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喂药


    脚步声响起了,又停下。


    爱新觉罗氏睨着华发丛生的男人,淡淡问道:“老爷与我,还有几日好活?”


    这样的话一出,周遭的风声仿若都萧条了几分。


    并不是人人皆能坦然接受衰老,费扬古沙场征战了半生。


    时间箜篌而过,到了今日,他颤抖的手掌再举不起来弯弓。


    费扬古浑浊的眸光闪了闪,颓然垂了垂面容,神似不耐道:“夫人,你有话说便是了。”


    思及绿嫣,他紧蹙着浓眉,面色不愉道:“春姨娘纵然有错,到底是为了女儿。四阿哥格格的事儿,是夫人你不地道了。”


    “今日,你请一帮小辈来看姨娘笑话,算什么事呢?”


    “事情既已经发生了,春氏母女还未做什么出格的事儿,夫人你……”


    爱新觉罗氏:“……”。


    她额娘怎为她寻了这么个人,太糊涂了!


    累及她五个儿子,便似他们阿玛一般,糊里糊涂、窝窝囊囊的,不甚聪明。


    费扬古越说着,爱新觉罗氏落在他身上的眸光便越发冰凉。


    絮絮而语的男人忽说不下去了。


    爱新觉罗氏难掩失望与悲凉,她似第一回认识人般凝视着自个儿丈夫。


    她与他共度了半生,生养了五儿一女。


    都这时候了,她的丈夫怪得从不是犯错的人,而是将这些闹到了他眼前的她。


    好一会儿过去,爱新觉罗氏挪开了眸光,阖眼缓了须臾,淡淡说道:“老爷不愿意想以后,我替您想。”


    “都骑尉第的未来是指着我嫡出的女儿,还是老爷您未出阁的庶女?”


    “春氏的女儿便是入了贝勒府为格格,于都骑尉有什么益处?”


    费扬古:“……”。


    有什么益处?年过半百的男人星眸微闪,垂眸思忖了良久,方嗫嚅着反驳道:“总有点用罢。”


    话这么说着,他心中所想已悄然转变了。


    不说别的,都骑尉第偌大的家业,是他沙场拼搏了半生得来的,他的子女并不只有二女儿文萱一个。


    嫡出的五个儿子,由爱新觉罗氏教导,竟教得唯唯诺诺难成大器。


    庶出的幺子五格,年岁尚小看不出什么。


    可她的嫡女,已是四贝勒府的福晋了,由皇上赐婚。


    是都骑尉阖家的指望。


    好一会儿沉默,年过半百的男人长吐息了声,“夫人,是我糊涂了。”


    寒风吹拂起妇人鬓角的落发,爱新觉罗氏疲惫的面容稍有缓和,她眸光落向了费扬古干涩的指尖。


    酗酒了半生,他握刀的手掌经风一吹,便止不住的颤抖着。


    爱新觉罗氏温热的掌心缓缓握住了他颤抖的指尖,好一会儿,她温言道:“老爷安心,春氏母女不会有事。”


    她所求的从来不是要春氏如何。泄愤的事儿,同处一屋檐下,有的是机会。


    她想要他的丈夫,入四贝勒府,送还个人。


    正院倒座房扣着的人儿,除春氏贴身嬷嬷与仆役王喜,可还有一个呢。


    ……


    风声停歇,密密交织的雨幕渐变成了星星点点的雨点子。


    一轮弯月隐在云后,东书院湿漉漉的青石砖地面上,洒上了薄薄月光。


    胤禛顺着东书院长长的廊檐,款款踱步着。


    三两盏马奶酒下肚,男子浅棕色的眸光微有些迷离。


    微风轻抚,胤禛缓缓抬眸,凝视了会儿院中模糊的树影。


    杏花树的嫩叶经雨点子打过,倏然垂下又迅速跃起。


    一点一点的。


    闪烁的微光晃过他湿漉漉的眼眸,胤禛半眯起眼睛。


    他的榻上,已有人了。寝屋是不能回了。


    思及此,男子缓缓转过了身躯,步履轻轻的,行至寝屋稍间。


    修长的指尖触上稍间冰凉的隔扇门,胤禛的长眉轻皱了皱,紧抿着薄唇。


    好一会儿沉默,他修长的身躯折返了回去。


    指尖轻一用力,寝屋的门扉缓缓启开,如银的月光洒了满室。


    烛火轻晃,淡淡的药香扑了满怀。


    男子缓步慢行,浅棕色眸光越过了紫檀木八宝纹屏风,落在了里屋架子床上。


    铅灰色床帐后,人影轻晃。


    他挺直的身躯越过了八宝纹屏风,掩唇低咳了声。


    听着床帐后窸窣的声响,款步行至了榻几旁,撩袍坐下,抬手缀了缀矮桌上的豆青釉钧瓷茶壶。


    空荡荡的,一滴水也无。


    男子神色未变,缓缓搁下了茶壶,凝视着屋中央躬身行礼的妇人。


    他低咳时,她便弯身钻出了床帐。


    指尖尚留有钧瓷细腻的触感,胤禛轻轻摩挲着指腹,漫不经心问道:“人如何了?”


    短短一会儿,杨嬷嬷已预备好了话儿,低声答道:“奴才与碧喜谨记苏医士叮嘱,用热水擦拭了格格面颊、脖颈、手臂、掌心,擦拭完了敞开格格前襟,晾一会儿。”


    “反复擦拭过三回了,格格的面容已不似先前一般滚烫了。”


    话到这儿,杨嬷嬷微抬起了下颌,面露为难道:“苏医士叮嘱,待格格醒了服侍格格饮桂枝汤。”


    “可格格睡着,一时半会儿并醒不了。”


    胤禛:“……”。


    男子长眉轻挑了挑,倒不觉得有多意外,医理什么他略通一二,饮过再睡与睡一夜再饮。


    效果相差甚远。


    伤寒罢了,倒不会累及性命。可思及苏广梁所述,她身体羸弱。


    别人三日能好的病,她五日也未必能痊愈。


    胤禛舌尖轻抵着腮,好一会儿,低声道:“唤她起来。”


    硬唤么?!如何忍心呢。


    杨嬷嬷略觉讶然,余光扫了眼人,方躬身行礼应了声,“是”。


    ……


    铅灰色床帐撩开了一脚,杨嬷嬷闪身钻入帐中。入目是一脸茫然的碧喜。


    两人的眸光齐齐落向了黄梨木梅花架子床上娇软的人儿。


    棕褐色锦被覆在了女子高耸的xiong前,轻薄的寝衣前襟大敞着,衣袖挽至了臂弯处。


    白nen的小手交叠着,搭在了腰间。


    眼睫的阴影落在女子白皙的皮肤上,伴着浅浅的吐息。


    一颤一颤的。


    橙黄色光晕下,细密的绒毛清晰可见。


    烛火轻跳,小臂粗细的羊脂蜡陷下去一小截,灯芯卷曲着缓缓垂下。


    杨嬷嬷凝视着人儿,轻一叹息,旋即弯腰凑近了女子耳侧,轻声唤道:“格格。”


    几声过去,榻上人儿一点儿动静也无。


    妇人的手掌慢慢递出,边摇着女子的身躯,边出声唤着人儿。


    姑娘浓密的眼睫轻动了动,紧闭的眼眸缓缓睁开,又慢慢阖上。


    秀眉紧蹙,嘤咛出声。


    她浑身酸痛着,这会儿一点儿力气也无。短暂的清醒之后,她昏昏沉沉的,陷入了梦乡。


    杨嬷嬷面露不忍,冲着碧喜递了个眼神。


    碧喜微一颔首,细嫩的小手揽住了女子香肩,一点点拔高了人。


    女子的娇软的身躯倚在架子床棂子板上,碧喜一手扶着人儿,一手举着巾帕。


    而另一边,杨嬷嬷端起了案几上粉彩五蝶纹碗盏,掂勺舀了满满一勺棕褐色药汁。


    缓缓递至了女子唇边。


    一阵风过,树叶刷刷作响。


    晶莹的水滴垂落,滴答滴答摔的粉碎,青石砖地面上激起了阵阵涟漪。


    男子以手抵额,透过支摘窗启开的缝隙,凝视着湿漉漉地面,澄澈的水光一圈漫过了一圈。


    酒意上涌,视线渐变得模糊,胤禛的双眸缓缓合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轻捏着眉心。


    铅灰色床帐后,女子低低的嘤咛声混在了树叶刷刷的声响里。


    少顷,榻上姑娘微弱的轻咳传入耳中。


    “咳,咳,咳……”一声、两声,接连不断,一声高过了一声。


    胤禛指尖的动作倏然停了,好一会儿,似认命一半轻笑出声。


    他缓缓站直了身躯,三两步行至架子床侧,抬手撩开了床帐。


    碧喜身躯轻瑟,一手托着巾帕,一手轻抚女子消瘦的脊背。


    一点点顺着格格气息。


    见人儿转好了,杨嬷嬷方硬着头皮,顶着男子居高临下的注视,一勺一勺往女子口中喂着药汁。


    一半饮入了肚中,一半顺着姑娘唇角缓缓滴下,落入了碧喜手中雪白的巾帕上。


    似睡似醒的人儿,闷闷轻咳着。


    杨嬷嬷后悔不迭,早料到如此,她该狠一狠心,摇起来人的。


    胤禛觑着手忙脚乱的二人,与架子床上昏昏沉沉的女子,微觉头痛。


    喂盏子药罢了,竟难成了这样。


    他俊朗的面容闪过不耐,伸掌自碧喜手中接过了人,修长手臂圈住了人儿。


    顺势坐在了架子床边沿,由着女子娇软的身躯依偎在他紧实的胸膛上。


    另一只手接过了杨嬷嬷手中粉彩碗盏。


    一手圈着人儿,一手捏着瓷勺。一勺一勺往姑娘口中送着药汁。


    杨嬷嬷与碧喜的活,他一个人倒有条不紊全干了。


    可由他来喂,并没有好点儿。


    棕褐色药汁顺着女子白皙的皮肤,流至了下颌。碧喜举着巾帕,堪堪接住。


    胤禛:“……。”


    男子的眸光一点点沉了,面露不愉。


    前一刻,他还说什么来着,榻上的人儿,只他能哄住。


    这会儿看,他与她们并没有不用。


    胤禛“当”一声掷下了瓷勺,缓了会儿,他低低道:“你们出去罢。”


    杨嬷嬷与碧喜目光一对,躬身退至了外间。


    待两人脚步声停歇,胤禛烦闷凝视了眼人,仰头饮尽了碗中棕褐色药汁。


    饱满的唇腹印上了她的。


    女子微弱的吞咽声落入耳中,男子紧蹙的眉头一点点舒展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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