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程芙家出来的时候,昏沉的天色已经开始蒙亮了。
一夜没睡,周宛初眼底的青泛得很明显,衬得她本就白皙的皮肤更透出一种病态的苍白,
十月份的天气,呵出气来已经开始有团团的白雾。
她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逆着冷风向前行走着。
在所有知道程芙被带到警局这件事的人里,她想,恐怕自己是唯一一个不希望程芙这么快被放出来的人。
正如在警局里说的那样,她希望她能够在里面多呆一段时间。
程芙是个认死理的,只要她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没有错,那无论是打是骂,她都站直了腰,头都不会低一下。
事情闹成这样,让她好好反省,做事太过冲动不计后果,吃个教训是好事。
更何况周衡就这么虎视眈眈地在外面等着,
作为一个爱面子就像爱命一样的人,被程芙当众打了,这比撕了他的脸再踩上两脚更难受。
这样被动的局面,让程芙在里面呆久点是给自己争取时间。
周宛初拉开车门,长腿一迈,坐进了驾驶座里。
都说“阎王易见,小鬼难缠”。
程总这几天每天都在往周家跑,
提着一大堆礼品,点头哈腰、赔礼道歉,一张老脸都撇下了,可却连人的面都没见着,
周衡心情好的时候,就让他进客厅等上三四个小时,再差人告诉他“周先生临时有会,着急,出去了,实在是不好意思。”
心情不好了,就让他站在门口等,等多久,那就要看心情什么时候好。
这样反复羞辱的手段,显然是绝不愿意收那点礼就让事情过去了。
对于这个结果,周宛初是早就心中了然的,
其实程芙说得没错,他们姓周的一家子都蔫儿坏。
同出一源的自己当然对周衡的心思了解得透彻,
以他那点子气量,报警也就是个前菜,不把程芙往死里玩他是绝不会收手的。
周宛初闭着眼,顺时针揉着额侧的太阳穴。
冷风从车窗开的那条缝隙中灌进来,拂过她的脸,裹挟着的冷意将她的思绪吹得愈发的冰冷。
《饥饿站台》里说,世界上分为三种人,上等人、下等人和向下堕落的人。
她觉得应该还漏了一种,
向上复仇的人。
她设想过很多次自己再和周家的人碰面的场景,有好的,也有不好的,
而今天这样的局面,恐怕比她想象的不好要更糟糕一点,但也不失为一个时机。
周宛初抬头瞧了一眼这片林立高楼里属于程芙的那一个小方格,好一会儿,才侧过身拿起放在副驾驶坐上的文件袋,
里面放着几张照片和一叠已经发黄了的a4纸,
抽出来就能看到,
一叠发黄的纸上白底黑字打着的全是一模一样的密密麻麻小字,
而小字上方,是加粗了的巨大黑体
[杀人犯周衡!还我女儿!]
[杀人犯周衡!还我女儿!]
[杀人犯周衡!还我女儿!]
*
周衡找上门这一天,周宛初等了一个星期。
这一天下着暴雨。
开着例行会议的时候外面正呼啸着狂风,
加厚的玻璃将温暖的室内与世界隔出一片寂静来。
落地窗外的树梢,正随着暴风狂舞着,
千千万万的雨滴砸在厚玻璃上,粉身碎骨地,也只有那么一点响动。
对上一脸惊慌失措的秘书站在会议室门口向里张望的眼神时,周宛初就知道她等了很久的这一天终于来了。
坐在桌前的与会者们停止了发言,转头望着她,默契地等待着她终止这一场会议。
视线滑过他们脸上的茫然惶恐,周宛初身躯向后轻轻靠在椅背上,翻动着摆在桌前的项目策划书,
要周衡等,等得不耐烦了,等得他怒火梗到心头就是她想要看到的。
她目光斜了一眼站在桌前,停了发言的人,不紧不慢地开口说道:
“陈经理,怎么不继续说了?”
被点了名的男人战战兢兢地回头瞧了一眼站在门口的秘书,
这么一个大活人一脸焦急的杵在那,他实在是不相信周宛初看不到,
瞧着这场面,其实所有在场的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周衡此时此刻就在楼下,可眼前的这位上司却视若无睹,仍然维持着一张冷脸,让他继续说下去。
陈经理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开口委婉道:“我瞧是不是有点什么急事儿?周总监要不要先去处理一下?”
“什么急事也没有公司的发展急,给她找张椅子坐,”周宛初目光扫过门口边上的秘书,最后落在他身上:“继续。”
陈经理哽了哽,
看着她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不得不起身继续在大屏幕前讲解着自己的方案。
周宛初一边听着,一边时不时发表修改的建议,
看着台上滔滔不绝的人,她抬手看了一眼表。
10点。
周衡作为一个纨绔子弟对于另一个纨绔子弟的了解还是非常深刻的。
程芙一周只上三天班,剩下的时间都在跟狐朋狗友吃喝玩乐,
就仅仅这么三天班还回回都是早上10点才到岗,
他是专门挑好了这个时间在购物中心的大堂里等着程芙的
想着,周宛初拿出了手机,点开了程芙的聊天框,敲上两个字。
[饿了。]
不一会儿,另一边就弹出了消息,
[自己叫外卖不会吗!]
瞧着这行字,周宛初挑眉,继续回应道。
[想吃的店不送。]
这一回对面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冒出了小小的未读红点。
一个咬牙切齿的表情包下面还附带着一行消息
[吃什么!老娘都快到了,这是看在你辛辛苦苦为我们家赚钱的份上才特地拐个弯去给你买,省的别人说我虐待员工!]
搁着一层屏幕,她都能想到程芙骂骂咧咧又不得不去的样子,
周宛初心中莫名的冒出那么一点...愉悦,
她随便点了一家不远不近距离适中的餐厅,心中预估着程芙到来的时间,
站在长会议桌前的陈经理一边擦着头上的冷汗,一边快速的压缩着自己的内容,在周宛初不断的细节提问之下,紧赶慢赶终于在半个小时后讲完了所有内容。
他看着墙上的电子钟
[10:36]
从胸腔里长出了一口气,出声道:“总监,这个计划案就报告到这了,您看,是不是让秘书进来报告一声?”
等了半晌,这个坐在会议桌最远端的女人才冲点了点头,
在门口坐着等了许久的秘书才慌慌忙忙地跑了进来,汇报说着所有人都知道的情况:“周二少就在楼下,指明了要见小程总,可是小程总也不知道今天还来不来,总监您看...”
“这样,”听着这个令人满意的情况,周宛初起了身,她面无表情地一步一步向门口走,边走边提出着早就预备好了的解决方案:
“那我只能去给周二少赔个不是了,散会吧。”
*
走到一楼大厅,就能看到vip等候室里极为显眼的周衡。
他身上穿了件花的晃眼的衬衫,半个身子陷在松软的皮沙发里,一双腿交叠着,吊儿郎当地搭在茶几上头一下一下的抖着,
脸上是极度的不耐烦。
身边的服务人员显然已经被他挨个骂过了,都低着头站在边上不敢动弹。
上一次见到周家的活人是什么时候,
周宛初记得很清楚,每一天,每一夜她都是数着过来的。
她签下放弃遗产继承书的那一天,
距离现在已经过了十一年三个月。
看着周衡脸上的褶子,和他身边那位颇为美艳成熟的女人,周宛初的指尖微微发着抖,
她从头到脚翻滚着一种久违的兴奋感。
这种感觉,就好像很多年前父亲第一次带着她去练靶场,
他指着远处那个圆靶环形的最中央,告诉她说:
“那是你的猎物,打中了就会有奖励。”
而眼前的周衡,
就好像那个幼年的自己看见了那个靶心一样。
而自己正遵循着父亲的指导,缓缓抬起枪。
周宛初顿住脚步,面无表情地在远处欣赏了一会,才扯开几分客气的笑意迈步上去:
“周总,我们刚刚在开会,事情实在是太紧急了,有失远迎,望您多多包涵。”
听得这一声称呼,
来找场子结果却坐着干等了半个多小时的周衡胸中的怒火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他从鼻腔里冷吭出一声,晃着酒杯回过头,
当视线一转,看清楚站在面前的是谁时,他脸上奔涌的愤怒霎时间僵硬住了,
这张漂亮、精致,每个五官都像是被精雕细琢勾勒出来似的面容,在脱离了十五六岁少女的稚嫩后,
眉宇之间呈现出一种锋芒毕露的迫人锐利来。
眼神中不怒自威的气势,让周衡恍惚间想起已经身亡多年的兄长。
他呆愣着望了好一会儿,脸上全是惊愕与不敢置信,直到身边的女人不满地用胳膊肘嗔怪地顶了他一下,
他才回过神来,目光仍然是脱离不了那张熟悉的面孔,
周宛初。
这张脸化成灰周家人也会认得。
他侧头喝了一口红酒,掩饰着自己脸上的不自然,
慌什么,
一个孩子罢了,周衡想。
离开了周家这十多年也没见她能有什么风浪,
今天撞见自个儿只能说是她周宛初不长眼,学不会见着他绕道走,
想着,周衡昂起头,目光朝下睨着人,轻蔑地嗤笑:
“可真够晦气的,竟然在这碰见你。”
周宛初笑着,像是对他那番冷嘲热讽全都听不见似的:
“小叔,我们可是好久不见了。”
“别这么叫我,我怕折寿,”周衡从鼻腔里冷哼出一声,他松开了怀里揽着的女人,晃晃悠悠的起了身,走到周宛初面前上下打量着她,
目光停在她前襟的别着的工牌,了然地挑眉:
“总监?啧,也不嫌丢人啊?当初走的这么决绝,我还以为能成什么事儿呢,没想到就在一破公司里?你没和别人说你是我们家的人吧?我可丢不起这个脸。”
不待她回答,周衡又像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的样子,
脸上浮现出一些难能可贵的怜悯,伸手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抱歉道:
“你也知道的,我就是这个性格说话太直了,不过呢,你们开门做生意的,一开张就要得把顾客当上帝的,再不好听也得忍着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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