炼狱之门,到时找不到他,就无法让他回到阿修罗海。

    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也可以自由。

    总之,无论对谁,这都是最好的归宿。

    “座间明月清风我,门外红尘紫陌他。”

    桃桃轻声呢喃。

    在一瞬间,她突然理解了李鹤骨当初让明则慧离开的做法,也理解了他这六十年来一个人清居的孤独。

    “桃桃,你真的动情了,是吗?”关风与的声音喑哑,情绪不分明。

    “或许吧。”桃桃没有否认,“但不重要了。”

    她望向灯火幽明的混沌界,和关风与并肩走回山顶。

    这一刻,她绝不会想到,几小时后,她会经历人生中最翻天覆地的一场巨变。

    四分之一个闽城被滔天的海啸冲毁,李鹤骨葬身无尽海底,混沌冢在闽城的灵师几乎被屠得一个不剩。

    而她,成为了混沌冢历史上最年轻的鸣钟人。

    第147章

    你的道,也要自己去找。

    桃桃回到小院时, 晚课已经开始了。

    上晚课的灵师姓王,是个古怪的老头。

    他一到晚上就犯困,偏偏还能边闭着眼睡觉边讲课, 学生在下面做了什么他发现不了。

    到点上课,上课就睡,虽然不睁眼但也能清晰地把握时间, 时间一到立即下课。

    桃桃坐在窗边, 没精打采地看窗外的夜色。

    富贵似乎感受到了什么, 从院里盘旋来围着她转,不停地啾啾叫。

    桃桃将富贵扇到一边:“吵死了,喜欢就去找他啊,你本来就是它的鸟, 赖着我干什么?”

    富贵感觉到了她的情绪, 瞬间安静。

    它落在她面前的桌上, 懂事地用毛茸茸的脑袋去蹭她的手。

    桃桃的烦躁一下子消失了大半, 她摸了摸它的头,没有说话。

    她没有认真听课, 匡清名也没有。

    他掏出一张纸来写写画画, 趁讲课的王师不注意递给元天空看。

    元天空问:“这什么啊?”

    “我今晚的逃亡路线。”匡清名说,“趁爷爷不在, 我必须走, 这几天经过我的摸点探查, 发现灵师进出都会使用灵力牌, 只要有灵力牌就可以打开混沌界的空间锁。”

    他用手挡着嘴巴, 轻声说:“住咱们院隔壁那个小灵师告诉我, 灵力牌不是每个人都有, 想出混沌界要去申请, 他还告诉了我放灵力牌的地方,这几天爷爷没派人盯我,我打算等半夜两点就去偷灵力牌,然后沿着这条路下山。”

    他指着地图上的一条路线。

    “怎么样?”匡清名征求元天空的意见,“是不是万无一失?”

    元天空其实也看不太懂,随口赞叹:“很不错。”

    “好兄弟。”匡清名揽住他的脖子,“陪我去偷灵力牌,送我最后一程?”

    元天空很仗义地说:“当然!我不仅送你下山,还要把你送到目的地,现在世道男孩子一个人半夜出门很危险的,万一遇到龙膏烛那种变态,我还可以保护你。”

    桃桃左耳朵听他们商量逃跑的事情,右耳朵听老师讲课,也不知道听了些什么,迷迷糊糊的。

    晚上九点一到,王师准时醒来:“下课。”

    桃桃要抱着书去找李鹤骨考核,他叫住桃桃:“鸣钟人说今晚不用带书。”

    桃桃又把书放下,她走到匡清名面前:“加油啊。”

    匡清名眨眼:“放心。”

    桃桃走出房间,还能听见他们两个叽叽喳喳的声音。

    元天空:“一会儿下山了要不要请你吃个宵夜?什么一根烤肠两个鸡蛋之类的,我哥上学那个年代都喜欢考前这样吃。”

    “我谢谢你。”匡清名说,“我要是考一百分复试都进不了。”

    桃桃一个人走在去李鹤骨院子的路上。

    以往这条路虽然也是一个人走的,但不知为什么,今晚觉得格外孤独。

    今夜没有下雪,但仍然很冷。

    她身上穿的棉袄是关风与十几岁时的衣服,就这样还大着一圈,并不挡风。

    李鹤骨的书房点着清灯一盏。

    不知怎么好端端的天气突然就降温了。

    桃桃冷得呼出了一口热气,站在门口敲门。

    “进来。”李鹤骨的声音在门内响起。

    桃桃推门进去,李鹤骨坐在书桌前。

    桌面上原本的书和笔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躺着一本破旧不堪的书和一只彩色的铜笔。

    说笔也不对,这东西桃桃曾经见过——在混沌冢的藏库里。

    它当时被列置在藏库最里面的小架子上,桃桃记得很清楚,它是一件灵级法器。

    桌上除了那本书和那只笔形的法器之外还有一盅汤。

    桃桃看到它就头大,原本就拉耷着的脸更不开心了。

    每日三餐都难吃要死就算了,来李鹤骨这里还避免不了一顿宵夜。

    她坐在书桌对面的椅子上:“师祖,真的要喝吗?”

    李鹤骨:“每夜如此,今夜当然也是。”

    桃桃皱巴着眉:“可是又腥又苦,还有股酸味。”

    李鹤骨笑了,他不知从哪变出了两颗方糖放进汤盅里:“这样就不苦了。”

    这倒像极了小时候李三九哄桃桃喝药的样子,她也笑了:“我又不是小孩子。”

    “在我眼中就连你师父都是孩子。”

    看桃桃把灵物汤喝了,李鹤骨拿起桌上的那根铜笔:“今夜不考核你的功课,桃桃,把你的手臂拿出来。”

    桃桃听话地脱掉外衣,挽上了衣袖:“您要做什么?”

    李鹤骨指尖蓄起灵力,提笔落在她的上臂:“生死劫。”

    生死劫桃桃听关风与说过,她生日那晚李三九正是凭借生死劫才从毒酒的作用下起死回生。

    据说生死劫是神明创造的印术,历代鸣钟人都要种上。

    当年李三九差点做了鸣钟人,所以他身上也有。

    生死劫可抵一次生劫,一次死劫,被种上这种印术相当于比别人多出一条命来,是一种十分强大的术法。

    桃桃没想到李鹤骨今晚是为她种生死劫的:“这么快?”

    “最近总是心神不宁,人老了就会胡思乱想,早点为你种上生死劫,我也安心。”李鹤骨说,“那本书也是你给你的,看看吧。”

    桃桃拿过那本书,封皮破损得不像样子,上面却一个字都没写。

    “这是什么?”

    “担山印的元素书。”李鹤骨说,“既然你拥有了神圣净化属性,那么元素书当然应该给你。”

    那天桃桃在藏库里没有找到的元素书果然是被李鹤骨另外收起来了。

    也对,其他元素书虽珍贵,但不会对强行吸收者产生致命的危险,神圣净化的元素书却会。

    他收起来应该是怕被进入藏库之人误打误撞吸收了。

    李鹤骨一笔点下,桃桃低沉着声音:“师祖,神圣净化是他给我的。”

    “我知道。”

    “我让他走了。”

    李鹤骨笔下没有丝毫停顿:“为什么?”

    尽管和他相处的时间不算太长,但桃桃却很喜欢和李鹤骨说话。

    如果说她和李三九是父女,那李鹤骨真的像爷爷一般慈祥,在他面前,好像什么都能说出口。

    “他毕竟是鬼魂,明日救世盟灵师齐聚,他在混沌界不合适。”

    “只是因为这个吗?”

    “还有。”桃桃说,“您记得藏库墙上那副画吗?您说那是他和寂静之主。明天救世盟商讨的是对付寂静寮的事,他如果听见了……总之,他不能再待在我身边了,无论是因为什么。”

    李鹤骨:“桃桃,我很欣慰,你已经开始从混沌冢的角度思考,已经将自己代入鸣钟人的角色了。”

    桃桃问:“我让他离开了,您不会怪我吗?”

    “你才是混沌冢将来的主人,在混沌界,你说了算。”李鹤骨说,“不过无论如何,我都相信他不会做出危害混沌冢的事,哪怕现在的他已经不认可当年的愿想了。”

    “其实我让他离开还有别的原因……”桃桃低声说,“不过不重要了。”

    她看着手臂上一点点成形的印记:“您真的认为我适合做鸣钟人吗?”

    “同样的话怎么还要再问?”李鹤骨语气慈祥。

    “只是觉得生死劫种在身上,担子一下重了。”桃桃说,“并不是逃避,只是觉得如果是阿与,一定会比我更加游刃有余。”

    李鹤骨操纵着法器在桃桃手臂上横竖勾撇:“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为阿与和巫凤雏订婚吗?”

    桃桃:“因为您和巫家族长交好?”

    “那只是外界的传言,活到我这年纪,交情不过是很缥缈的东西。”

    “那是您怕阿与的声望不够撑起混沌冢?”

    “有一部分。”李鹤骨平静地说,“更重要的原因是我想绝了他的念想,鸣钟人可以成家,但不能有软肋。”

    “软肋?”

    “有软肋就会有被人抓住的弱点,伤己,更伤人。当初我以为自己很强,可还是无法在寂静之主的追杀下保护身边的人,当初你师父少年英姿意气风发,也依然保护不了他的妻女。”

    “师父有妻女?”桃桃惊讶,“他怎么从来没对我提起过?”

    李鹤骨:“论天赋,你师父才是当世灵师第一人,你知道他的灵力是什么属性?”

    “他没有在我面前出过手,但他的法器是八卦焰珠,我猜是火。”

    李鹤骨摇头:“不,烈焰焚海,这才是你师父的属性之力。”

    “一手掌烈焰,一手掌碧涛,他是从古至今我所知道的唯一一个体内双属性的灵师,水与火并不相容,却能完美地存在于他体内。”

    “当初他年轻气盛,如果做了鸣钟人,必然以肃清世间妖邪为己任,到那时混沌冢会比现在更强大,无论是声望还是实力,所以寂静之主容不下他。”

    李鹤骨手很稳,每勾一笔桃桃的身上就多出一道清晰的纹路。

    越是强大的印术越是复杂,以生死劫的强大程度,恐怕要勾勒出上千笔。

    “……我和你师父赶回去时,她已经杀了你的师娘和他们刚出生的女儿,当时我七株灵脉,却只能勉强和她打成平手,她无法再动你师父,我也无法留下她。”

    桃桃听得手脚冰冷。

    “经过那件事后,他颓废了两年,每天待在清风观里喝酒,直到两年后我将你抱到他面前。”

    “他把你当成亲女儿,这也是他后来拒做鸣钟人的原因,寂静之主不杀他同样可以诛心,他是怕你遇到危险。”

    “你现在实力虽不如阿与,但你没有他那样的软肋,至少现在你在情爱面前依然清醒,对吗?”

    桃桃点点头,她问:“阿与的软肋是谁?”

    李鹤骨不答:“小朋友的事,我不多嘴。”

    桃桃又问:“寂静之主做这些,也是为了让世间的正邪处于一个平衡的位置?”

    “是。”

    “她为什么一定要正邪守恒?”

    这话她几天也问过,李鹤骨没有回答,今天仍然没有。

    李鹤骨画印的手顿了顿:“各山各水各有灵,人生于世间,亦各有道。无论对错,寂静之主有她的道,而你的道,也要自己去找。”

    桃桃似懂非懂,李鹤骨却不再说了,他就着一盏清灯为她画印。

    桃桃被屋内昏黄的灯光映得昏昏沉沉,她不知什么时候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等她清醒,已经是三个小时后了。

    午夜刚过,书房里的灯光昏暗无比。

    桃桃从桌上爬起来,手臂一阵灼痛。

    两朵交缠的藤蔓像是长在了她的手臂上一般活灵活现。

    一枝白色意味生劫,一枝红色意味死劫。

    一旦印术被消耗了,它所代表的藤蔓就会消失。

    从此刻起,桃桃是有两条命的人了。

    李鹤骨站在窗口,桃桃走到他身旁:“师祖。”

    叫完,她愣住。

    李鹤骨往日脸上的出尘与平和全都消失不见,他的身体急速苍老,在几个小时之内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他如油灯将近之时的枯木,皮肤看不到丝毫的水分,眼眸也没有了从前的光彩。

    桃桃这才意识到,生死劫的印术虽然强大,但不是随便可种的,那是在消耗李鹤骨的生命力。

    她想扶李鹤骨去桌边坐下,他却摆手,眼睛望着月色下院里的文心兰:“她离开那年和你差不多的年纪,那时她问我,怎样才能改变心意,我说,六十年后或许可以。”

    “六十年后,期颐之年,那时我应该卸下了鸣钟人一身的担子,去过随心所欲的生活了。”

    “只是没想到,六十年后,是这幅光景。”

    桃桃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这些花是明师种下的吗?”

    “是她走前留下的种子。”

    桃桃低声说:“明天救世盟会商议出对付寂静之主的办法,到时候混沌冢有我和阿与,您可以去做您想做的事了。”

    李鹤骨静默:“我亏欠她太多了。”

    桃桃掏出手机:“要不我现在给明师打电话吧?”

    “……好像没有她号码,但是我可以打给王得宝,让她转告明师,就说您要退休了。如果她想来混沌界久居就让宝师把她送过来,如果她不想,就让阿与送您去渝城,再买一束花,听说女人都喜欢玫瑰,这样上门道歉明师一定会接受……”

    她说着就要打电话。

    李鹤骨按住了她的手:“阿与呢?”

    “好像在忙接待灵师的事情。”

    “我今晚和你说的话,你要记住。”李鹤骨苍老的面容在月色下显得格外幽邃,“阿与这一生会有许多劫难,动情是他一切劫难的开端,无论他将来做了什么,又成为谁,要记得,看人先看心,他所做的事未必是他的本心。”

    “您为阿与卜过命?”桃桃不理解为什么李鹤骨突然对她说这些。

    李鹤骨摇头:“天命之人生来要遭受八苦七难,那是他必须经历的。”

    “阿与他是……”桃桃愣住。

    关风与是当世的天命之人,而她是藏灵身,那么说,她本来该是他觉醒力量的祭品?

    “破魔之光,天赋异禀,他本该是当世的天命之人,只是现在看来,他或许这辈子都不会觉醒自己的力量。”李鹤骨目光又落回窗外,他轻声说,“今晚的夜会很黑,你先回去吧。”

    桃桃这些天接受了太多的信息,每一个都足以令她震惊许久了。

    她听李鹤骨的话,迷迷糊糊走到门口,又听见他在叫她。

    “桃桃。”李鹤骨没有回头,他仰望着夜色,侧脸在晦暗的夜色中看不分明,“混沌冢的未来,就交给你了。”

    *

    第不知多少次挂上电话,关风与问身旁的人:“联系到了吗?”

    “老匡师的手机一直打不通,东南片区其他人的联系方式我们记得不全,但有记录的几个号码也打不通。”

    “我派去的人呢?”

    “您两小时前派去东南片区的灵师也不接电话,会不会是出了什么事故?”

    “不会吧,这么多灵师都在闽城能出什么事故,可能是信号塔坏了吧?”

    “但他们无线电也没有接收啊。”

    “现在这个年代,谁没事看无线电啊?”

    关风与望着黢黑的天空。

    乌云笼罩,将大地遮掩得没有一丝颜色,像是冬夜暴雪将至前的预兆。

    “我刚联系了救世盟的灵师,他们已经找到酒店住下了,明早就会到混沌界来,现在离天亮还有几个小时。关师,你先去睡吧,等天亮了我下山去接人,老匡师他们可能遇到什么事情没时间看手机吧。”

    “匡师不是这样的人。”关风与拿了车钥匙,“我下山去找人。”

    他出了混沌界,开走了停在混沌界的车子,一个人朝东南片区所在的方向驶去。

    混沌界离东南片区所在地两个小时的车程,沿途大多是沿海公路。

    凌晨,城市悄寂。

    只有一辆车子在无人的沿海公路上飞速行驶。

    关风与的车和他人一样,是无趣而冷漠的深灰色,他边开着车,边望向右侧的大海。

    海面的上空也乌云密布,明明无风,海底的浪却暗潮汹涌,勾着澎湃起伏的轮廓。

    关风与打开了车窗,隐约闻到一股来自深海的浓重的潮腥气浮荡在空气里。

    手机上有条消息传来,发送人没有备注,是一条语音。

    他单手握着方向盘,按开来听。

    崔玄一懒洋洋的声音在冰冷的机壳内响起:“师哥,这一局,是我赢了。”

    关风与猛地踩下刹车,轮胎在沥青路上磨出刺耳的声音。

    语音不断重复,崔玄一的声音回荡在整个车厢。

    他不难想象少年说这句话时唇角勾起的懒散模样。

    他关上语音,给混沌界内的灵师打电话,可是始终无人接听,仿佛信号被隔断了一样。

    关风与调转方向回返,原本就冷漠的脸上更是晕染了一层寒霜。

    *

    凌晨两点。

    匡清名背着一个大书包探头探脑从屋内出来,跑到元天空的房门口去敲他门。

    元天空打开门,一身行头齐全:“都准备好了?准考证带了没?”

    匡清名拍拍书包:“万无一失,你当灵师名扬天下,我考研究生报效祖国,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两个人鬼鬼祟祟离开了院子,朝匡清名打听的存放灵力牌的地方跑去。

    混沌冢即使是晚上也有人巡夜站岗,灵师们在岗亭里昏昏欲睡。

    两个人像半夜偷食的耗子弯腰从他眼前溜过,为了不被巡夜的灵师察觉,没走大路,一路在野草丛中窜来窜去。

    好不容易找到存放灵力牌的屋子,两人浑身被树枝剐蹭了一身尘土。

    匡清名拿出一颗早已准备好的咒术球,捏碎,咒术球自动念出开锁咒。

    趁这功夫,他俩坐在小屋前休息。

    匡清名掏出地图放在地上:“混沌界有好几个出口,但是每个出口都二十四小时有灵师把守,我这几天晚上没睡觉去踩过点了,发现他们中途要换班,中间会有一分钟的无人看守期,咱们从三号口出去。”

    元天空提问:“为什么非要是三号呢?”

    “三号门附近有一处茂密的草丛,我们可以躲啊,等守夜人一走就伺机出去,前后应该用不了一分钟。我打听过,三号门的守夜灵师不太强,就算到时候被他发现了,我们两个也能打得过。”

    元天空佩服地看着他。

    匡清名问:“怎么了?”

    元天空:“要是你将来的导师知道你为了考研这么努力,一定很感动吧?”

    匡清名和他靠肩坐着,并肩看厚重的夜色:“我也不想偷溜的,更不想和爷爷吵架。”

    “只是当灵师真的不是我想做的事,就好像你生来就有当一个厨子的天赋,但你喜欢的是做面包师,要是一辈子不能做面包只能待在厨房炒菜,我会很难过啊。”

    “我充分理解你。”元天空说,“虽然咱们俩本质不同,你是不想做灵师被逼着做,我是想当灵师当不了,不过还好,我哥现在也算通情达理,没有当初那么反对我了。”

    “你是怎么做到的?”匡清名问。

    元天空:“真诚地和我哥谈了一次,等你考完研究生好好和你爷爷谈谈吧,那毕竟是你的家人。其实当灵师也不会妨碍你的理想,大不了就白天上课晚上驱邪,就当是兼职了嘛,还能赚点小钱给女朋友买花,多好。”

    匡清名想了想:“你说得对,爷爷他真的对我很好,晚上的披萨我还没消化,等过段时间,我会和他好好聊的。”

    夜里风很凉,开锁咒还有十几分钟才能念完。

    他们冻得牙齿打颤,想要生火又怕被人发现,只能硬扛着,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十几分钟后,开锁咒念完,门开了。

    匡清名哆嗦着站起来,他拉开门要进去拿灵力牌。

    在门打开的那一瞬间,他却停住不动了。

    元天空以为是他冻得手僵,上前就要帮他,可就在他迈动步子的那一刹那,他也感受到了。

    在一瞬间,混沌界的空气变了。

    由冬夜的清爽冷风变得凝重、污浊,像是混入了什么极度黑暗之物,模糊而泥泞。

    这样的气息元天空从前只在邪祟身上见过,但邪祟的黑暗之气不会这样纯粹,也不会强大到能笼罩整个混沌界。

    更重要的是,混沌界内怎么会有邪祟呢?

    匡清名捂住胸口,他的心咚咚狂跳,像是危险来临前的先兆预知,他转头望向了东边。

    在那处,明明不属于混沌界的空间门的入口,空间却被强行撕开,从空间外缓步走进来几个人。

    为首的少年他仍有印象。

    那日在九婴海域,他站在所有暗灵师之前,虽然年轻,但气场却叫人胆寒。

    崔玄一刚进入混沌界就看到了熟人,他不由得笑了,掏出一块血色的空间石丢了出去。

    空间石落在了匡清名的脚下,从里面甩出来许多血肉模糊的东西。

    在某个刹那,匡清名眼前被笼了一层白翳。

    过了很久他才看清,那是人。

    有从小看他长大的老灵师,有片区新加入的还未修出灵脉的小孩,有和他一起长大的玩伴。

    几十具尸体垒叠成小山,血水从尸体上缓缓流下,沿着深黑的土壤触到了匡清名的鞋尖。

    这是东南片区所有的灵师。

    匡清名指尖颤抖,在尸山之上,他看见了匡秉生的脸。

    ……

    云翳厚重,冷风呜咽。

    李鹤骨在院里为文心兰浇水,虽说白日已经浇过了,但不知为什么,这难眠之夜里还想再浇一次。

    他想起桃桃早先说的话,要王得宝开车送明则慧来混沌界,又或是让关风与送他去渝城。

    还要带一束玫瑰。

    果然是孩子心性才能说出的话,李鹤骨想着,不知怎的就笑了。

    玫瑰倒是不必,他找出一个白色的陶瓷花盆,铲了一朵还未开放的文心兰花苞连着土放进了花盆里。

    做完,他重新拎起了水壶,望着那盆花。

    很难解释是出于什么目的,但这样看着,长在花盆里的文心兰,送人也很漂亮。

    为桃桃种了生死劫后,他的生命力流逝飞快,脚步迟缓得真如暮年老人。

    他提着花壶站在花丛中央,火属性的符箓在花田两侧的花架上散发着淡红色的微芒。

    一洒水刚下,李鹤骨的手顿住。

    他回头,凝视着天穹之上愈发浓烈的黑色云翳。

    混沌界弥漫着恐怖的黑暗气息,不过比之那恐怖的气息,远处海面的庞然大物才叫人心头寒颤。

    不知多少年李鹤骨都没有过“惧”这样的情绪,只是在今夜,恐怕整个闽城没有人会不惧。

    他缓缓放下浇水壶,苍老的脸上浮起一抹沧桑之意。

    *

    桃桃又做了相同的梦。

    四周一片黑暗,她位于黑暗中央。

    南宫尘在她前方,不停地朝黑暗深处走去,她伸手去抓他,却始终碰不到他的衣袍。

    她像是裹在一个巨大的球里,黑暗不断朝她压缩、拢聚,几乎要把她活生生地吞噬掉。

    几缕气息从黑暗中分出,分别勾住了她的四肢,将她悬锁在半空,让她挣扎不得。

    一个人影缓缓于黑暗之中走来,她站在了桃桃的面前。

    待她面孔上的黑气散去,桃桃看清了她的模样。

    那是个女人,她有着一张和桃桃相同的脸,只不过眼神、神情却是天差地别。

    女人朝桃桃绽出了极尽妩媚的一笑:“应桃桃,久违了。”

    桃桃没有说话,她望着黑暗尽头南宫尘的凛然衣袍,同从前的那个梦境一样,他在她的面前,破碎了。

    ……

    桃桃猛然从噩梦中惊醒,依旧一身冷汗。

    这梦太真实了,她坐在床上抱着膝盖缓了好一会儿才喘上气。

    梦见南宫尘破碎不是第一次,可她明明已经让他走了。

    不在她身边,他不会遇到危险才对,怎么还会做这样恐怖真实的梦呢?

    帝钟放在床头,它不像往日那样平静,钟身发出嗡嗡的轻颤之声,是它把桃桃从噩梦中吵醒的。

    桃桃将它拿起,钟颤消失,复归平静。

    她下床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水。

    她慢慢喝完一整杯水,就在她想要回到床上继续睡觉的时候,却看见油纸糊的窗外一片刺眼的橘红色火光。

    她看了眼手表,此刻凌晨两点半,该是大家熟睡的时候,混沌界内怎么会有那样耀眼的颜色?

    桃桃套上衣服推门出去。

    只一眼,她就愣在原地。

    只见整个混沌界燃起了诡异大火,建筑在熊熊的火舌之中看不见一点颜色。

    被惊醒的灵师却并没有救火,而是被无数邪祟扑咬在地痛苦哀嚎。

    混沌界的夜幕被邪气笼罩,如同她所听闻的大邪祟时代一样,看不见半分月光。

    而东边,桃桃转过头。

    混沌界可以看见外界的情形。

    在她瞳孔倒影之中,黑暗的海面上,一道庞大的轮廓正由远海朝近海移动。

    那是海啸,它澎湃而起的海水足有千米之高。

    第148章

    遍地哀鸿满城血。

    匡清名愣愣地跪在地上。

    匡秉生的尸体从尸堆上滚下, 跌到他面前。

    那苍老的身体伤痕累累,像被无数野兽撕咬过尸身,肌肤上全是窟窿, 身上血流不止,缭绕着无尽的邪气。

    匡清名嘴唇颤抖,想要说话, 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匡秉生生前用尽了最后一丝灵力, 他皮肤呈灰雾般的死寂颜色, 双眼圆睁,似乎还有心愿未了。

    明明中午才刚刚见过。

    那时他下了课,收拾好东西要离开混沌界去接救世盟的灵师,路过匡清名的身边问他:“晚饭想吃什么?”

    匡清名满心记挂着偷溜, 没精打采道:“披萨。”

    匡秉生拍了拍他的脑袋:“乖乖上课, 等我闲下来检查你的功课。”

    匡清名因为老头不准他读研还在生气, 他躲开他的手:“都说了不要总碰我的头, 会长不高啊。”

    “瞎说。”匡秉生笑,“长不高是因为我的基因, 跟摸头有什么关系?再说你都二十二岁了, 没有发育的空间了。”

    被匡秉生揭露了残酷的真相,匡清名更烦了。

    他懒散地趴在桌上, 直到匡秉生离开了都没再看他一眼。

    他根本没有想到, 那会是他见匡秉生的最后一面。

    匡清名的手落在匡秉生满是血污的脸颊:“爷爷……”

    他不信, 直到摸上去触感冰冷, 他才恍然认清了这个现实。

    ——匡秉生真的死了。

    在匡清名的手落在匡秉生脸颊那一瞬, 一抹灵魂力量透过匡秉生的身体落在了他的指尖。

    一颗透明的光球沿着他的手臂一路蜿蜒, 直攀至他的头颅融入进去。

    那是匡秉生死前留下的灵魂印术, 刚一落到匡清名的脑海就碎裂开来。

    匡秉生仍是他生前那副矮胖的小老头模样。

    匡清名以前从未发现, 他鬓边不知什么时候生了许多白发。

    “清名,我像你一样年轻时也曾叛逆过,也想摆脱家庭的束缚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后来我的父亲对我说,覆巢之下无完卵,如果人类连生存的地方都没有,那么再崇高的理想,再迫切的热血与愿望又去哪里实现呢?”

    “或许在未来,混沌消亡天下至清那一刻,爷爷和你一样,也能重拾年少时的梦想。”

    “秉天地之心怀生民之爱,本无路可退,但如果实在不想,那就去做你喜欢的事吧,哪怕一生短暂,但至少,你一生快乐。”

    深夜寒冷,更冷的泪不知什么时候从匡清名的眼眶中流出。

    他无法想象,匡秉生是五株灵师,在整个灵师界都算强者。

    虽然这些年因为驱邪身体欠佳,但基本没有邪祟能伤到他,更别说是杀了他。

    但下一刻,他明白了。

    崔玄一的背后站着四个人。

    一个戴着黑色面具的男人,一个戴着白色面具的女人。

    粉衣散漫手里没有任何法器的龙膏烛望着他们,目光带着略微的同情。

    在他身旁,一个穿着红色旗袍的女人抱臂静站着。

    女人很美,一头浅咖色的大波浪松散地柔荡在晚风里,笑容明艳又带着几分妖娆。

    在他们背后空间的缝隙里,无数邪祟涌入混沌界,邪气遮蔽了天空,将混沌界笼罩在乌云之下。

    要是它们一起,确实可能剿杀东南片区所有的灵师。

    元天空盯着那个穿着旗袍的女人,年幼时未曾忘却的部分记忆涌入脑海,他仿佛耳边又回荡起那日傍晚的声音。

    塔内的女声急切迫求:“小天……救我,救我啊……”

    他牙齿交叠,磨出了令人齿寒的声音,一个一个字逼仄出口:“朱颜酡……”

    朱颜酡随着风的方向撩了撩秀美的发丝,她朝他温柔地笑:“好久不见了,小天,你的哥哥还好吗?”

    匡清名拢上了匡秉生圆瞪的双眼。

    他缓缓站起,背后一株淡青色的灵脉浮现,手中风杀旗下蓄起了风旋。

    元天空攥住他的手腕。

    匡清名眼睛赤红,转头看着他。

    “你不是对手。”

    龙膏烛看上去散漫却是个麻烦角色。

    两个戴着面具的暗灵师不清楚底细,但是敢来混沌界的恐怕实力也不简单。

    至于朱颜酡,十年前她十八岁,虽然只有一株,但凭借出色的潜力混进了特调局。

    所有人都说她的天赋与元凌不相上下,十年后她有多强,元天空虽不知道,也大概清楚。

    但给他危险感更甚的,是那唇边总是扬着一抹冷笑的少年。

    他短衣短裤,唇上镶着一颗黑色唇钉。

    虽然看起来天真,但在残酷的暗灵师的世界里,元天空可不会觉得他能站在四个暗灵师强者的最前面是因为他可爱的外表。

    “放开。”匡清名声线低沉。

    但元天空却握他更紧了。

    “我说,放开。”

    元天空:“我的父母因朱颜酡而死,我对暗灵师的恨意不亚于你,但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去找鸣钟人。”

    匡清名已经被仇恨冲昏了理智,他听不进元天空的话。

    元天空只好伸手在他的后颈用力一掐。

    顿时,匡清名晕了过去。

    “对不起小匡,我不能让你去送死。”

    元天空背后陡然展出飞行翼,他将十方璞的灵力催至最大,抱着匡清名朝李鹤骨院子的方向飞去。

    ……

    海啸正以一个极快的速度朝岸边涌来。

    混沌界位处空间之内,或许不受海啸影响。

    但是闽城几百万人口,几万栋林立的高楼,要是被这千米高的巨浪击中,后果可想而知。

    正是深夜,大家都在睡觉。

    如果不能阻止,只怕今夜之后,地图上就再没这座城市了。

    救世盟的灵师正在闽城内,桃桃想打电话求助。

    可混沌界内没有信号了,好在关风与的房间有备用的无线电。

    她找到无线电拔腿朝李鹤骨的院子跑去,边跑边试图用无线电联系外界的灵师。

    一阵嘶嘶的声音之后,无线电那头有人回应:“哈啰师哥,这么晚了干嘛啊?明天就能见面了,有什么话明早再说不行吗?”

    是萧月图的声音。

    救世盟的线下会议特调局当然也会派人前来,她跟着来了。

    桃桃言简意赅:“月图,看窗外……”

    通讯断掉。

    千米高的海啸,那是任何东西都无法阻挡的。

    哪怕萧月图不住海边,她也一眼看到了那恐怖的巨浪。

    “怎么会……”

    她转身去敲元凌的房门,没过多久,特调局的所有灵师都站上了酒店的天台。

    此行包括元凌和萧月图在内一共来了二十人,大家骇然地望着那海啸。

    元凌问:“花江,自然界的地震可以造成这样的高度的海啸吗?”

    他身旁叫花江的灵师答:“连一半都到不了,况且闽城根本不在地震带,怎么会有海啸呢?这不合理。”

    元凌:“立刻打电话通报政府部门,让他们想办法尽快提醒闽城市民撤离到安全的地方。”

    “测算海啸到达的时间、千米海啸对闽城的破坏程度以及可能拦截海啸的方法,如果无法拦截,三分钟内,给我一套灵师怎样做才能将伤亡将至最低的方法。召集特调局、救世盟常驻闽城的灵师,一分钟后电话会议。”

    他话一出,灵师们忙碌起来。

    有的打电话给政府办公厅、警局和消防局,有的从空间石里掏出仪器测算海啸的速度和到达城市的时间。

    萧月图:“局长,已经给政府部门打过电话了,通知民众避难的事情他们会想办法。”

    花江:“局长,测出来了,根据海啸目前的移动速度,最慢二十分钟就会到达闽城。”

    “特殊时间提高说话效率,局长两个字可以省掉。”元凌问,“灵师联系了吗?”

    “已经联系了,救世盟的灵师几乎都通知到了,只是混沌冢的灵师一直联系不上。”

    萧月图说:“刚刚桃桃找我的时候是用无线电而不是手机,会不会是混沌界出事了?”

    花江:“就算闽城出事了,混沌界都不可能出事,有李鹤骨在,混沌界是整个闽城最安全的地方。”

    元凌对萧月图说:“你继续用无线电联系混沌冢,其他人,立即召开救世盟电话会议。”

    救世盟的电话会议很快召开,但参与会议的灵师却没几个。

    此次来闽城的参加会议的灵师两百多人,分别来自不同的组织和世家。

    他们半夜睡得正香,没想到一被叫醒就看到这样恐怖的一幕,哪怕是灵师的心理素质也吓得够呛。

    灵师们纷纷被惊醒,穿上衣服下楼开车。

    元凌原本是想找他们商讨应对海啸的方法,但看见他们在视频对面逃跑的样子却蹙起了眉。

    他提醒:“跑没用,二十分钟,你们逃不出闽城。”

    电话会议中的一个灵师回道:“可以去灵交坊避难,灵交坊在另一处空间,就算是海啸也波及不到。”

    一旁测算的花江抱着笔记本电脑站了起来:“如果千米海啸落到闽城,城市至少四分之三的建筑会被直接冲毁,深夜很难逃难,凡人的丧命率高达百分之九十。”

    元凌沉默了两秒:“闽城灵交坊共有十二个入口,华鼎大厦、博物馆、超市、海滩……把这些入口的位置告诉政府人员让他们通知民众前去避难,并通知灵交坊的工作人员打开入口,除非海啸到达的最后一秒,否则门不准关。”

    花江:“可这样一来,灵师界存在的秘密不就公之于众了吗?即使是混沌冢的遗魂咒水也无法消除这么多人的记忆。”

    “都要死了还管什么消不消除记忆?人命关天,出事我担着,去做。”元凌神色冷酷。

    花江连忙去找人通知灵交坊和政府。

    元凌:“还有灵师世家、灵师组织的结界,有一个算一个,通通打开……”

    说到闽城的灵师组织,第一个想到的必然是混沌冢。

    混沌界位于闽城的东南方,元凌朝那方向看了一眼。

    按理说这距离他不应该看到什么。

    可当他抬眼望去的时候,分明看到混沌界方向的天空上方泛起了一阵浓郁而强烈的紫光,那光芒之中的强大力量令他心悸。

    萧月图的无线电里有回应了。

    ……

    通讯短暂地恢复。

    桃桃站在漫天妖邪的中央,对着无线电说道:“堕神道和寂静寮……攻入混沌界了……”

    *

    沿海公路。

    关风与的车子飞驰而过,千米的海啸虽然还未到达岸边,但也卷起了不低的波涛。

    十几米高的浪朝公路上卷来,关风与单手握住方向盘,另外一只手于空中结印。

    印成。

    他将印术抛出了车窗,在海浪到达的前一秒裹住了车身。

    虽然不断有浪朝岸上涌来,但印术护住了车子,在漫天水帘之中,朝混沌界的方向飞驰而去。

    *

    混沌界内的灵师大多是没有修为的少年,在这里谋一份生活,要不是李鹤骨收留他们,恐怕早已喂了邪祟。

    今夜混沌界的天空不知怎的被撕开了无数裂口,成千上万的邪祟涌入,这时毫无自保之力的少年们就成了邪祟的美食。

    桃桃跑出院子,只听到人声凄厉,见到血气弥漫,眼前景象不亚于人间地狱。

    一只死状惨烈的恶鬼将一个灵师扑倒在地,尖齿咬向少年的脖颈。

    桃桃双手蕴满神圣净化之力,抓住恶鬼的脖子将它扯开甩到一旁。

    但已经晚了,那灵师动脉被它咬开一个血口,朝外喷涌着滚烫的血。

    这灵师桃桃认得,他今年和她差不多大,在厨房工作,每天饭点都会端老匡秉生准备的灵物餐看着她吃。

    一旦桃桃露出不开心的神色,他就会腼腆地笑笑,告诉她这是老匡师要求的,他也没办法。

    桃桃见过死人,但亲眼见熟悉的活人被邪祟生生撕裂还是第一次。

    昨日还笑着的少年转瞬间就成了冰冷的尸体,他甚至连一句话都来不及说。

    桃桃手脚发凉去摇他身体:“醒醒……”

    可他永远不会再醒来了。

    这么多的邪祟同时有序地攻入,除了堕神道,还有谁有这样的能力?

    但这不仅是堕神道的邪祟。

    桃桃这几天学习了一些鸣钟人必须掌握的知识。

    此时混沌界内部分邪祟极其罕有。

    血红新娘,深海凶煞……这是东南片区封灵架里关着的邪祟,有些甚至世间仅此一只,它们出现在这,意味着东南片区一定出事了。

    想到关风与晚上说联系不到匡秉生的事,桃桃身上的寒意更甚。

    四周全是凶灵噬人,灵师们住的屋子着起了诡异火焰,高温灼人。

    桃桃来不及去找李鹤骨了,在她周围,许多灵师痛苦哀嚎着。

    她拔.出桃夭,去为他们赶走身上的邪祟。

    这些邪祟力量都很强,似乎是知道桃桃不擅长对付身体能重组的邪祟,因此,来到混沌界的基本都是凶煞恶鬼。

    桃桃救起了十几个灵师,一回头看见元天空抱着匡清名朝她的方向飞来。

    “是寂静寮。”元天空操纵飞行翼落在她身边,“他们伙同邪祟杀了东南片区所有的灵师。”

    桃桃脑子一怔嗡鸣,她看着匡清名:“小匡怎么了?”

    “他亲眼见到老匡师的死状,情绪失控要找暗灵师复仇,我怕他出事就打昏了他。桃桃,我们要去找鸣钟人,与哥外出,现在只有鸣钟人身边才是最安全的。”

    桃桃摇头:“这么大的动静,以师祖的能力肯定早就发现了。”

    元天空:“那他老人家为什么不出现?”

    桃桃望向李鹤骨院子所在的方向。

    元天空顺着她目光的方向望去,只见从李鹤骨院落所在方位的半空中蓦然爆发出一道水蓝色的光晕。

    光晕如箭矢一般,直直朝东方射去。

    在那里,海啸滔天,堪为人间劫难。

    元天空这才发现海上的异状:“这绝对不是因为地震,就算是小行星坠落也未必能掀起这样高的巨浪,除非……”

    除非是科学无法解释的原因,比如说潜藏在海底的巨兽。

    “七首魔蛟。”桃桃恍惚中想起来当初在深海看到的那只妖兽。

    它身长千米,粗如小山,如果是它要掀起这样的巨浪,也并非没有可能。

    “你错了。”一个稚嫩的少年音从她背后响起,“现在,该叫它九婴才对。”

    桃桃转头,看见崔玄一的脸。

    他满脸神往地望向海面的巨涛。

    桃桃:“你们放出九婴的灵魂就是为了今天?”

    “说起来多亏你们,要不是混沌冢打得九婴元神几乎破碎,它也不会铤而走险去吞噬七首魔蛟的灵魂。现在,当世最强的妖兽肉身与最强的妖兽灵魂结合,就算是李鹤骨,也无法阻止这样的巨浪吧?”

    桃桃:“世间毁灭难道对你们有好处?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崔玄一:“这话该我问你,老师本不想这么快就要混沌冢消亡,但偏偏救世盟多事,反正早晚要交手,也不差这几天了。海啸只是给灵师界一个教训,如果以后还有人想对寂静寮出手,他首先要考虑,能不能承受老师的怒火。”

    原来今夜种种是因为救世盟的决定。

    崔玄一望着那道射向海啸的深蓝光芒:“沧浪之水,顶级水属性,李鹤骨要怎样平息九婴掀起的巨浪?我很期待。”

    趁他看着海啸的时间,桃桃低声道:“跑——”

    元天空和她已经有相当的默契,他抱着匡清名转身朝外区跑去,被桃桃救下的几个灵师也跟了上去。

    崔玄一带了四个暗灵师。

    匡清名昏迷,剩下的少年们又没有灵脉。

    仅凭桃桃和元天空不可能是对手,现在唯一的办法只有跑。

    在外区有刚通过选拔赛还没宣誓的十名灵师,他们是有战斗能力的。

    还有给桃桃上课的王师和于师,他们是五株灵师,只要和他们会合,人多总能找到自保的方法。

    见桃桃一行人朝外区跑去,崔玄一只是笑,他抬起脚,像散步一般慢悠悠地跟了上去。

    *

    一道灵力发出之后,海啸的速度减缓,但只是稍稍。

    水墙背后的巨兽拱着海水不断翻涌,似乎带着必要与这整个城市同归于尽的决心。

    李鹤骨站在屋顶,太虚忘尘一甩,眼前的空间破开。

    他进入空间,再出现时,他已经站在了海浪之上。

    从他的位置可以看到七首魔蛟庞大的身躯,如七座小山般隐藏在海啸背后。

    七首魔蛟的的灵魂已经被九婴吞噬。

    九婴认得这强大人类身上的气息,当初在试炼场的海域正是他将自己逼退。

    可当晚他能将重伤的它击退,今晚未必。

    今非昔比,它的伤已经完全恢复了。

    它操纵着七首魔蛟的七双眼睛凝视着海浪之上稳稳站着的人类。

    他浑然不惧这滔天之水,双脚几乎与海水融为一体。

    九婴是水火之怪,它不仅掀起了巨浪,更沸腾了海水。

    它所途径的海域生灵皆亡,这千米之高的海浪烫得能将人煮熟,如果落在城市,绝对无人生还。

    但这苍老的灵师。

    他双脚陷于水中,平静得像是感受不到海浪的温度一样。

    九婴被困锁了千万年,要的就是无人生还。

    到那时,城市死去的百万灵魂足以支撑它重塑肉身,它之所以与寂静寮合作,也是因为这个。

    对于人类的死活,它一只妖兽,怎么会在意?

    只是眼前这苍老的人类给它带来了一丝恐惧,并不是因为他的力量,而是因为他那此时此刻仍淡然的眼眸。

    九婴张开了一只深渊巨口,兽之身,嘴里发出的竟是人声。

    “人类,现在的你,不是我的对手。”

    九婴之魂附于七首魔蛟之身,更是有那少年给的无数十方璞碎片加身。

    它能掀起这样高的海啸,必然也能击败眼前这人,但它不想和他动手,一旦动手,它即使能赢也会受到重创。

    这不划算。

    因此,它试图让他离开。

    “我知。”

    “以你的修为,海啸就算席卷城市,也无法伤到你分毫,你完全可以自保。”

    “我知。”

    “那为什么还要来自寻死路?”

    李鹤骨抛出太虚忘尘,原本一柄小小的拂尘于空中蓦然变大了数倍,而后稳稳地朝着他脚下的巨浪压了下来。

    他淡然地望向妖兽洞然漆黑的双眼:“遍地哀鸿满城血,无非一念救苍生。”

    “这是我的劫,亦是我的道。”

    *

    海岸。

    南宫尘靠着礁石,听着海边的涛声,

    他闭着眼睛,虽然不需要睡眠,但被帝钟伤到的灵魂并未完全恢复,还需要养神。

    早前少女的话句句响在耳畔,她要他走,他如她所愿离开了。

    不是因为她所说的理由在他这里成立,而是因为有些事是留在混沌界无法做到的。

    比如修复他被帝钟伤到的灵魂,比如寂静之主。

    南宫尘睁开眼,眼眸中蕴着彻骨的寒意。

    他抬起手,望着自己透明的手掌。

    以他现在鬼魂之躯,要想让它恢复之前的模样,要么吞噬凡人的灵魂,要么吞噬妖邪。

    选谁吞噬,他还没有想好。

    不过无论是谁,都不是能心安理得在桃桃面前做的事。

    虽然桃桃说过很多次,她不会恨他。

    但那晚在渝城的废弃工厂,他承认了十方炼狱之门是他亲手击碎,又说出那番话后,他能看到桃桃眼中的惧意。

    她怕了。

    哪怕只是短短片刻稍纵即逝的眼神,有些事,他也不想她知道。

    夜更深邃,耳边涛声不见,月色也消失了。

    海浪急速朝深海退去,无数鱼虾搁浅在沙滩上。

    在更远的海域,一道滔天的巨浪正在涌来,巨浪之上,蓝光鼎盛,与浪后的邪气缠斗不休。

    背后的城市原本灯火俱灭,却瞬间一簇簇全部亮起。

    凡人张惶地从家里逃出,要么寻找高地,要么四处逃窜。

    厚重积雪云笼罩的大地之下,即将成为人间炼狱。

    南宫尘平静地看着。

    无论是凡人惊惧的哀嚎,又或是海啸之上黑沉沉的乌云都掀不起他俊美脸上的一丝波澜。

    他无意出手。

    仿佛一城人的生死只是无关的尘埃,即使落进眼里也难以让他眨动一下眼皮。

    被九婴操控的海浪里泛起灼热的海风。

    南宫尘刚要闭眼继续养神,忽然察觉海啸之下的城市里多了一抹极强的黑暗气息。

    夜风裹着他的衣袍,他缓缓站起,回头望向了混沌界的方向。

    第149章

    九株……那个人,是谁?

    混沌界到处是邪祟。

    桃桃他们一路跑向外区, 路上看见许多被邪祟所杀的灵师,死状惨烈,有的甚至已经被邪祟分食了。

    明明昨天还是鲜活的生命, 转瞬间就成了一摊面孔模糊的血肉。

    一路上,大家都寡言沉默,心事重重。

    虽然邪祟很多, 但不知为什么, 在桃桃出现之后, 满天邪祟却没一只敢接近桃桃一行人了。

    他们所经之处邪祟退散,但没有完全退去,仍然盘旋于天空虎视眈眈。

    终于来到了外区灵师们的住处。

    混沌界内所有的房屋被暗灵师点燃了,冒着刺鼻的浓烟。

    元宝原本养在关风与院中的莲花池里, 现在到处着火, 富贵羽毛被火熏地焦黑, 怕它被烤成鱼干, 一路叼着元宝随桃桃飞到外区。

    元天空停下,终于得空将元宝塞进了它脖子上的空间石里。

    外区所有人都醒了, 他们站在院里, 在两位五株灵师的带领下,共同抵御入侵的邪祟。

    还活着的灵师大约三十人, 其中有抵抗能力的灵师不过十几人。

    王师和于师见桃桃他们过来了, 问道:“鸣钟人呢?”

    “在阻拦海啸。”

    桃桃回头望向东边的海啸, 她已经看不见李鹤骨了。

    但海啸推移的速度减慢, 一定是李鹤骨出手了。

    桃桃一进到院子里, 邪祟登时全部停手, 它们围绕着院子却不进攻了。

    桃桃自知自己不可能有这样大的威慑力。

    她的手放到腰间, 心想, 难道它们是在害怕帝钟吗?

    帝钟鸣,天下清,它的钟声是一切邪祟的克星。

    邪祟敏锐,很可能是感知到了她腰上帝钟的气息,所以不敢贸然出手,但它们也没有离去,而是将院子包围了起来。

    刚刚跑过来的路上桃桃试图敲过帝钟,可它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悬在她的腰间,像一口死钟。

    也许那天她能敲响帝钟,真的是意外。

    可即使它不响,邪祟对它也很忌惮。

    如果说邪祟畏惧帝钟不敢随意出手,那么今晚混沌界内也不会太过危险。

    崔玄一带来的暗灵师不过四个,混沌冢有两位五株灵师在,也不是没有逃脱的机会。

    巫凤雏厉声问道:“混沌界为什么会着火?又为什么会有邪祟?应桃桃,你是不是该给我们一个解释?”

    桃桃没理她,她把无线电对讲给了段某:“我不太会用,你拿它联系救世盟的灵师,请他们来支援混沌冢。”

    段某:“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时间解释了。”她又走到两位五株灵师面前,“王师、于师,一会儿暗灵师就会赶到,外面邪祟太多,你们先保护这些没有修出灵脉的孩子离开混沌界,如果暗灵师追上来,我拦住他们。”

    王师说:“不,你先走,只不过是一群见不了光的暗灵师,我和老于拦住,你身为鸣钟人的继承人,绝对不能出事。”

    “正因为是鸣钟人的继承人,所以我不能走。”桃桃说,“师祖把混沌冢交给我了,就算是死,我也会死在混沌界里。”

    “桃桃……”

    “哪有危难降临鸣钟人先跑的道理?如果我真走了,以后还配做混沌冢的鸣钟人吗?”桃桃看了眼背后那些无力自保的少年,“段某已经联系救世盟了,他们会来帮忙,走啊。”

    鸣钟人不在,此时混沌界里桃桃的话语权最大。

    王师和于师叹了口气,就要带那些少年们突围出去,崔玄一却赶到了。

    他走得不紧不慢,带着暗灵师们走到院里:“好热闹啊。”

    他看着应桃桃:“不过混沌冢的人,恐怕走不了了。”

    桃桃手握桃夭站在众灵师前,冷冷地盯着他。

    崔玄一身后的那个戴着白色面具的女性暗灵师瞥了眼院里的众人,接着翻开了一本册子对着辨认这些灵师的面孔:“应桃桃背后那两位是混沌冢排名前五的五株灵师,其他都不是威胁。”

    虽然是混沌冢的总部,但有李鹤骨一人坐镇,便足以抵挡万千邪祟。

    所以历来强大的灵师都外出驱邪,没有几位留守混沌冢。

    那两位五株灵师都是混沌冢的老人了,之所以在这里是因为要教桃桃上课。

    换了其他时候寂静寮攻来,会更加措手不及。

    只是以寂静寮今晚伙同堕神道和深海妖兽的架势,只怕有准备也无用。

    这样声势浩大的进攻,完全是想要混沌冢从世上彻底消失。

    崔玄一摸了摸唇钉:“我们杀了一个五株,竟然还能有两位,好大的手笔,不愧是混沌冢。”

    王师蹙眉:“你们杀了谁?”

    “那姓匡的确实很强,只是可惜,他强不过堕神道的千万妖邪,怪只怪混沌冢树敌太多,谁都想要你们的命。两位,你们也想试试被邪祟撕裂的滋味吗?”

    崔玄一说完,瞥了眼围着院子的邪祟,见它们不敢进来,饶有兴趣地盯着院里的人,猜着它们到底是在怕谁。

    两位五株虽然很强,但不至于让它们怕成这样。

    难道是在怕应桃桃?

    老师曾说过,应桃桃身边有一个强大的灵魂,但他并没有感受到。

    于师面露怒色,提起法器:“你杀了老匡?”

    崔玄一满不在乎道:“你们承受不起动手的后果。”

    他一个暗灵师当着混沌冢五株灵师的面说这种话无异于挑衅,更别说他刚刚承认他们杀了匡秉生。

    王师和于师没有再让他说下去,两人对视一眼,多年相识的默契同时朝崔玄一出手。

    桃桃站在原地,她脑子里飞速闪过好多念头。

    明明邪祟围着院子不敢进来,为什么崔玄一在两位五株灵师面前敢这样嚣张?

    虽说李鹤骨要去阻拦海啸,但以他的修为抽出哪怕片刻就能剿灭这些暗灵师,就能设立保护混沌界内灵师的结界。

    可他没有那样做?为什么?

    除非是他清楚,混沌界内的人今日必死,无论他做什么都不会改变结局。

    桃桃抬眼望向混沌界的天空。

    暗灵师并不是从空间的大门进来的,而是将天空之上的空间被撕裂出无数的破口,从破口处涌入。

    她记得南宫尘曾说,能操纵空间是五株以上灵师才有的能力,可是崔玄一他们都没有五株。

    难道是说……

    桃桃心脏跳个不停,总觉得看起一边倒的局面却潜藏着莫大的危险。

    而面对两位五株灵师攻击的崔玄一却一动不动,唇角的笑甚至十分散漫。

    她瞬间反应过来,出声喊道:“于师,王师,不要……”

    话音刚落,两位动手的灵师前行的动作戛然而止。

    他们手里的法器甚至还没来得及注入灵力,头颅就在众目睽睽之中轰然破碎,化为了一滩弥散的血雾。

    在灵师们惊恐后退的步伐和呼喊声里,两具无头的尸体缓缓倒下。

    一个身披紫袍的女人不知从哪里出现,挡在了崔玄一的身前。

    桃桃虽然没有后退,但她在见到那样血腥而恐怖的一幕之后瞳孔骤缩。

    她站在灵师的最前面,望着那凭空出现的女人。

    虽然宽大的衣袍裹住了身段,但仍然掩饰不住她的美。

    柳梢眉,清泉眼,唇角若有似无的笑意撩人心神。

    桃桃望着她,仿佛在照镜子,但她知道,镜中的人不是自己。

    一模一样的两张脸,神情与气质却天差地别。

    一如高山雪峰上食雪饮冰的不老松。

    一如幽深血潭里以血滋养的恶之花。

    巫凤雏受到惊吓后退了几步才稳住身体,她喃喃道:“两个应桃桃?”

    段某盯着那女人:“一出手就能让两位五株灵师瞬间毙命,她是寂静之主。”

    “寂静之主是女人?”巫凤雏不可置信,“她怎么和应桃桃长得一样?我们今夜是不是要死在这里了?”

    大火燃烧房屋的木头发出噼啪的声音,焦糊味和浓烟蔓延了整片区域。

    冲天的火光冲散了冬夜的阴冷,焦烟直冲天际。

    天上的云层越来越厚,这天气阴郁,就连大地之上的空气都变得凝重。

    黑黝黝,乌蒙蒙,叫人喘不过气来。

    元天空将匡清名安置到一旁,他走到桃桃身边,和她并肩作战。

    桃桃凝视寂静之主:“你是来杀我的?”

    南宫尘刚离开,寂静之主就出现,难道是他告诉了寂静之主混沌界的位置吗?

    这个念头刚在桃桃脑海中冒出就被她否了。

    不可能,就算他不喜欢她,也不会对她和混沌冢做这样的事。

    寂静之主声音甜腻,如一只扭摆身体的柔软虫:“是。”

    桃桃:“好,既然你要杀的人是我,和别人无关,让他们走。”

    别说李鹤骨此时无暇抽身,他就算巅峰时期,也最多只能和寂静之主打成平手。

    寂静之主冒着被天道发现的危险离开寂静寮来杀她,多半是做了万全的准备。

    如果说今日死亡是她注定的宿命,那么没必要拉别人一起陪葬。

    元天空:“老大……”

    寂静之主手中沾满了两位五株灵师的鲜血。

    她抽出洁白的手掌,在紫色衣袍上蹭掉了那血,轻缓地说:“没有加入混沌冢的人可以离开,但混沌冢的灵师,一个都走不了。”

    明天才是宣誓日,这里有几个还没加入混沌冢的灵师,听到这话眼前一亮。

    崔玄一站在寂静之主的身旁:“不想走的,就留在这里一起陪葬吧。”

    他话音刚落,巫家姐弟和几个选拔赛进来的灵师连忙朝外面奔去。

    逃离得飞快,头也不回。

    莫长明没有动,他皱眉:“不去抵抗邪祟,反而将屠刀对准自己人,这样的行径,你们配当灵师吗?”

    寂静之主笑了,她的笑很美,但却让人看了浑身发颤。

    在她笑容泛起的下一秒,莫长明的身体突然不动了。

    他双手捂住脖子,双目圆瞪,似乎在遭受着极大的痛苦一样。

    段某跑到他面前:“老莫?”

    他的手触碰到莫长明的下一秒就被灼回了。

    无形的火焰弥漫了莫长明的全身,他来不及发出一个字,就倏然被烧成了灰粉,连具尸体都没有留下。

    这样歹毒的手段直接吓傻了在场的灵师。

    桃桃今晚见了太多鲜血。

    熟悉的灵师被妖邪撕裂,为她上过课的两位五株灵师被寂静之主将头爆成了血雾,现在轮到莫长明了。

    他甚至还不是混沌冢的人,在所有的参赛者中,桃桃对他的印象最深。

    虽说他不是最强大的,但他一定是为了混沌冢的愿想而来的那个。

    在巫家姐弟抢玄魂花时,他帮了桃桃。

    在九婴袭击游轮上的学生时,他是留下的灵师之一。

    刚刚几乎所有选拔赛的灵师都在暗灵师的恐吓下离开了,但他没有。

    他甚至出言指责,代价却是被寂静之主如同碾死一只蝼蚁般烧成了灰粉。

    人命在她眼里比草木还要轻贱。

    为什么?

    桃桃忍不住想,南宫尘为什么会喜欢这样的女人?

    她知道自己不是寂静之主的对手,但总归是要死的。

    在莫长明化为灰粉的下一刻,桃桃拔.出桃夭朝寂静之主冲了过去。

    就算是要死,她也不会一动不动地束手就擒。

    一株灵脉自背后浮现,神圣净化属性裹满了她的剑。

    她挥剑斩向寂静之主的头颅,身体却于半空中猛然停住。

    一动不能动了。

    而寂静之主,她所做的,只是抬起了一根手指。

    下一秒,桃桃的身体倒飞而出,重重地砸在背后屋檐下被火烤焦的廊柱上。

    元天空和段某过来扶她,段某低声说:“我已经联系了救世盟的灵师,他们应该正在赶来。”

    桃桃呕出一口血来,她撑着桃夭缓缓站起:“你们走吧。”

    段某:“应桃桃……”

    桃桃转头看他,唇边的血渍衬得她肤色雪白:“这是混沌冢的劫难,你还不算混沌冢的灵师,不必为混沌冢陪葬,走——”

    以寂静之主的修为,此时的混沌界内绝对没人能够活命。

    李鹤骨在这或许还有一丝生机,但他不在。

    以他的修为,一定比他们更早感知到了寂静之主的到来。

    如若他选择留下来保护混沌界的灵师,必然要与寂静之主有一战。

    一旦他与寂静之主交手,会被困住无法抽身,当千米的海啸席卷之时,就是闽城几百万人口的死期。

    这世间只有他,也唯有他才有机会解救一城之众。

    在混沌界百余人与闽城百万人之间,他选了后者。

    桃桃完全能理解李鹤骨的做法,她不怪他,换成是她,也会做相同的选择。

    只是李鹤骨不在,这天地间再没有能制住寂静之主的人了。

    要是救世盟全部的灵师在这或许可以,但桃桃不觉得他们在听说寂静之主亲临时还会敢过来。

    哪怕明天的会议是他们提议的。

    哪怕寂静寮是因为明天的会议才提前对混沌冢下手,为此她甚至和邪祟合作。

    为了剿灭混沌冢,为了杀她,寂静之主真的动了心思,不惜拿一城人的命做天平一端的赌注拖住李鹤骨。

    她让非混沌冢的灵师离开,并不是心慈手软,她只是怕麻烦吧?

    虽然是寂静之主,但如果许多灵师组织一起找她麻烦,她也未必能轻松应对。

    救世盟的会议召开在即,这时血洗混沌冢,减去灵师界的双翼,其他灵师还有谁敢生出对付寂静寮的念头?

    桃桃看向段某:“多一个人留在混沌界,只会多一个人去死,但多一个灵师活着,世间就多一分希望。”

    段某静了静:“我知道了。”

    元天空:“我不走了,我陪桃桃。”

    桃桃看向他。

    少年说:“如果我死在这,我哥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特调局虽然没有鸣钟人那样强大的灵师,但也有几个很强的老东西在,这臭女人杀了那么多人,总得付出一点代价吧?况且……”

    他没心没肺地笑:“我们是伙伴啊,不是吗?你要这时候还说什么让我丢下你一个人离开的话,那我白认识你了。”

    他铁了心不走,桃桃没有再劝他。

    段某离开,混沌界就只剩下混沌冢的灵师了。

    匡清名还昏迷在墙边,远处的海啸浪头比之前看起来稍低,但却离海岸更近了。

    寂静之主静静地站在月色之下:“应桃桃,当初那骄傲不可一世的你有没有想过,三百年后,你也会有今天?”

    “如果将你灭杀在这里,一切都会不同……”她缓缓走近,“我恨了你三百年,明明我才是他的藏灵身,明明他满眼看见的人该是我,为什么你要出现打乱一切因果,这不公平。”

    “你搅散了我的因果,我不会让你舒服地死。”

    “我要让你尝遍世间最痛苦之事,我要一颗颗拔光你的牙齿,一根根夹断你的手指,把你关在全是淫妖的水牢,我要让他看看,他心尖上的人是怎样变成一块破布任人蹂.躏折辱,是怎样一点一点腐烂在淤泥里的。”

    “到时候他会痛苦,会悔恨,悔恨为什么当年没有多看我一眼。”

    “这是你的债,早该还的。”

    一想到那画面,寂静之主脸上露出了畅快又恶毒的神色,即使那样一张美丽的面孔,也看不出丝毫动人。

    她离桃桃越来越近,双手各自凝起黑色的光芒。

    元天空听着她嘴里恶毒的话,觉得像是垃圾进了耳朵,举枪对准了她。

    他挡在桃桃身前,可下一秒他的身体就飞了出去。

    他甚至没有看清寂静之主是如何出手的,直接掉入了熊熊燃烧的火堆里。

    他颤抖着爬起来,觉得浑身上下像要散架了一般:“桃桃——”

    在真正的强者面前,竟然连一丝一毫的反抗之力都没有。

    寂静之主眉眼中露出了憎恶的神色:“你到底有什么好,这么多人为你前仆后继,甚至愿意为你连命都不要。”

    桃桃攥紧了帝钟。

    就算要死,她也不会什么都不做任人宰割,跟别说寂静之主是想要她生不如死。

    虽然帝钟不响,但总要一试。

    都到了这个时候,她仍然能满不在乎地笑,但她没有说话,只是手指轻轻搭在帝钟上。

    寂静之主没有给她任何机会。

    她抬起了手,刹那间,天地间的空气蓦然变得凝重了。

    桃桃像被重力加身,凝滞在了原地,就连动动手指触碰帝钟都困难无比。

    寂静之主手中的黑色光芒朝她越拢越近,眼看就要落在她的身上将她团团裹住。

    桃桃闭上了眼。

    天地寂静。

    她胸膛却仍有呼吸。

    她睁开眼,看见一袭黑袍的身影挡在了她的面前。

    寂静之主的攻击悬在了他的正前方,无法再靠近半分。

    在桃桃诧异的目光里,那攻击轰然碎为粉尘消散于空气。

    南宫尘。

    他回来了。

    他没有戴兜帽,银色的发丝随晚风摇曳。

    桃桃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桃桃能看到寂静之主。

    她望着南宫尘,目光竟分毫不移。

    桃桃虽不知道过往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她能看出,寂静之主目光之中的半分沉醉半分痴迷。

    刚刚的毒辣与狠厉全都消失不见了,只像一个望着心爱人的平凡女人。

    要是现在都看不出寂静之主对南宫尘存了什么心思,她就是瞎了。

    寂静之主怔怔地望着南宫尘,许久后喃喃道:“尊上,您,还记得我吗?”

    崔玄一看着她的神情,心里涌起了一阵酸水:“老师……”

    南宫尘迈动脚步朝寂静之主走去。

    面对他的靠近,寂静之主一动不动。

    一步,一步,两人间的原本的距离有二十米。

    他缓慢地前行了两米,而后刹那,他的身影消失不见了。

    再出现时,他已经站到寂静之主的身前。

    他骨致的手指掐住了寂静之主的脖颈。

    寂静之主的身体在他手下如同一只破烂的玩偶。

    在暗灵师不可置信的目光之中。

    南宫尘五指合拢,咔嚓一声,女人的头颅脆得仿佛一棵植物,缓缓从脖颈上掉了下来。

    桃桃怔住。

    南宫尘……

    他杀了寂静之主?

    *

    巫家。

    几百名族人站在山顶的空间内望向脚下城市的灾难。

    在不久之前,他们收到了段某发出的求救信息。

    “鸣钟人孤身阻拦海啸,剩下的人在寂静之主面前只有死路一条,族长,要不要去救?”

    “族长和鸣钟人关系很好,应该去救。”

    “族长才五株灵师,寂静之主可是能和李鹤骨打成平手的强者,怎么敢去啊?”

    “救世盟不是还有那么多灵师吗?大家一起未必没有可能啊。”

    “在真正的强者面前,可不是靠人多就能赢的。”

    “唇亡齿寒,暗灵师要是真的屠了混沌冢,下一个未必不是我们!”

    巫家族长站在众人的最前面。

    正在他犹豫时,巫家姐弟的电话打了进来,他们刚从混沌界内逃出来。

    “寂静之主既然放过其他灵师,就是没有和别家为敌的意思。”巫家族长思考了一会儿,“这趟浑水,我们不能趟。”

    ……

    庄家。

    同为救世盟的成员,他们也派人去了闽城参与天亮后的会议。

    庄之伐没有亲自到访,但他收到庄家人传来的讯息。

    他思考了片刻,做了决定:“与寂静之主对垒无异于自寻死路,找个安全的地方静观其变,不要轻举妄动。”

    ……

    灵交坊。

    各家灵师全都躲到了空间之内,都收到了段某离开混沌界后发出的消息。

    一片寂静,很久后才有人开口。

    “虽然明天的会议是大家联名提议的,但我们不是寂静之主的对手啊,去了只会白白送死吧……”

    ……

    酒店楼顶。

    花江:“刚刚收到消息,段某说暗灵师攻入混沌界,请救世盟的灵师去援助。”

    元凌问:“鸣钟人呢?”

    花江望向东边的海啸。

    此时已经过去十五分钟,按照他早前的推算,最慢二十分钟,海啸就会达到闽城。

    可是按照现在的距离推测,它到达城市的时间似乎被延缓了。

    而高度也比刚刚所见要压低不少,千米之高只剩了八百米不到。

    元凌:“是他老人家出手了?”

    闽城海岸线四百多公里,这狂涛骇浪波及的范围足有大半个闽城。

    随着海浪越发逼近,冬日的寒夜冷气消散,被一股不属于这个季节的浊气与热气包裹了。

    那温度来源于海浪,明明该是冰冷的海水却散发着可怖的高温。

    脚下的大街上路灯全亮,丝毫不像凌晨三点该有的样子。

    人声鼎沸喧哗,哭天抢地。

    人们纷纷寻找高处避难,或是开车前往政府发布的海啸避难所。

    即使有交警在街头指挥,也无法控制大规模人员流动造成的交通混乱。

    在海啸的逼近之下,人间如同末日将近时的景象,只差一颗黯淡无光的太阳。

    萧月图问:“鸣钟人不在混沌界,那混沌界内的灵师怎么办?局长,我们要去救人的吧?”

    元凌还没说话,电话会议另一边同样接到求救信号的灵师说道:“不能去,刚刚有几个从混沌界内逃出来的灵师说,寂静之主现在就在混沌界,那可是最强大的暗灵师,李鹤骨又不在,去了不是自找死路吗?”

    那灵师不知是哪家的,此刻已经躲到了灵交坊内。

    萧月图像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破口大骂:“线下会议商讨的就是对付寂静寮的事,这事原本也不是混沌冢提议的,你们起了头,将寂静之主将怒火引到混沌冢身上就不管不顾了?混沌冢的鸣钟人在阻挡海啸,剩下的人在阻挡暗灵师,你待在灵交坊屁事不干就算了,风凉话说得倒轻松,你要不要脸?”

    那人讪讪道:“我说得有什么不对?你要想帮忙你去啊,只怕你去了就没命回来吧?”

    元凌冷冷道:“都闭嘴。”

    他问:“智囊团想出解决海啸的办法了吗?”

    元江:“如果百位三株以上的水属性灵师同时出手或许可以控制海浪,但……”

    但这世间总共都没有一百名水属性灵师,更别说三株水属性灵师了。

    元凌:“闽城有多少水属性灵师?”

    “不算鸣钟人还有两位,但他们不会去的。”花江操纵着无人机落下,他调出图像给元凌看,“那不仅是水,更是火,现在海里的温度恐怕已经上千度,水火不容,他们去了也无法阻止海啸,只会丧命。”

    萧月图:“水里怎么会有火呢?”

    花江指着无人机传回来的图案。

    在海浪的背后,是七首魔蛟庞大的身体。

    “妖兽之身,九婴之魂,九婴是水火之怪,能喷火驭水,现在除了鸣钟人,没人能拦它了。”

    说话间,只见海浪之上一道璀璨的蓝光闪过,八百米的浪头又被生生压低了一截。

    元凌静了静:“我去混沌界救人,你们继续留在这里,花江随时向政府部门汇报海啸的进度,其他人帮忙疏散道路上逃难的市民。”

    萧月图:“我跟您一起去。”

    元凌摆手:“李鹤骨不在,世间没有人能压制寂静之主,你去也只是送死。”

    “那您不是送死吗?”萧月图问。

    元凌淡淡道:“我弟弟在那,死就死了。”

    他刚要转身下楼,天台上的灵师却呼喊道:“局长,您看——”

    只见混沌界方向的天空风起云涌,凭空骤然爆发出无尽的光芒。

    一道深紫,一道血红,经由混沌界的中心蓦然爆发开来。

    顷刻间,混沌界的空间结界变得透明了,几近破碎。

    所有灵师都抬头望向了那处。

    虽然看不清那里发生了什么,但他们能感觉到,在那里,两股他们想象不到的强大的力量轰然散开,蔓延至整个城市。

    灵交坊内。

    有灵师站在高处,他在眼上用了目明符,借着符术的力量,朝那处观望。

    “八株……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强大的灵师,一定是寂静之主,她真的出手了,看来混沌冢这一次是真的要完了。”他朝脚下的灵师诉说他所看到的画面。

    在那片紫色的云层之下,女人背后浮起了八株灵脉。

    天地之间的一切能量似乎都被她调动起来,朝混沌界的山巅汇集而去。

    那灵师说完,整个人呆住了。

    直到地下的人叫他,他才喃喃道:“怎么……可能……”

    ……

    元凌举着望远镜,在望向混沌界上方的天际时也愣了。

    很久后,他回过神来:“九株……”

    他放下望远镜,不可置信:“那个人,是谁?”

    第150章

    圣人虽死,大道不止。

    寂静之主死了?

    神秘而强大, 一出手就要了两位五株灵师性命的寂静之主就这么死了?

    在所有人的骇然的目光里,寂静之主的头颅滚到了地上。

    满院都是火烧之后的焦黑灰烬,被风一拂尽数刮在了她的头颅与脖子上断口处。

    暗灵师们一动不动, 开始是没有回过神。

    等回过神后不由自主地望向那个突然出现的男人,就是这一对视,让他们身体动都不能动, 凝固在了原地。

    男人一张凡尘难见的绝美面容, 双眸却被血色溢满。

    当撞入他的眼中时, 只能看见一抹凛寒刺骨的阴冷略过,如同深渊炼狱,烈火修罗,令人心惊肉跳。

    那阴冷蔓延至他们的躯体上。

    虽然寂静之地已经满是残忍与血腥, 但与这男人身上的血气相比, 不值一提。

    南宫尘漆黑的眼睫在厚重的云翳下又沾染了一抹深沉的夜色。

    他阖上了眼, 再睁开时, 眼眸中的血色更浓了。

    在他双眼一开一阖之间,围绕着小院的邪祟突然身体扭曲, 还不等它们反应过来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只听得平静的空间里响起数道清晰的嘭嘭声,像是什么东西炸开了。

    堕神道邪祟的身体通通膨胀, 瞬间炸为了血雾, 就连崔玄一和他背后的暗灵师也被波及了。

    只是他们修为较高, 虽没有直接爆体, 但也浑身鲜血狂喷。

    从眼耳口鼻, 到皮肤, 每一寸在朝外渗血。

    一半的邪祟化为血雾, 剩下的一半像是见了世间最为恐怖之物, 嚎啕着转身从空间的缝隙中逃离混沌界。

    南宫尘出现到现在不过短短半分钟。

    寂静之主被他拧断了脖子,堕神道的邪祟半死半逃,寂静寮的暗灵师身受重伤。

    桃桃一直都知道南宫尘很强,但她从没想给,被天雷伤到灵魂几近破碎的他竟然强到这样的地步。

    那三百年前全盛时的他,拥有帝钟和神圣净化属性,又该有多强大?

    崔玄一率先从那不能移动的状态里脱离出来。

    他不顾身上的鲜血淋漓跑向寂静之主的残躯,嘶吼道:“老师——”

    寂静之主的无头躯体直矗矗里站在原地,在听到崔玄一的喊声后,她垂在身体两侧的手缓缓抬了起来。

    崔玄一停住脚步,脸上撕心裂肺的痛苦短暂地凝住了。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老师,灰暗的眼眸里又燃起了一簇光。

    老师没有死?她还可以动。

    南宫尘望向寂静之主那丝毫没有血液喷涌的脖颈上的断口:“弥烟罗,你打算躲到什么时候?”

    寂静之主头颅上虽然落在了满是烟灰的地上,但一双眼睛却凝视向男人,唇角勾起一丝浅淡的笑意。

    她的手掌翻转朝上,头颅竟朝着她的手上自己飞了过来。

    这一幕简直可以算作是惊悚,吓傻了桃桃背后的少年灵师们,也让崔玄一呆住了。

    人头被掐断滚落在地,身体却还能动,这样的事只在恐怖片里看到过。

    哪怕他们是灵师,也知道世间邪祟大多断头后就会死亡,更何况是人。

    寂静之主,她真的是灵师吗?

    寂静之主拿回了自己的头,她一手托着头颅的断口,另一只洁白的手轻轻拍了拍脸上粘住的灰烬。

    等面孔上没有分毫的秽物后,她才笑着将头颅按回脖颈的断处。

    如果说刚才在院里随手杀死了三名灵师的寂静之主的笑是妩媚森然的。

    那此时寂静之主的笑则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桃桃目光盯着她。

    她身上的妩媚不见,森然全消,淡泊得如同一缕星光。

    “她总是这样蒙昧、傲慢、愚蠢又不可救药。”女人的声音也变了,空灵得像是天外之音,“可我没有办法,有她才有我,在桃桃的事上,我拗不过她,或者说,她想杀桃桃的心,世间没人能改变,就算是我也无法完全掌控这具身体。”

    她说完,望向南宫尘背后的桃桃:“桃桃,好久不见。”

    桃桃。

    叫得好亲热。

    仿佛刚才说要拔掉桃桃的牙齿,砍断桃桃手指的人不是她一样。

    桃桃冷漠:“我们见过?”

    寂静之主朝她笑:“对现在的你而言,还没有。”

    从她的笑里,桃桃几乎可以确定她同刚才那个女人并不是同一个灵魂。

    李鹤骨曾经说过,他觉得寂静之主一个身体里装了两个灵魂。

    正因为这两个灵魂对身体的争夺不休,所以几十年前寂静之主出手时无法发挥全部的力量。

    刚刚她听见南宫尘叫她的名字。

    ——弥烟罗。

    弥烟罗。

    这难道是寂静之主其中一个灵魂的名字?

    弥烟罗似乎认得桃桃,又说现在还没有见过,这是什么意思?

    头颅完美地贴合了脖颈处的断口,看不出一点曾被拧断过的痕迹。

    弥烟罗望向南宫尘。

    他静立不动,身上的衣袍燃起了暗红色的业火。

    与他眉眼中的血色映衬,一眼瞥去,竟和地狱的修罗没什么区别。

    南宫尘一步步朝寂静之主走近,每近一步身上的火焰更盛一分。

    在他背后,九株暗红色的灵脉缓缓浮起。

    那是连弥烟罗都为之心惊的颜色。

    “我的目的从来都不是要杀桃桃,你应该知道。”

    “三百年前的尸山血海你忘了吗?它要我们残杀消亡,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才是我们共同的敌人。”

    南宫尘停住脚步,眼中的冷峻没有因为弥烟罗的话而消退一分一毫。

    弥烟罗凝视着他:“没有神圣净化,没有帝钟,灵魂几乎在破碎的边缘,你真要与我一战?”

    南宫尘开口,语气冷得平淡:“请出手。”

    他这样说,弥烟罗知道今晚没有转圜的可能了。

    天空之上风卷密云。

    两股强大气息骤然从这燃烧着火焰的院落爆发而出。

    一道阴森至极,一道血气冲天,撞击绞缠,同时升上天空。

    一场任何人都无法插手的较量于半空中展开。

    桃桃看到,弥烟罗的背后浮起了八株萦绕着紫气的白色灵脉。

    紧接着,红紫的光芒布满了混沌界的天际。

    在激烈的碰撞之后,撞碎了混沌界千疮百孔的空间结界,朝着四面八方飞速地散去,直到笼罩了半座城市。

    房子在暗灵师点燃的诡异火焰中很快烧成焦炭,火焰熄灭,一地狼藉。

    没有灵脉的小灵师们将匡清名抱到散发着余温的房间里躲避,只剩桃桃和元天空站在外面。

    元天空望着头顶:“桃桃,我们现在怎么办?”

    桃桃脑海中无数念头滑过又落下。

    南宫尘回来了,还与寂静之主动了手,他的灵魂能支撑住吗?

    她再朝东边海域望去,那海啸离岸边越来越近了。

    最多三分钟,它就会登陆闽城。

    虽然它的高度已经低了很多,但几百米的海啸对城市中的凡人而言,仍是一场末日般的灾难。

    桃桃手脚冰凉,她低声呢喃:“我……我什么都做不了……”

    她无法去帮南宫尘,更无法去帮李鹤骨。

    除了站在这火灾后处处焦烧味的院子里手足无措,竟然不知道该做什么。

    元天空拿起无线电试图再次联系外界:“为什么救世盟的灵师还不来?南宫哥能制住寂静之主,大家一起出手未必不能彻底解决她,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啊?”

    他说得没错,南宫尘出现了,堕神道的邪祟在他手下仓惶奔命,寂静之主又被他困住。

    如果这时救世盟如果能到,局面必定会逆转。

    就算彻底解决了寂静之主也不是没有可能。

    求救的信号桃桃一早就发出给了特调局,救世盟的灵师应该早就知道了混沌冢的情况,段某后来又发了一次。

    可直到现在都没有人赶到。

    “要来早来了……”桃桃的声音很轻,她身上乏得厉害,几乎是用气音在说话。

    并没有受伤,但那一瞬间的无力与无能感几乎击垮了她。

    她头脑空洞,觉得自己像是被吸干了脑髓和力气,掉入了冰洞,颓然得失去了全部能量。

    两柄幽蓝色的匕首朝她所在的方向袭来。

    她站着不动,元天空一把推开了她。

    天上寂静之主与南宫尘的战局没人能参与,地上的暗灵师却动起了手。

    崔玄一带来的那个戴着黑色面具的暗灵师一击不中,反身再击。

    他的双匕是怨灵之刃,用上千怨灵淬炼而成。

    怨灵缠刀,在攻击时无数怨灵伸长了脖子,头颅从匕首上长出,去撕咬被攻击的人。

    桃桃麻木地躲避着,却不还手。

    同时,一道浓郁的黑暗之气和一道诡异的无色火焰同时朝桃桃袭来,连同黑色面具暗灵师的怨灵匕首一起,围裹了桃桃的四面八方,将她的去路全部堵住,不留一丝缝隙。

    是崔玄一和朱颜酡同时出手了。

    和在九婴之墓里慕雷天与巫凤雏对她出手不同。

    他们是货真价实的三株暗灵师,身经百战,也了解桃桃的弱点。

    他们根本没有近身,只是以属性之力围攻就让桃桃没有逃脱的空间。

    桃桃站在原地,不动了。

    反正也躲不过的。

    从前经历了许多对手,但大多数时候她所面对的对手并没有那么强大。

    就算是强大,也有南宫尘在她身旁,救她,又或是指导她该怎么做。

    从迷津渡得到一株灵脉以后,很多次桃桃都觉得她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修不出灵脉的废物灵师。

    可事实是,在真正的强者面前,譬如寂静之主,她连手指都无法挣动。

    黑暗、火焰与匕首越来越近,刺骨的温度几乎将她灼透。

    她听见元天空的呼喊声,可她不想动,也动不了。

    为什么李鹤骨要让她做鸣钟人?

    一瞬间,桃桃脑海中滑过许许多多的念头。

    如果只是一个普通灵师,她无所谓是怎样的废物。

    但要做混沌冢的鸣钟人,那无力感与自责呈百倍增长。

    她救不了被邪祟吞噬的灵师。

    她救不了被寂静之主蝼蚁般捏碎的人。

    她救不了在海啸之下等死的万千凡人。

    她甚至连自己都救不了,这样的她,怎么配做混沌冢的鸣钟人?

    不如死了算了。

    在火焰与黑暗快要将她完全笼入之时,一阵灿烂的金光刺来,灼痛了她的眼。

    她只觉得身体一轻,下一瞬就被横抱起来落在被烧塌的房顶。

    关风与身上半湿,带着海水的腥味和冬夜的寒气,他问:“为什么不躲?”

    桃桃也不知道,只是那一瞬间对自己无能的厌弃让她觉得好像活着也没有什么意义。

    她死了,会有比她更厉害的人来做鸣钟人。

    南宫尘也无需为了救她赌上灵魂破碎的风险与寂静之主交手,似乎只要她死了,怎样都好。

    “桃桃,看着我。”关风与凝视着她的双眼,“你从前不会这样。”

    从前的桃桃何止不会这样,面对这样的情况只会她激发她生生不息的斗志,只会让她举剑迎去。

    哪怕拼着被火焰焚身,被黑暗吞噬,她也会拉一个人同归于尽。

    关风与的眼眸清透,捏住她的肩膀。

    他手下的力气很大,让桃桃在疼痛中清醒了一些。

    “崔玄一身旁那个戴白色面具的女人叫白莺,她的能力是精神控制,能操控人的心志,你刚才心里的一切都不是你真正的想法,只是她动用力量使你产生了那样的错觉。”

    他的话如一瓢透心的冰水,瞬间让桃桃恢复了神志。

    她恍惚中回过神来,竟不知道刚刚短短刹那自己为什么会产生那样荒唐的念头。

    她深呼吸了一口冬夜污浊的空气,有些清醒了。

    她看着关风与:“你回来了?”

    关风与刚刚将她从三名暗灵师的围攻下救出,手臂却被崔玄一黑暗之力刮蹭到了。

    那黑暗属性如附骨之疽,不断地沿着他的肌理朝他体内侵蚀。

    关风与拔.出一把匕首,咬住刀鞘,手起刀落将沾染了黑暗之力的那块肉削去。

    他全程没有眨一下眼,但拧起的眉梢却能让人看出他所遭受的疼痛。

    桃桃终于彻底从白莺的精神控制下挣脱出来:“阿与……”

    关风与抬起她的手,撕掉了她袖口上的一块布包住了自己的伤口。

    他盯着脚下院中的暗灵师:“红衣女人叫朱颜酡,三株灵师,她的属性之力是噬魂焰火,可以灼烧灵魂。”

    “黑色面具的男人叫黑隼,与白莺都是二株灵师,他的法器是怨灵之刃,怨灵的牙齿有剧毒,一旦被咬到,毒素会侵入身体,很危险。”

    “桃桃,崔玄一和朱颜酡交给我,你拦住黑隼和白莺,要小心那女人的精神控制,等我解决了他们两个就来帮你。”

    桃桃点头:“好,我明白。”

    “至于龙膏烛……”

    元天空操纵着飞行翼飞到他们身边:“我来吧。”

    桃桃看着他:“你可以吗?”

    元天空甩了甩双枪:“不可以也要可以,这里除了我已经没人能出手了吧?我已经不是刚认识时候的我了,放心。”

    在关风与出现后,崔玄一停手了。

    他看他唤醒了桃桃,看他用桃桃的衣袖包扎伤口,看他排兵布阵。

    他嘲讽地笑:“你还真是死心塌地。”

    *

    海上。

    九婴仰天嘶吼。

    它纵然是世上绝无仅有的妖兽,但眼前的人类也是世上绝无仅有的灵师。

    在过去的短短时间里,它与这人类交手数百次。

    它操纵着千米之高的海啸,无法使出全力,这灵师在压低海浪的高度,也无法使出全力。

    九婴知道,这人类很强大,强行对垒,只会两败俱伤。

    他对于海水的操纵甚至和它这在海底生活了多年的妖兽能一较高下。

    海啸已经被他用一柄拂尘压至五百米了。

    七首魔蛟庞大的身躯无法被海浪掩住,暴露在了灯火通明的城市之下,所有凡人的视线里。

    城市中。

    海啸越来越近,海啸背后浮现的庞大身影如七座小山般以夜色为底仰天嘶嚎。

    人人吓得胆裂。

    灵交坊里挤满了灵师与凡人,再多进一些人来这空间就要支撑不住了。

    但是十二个入口齐开,还有源源不断地人朝里涌入。

    但凡高一点的建筑之上更是挤满了人。

    不过与那滔天海啸相比,百米高楼也不过是渺小的玩具而已,只要海浪卷来,随时都会溃散满地。

    九婴身躯庞大,它到了近海便无法再向前了。

    但海浪在它的催动下依然澎湃翻涌,一浪叠一浪地朝前。

    它试图增加海浪的高度。

    浪花越高,破坏力才会越大,只有这样,今夜死去的灵魂才足够它享用。

    可在那人类的阻挡之下,五百米的高度已经顶天。

    它无法再掀起更高的巨浪,但同样,那灵师也无法再继续压低海浪。

    两人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

    它停下了庞大的身躯,不再向前。

    此时,海啸离岸边只有不到三公里了,几乎是转瞬的距离。

    李鹤骨背后八株海蓝色的灵脉随风摇摆,他似乎下了某种决心。

    回头望了一眼灯火辉明的城市与城市之中奔走呼号的凡人,他放开了太虚忘尘,双手结印。

    九婴不知他结的是什么印,但能感觉到,那印术是以消耗他的生命力为代价。

    其内蕴含着能扼制一切、甚至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庞大能量。

    “你会死的。”九婴开口吐露人言。

    “秉生天地,何惧一死?”李鹤骨淡然笑道。

    他浸在海水中的躯体已经被滚烫的高温沸出了血水。

    在刚才与九婴的交手中,更是胡须与白发上都染了血迹,看上去有些狼狈。

    九婴庞大的身体伤痕累累,七双巨眸漠然中又带了一丝费解的情绪。

    明明以他的修为再高的海啸也威胁不到他,他为什么要拼上性命阻拦海水涌入城市?

    他说,这是他的道。

    但什么是道,九婴无法理解。

    印成。

    那印并不是作用于海啸,也不是作用与九婴,而是作用于李鹤骨自己。

    一道深邃的幽蓝色印术落在李鹤骨的胸口。

    他触碰滚烫之水的四肢瞬时变得透明,在短短十几秒内化为了碧水的颜色。

    他的属性是沧浪之水,可以操控海水。

    但压低海啸到五百米已经是他身为灵师能操纵的极限,要想将海啸的高度继续下压,只有一个办法。

    ——将自己融入海水之中,成为它,才能更好地操控它。

    李鹤骨一点点变得透明的身体卷入海水之中,由手脚开始,缓缓融为了海的一部分。

    人在将死之时,一生种种会如走马灯般浮现在眼前,但李鹤骨没有。

    无论是少时在战场上与尸山血海为临,还是这被人信仰的鸣钟人的一生,都没有。

    他脑海中唯一浮现的画面,是许多年前,少女站在月色里,笑容姣美。

    她低着头,将一包文心兰的花种递到了他的手中。

    李鹤骨一身青衫,望着手里的花种沉默。

    少女仰头问他:“你怎么不说话啊?”

    “说话?”

    “硬邦邦冷冰冰的,见你第一天起就是这样,怎么十年过去了,还是一点没变?”

    李鹤骨又沉默了。

    在这古灵精怪的少女面前,他总是无言。

    许久后,他问:“我该说什么?”

    “说你会种它啊。”少女十指尖如笋,腕似白莲藕。

    她将轻软的柔荑搭在他的手上,合拢他的五指。

    “不要总想着怎么做好混沌冢的鸣钟人,偶尔你也可以想我一下。”少女朝他明艳一笑,“比如,在想我的时候种它。”

    她凑近他的面前,用鼻尖抵着他:“你会种吧?”

    李鹤骨脸红,狼狈地后退。

    他转身走了,少女蹦蹦跳跳跟在他身边。

    她用指尖戳戳他,李鹤骨不说话。

    她再戳,李鹤骨终于说话了:“别闹了。”

    少女站定:“那你会种它吗?”

    李鹤骨站在月下,月光模糊了影子,他轻声说:“你是女孩,不该靠这么近,我种就是了。”

    往后的六十年里,李鹤骨每晚都打理院中的花田,看那文心兰抽芽,开花。

    只是亲手递给他花种的人,却没有机会再见一面。

    那时月色皎洁,不似今夜。

    只是不知从今以后的夜晚,世间还能否再有那样清透的月亮了。

    当李鹤骨最后一个指尖被海水吞没之后,那庞然大物的海浪蓦地停住了。

    继而,在闽城几百万双眼睛的注视下,那巨浪轰然下降。

    除了九婴之外,水中有一股同样强大的力量在操纵海浪,硬生生将它从五百米的高度拦腰折断。

    海水归回了海中。

    三百米、二百米、一百米、五十米……

    下降的海水溅入海中掀起了海面的汹涌波涛,想要卷上海岸,却被一股强大力量拉扯而回,安分地汹涌在海中,无法涌上岸。

    这似乎已经是极限了。

    剩下的高度没有再变化,以一个极快的速度朝着闽城席卷而来。

    一千米与五十米,完全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

    如果说一千米的海浪足以使整个城市毁灭,那五十米则可以保住这城市的大多数人了。

    尤其是在有预警的前提下。

    从桃桃通知特调局发现海啸,到现在四十分钟过去了。

    这四十分钟足以使海边的大多数人得以逃离到安全的地方,哪怕是一座高楼,哪怕是一座小山。

    特调局的灵师散布在大街小巷,萧月图跟在元凌身后奔跑在去混沌界的路上。

    城市大街小巷都堵了车。

    眼看着水墙一般的海啸就要卷入城市,特调局的灵师喊道:“快找建筑物——”

    还在街上的城市居民一片骇然,纷纷找到高的建筑物躲起来,灵交坊缓缓关闭了它的大门。

    街上还有许多来不及躲藏的市民。

    元凌抬起双手,黄泉九落塔的子塔从他手中飞出落在空荡的的街道上。

    子塔迅速地膨胀、变大,最终化为一座十几米高可以容纳几十人的坚固塔身。

    黄泉九路塔下开了六扇门,元凌朝奔跑的行人喊道:“都进塔里去——”

    虽然对于突然出现的高塔十分诧异,但是保命更重要,街上的人纷纷跑进塔里。

    元凌来不及进去,他合上了塔门,确保里面的人没有危险。

    他站在街道的中央,望着那虽然高大却不算惊骇的水墙。

    九婴可不会这么好心临近岸边降低海啸的高度。

    原本元凌是可以通过望远镜看到海浪之上李鹤骨挺拔的身影。

    但此刻,他除了海水和九婴,什么都看不见了。

    海浪骤然降低的那一刹那,元凌已经意识到在无人知晓的地方发生了什么。

    他站在街道中央,没有躲避,凝视着汹涌的巨浪。

    萧月图来拉他,他纹丝不动,按住萧月图的肩膀,一道虚无之印从他体内升出。

    “圣人虽死,大道不止。”

    滚烫的水墙穿过元凌与萧月图虚无的身体,越过街道中央坚固如山的黄泉九落塔,咆哮着卷向背后的城市。

    元凌神情肃穆凛然,以虚无的身体,对着海浪缓缓鞠了一躬:“先生之名,可留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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