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朝的公主或许只是个封号,南阳国少帝要娶的却不是公主这两个字。
互相和亲,其实就是交换人质。若是少帝的亲妹妹远来靖朝,换回去的却只是无名大臣之女,南阳国的颜面何在?
次日晌午朝会时,南阳国使臣气势汹汹进宫觐见,直指靖朝皇帝言而无信妄图鱼目混珠。
皇帝震怒,当庭未发。
散朝之后的德政殿气氛比方才有过之而无不及,皇帝留下了几名重臣,待闲杂人等离开后便大手一挥砸了桌上镇纸与砚台,巨响后端砚应声落地,瞬间磕去了一个圆角。
阶下众臣惶恐不矣,纷纷俯身跪下。
“陛下息怒,切勿气伤龙体啊!”
这番关切的话不曾让皇帝消去半分怒火,反倒起了火上浇油的效果。
“少说些废话!息怒?朕如何不怒!”皇帝拍案起身,呵斥道:“和亲人选事宜向来只在尔等重臣之间商议,就是旁的官员都不该听到内情,怎么如今朕的皇宫朝廷都成渔网了?处处透风!都传到南阳国使臣耳中了!”
京中高门之间没有秘密,这是许多年来不成文的共识。但这消息传到南阳国使臣的耳朵里,确实是玩玩不该。
底下众臣心里都存有疑虑,究竟是谁走漏了风声,又或是谁手底下的人嘴不严实……
“说话!一个个的都哑巴了?”不等众人有回应,皇帝的怒火再一次宣泄下去。
来自帝王的压力越强烈,跪在地下的大臣越是不敢轻易开口。徐为珉犹豫再三,抬起头道:“陛下,和亲人选一事为何传到南阳国使臣耳中,此事臣定会严查到底。还请陛下宽许几日。”
“几日,到底是多少日?”
“这……”
就在徐为珉纠结犹豫时,一直站着旁边的陆之珩上前了一步。
“此事,儿臣或许知道一点。”
皇帝的目光才转到他身上,“说。”
陆之珩道:“昨日午后,儿臣在京中上元茶馆听到了一些议论,正是关于和亲之事。当时谈论之人声音不小,周围雅间都能听得清楚,而上元茶馆地处京城正中心,来往茶客可谓形形色色。人多口杂之间,难说不会有人传到南阳使臣那边。”
“当时议论的都有谁?”
陆之珩默了。
皇帝见他缄口不言的模样怒气又起,呵道:“你还要替他们隐瞒不成!”
陆之珩正要开口,林育贤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皇帝斜眼瞥他,只见乌纱帽缘汗流不止,神色惶恐至极。
“陛下,太子殿下只是听到议论声,听不出声音对应的身份也是情有可原……”
这话乍一听是在回护陆之珩,然而他并不领情。
“虽不知具体身份,但从她们的称呼中也能听出大概。例如林大人您府上千金,还有王氏……”
这一回,没有人敢再接话。
…
傍晚时分,戚明松从兵部散衙回府,路上经过烧鸭铺子顺道带了一只回来。迈进端信伯府大门时,他嘴上还哼着不成曲调的“歌谣”。
戚铃兰将他异常的表象都看在眼里,用过晚膳之后犹豫了半晌才忍不住问出来:“父亲今日怎么这么高兴?”
“我高兴吗?”
“就差拿笔墨写在脸上了。”
戚明松摆摆手说:“今日确实有大事,但也称不上可乐。”
“怎么说?”赵氏也来了兴致,挽着他半边胳膊追问。
“有的人嘴上没门,在茶馆议论和亲人选之事,正巧就被南阳国使听到了。陛下就林氏、王氏等妄议宫闱,罚了两家半年的俸禄。”戚明松话音一顿,随后接着说道:“另外啊……陛下散朝之后还训斥了贵妃娘娘。”
戚书兰问:“昨日茶馆的事情陛下怎么会知道?”
戚明松道:“是太子殿下禀明了圣上。”
戚书兰一惊,扭头看向戚铃兰:“所以昨日茶馆出言维护姐姐的当真是太子殿下?”
“他那是维护自己和皇室的颜面。”戚铃兰不以为意地说。
戚明松眉头一紧,语气骤而严肃:“怎么回事,你们俩昨天也在茶馆?”
戚铃兰看着书兰顿时没了底气,便抬头回道:“昨日我和书兰出去买了些脂粉和首饰,途中在茶馆歇了一会儿,碰巧林氏她们还有太子殿下也在茶馆。”
“你们两个没像林、王二女似的说出什么出格的话吧?”
“没有,父亲放心。”
戚明松这才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啊。往后在京城还需谨记谨言慎行,万不可落人口实。”
趁着月色从前院回后宅,戚铃兰刚要踏进西边院子,戚书兰便追了上来,从身后叫住了她。
“姐姐!姐姐等我一下。”
“怎么了?”
戚铃兰停住脚步回头看她,就被戚书兰握住了右手。
戚书兰低声道:“姐姐,我听见刘叔跟我娘说昨日上午太子殿下来过。”
“想必他是来找父亲商谈朝政之事的,倒也不出奇。”
“可是父亲昨日在兵部衙门,此事太子殿下是知道的!刘叔还说,殿下特意问了姐姐在不在府上!”
戚铃兰语塞,心下陡然一阵烦闷。
“那又如何呢?”
“姐姐,太子殿下是不是喜欢你?”
戚书兰说话间手心里蒙了一层薄汗,戚铃兰抽回右手,目光移向远处月光。
“是与不是都不重要,我不喜欢他,也不想涉足宫门王府。”
“姐姐不喜欢太子殿下,那我能不能……”
戚铃兰眉心微凝,若是还看不出戚书兰的心思,她就枉活前世二十余年了。她收回目光,深深看了书兰一眼,语气格外严厉:“书兰,你与他才见过几次?他病容之下是什么品性你又廖姐姐几分?你心性单纯,总该选个家室干净心性淳朴的,何苦盼着与虎狼为伍?”
戚书兰沉默了一会儿,忽而抬头对上她的目光,“那姐姐对太子殿下又有多了解?为何一再怀疑殿下的品性?我仰慕殿下是因他气度不凡文采惊艳,我相信能作如此诗赋的男子必然不是奸邪小人。姐姐称之为虎狼,可有凭据?”
戚铃兰哑然。
她没办法和戚书兰解释这些。
怕就怕陆之珩发现书兰的心意,一改矛头把心思放在她身上。到头来戚家还是上了东宫的贼船,那她如今一退再退又有什么意义?
“他自幼离了生母,而后宫素来被林贵妃把持,他若是没有心机城府,如何能活到今日?”
戚铃兰不想再纠缠这个话题,蜻蜓点水般提点了一句,便转了话锋:“昨天经茶馆一事走的匆忙,忘了陪你去买熏香了。过两日挑个晴天再出门,我陪你去买。”
…
夏日里雨水充沛,一脸数日过了晌午便是阴天,雨势倒也不大,就是接连下几日整个长安城都湿漉漉的,让人浑身不舒服。
和亲一事彻底定下了,平昭公主难逃宿命,于本月二十日启程离京。或许是不想让公主在惆怅中背井离乡,天公作美赏了一日晴朗。
太子与皇长子代皇帝出城相送,平昭公主看起来很平静,与二人笑着说了许多小时候的事情,自始至终都不曾掉过眼泪。
“阿珩,你要多保重。”
宫里极重规矩礼数,君臣尊卑分别严明,平昭公主已经很多年没唤过陆之珩的名字了。
陆之珩点点头,“往后长姐远在他国,也要珍重自身。”
陆决明道:“太子殿下说的是,南阳国主年少,只怕性子脾气都还不甚稳重,长姐在他身侧,还是要多加小心。”
“我都明白。”平昭公主欣然道,说着看了陆决明一眼,有些勉为其难地说:“决明,我想和阿珩说几句话。”
“好。”陆决明会意,依言退到后面大臣的行伍中。
待人回避之后,平昭公主一改笑容,面色忽然凝重,向陆之珩欠身行了一礼:“殿下,有些事情本不该说破,但今日一别,平昭再无归国之日,不该说的也不得不说。”
“长姐但说无妨。”陆之珩神色坦然。
“殿下也知道,我母妃不得父皇恩宠,这些年依傍着贵妃得以安宁度日,连着身后母族也和林氏走得近。林氏不是安分的性子,今后还不知会生出什么事端,若是将来……还请殿下替我稍稍关照母妃。”
默默良久,陆之珩才轻叹了一口气。
“我会尽力。”
平昭公主如释重负一般,面上重新染上几分笑容:“平昭拜谢。”
仪仗车队不宜在城门下逗留太久,纵然有千般不舍万种留恋,公主终究是要上车离开的。
眼看着车马远去,城下官员叩拜送别,高呼——恭送平昭公主殿下。
直到再也看不见车队的影子。
越近正午,日头越发毒辣。陆之珩身体不好这是满朝文武都知道的共识了,徐为珉当即劝道:“殿下辛苦了,早些回宫吧。”
“嗯,诸位大人各有公事,也不必再次久留了。”陆之珩应了下来,便上了东宫的马车。
马车启程,约莫半个时辰后回到宣武大街,眼看着就要往宫门的方向去了,陆之珩挑开帘子喊住汪富海。
“不回宫,去端信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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