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淅淅沥沥下了几日的雨, 天气终于也寒凉下来。
在这一片令人瑟缩的寒冷中,天边终于不再全然吝啬,偷偷露出些许暖黄稀薄的光。只是那稀薄的光, 只能远远瞧着, 推开门, 寒风便是顺着衣袖直席全身。
这般, 终于能够瞧见些许冬日时节的影子。
清穗一早便起了,公主今日要去长公主府,昨日事情便安排下来了。虽然这些事情其实不需要她来做,但是和公主有关的琐事, 她还是习惯事事盯着。
公主这几日心情不错,只是感叹阴雨连绵。若是能够如在淮安一般,躺在藤椅上, 晒一晒春日的阳光便好了。
公主说这话的时候,赤红的瓦面上正凝结着天空飘下来的雨丝,随之凝结成硕大的珠, 最后重重滴落下来。
这不知哪里惹得公主发笑,柔和的笑意顺着公主的眼眸向外泄出。她在一旁看呆了,连着清荷也一同笑了起来。那些曾经沉重烦闷的往事, 像这天边的雨丝,轻轻地凝结,重重地落下,但是落到地上那一刻,又只化作微小的水流。
那微小的水流淌过院子,渐渐地消失在一众人的视野之中。
清荷许久未见如此模样的公主, 见状,不由得也低头轻轻笑了起来。
后来, 若不是她拉着公主和清荷,看着两人眼中满是趣味的架势,一场冬雨怕是躲不过她们了。但是她一手一个,轻飘飘将两人都拉了下来,扑成一团,堪堪避开屋檐外的雨丝。
就这般,不知为何,最后三人笑作一团。
回想着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清穗嘴角含笑。心中虽想着事情,手上和嘴上都没有停。
一边吩咐着取暖的物件,一边亲自为公主去准备暖手的小手炉,供公主等会出行时携带。
待到精心挑选好了公主喜欢的样式,她这才顺着窗向外望去。
那一抹微光在云间半遮半掩。
她轻轻推开门,果不其然公主还在熟睡之中。她面上又是无奈又是好笑,止住要进去的小奴婢,轻声上前,准备好屋内的一切,再到床边。
楚映枝眼眸懵懂了一瞬,随后缓缓抓过被子,想要蒙过头部。
却不料下一刻被清穗一把抓住:“公主,起来了,前两日已经递了拜帖,今日需得去拜访长公主了。”
“阿姐阿姐原就与我生气,便是迟到些”楚映枝半梦半醒,说到这才缓缓停了下来,她眨眨眼,眼眸中多了丝清亮,还闪过些无奈。
她不再挣扎,放弃抵赖,从被子中出来,伸出手,任由清穗动作。
清穗左右忙着,她则垂眸开始想今日的事情,前些天给阿姐递了拜帖,想到这,她不由得轻声笑出来。
清荷恰在这时进来,也没什么顾忌:“公主在笑何,说出来让奴婢们也开心开心。”
楚映枝眼眸一转,这几日让她重新思考了一些事情,故而她也不再顾忌清穗在,轻声笑道:“我在想,如若那拜帖晚一天递过去,阿姐怕不是连我派去递拜帖的人都不让进府。”
清荷听着公主开起了玩笑,也顺着说着:“那可不是,不让进府还是好的,怒上心头只怕想要派人出去驱赶,世上哪有人拐走别人心上人的”
那日拜帖刚递去长公主府,隔日公主便派人又过去长公主府,带走了吾玉。
美其名曰,是要与吾玉住持探讨佛法。但是公主这些日子都住在皇宫的公主殿,吾玉住持在公主的府邸。
位置都不相同,如何探讨佛法?这可真是太敷衍不过了。
虽然不明白长公主是何性子,但是看着公主的架势,长公主估计不太好受。
也难怪后来谢世子答应地如此爽快,不到一天便将这件事情办妥当了。原来吾玉住持是入公主府了,但是公主却在皇宫的公主殿中。
清荷轻轻摇摇头,无声望向一旁的清穗。
公主看似不经意地调笑,她看似不经意地迎合,却都是说给清穗听得。
清穗,听明白了吗?
清荷弯着眼,微微扬唇。待到看见清穗手中动作未慢上一份,眼眸中才多了分思索。她不明白公主意图,只是顺着公主的吩咐做事。
心中不免多了几分翘尾巴的“得意”,能够多了解公主一分,她这心中就多喜悦一分。
思及此,清荷上前安静接过另一边衣袖,为公主穿戴好衣裳。
楚映枝弯着眸,在去阿姐府中之前,她还得做一件事情。
待到用膳时,看着为她布菜的清穗,她轻轻抿唇,眼眸中流动着光彩,像是终于下了决定,她咽下了喉间的白粥。
从前她最不爱这些清淡食物,如今却已经习惯了,也逐渐开始觉得。
白粥,清清爽爽,简简单单,如出水芙蓉般。
她抬眸望向面前的清穗。
虽然清穗一向不爱打扮,但是从小被选在她身边,样貌自然是不差的。
六七岁宫女选拔,样貌便是最基本的筛选。通过层层筛选留下来的清穗,一副美人脸,温柔如水般的人儿。
她开口:“清穗,前些日子”
清穗布菜的手一顿,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却没有什么大的反应,弯着眸子含着笑望向公主。
放下手中的长筷,她轻轻张口:“公主说的何事?”
楚映枝轻轻眨着眼,轻轻牵过清穗的手,直直看了一会,才转身看向一旁的清荷:“清荷,你先出去。”
清荷此时没了平日的玩闹性子,听话地出去,且细心地关上了门。
“砰。”
这一身恍若打开了清穗的闸门,她几乎是一瞬间眼眸就红了,她垂头,声音带了些呜咽:“公主,是清穗无用。”
要是清穗有用些,就能留在公主身边了。
她眸光颤着,很久之后,随着面前黑下来,突然不再颤动。
她的双眸只能看见模糊的光亮,一股芬芳气息扑入鼻尖,一双手轻轻抱住了她的脖颈。
公主将她抱在了怀中。
楚映枝轻轻拍着面前人的背,轻声说道:“不是因为清穗无用,也不是因为枝枝无用。我们只是要选择一种最安全、最合适的方式。”
“只是因为清穗对枝枝而言,太重要了。哪怕受到了一点的伤害,枝枝都会担心,都会伤心,都会忧心。”
“如若清穗在京城,枝枝放心不下清穗。”
“清穗,这几月枝枝才知晓,这个世界远比我们看见的大。是皇宫困住了枝枝,也是枝枝困住了清穗。”
“清穗要相信,这只是短暂的别离啊”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含了些真切的笑,随后用手再次轻轻将清穗抱住。
抬眸望去,窗外那一片天空,厚厚的云缓缓摊成薄薄的一片,刹那间,微光突然穿透云层,洒了下来。
在公主这番话后,清穗一直有些沉默。微微发愣的空隙,一方白帕递到眼前。她正要去接,却被公主轻轻止住。随后,她的下巴被轻轻抬起,她看见公主细心捏着帕子,为她擦拭着面上的泪痕。
她愣愣地望着公主,公主眼眸中笑意虽浅,但是却能够教她觉察出真切。她原本提着的一颗心突然就放下了,公主说的是对的。如若公主享受如今所有的一切,享有这个现下能够通往的未来,她便是连一句阻拦的话,都不该说。
更何况,是作为一个阻拦的石头呢?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冷静:“公主,清穗何时走?”
楚映枝手中的帕子止住,唇边轻轻扬起一抹笑,声音轻且柔:“今天。”
*
马车慢悠悠走着,繁华的大街上时不时有纵马而过的吵闹声。
“清荷,若我未记错,此时若无要务,京城主街当是不能纵马的?”楚映枝微微掀开帘子,被扬起来的尘土小小呛了一下。
她用帕子掩着面部,蹙眉看着周遭百姓敢怒不敢言的模样。
放下帘子,她轻声问道:“那是哪家的?”
“回公主,是阴家的公子。”
楚映枝轻轻敲着桌面,向清荷看了一眼。
清荷点头:“小余子,继续驾车吧。”
待到了长公主府邸前,马车停稳后,楚映枝面上的笑意缓缓放下。
她望向面前的牌匾和门,手轻轻地握紧。
她从夹缝之中寻出来的生路,一环扣一环。如今,她容不得丝毫差错。
这是她的第一步,决不能。
虽然手微微颤着,但是她的眼神却格外地坚毅。这几日看似清闲,但是实际上她已经提前将能够安排的事情都安排了,要送走的人都送走了。
片刻后,她眸中含了些笑,唇微微扬起。手中的小手炉传来这寒日中恍若珍宝的热意,可她觉得她的心更为沸腾。
热意奔|涌而出,冲向身体各个角落,她轻轻垂眸,颤动睫毛,最后这热意,停在颤抖的手上。
她攥紧手中暖手的小手炉,眼眸忽的抬起。
两世,她从未如此胆大妄为,也从未有一刻,思绪比这一刻还清晰。
那股从心中透出来的坚毅,那股传递到身体各处的热意,汹涌着,叫嚣着,也带着陌生却令人好奇的猖狂。
这是她从未体验过的感觉,而从这一刻开始的每一个瞬间,都不再是从前繁复冗杂的生活。她恍若被火灼烧着,那火苗肆意,吞噬融化她身上的木枷。
这是,自由。
从此以后,彻底的自由。
迈起步子,她面上已是恢复了常日的轻笑。
当踏入阿姐府邸的这一刻,她微微垂头。
她曾经在心中对谢嗣初说过很多次,开始,真的开始了。
从前那些不算假,可如今这一次,却不止是谢嗣初了。
一切,曾经伤害欺瞒过她的一切,都要开始了。
那些沉重曾经恍若包袱,让她的心寸步难行。
但是包裹,就该弃!
她如今走向门内的每一步,都在放弃,可是相应的,她迈向门内的每一步,都在不断地拥有。
直到看见面前冷颜的阿姐。
“染黛阿姐。”楚映枝甜着声音,不再像从前那般生硬,说着便将手炉递给一旁的清荷,上前一步挽住了楚染黛的衣袖。
一副撒娇模样,软里软气的样子。
原本的满腔怒火,在这一瞬僵硬片刻,像是烟火绽到一半,被人突兀地阻断,就像是花朵绽到一半,被人紧压着闭起。
楚染黛不知道自己脑海在想什么,但是无疑此时有些楞住了,手腕间的摩挲感告诉她这不是做梦。直觉告诉她,这个时候她应该要推开这个长大后便不太熟悉的阿妹,但是
她微抿唇,如何都抬不起推开楚映枝的手。
她见着映枝睁大双眸,一双眼柔柔笑意,像是她儿时养的那只小兔子,无害且软乎乎的
想起吾玉的事情,她心中又暗自摇头,几乎是瞬间就否认了映枝像软乎乎的无害兔子这个说法。
才不是小兔子。
楚染黛不擅长和这个她不知自己怀着何情愫的阿妹交际,许久也未能说出一句话。
楚映枝心中微微惊讶,她原以为阿姐一开始便会推开她,然后她便能顺理成章地
但如今的情况,显然有些不对。
她转转眸子,突然不顾一旁的奴仆,打了个止住的手势,便飞快地拉着阿姐到了那片桃花林中。
楚染黛被她拉着,一路甚至小跑了起来,寒风顺着裙面刮过,盘旋一圈后,在纷杂的裙摆之中找不到侵袭的方向,故而留在了盘旋的缝隙之中。
不止是裙摆,头上钗环也“叮咚”地摇晃,这明显极不符合从小学到的规矩,但是楚染黛还是未强制地让自己停下。
直到两人气喘吁吁,到了桃花林后面的那方亭子,楚映枝才停下来。
看着明显不太舒服却又一言不发的阿姐,明明之前制定了周密的计划,但是这一刻,楚映枝突然不知道要说什么。
从哪里开始呢?
两人有相似的眉眼,只是楚映枝常常眼含笑意,柔地像一汪春水,楚染黛总是冰冷着眸子,淡地像天边的云。
楚映枝突然轻笑了起来,冬日桃花林只剩下个光秃秃的枝干,看着一点都没有兴致。
四周很安静,远处的湖面上映着些许光。
在这样一片寂静之中,楚映枝突然撒娇着说。
“阿姐,枝枝遇到了困难,阿姐帮帮枝枝吧。”她眨着眼,弯着眸,声音柔得让楚染黛几次张不了口。
楚染黛向来冷漠的眸子中多了一丝复杂之色,直觉告诉她,这个时候她应当拒绝映枝。
但她没有听直觉的话,或者说来不及反应过来,几乎是下意识地,她淡声回到:“什么困难?”
她看着映枝面上又是多了些笑,看着很是开心。
她张张口,后面那句补充的话就突然咽下了。
映枝开心
她也开心。
楚映枝有些看不懂染黛阿姐的心思,按照她的计划,此时她们便该陷入争吵,威胁和妥协之中了。但是此时,染黛阿姐只是淡淡地看着她。
她最擅长看人的眸子,阿姐的眸中,如冰霜的眼眸之下,是淡淡的笑意。
于她而言是好事,但是此时她感觉异常地奇怪。
“什么事情?”楚染黛又淡淡重复了一遍,这一句话不禁让楚映枝眼眸含笑。
这是见面以来,阿姐第一次主动说话。
她抬眸,向着阿姐恍若冰霜的脸望去,轻声说道:“阿姐,我要你帮我夺下皇位。”
一瞬间,楚染黛眼眸骤变,原本的淡淡冰霜化作深深寒潭。
那股压迫性的气息向着楚映枝而去。
在如此压迫性的眸光之下,楚映枝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果然,是阿姐的伪装啊”
被父皇从小培养的皇位继承者,如何会如阿姐一般淡漠?便是心里淡漠,面上也不应该是淡漠的。且不说耳濡目染,单单只论有父皇,这种事情便不会发生。
那句“伪装”亘在两人之间,混沌间飘荡片刻,不知要回到何处。
楚染黛眼眸微变,映枝是知晓了?
事关重大,她正欲问清楚之际,就听见楚映枝用不乏遗憾的声音说道。
“可是阿姐,你如今这副模样,不过也是在父皇面前的伪装罢了。皇位你不想要,不是吗?这对你而言如木枷的皇位,给了枝枝,又何妨?”
她声音很轻,却足够让楚染黛听见。映枝面上的笑意虽柔,却带了一股不可一世的猖狂劲,这是楚染黛不熟悉的映枝,透着一股不知死活的桀骜。
但这话的内容,属实荒谬。
楚染黛没有说拒绝,但是面上的表情,每处都写满了“荒唐”。
像是不屑与小儿玩闹,她甩袖,抽开了自己的手,半是冷漠半是警告说道:“楚映枝,今日这话,我就当没听见。有些事情,即便知道了,也该吞咽在肚中。今日便算了,但是下次,如若你再如此,我便”
声音前所未有的冰冷,警告的话一句接一句。
但是楚映枝却轻轻笑了起来,阿姐是不是不知道,她说的越多,话中透着的关心便越明显。
就在楚染黛最后冷漠的一句:“楚映枝,好自为之。”
楚染黛甩开袖子就要走之际,被楚映枝一把拉住。
动作看着轻柔,却用了不小的力道,原本未预料会被拉住,楚染黛一下子顿在当地,抬眸利落向映枝望去。
似乎就是等这一眼,她可怜着眸子,半是委屈半是玩笑地说道:“可是阿姐,没人教枝枝这些。”
数十年来,她只有宠爱一层层堆砌起的高墙,困住她,剥夺她,迷惑她。
她听不见,看不见。
被宠爱层层裹住的小公主,耳中听不到,心中听不懂这些。
她未明说,可是楚染黛一下子就明白了她口中的意思。
楚映枝看着楚染黛面上的强硬一点点褪落,就像是面具被震碎了一块块掉落般。
她牵住了楚染黛的手:“阿姐,为什么不承认呢?那东西,你不想要。阿姐,或许,我可以帮你?”
原本正处于为难之中,听见这话,楚染黛轻声笑了起来,她认真地看着面前的映枝:“映枝,就算你说的是真的,我也没办法相信你。你既然已经知道了皇位之事,其他的事情就应该都知道得差不多了。我不在意你口中话的真假,是真的想要这个皇位,还是只是试探戏弄我,但是映枝,我不会相信你的。”
隔了一瞬,楚染黛抬起眸子,没了平日的冰霜,也不似压迫的寒潭,是那种让人看不出情绪的静默。
“枝枝,我不信你,我更不会帮你。”
“不仅如此,如若你安分守己,今天这件事情便算了。如若你再做出什么事情,任何和皇位有关的任何事情,阿姐不会再让你一分。”
楚染黛的话,她自己自然知道,五分真,五分假。
但是她希望,枝枝听成十分真。
如若再掺和到皇位之争中,枝枝只怕会被父皇
楚染黛清楚,她保不下枝枝。
唯一能够保护枝枝的谢嗣初,如今还在百里之外的淮安,如若父皇真的狠下心,这京城谁也救不了如今这副肆意妄为模样的枝枝。
“听话”楚染黛语气稍软,却不料直接被面前的映枝打断。
她低头轻轻笑着,像是遇见了什么欢乐事情。
再抬眸时,那些欢乐消散个干净,她的眸光暗沉,透着让楚染黛看不清的黑。
“阿姐,帮我。”
“如若不帮我,吾玉今天就会死在我府中。”
楚染黛蹙眉,深深凝望着面前的映枝。
有些诧异,又有些失望。
“所以,这才是你让吾玉去你府中的目的?”
“是。”
“不是交流佛法?”
“不是。”
沉默半晌后:“那你杀吧,左右不过一僧人。”
言语之冷漠,较从前更甚。
她像是失望之极,已经不愿再看映枝,转身便要离去。
这一次,楚映枝没有再拉住她的衣袖,只是用着她听得见的声音冷淡说道:“阿姐确定,只是僧人吗?”
几乎在楚染黛转身的瞬间,她便听见映枝冷冰冰地吐出那几个字:“还是爱人呢?”
恍若一条毒蛇,一个字一个字地吐着,清晰冰冷且恶毒。
“阿姐,我不杀他,但是”
楚染黛捏紧拳头,因为愤怒眼眸撑得大大的,面上紧绷。
楚映枝看见了,但是没在意,继续说完那句话:“阿姐,我不杀他,但是父皇呢?你说父皇若是知晓了吾玉和阿姐的事情,会如何?”
她威胁得明目张胆,楚染黛也知晓自己的妥协不过是时间问题。
若是父皇知道了,父皇知道了,等待吾玉的只有一个字。
死。
还是身败名裂的死。
父皇不会容许她的皇位上有这样一个污点。
像是过了很久,又像是一瞬,楚染黛收起满眸的失望,眼中却再也没有那层因为映枝生出的淡淡欢喜。
“你要什么?”
“主令牌。”
“没了吗?”
“有,以后再说。”
一枚令牌狠狠砸过来,最后却只是擦过她的衣服,落在满是枯草的地上。
枯草原就脆弱,令牌直接压垮了枯草,深深陷进去一块。
楚映枝弯腰拾起令牌,再起身时,发现阿姐的身影已经远去了。
她不再有刚刚的趾高气昂,眼眸中平静无波澜,直直地看着那道身影消失。
随后低头,轻轻一笑。
她若是直接告诉阿姐,她是在救阿姐和吾玉,阿姐应当也不会信的吧。
按照上一世,此时父皇已经知晓了阿姐和吾玉的事情,只是等待着一个时机
父皇不会动阿姐分毫,但是吾玉必然难逃一死。
上一世,吾玉被父皇以引|诱公主之罪,剥夺清水寺住持身份,施以残忍至极的火刑。
火燃,人灭,风吹,人没。
尸骨无存。
阿姐悲痛欲绝,罪魁祸首昭然若揭,她却难以为吾玉报仇雪恨。
终日郁郁之下,她最后想到的办法,是用自己的死去报复父皇,这是她在伦理与仇恨之间,唯一能够自由选择的方法
也算是,与吾玉一种别样的团聚。
楚映枝轻轻摩挲着那枚令牌,眼眸之中含了些笑意。
从前父皇和哥哥总是万般宠爱她,阿姐总是对她格外地冷漠。
她原以为是阿姐不喜欢她,现在才知道,可能只是一种愧怍。
阿姐知晓父皇的计划,明白她的作用,清晰那些宠爱的源头,明了最后的结局。
因为这种难以跨越的愧怍,阿姐对她,始终都冷着脸。
但真相呢?
父皇,哥哥和阿姐之中,唯有阿姐,才是对她存有善意的那个。
想到愤怒之时阿姐劝告的那两句话,楚映枝不慌不忙下了另一个结论。
或许,这善意,还不小。
所以即便是为了这份善意,计划中顺手的事情,她愿意帮阿姐和吾玉一把。
毕竟,这份善意,于她而言,或许两世,都很难得。
*
许久未去见父皇了,楚映枝看着手上的主令牌,轻轻摩挲了番。
这是一步险棋。
但是有些事情,此生必然
脑中突然冒出这句话,眼中突然就出现了谢嗣初的影子。
最开始他和她说:“枝枝,我这一生,有此生不得不做之事,待到做完了,我们便”
后来他同她说:“枝枝,不做了,在下不做了”
她轻轻笑笑,将心中所想的那句话补完整。
此生,她有不得不做之事。
无论是谢嗣初,父皇,还是哥哥,她都会一一让他们付出代价。
她失去了什么,他们便也要失去什么。
她握紧手中的主令牌,这是一步险棋,但她别无他选。
也,不想他选。
入宫的马车走得极慢,待下了马车,清荷轻声说道:“皇上那边,时间已经打探好了,公主此时过去,御书房内应当只有皇上和安公公。”
“暗门后呢?”
“十三埋伏在暗门后了,若是公主需要十三出去,便直接摇响手中的铃铛。门外的侍卫和小太监中有两个是我们的人。公主,切记,等一会即便是最坏的情况发生了,公主也要控制好自己。清荷会守在门外,公主铃铛传唤之际,清荷也能知晓。”
楚映枝点头,想着还有没有遗漏什么。
这一步步,她都是前几日早就布置好的。阿姐那里她留足了时间,如今入宫时机刚刚好。
她轻轻垂眸,片刻后问道:“吾玉那边安排好了吗?”
清荷小幅度点头,声音很轻:“已经同清穗一起秘密送往淮安了,公主放心,这件事情,便是连清穗都不知晓。”
说到清穗,像是终于缓和了此时紧张的气氛,清荷笑着说:“若是清穗知晓了,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乱子。”
楚映枝轻轻一笑,再抬头时,面前便是御书房。
她沉眸,有上一世的记忆在,阿姐不过是她的囊中之物。
可是父皇,她确信,等会她只要露了半分怯,便会落入父皇的陷阱之中。
她眉头微蹙,在父皇面前,她唯一的优势便是
思及此,她眨了眨眸子,让自己与平日的模样无异。她这些天在宫中,一直在回忆与父皇的事情,她试图在回忆之中找到父皇的些许漏洞。
直到昨天,她才恍惚间意识到什么。
来不及再让她更多地思考,她轻笑着入门:“父皇!”
先抬起头的却不是皇帝,而是一旁正在研墨的安山,安山手上动作未停,眸中却不自觉露出了一丝担忧。
人老了,便是看不得冒险的东西。
更何况,面前这人还是枝枝。
那天枝枝的一番话,说没说服他都是二话,最重要的是,他从那之中,看见了枝枝必做那些事情,蹚这趟浑水的原因。
可能是他老了,如今枝枝在做的事情,在他看来便是蹚浑水。
什么报复,或是抱负?
都是假的,这就是一趟浑水,皇上对云妃娘娘的执念,困住了两辈人。
但枝枝想蹚,便是浑水,他也要随着。
左右一副老骨头,多少还能为枝枝抗一些。
皇上未注意一旁的安山的动作,只是狭长眼,看着面前的枝枝。
看着枝枝乖巧关上门的动作,嘴角不由得轻笑了笑。
“过来,让父皇瞧瞧,许久未见的小公主可有长变模样?”
楚映枝鼓起脸,转身,语气不太好:“父皇怎么说话呢!哪里有半月不见就长变模样的说法!”
皇上大笑,招手将枝枝唤过来。
见状,安山沉默地放下手中的墨,微微向后退上一步,为枝枝留出位置。
楚映枝上前,眼眸含笑,像平日一般撒娇:“父皇不守信用,当初说好了让枝枝姻缘自定,如今就要催着枝枝去嫁人了,枝枝才”
皇帝又被逗笑,面上也叫楚映枝看不出半分端倪:“当初与谢世子的姻缘,可是枝枝求到父皇这的。如今父皇将枝枝早早许配给欢喜的人,不好吗?”
楚映枝靠着皇上,轻轻地摇摇头:“不好,父皇。”
皇帝面色终于变化些:“圣旨已下,婚约已成,便是朕最宠爱的小公主,也不能毁了婚约。”
楚映枝沉默了一会,没有说话,那些质问被她狠狠咽下。
她轻着声音说道:“父皇,我不想嫁给他了。”
皇帝龙袍下的手陡然一顿,但是恍若自己都未察觉,他言语中还是带着笑意:“告诉父皇,发生什么事情了,是谁欺负了父皇的小公主。”
每当枝枝委屈时,就是如今这副模样,就是因为太清楚了,皇帝都没有太多怀疑。
楚映枝将头轻轻埋进去。
皇帝倒也不急,耐着性子等待着。
一旁的安山沉默地看着,眼眸中情绪复杂。虽然儿时便到了皇上身边,但是从那年云妃娘娘死后,很多时候他都看不懂皇上了。
皇上对枝枝,真的没有爱吗?
那些珍宝不过随意赏赐,那些宴会不过有意举办,那些欢心不过无意恩赐。
可未曾量化中流露的一切情愫呢?
枝枝,毕竟也是皇上的女儿啊。
这十年,陪在皇上身边最多的,除了他,便是枝枝了。
这十年,除了国事,皇上心分的最多的,就是枝枝了。
从最初自卑怯弱,到软软乎乎,再到如今的明媚肆意。
这是皇上一手养出来的,即便只是只鹦鹉,也不会舍得
皇帝还在等着枝枝的答复,此时的枝枝很像儿时的模样。
习惯性地依赖着他,却又不敢说出心中的话,只会用那双湿漉漉的大眼睛望着他。
总要他去猜,他的小公主今日是不是又受了什么委屈?
这个时候,枝枝一般会摇头。
他便要继续问,那父皇的小公主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
这个时候,枝枝会停顿一下,然后再轻轻摇头。
到了最后,他一般会再问一句,那父皇的小公主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讲给父皇听。
一般这个时候,枝枝就会慢慢地点头,声音糯糯地将今天发生的事情讲给他听。
或是开心的,或是不开心的,或是将委屈淡了两分,或是将欢喜浓了两分。
这便是枝枝的习惯,总喜欢在第三次时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
刚刚他问了两次,在楚映枝看不见的地方,皇帝眸中滑过一丝笑意,这是第三次了。
“枝枝,发生了什么,如实告诉父皇?”
他看向枝枝,她果然未再摇头了。只是在他的怀中逃避着,许久之后才低声呢喃。
“父皇,不要不要枝枝。”
皇帝有些愣住,他锁住眉头:“谁在枝枝面前说了胡话,父皇帮枝枝去教训他。”
楚映枝声音中满是委屈,眼眸中却无波无澜。
她翻找了几日记忆,想要找到父皇可能的漏洞。在放弃之际,想起安公公那日临走时谈笑说起的话,才算找到了一个。
安公公那日说:“枝枝总是有一个习惯,真实的意图喜欢放在第三次,从小便这样啊”
安公公知晓的,父皇只会更熟悉。
她眨眨眼眸,眼眶发红,抬眸望向父皇:“父皇别不要枝枝,枝枝可以做很多事情”说到这楚映枝顿了一下,泪珠颗颗落下,却努力睁大眼睛说道:“无论是为姐姐做登上皇位前人前的棋子,还是带走吾玉让他没有机会再缠着姐姐,父皇,枝枝都可以的。”
她的眼泪一颗一颗留着,眼睛却倔强地睁着,一眨都不眨,像一个因为要被抛弃而倔强数清自己作用的孩子。
皇帝面上的笑凝住,狠厉的目光望向安山。
谁告诉她的,去查!
安山默默点头,随后将头垂得更低。
楚映枝还在倔强地睁着眼睛,眼眶周围一圈都红了,在她白瓷般的小脸上格外显眼。
她死死地攥着父皇的衣袖,绝不让他甩开。
皇帝本来心中气愤,看见如此模样的枝枝,手还是忍不住伸了出去。
虽然养尊处优,但是他的手心因为少时练武留下了厚厚的茧,一触上去就把枝枝的面庞刮红了。
心中叹着娇气,手还是认命地接过安山手中的帕子。
难得温柔地帮枝枝擦着泪珠。
处理完之后,看着满脸狼狈的枝枝,脸上一块一块全是红的,不由得黑了脸:“说就说,哭什么哭。都及笄了,堂堂一国公主,像什么模样?”
话是凶的,但是话语间的心疼意味,谁都听得出。
皇帝自己也听出来了,他心中顿了片刻,是平日逢场作戏习惯了,如今下意识对枝枝这般吗?
一定是的,只是平日装作宠爱枝枝成了习惯,如今才看见枝枝的眼泪都会心疼。
说到底,不过是一个宫婢的女儿。
可是他未问自己。
平日里除了枝枝,他还对谁如此“逢场作戏”了呢?
这十年,皇帝都未这样问过自己。
明面上对翟言和刘猖,只是小小教训了番,罚了翟相半年的俸禄。
暗地里,翟言和刘猖,一早便被抓进了暗牢之中,不出意外终身难以再见天日。
明面上对安柔和安驲,只是废掉身份变为庶人。
暗地里,安柔和安驲,早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样。
这些无须拿到明面上的宠爱,暗地里却还是发生了。
而皇帝早已经习惯,甚至没察觉出丝毫异样。
楚映枝脸上泪珠被擦干了,但是很快,一颗,两颗,三颗
她颤着眸,手依旧死死地攥着皇帝的衣袖。
她未说话,但是整个人都在说。
父皇,我害怕。
父皇,不要不要枝枝。
父皇,父皇,父皇
皇帝沉默地看向角落的安山,随后手轻轻放下。
“枝枝,是从哪里听说的。”
楚映枝抬起头,眼睛一圈早就红透了,看着像伤痕一般。
泪珠一颗从眸中向下落,声音呜咽。
“谢,谢嗣初说的。”
作者有话要说:
鸢鸢道歉,对不起宝子们,我估算错了字数,今天没写到狗子知道枝枝骗人那一段。不过这个情节后面就是了,明天的一万字我一定早点奉上,对不起宝子们,鸢鸢认错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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