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情深不寿
画中人是你,养在别院的人也是你,我沈玦此生,唯只爱过你一人。欢喜给了你,恶劣也给了你。那日我没能救你,今日绝不让你沾染这些事。
这场雨连着下了许多天,许久未见太阳。
明溪服了忘忧的解药,脑海里像是有两股绳拧在一起,不断拉扯着。马车渐行渐远,那些打马而来的人并不是为了她,所以并未追过来。
漫天暴雨和雷鸣中,明溪恍惚只记得沈玦那孤傲的背影,像是能挡下一切般。
再睁眼时鼻间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味,她虽醒了,却没有动。忘忧药性已除,她记起了和沈玦的曾经。记起初到别院时沈玦如何照顾她,记得他把她丢在街上,害她差点被人非礼,也记得他是怎么捂着她的耳朵杀人,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杀人。
寒雪时赏梅,他为她挡刀,他逼她嫁给他,印象最深的,还是那日落崖,沈玦选了林之瑶的模样。
头疼欲裂,许多事情前后结合起来,她总算是想明白了。沈玦喂她吃了药,让她忘却前事,她什么都不知道,又对沈玦动了心,他们虽日日同塌而眠,他却一直没有动她。
再然后,就是那场大雨,沈玦下了马车,明溪猛然起身,觉得心口疼的厉害。
“醒了?”身边有人说话,明溪闻声转头,见到一位身着青衣的师太,对方手里拿的似乎是经书,她看着年轻,约莫三四十岁的模样,虽如此素简,也能看出来年轻时必定十分貌美。
明溪不敢冒犯她,问道:“这里是?”
“千佛寺。”
千佛寺,难怪有檀香味,这里应该是禅房。原本出来这一趟是要看望沈夫人,如今只剩她自己,还不知会不会连累别人,明溪不敢多留。她双手合十,行了一礼道:“多谢师太收留,我这便离开。”
说着就起身下地,她身上的衣服被人换过了,很是干爽。脚才踩在地上,就听到那位师太说道:“你药性刚解,先别急着走,休养两天吧。”
明溪动作一滞,抬眸看她:“您是?”
“贫尼法号净尘。”
明溪心里一紧,来时听过这个法号,这是……沈玦的母亲。
“你不必怕我。”她脸上表情始终淡淡的,声音还算温和:“入佛寺便断了红尘,来往皆是过客。不必顾忌,好生歇着吧。”
说完似乎不打算多留,见明溪还算无恙,起身离开了这间禅房。明溪来不及拦她,目送她出去,一颗心还在不住地跳。她见过沈玦的母亲了。
缓了一会儿,她才打量起这间屋子,这里不比沈府,所用一切皆是最简。却比沈府多了很多静谧。
想到沈府,明溪心里有些惴惴,沈玦那般云端之人,多少人上赶着巴结他,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到沈府,不知出了何事,竟会让沈玦出此下策送她出来。
她出门,院里正在打水的尼姑见到她,双手合十行礼道:“施主起了?这两日江州会有一位姓周的施主过来,应是你的旧识。施主莫要走远。”
江州?姓周?明溪扶着门的手稍一用力,莫非是她阿娘?
她压下心里疑惑,问道:“送我来的那些人呢?”
“那些都是外男,不便入寺。在寺外守着。”
“敢问师父,都察院指挥使近些日子出了什么事?”明溪直觉有些不对劲,即便沈玦现下和她无关,她也忍不住想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
“阿弥陀佛,佛寺之人不问外事,施主想知道的,贫尼答不上。施主还是好生歇息吧。”
院里有一株木槿花,淡紫色极其典雅,明溪立在院中,心乱如麻。和沈玦在一起时,她从未自己做过什么主。被送来不由她,被逼嫁人不由她,落崖后再见沈玦,她要走,也是沈玦用了药把她诓骗回去,如今出了事,还是沈玦做主把她送出来。
就这么过了一日,她未再见到静尘师太,也未等到周琬,却等来了苏天瑜。
千佛寺距离京城并不远,苏天瑜过来上香,打听到她的住处,特意来寻她。
她们二人虽只有一面之缘,可都对彼此深有好感,苏天瑜刚见到明溪就行礼赔罪:“少夫人见谅,前些日子,我爹管得紧,不许我见人,帖子我收到了却没能见少夫人。”
明溪赶紧扶她,给她倒了一杯茶,说道:“我还未向你道谢,让你赔罪算什么呢。”
苏天瑜打量她许久,如今身在佛寺,明溪身上穿着素净,发髻上也只有一直素银簪子,可丝毫没有掩盖她的美色,难怪总让人为她心动。
明溪踌躇再三,还是问道:“苏小姐,我离京两日,如今什么也不知道。敢问沈府现下如何?”
苏天瑜来见她也是因为沈玦出事,担心明溪。见她并未被牵连,便如实回道:“朝堂之事我也不懂。之事沈指挥使似乎被牵连进了什么案子里。沈府现在没事,周围有重兵把守,只是出行不便。”
她话未说完,现在是没事,以后会不会出事,就不知道了。
明溪听得心都揪起来了,府里还有沈老夫人和玉竹呢,和沈玦分开时又是那般光景,她喉咙发紧:“沈玦……还活着吗?”
“沈指挥使应是无恙。”苏天瑜所知甚少,也答不上来,低声劝明溪:“少夫人,你既然不在府里,务必保全自己为上。”
这就是她今日来的主要目的。话已说到,她也不敢久留,如今多事之秋,出府不宜太久。她说完就告辞,匆匆离开。
明溪送苏天瑜离开后,坐在桌旁发怔,天色越来越晚,两位师父给她送了素斋,她没什么胃口,稍用了些,心里想到沈夫人,寻人问了她的去处。
屋里燃着香,静尘师太背对着她,听到脚步声,头也没回,问道:“来了。”
“见过师太。”明溪对她行礼,抬头看到她转过身。她起身道:“还以为你过两日才会来。”
“不是不愿见师太,怕叨扰到您。”明溪怕她误会,解释道。
“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静尘眼里很是温和,给明溪倒了一杯茶:“坐吧。”
月色淡淡,明溪坐在一旁,竟不知如何开口。
“玦为缺,”静尘师太素手执杯盏,缓缓说道:“他出生时,他爹说,做人不能太满,满则溢。所以给他取名沈玦。他自小就想当将军,七岁时,府里出了变故,入狱斩首的有十三口。他这一路是怎么过来的,我都知道。我也曾劝过,可是劝不住,便放任他了。”
明溪这是第一次听说沈玦过去的事,她从来都不知道,那样高高在上的沈玦,竟是这样走来的,难怪她那时会撞见他,受那么重的伤。他没能当成将军,却成了人人敬畏的都察院指挥使。
“可你是无辜的。”静尘师太看着明溪时眼里不似方才那般平静:“子不教父之过,他父亲已经不在了,是我这个母亲没有教导好。”
“他做的孽我都有所耳闻。”她并未偏袒自己儿子,继续道:“待周施主过来,你们便走吧,有多远走多远。”
“沈玦八岁时,养过一只野兔。同窗看上那只兔子,硬要抢,他那时是罪臣之子,护不住自己的东西,当场就把野兔杀了。流了那么多血,骇住了在场的孩童。”她说道这里,手举起来,轻轻念了句佛偈。
明溪闻言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住了衣裙,她不敢想,一个八岁的孩子,怎么下得了这样的手。心里虽有触动,可她也只是在心里反复对自己说,一切都和她没有关系,是沈玦欠她的,都是沈玦欠她的。
“后来他做事就偏激了些,没有他得不到的东西,总有手段留得住。可惜,他把这些手段用在了你身上。”
越是喜欢,施加的伤害也越多。因为留不住,他只有那些这些年来不成熟的手段。
“我代他跟你说一句,对不住。”静尘师太静静地看着她,明溪起身行礼:“您莫要折煞我。我……天色晚了,不打扰师太休息。我这就回去。”
说完拿着灯笼匆匆回了自己住的禅房。她心软了,和沈玦的恩怨本就说不清楚,扬州那次她就打算各自走各自的路。是沈玦又把她带回了沈府。在沈府这几个月,沈玦并未亏待她也没有欺负她,如今刚好,不过还是回到那个节点。
明溪喝了一盏茶,压下心里的难受,安慰自己,都和她无关,她走她的就是,沈玦有一句说的对,别回头,她不会回头。
所有的一切她都明镜似地清楚,可为什么,她还是那么难受。沈玦待她的好,也是真的啊,她动过的心,也是真的。
次日清晨,江州的马车到了。周琬舟车劳顿,神色有些不好,见到明溪,她眼里的泪就落了下来。
明溪早知道她要来,心里虽然惊讶,可欢喜更多,忙接过她问道:“娘,您怎么出来了?府里没人拦着吗?日后不用回去了吗?”
“明溪。”周氏声音哽咽,将明溪上上下下打量一眼,才说道:“瘦了。”
明溪也眼眶一红,把她请进屋子里,倒茶给她。周氏擦了擦泪,拿出几封信出来,对明溪道:“都是你爹连累你们。不知哪位皇子和他往来,送了许多东西。你爹糊涂啊,谋逆这种事也敢掺和。”
“谋逆?”明溪惊得摔了茶盏。
“沈大人一直护着明府,却不知怎得这件事被人知道。眼看护不住,他着人只把我一人悄悄送了出来。”周氏说着,眼里的泪一直往下落:“娘还以为见不到你了。”
明溪双手颤抖,将那些书信展开,手晃得厉害,那些字也几乎看不进去。
周氏道:“这是你爹和人往来的东西,藏在书房,被我偷偷拿了出来。”
明溪看着眼前的纸,心里疼得厉害。原以为和沈玦互不相欠,不料还是扯不开。沈玦是为了明家才被牵连的,他定然知道不能全身而退,这才送她出来。他怎么办,沈府上下怎么办。
“娘,且让我缓缓。”明溪将信收起来,把周琬带到旁边禅房,低声道:“您先歇着,我缓缓。”
她回到自己住处,看着那些书信,心里难受至极。明远虽是她生父,可他从未将她当成女儿,那日说要把她送出去,他面上半丝犹豫也无。她和沈玦的事虽然说不清楚,可那也只是她和沈玦的事,不能让沈玦乃至整个沈府,为明远兜着。
做了这么多孽,明远也该付出代价了。
明溪心里有了决断,正收拾着信,就听门外师父道:“明施主,静尘师太说,周施主已到,你们快些离开吧。寺外那些护卫也在等着。”
她顿了顿,又道:“静尘师太还说,情深不寿,慧极必伤。谁做的孽谁来偿。明施主有多远走多远,不要再回是非之地。”
情深不寿……明溪缓缓闭了闭眼,沈玦说,给她的包袱里有银两,他还给她备了护卫,沈夫人也未劝她回去,只让她离开。可她现在,走不了了。
她应道:“有劳师父。我这就收拾东西。”
其实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收拾的,包袱都未怎么动过。她在这里待了几日,得她们照拂,便想留下些银子。
包袱里的换洗衣服都是她常穿的,她翻动间,还见到了两件心衣。一想到这是沈玦亲手备的,她心里就说不出的滋味。
银两在最下面,她拿了银子出来,瞥见银票旁的信封,随手拿出来一看,心里仿佛被谁重重锤了一下。
那是一封放妻书。
沈玦的字一如既往地凌厉,字如其人。她盼了这样久的和离书,沈玦从未松过口。他逼她成亲,不愿和离,为了让她回去,不惜喂她吃药。如今写下放妻书,竟是因为不想让她和沈府再有关系。
明溪眼睛一酸,眼前的字就有些模糊不清。泪落在纸上,洇湿了两个字,墨散开,好好的字晕成一团。明溪有些失力,扶着木桌坐下,心口处如遭蚁噬,疼得厉害。
她为何会哭,又为何这般难受。
在禅房静坐许久,她才起身。她手里拿着那些信,对周氏道:“娘,我们先不走。我包袱里有银两,你在寺里再住几日。我回一趟京城。”
周琬见她眼睛泛红,知道她哭过。闻言没有再劝,只要她万事小心。
明溪走至寺门口,果不其然见到那些护卫已经候着了,车夫见她来了,不住打量她身后:“明主子怎么自己出来了,周夫人呢?”
“先不走了。”明溪看着他,吩咐道:“回京城。”
车夫脸色一变,回道:“大人说,要将明主子平安送走,奴才不能不尊。”
明溪立在车前,虽然身子单薄,话却不容推拒:“沈玦在京城生死不知,如今站在你面前的是我。你若是不愿,我便寻别的车夫。我今日,一定要回京城。”
车夫神色一凛,看着眼前的人,她明明是娇弱的,可这一刻,他竟然在她身上,看到了沈玦的影子。
“是,明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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