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我想去书院。”阿柒神情无比认真地说。
宋朝时闻言,怔了片刻,随即诧异道:“你、你说你想要去书院?”
他心思细腻,一下子就懂阿柒说的“书院”可不是他之前想让阿柒去读的女子分院,而是正儿八经的苍山书院。
阿柒呼出一口浊气,一脸正经地道:“我想去书院学点真本事,我想帮你和父亲。”
宋朝时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沉默许久,最后感慨道:“你若实在想去,你也应该和燕京的贵女们在女子分院吟诗作画,赏花饮酒,兄长也曾在书院就读一年,深知其苦实在不忍心看小妹去那里吃苦。”
燕国民风开放,较之前朝,女子的社会地位已不可同日而语。
自三十年前,苍山书院师生所发明的无梭织机出现并大范围推广,再加上国家政策的扶持,燕国的纺织业悄无声息地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常人在织布厂里做一年工,挣得不比在烈日下耕作一年少,由此,寻常家的妇人纷纷选择外出做工,以补贴家用。
再后来,开始有少部分的妇人能逐步接手纺织厂的管理工作,薪酬再一次提高,慢慢地,那些寻常人家出来的妇人的薪酬就已经是农田中耕作的丈夫的数倍。
燕国本就鼓励商业发展,随着女子社会地步的进一步的提高,全国各地的女富商也愈发多。
近十年,经常会有家境寻常的女子休夫的消息出现。
一开始,这可算是轰动一时的大新闻。
毕竟只有皇帝的女儿才能不愁嫁。
可到了后面,这种事情出现得越来越频繁,百姓见得多了,慢慢也就见怪不怪了。
可就算如此,哪怕是民风开放到这种程度的燕国,也始终没有女子公然入私塾,与男子进学的事情发生。
即使是创办了女子分院的书院,也从未想过要招女子入苍山书院与男子同室进学。
“不。”
阿柒摇摇头,平静地道:“在女子学院是学不到什么真东西的。阿柒想要学会的本领,是可以保护我所珍视之人的,而不是只能被拘束在那一方小小的后院,终日相夫教子。”
她说着说着,一双杏目里竟隐隐浮出氤氲的水雾,楚楚可怜。
也不知道是不是阿柒的这一番话太过真挚,还是她的眼泪起的作用,宋朝时居然怔住了,眼中是掩盖不住的惊讶,过了许久,才渐渐褪去。
“阿柒,你长大了,”宋朝时垂眸,欣慰地感叹一句。
可就在下一刻,宋朝时却话锋一转:“但这件事我还需要考虑考虑,你且先上车,此事回府再说。”
阿柒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喜色。
她虽本意是想先说服兄长,再通过兄长去说服父亲。
阿柒一开始也没有想过当场就能拿下宋朝时,对方再疼爱自己,可在这种事情上也会再三考虑。
而现在对方没有一口回绝证明真的有机会!
没有拒绝,就代表还有希望。
阿柒乖乖地上车。
随着离侯府距离的缩短,阿柒心情愈发激动难耐。
算起来,她上一次见父亲,也是五年前的事情了。
而那个时候的她满心都是太子燕浩修,送别父亲离京时,根本没有想到这会是两人的最后一面,再后来,便是阴阳两隔。
重活一世,她最重要的事情只有两件,一件事是能调查清楚前世北疆军饷贪墨一案始末,另一件,就是护住自己的亲人。
待马车停下,她便掀开帘子,一眼便看见笔直站在侯府前的男人。
男人身姿挺拔,五官端正,俊郎不凡,浑身散发着浓浓的威武霸气,容貌五官与宋朝时足有七分相似,只是年轻了不少,但依旧不像是四十多岁的人。
其实从宋家父子的样貌就看得出,宋家人的品貌极佳,据说宋成风年轻时,还曾是燕京四大美男之一,惹得无数燕京贵女心生爱慕,掷果盈车之事也时常发生。
哪怕是现在,他只是站在哪里,也依旧有着对女子致命的吸引力。
安阳侯宋成风早就得了消息,一早就站在大门口等着,希望能早些见到自己阔别多年的一双儿女。
要不是这些年北疆局势严峻,他不可能抛下丧母不久的一双儿女,而且一抛就是五年。
昨天很早,他就在守在门口翘首以待,只想早些见到自己的一双儿女,心里激动不已。
却没想,最后他居然接到大儿子的飞鸽传信,说是路途遥远,小女儿疲惫,需要在驿站多歇一夜,堂堂一个老大爷们,看着那封信,居然一下子就湿了眼眶,无比悔恨自己这些年没能好好疼爱小女儿。
这不,今天一大早,一接到消息,宋成风便早早守在了门口,只希望早一刻见到自己的一双儿女。
宋朝时翻身下马,行礼抱拳于前,正声道:“儿子从颍川回来了。”
宋成风朝宋朝时点点头,可目光却始终落在宋朝时身后的马车上。
率先下车的一个四五岁的小男童。
一张小脸,粉雕玉琢,亮晶晶的眼睛四处乱瞅,头上的小揪揪随着他的走动而摇摇晃晃,实在可爱。
宋朝时牵过小阿辰的手,见弟弟抿着嘴,小心抬眼去望宋成风的样子,便温声哄道:“快,小阿辰,这是父亲,快叫声爹爹。”
宋成风也看出了小儿子对自己疏远,心里微微一苦,随即躬腰蹲下,变戏法似的从自己背后拿出一把精致轻巧的小木剑,挤出满脸笑容,道:“小阿辰,叫声爹爹,这小木剑就给你!”
宋成风这礼物倒是送得好,小阿辰自小便喜欢这些小玩意,此小木剑一出,他的眼睛里面就移不开了,迟疑片刻,脆生生地冲着宋成风喊了一声:“爹爹!”
“诶!”宋成风赶紧激动地答应了一声,两眼一红,险些流下泪来,连忙把小木剑给了小阿辰。
而坐在车里迟迟不动身的阿柒此刻也终于决定下车,拒绝了青衣的搀扶,轻巧熟练地跳下了马车,微红着眼睛,走到了宋成风面前。
宋成风还未从小儿子叫自己的喜悦中走出来,听到前方有声响,还以为是自家小女儿,甫一抬头,没能看到娇美可爱的小姑娘,却看见一个身形单薄的少年红着眼睛站在面前。
他不由一时间愣住,扭头看向宋朝时,迟疑道:“这是……”
宋朝时眼中流露出些许无奈和感叹,轻叹一声,压低身音,只让宋成风听到,道:“这是阿柒。”
“那她为何这般打扮……”宋成风登时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向阿柒。
“父……”阿柒刚要开口,宋朝时却又接着开口道:“父亲,阿柒男装也是事出有因,此事切莫声张,我们还是先进府再说吧。”
宋朝时面色沉静内敛,从不开玩笑,宋成风知道自己大儿子的性格为人,他这般说,那必是事出有因。
宋成风在战场上身经百战,心性非常人能比,闻言百年迅速冷静下来,挥手让众人先行进府。
青衣先带阿辰下去休息,阿柒则跟着宋家父子俩去了书房。
进屋之前,宋成风深深看了一眼面容俊秀的阿柒,这才让侍卫合上门,与宋朝时谈话。
两个人在屋内说了什么,阿柒不知道,反正等宋成风出来时,面色已经恢复正常。
“父亲。”阿柒乖乖地叫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抬眼瞄了一眼。
宋成风看着眼前长相肖似亡妻的面容,尤其是那一双杏眼,简直就是亡妻的翻版,再听着自己的小女儿这么一叫,刚刚好不容易积蓄起的威严顷刻间就融为汪汪春水。
他一想起自己还没好好疼爱阿柒一番,就要将阿柒送进书院,让她和一群粗蛮的纨绔一起受苦,心中不由一阵苦涩。
可他哪怕再不愿,也不肯表露出来,就怕伤了女儿的心,温和地应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物什交给了阿柒。
阿柒一看,那竟是一个小巧墨色陶埙。
“这是你母亲的遗物。”见小女儿一脸疑惑,宋成风爱怜地摸了摸她的脑袋,解释道:“你娘以前就说要把这个留给你。可我一直担心你年纪小,这才一直替你保管,这次你回来了,也长大了,这东西便交给你罢。”
阿柒乖巧地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摩挲着陶埙光滑的表面,忽的又想起书院之事,抬头望向宋成风。
宋成风见她这忽闪忽闪的眼睛,无奈一笑,温和道:“你兄长同我说的事情我刚刚也有想过,我并不反对你进书院。”
阿柒闻言,大喜过望。
可还没让她有所反应,宋成风便话锋一转,看了眼走出书房的宋朝时,道:“前提是你要靠自己考进书院,也不要奢望我会给你找后门,你要是做得到,我就同意你去苍山书院,否则,你就给我乖乖地去念女子书院,反正女子书院的开学日期比入院试晚了半个月,倒也无碍,阿柒,你可做得到?”
父兄可以都不反对阿柒去书院,就已经让她欣喜若狂,虽然宋成风提出了要求,可在一开始,阿柒便没想过靠别的方法去书院。
“可以的!阿柒可以做到的!”
阿柒使劲地点头,开心地扑进宋成风的怀里,满脸兴奋,“我就知道父亲对阿柒最好了!”
宋成风身子霎时间僵住,眼眶泛红,笨手笨脚,毕竟,这还是自己小女儿回府后,第一次抱他呢,不由笨拙地拍了拍阿柒的背。
“那我呢?”一旁的宋朝时听阿柒这么说,登时不干了,分明是自己出力最大,怎么小妹只夸父亲不夸他呢?他有点不高兴了。
“兄长也对阿柒好!”阿柒赶紧跑去给兄长顺毛。
宋朝时清朗一笑,摆手道:“好了好了,我不用你安慰,这路上你肯定也累坏了,现在还是赶紧去休息吧。”
阿柒笑着给父兄行了一礼方才欢喜地离开。
–
燕浩修翻身下马,畏畏缩缩地走到了车架前,咬了咬牙,弯腰四拜。
“浩修见过先生。”燕浩修不敢起身,保持着行礼的动作不变,眼睛直视地面,不敢四处乱看。
可车内人却一直没有开口说话,仿佛里面空无一人。
可就算如此,这位太子殿下都没有想过丝毫怒意,反倒浮出极大的恐惧。
就在燕浩修紧张得满头大汗之时,车内人终是说话了。
车中人声音清冷异常,惜字如金:“《潜溪语录》。”
车中人话音一落,燕浩修就松了一口气,还好,只要抄一遍一万字的《潜溪语录》而已。
可还没让燕浩修高兴一会儿,车中人复而又道:
“二十遍。”
燕浩修脸上的表情瞬凝固,最后艰难地答应了一声。
只是短短几秒钟,他堂堂燕国太子却好似已经在地狱来回了数次。
侍从平静地看着燕浩修失魂落魄地骑着马消失在街角尽头,扭头向车内低声道:“先生,太子殿下现已离开,我们现在可是要回小竹馆?”
过了片刻,车中才慢悠悠地传来一声“嗯”。
声音听不出喜怒哀乐。
侍从随即驾车向竹林中的山道上驶去。
马车碾过青石路,消失在拐角处,留下两条车辙。
小鸟蹦跳飞下,歪头歪脑地啄了几下,又扑哧着翅膀没入茂密竹林,只留下一串清脆的鸟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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