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的餐桌上的安静,是一种近乎死寂的静。
坐在主位的人不开口,四周就不会有响动,就连平常吊儿郎当的周衡入了席也不得不收起那副流氓姿态,规规矩矩地挺直了腰杆。
周宛初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精致的餐盘,
从踏进这扇雕花大门开始,四周审视、打量的异样目光围绕在她身上从来未曾间断过。
但除了周老爷子领头说了几句客套话之外,再也没有人出声表示过任何的欢迎与反对,周家人都站在老爷子的身后,高昂着头颅,睨着她,保持着异样的沉默。
对她这个不速之客,他们目露蔑视,却没有人敢出头打破这一份表面的平和,只装出一副云淡风轻全不在意的姿态。
但每一个人不经意划过她望的目光里,都流露出一种隐秘的窥探,
一切都维持在一种微妙的、不可言说的平衡之中。
感受着四周的目光,周宛初手中的刀轻轻旋入肥厚多汁的牛排里,锐利的刃锋划开肉块,割出一个裂口。
对于这些若有似无的窥视和他们难看的脸色,她是很能理解的。
毕竟坐在这里每一个人都没有料到,从前被他们联手一起赶出周家的孤女,在十年之后,又被请回了同一张餐桌上。
看这顿来得莫名其妙的晚餐,谁知道会不会在他们已经划分好的地盘上再挖出一块来。
或许还有不少人后悔着当年的一时心软,不赶尽杀绝才留了这么一个后患
但周老爷子没开口就也不会有人敢说话。
看着他们脸上那几分意味深长的笑。
周宛初心里清楚,这顿鸿门宴,是她的血亲们特地抽出的宝贵时间,
每一位到场嘉宾都想瞧瞧离开周家这么多年她过得怎么样,还有没有能力在他们面前折腾出什么风浪。
在他们的审视之下,只要自己露出那么点危险的苗头,这些貌合神离的人就会合力把这份威胁捂死在襁褓之中,
这种事对于他们来说已是孰能生巧
这一餐在静默之中吃得别扭,就在边上的侍者端着甜点送上这最后一道菜时,
主坐上的老者终于在所有人漫长的等待之中开口了:
“听周衡说,你就在一个小企业里做个总监?”
话音才起,所有人都停下了刀叉的舞动,四面八方的目光静默地投射过来,灼灼聚焦在她的脸上,无声的等着她的回答。
在这一双双的眼睛注视中,
周宛初像是被突入起来的提问惊到了似的,倒抽了一口冷气,
好一会儿,才略弓着背,目光闪躲游移着,以一种怯弱地姿态回答道:“...是这样。”
“我看过你的履历,这么顶尖的学校,本数硕金,还拿了个法学学位,”他用冷帕擦了擦手,笑容在他苍老的脸上堆砌起层层的皱褶:
“明明可以去更好的地方,为什么不去呢?有什么想法可以和爷爷说一说,合得来,回来帮忙也是好的。”
最后一句话砸在张餐桌上,仿佛挑起了无形的波澜,一时间将这团静水搅成漩涡。
有些人脸上的笑意已经挂不住了,目光不断在对话的两个人之间流转。
周宛初咬了咬下唇,脸上带着几分尴尬和难为情,显然是不愿意再往下说,
而此时,坐在她边上的周荔伸手为她添了点酒,劝道:
“咱们是一家人,小初有什么事情可以和我们说,万一有帮得上的地方呢?”
得到了她的劝慰才开始放下心防似的,周宛初低着头,嗫嚅着:
“留在那是因为...因为我喜欢的人也在那工作,而且待遇也还可以,压力太大的工作不适合我,现在就挺好的。”
听着这个回答,四周的人们互相交换着眼色,几个藏得不好的,脸上已经开始露出了嘲弄的讥笑,
蠢人,
活脱脱一个愚不可及的蠢人。
坐在他们面前的哪有当年那个天骄之女的半分影子?
只不过是个有张漂亮表皮的蠢货罢了,
连周衡也笑着,带着揶揄的神色对边上几个人开口调侃:
“真是想不到我们周家还能出这么个情种,了不得,了不得!”
听着他这番话,这张寂静的餐桌上更是响起几分窃笑,
等着这阵窃笑又归于平静了,周老爷子才慢悠悠地开口说道:“真是女大十八变,小初,你和以前很不一样了,特别是…变得不像周家人了。”
听出了自己父亲几句话里的嘲弄,再加上那四周几分窃笑做起哄,壮了胆似的,周衡更是得意洋洋地接着话说道:
“哪能随便什么人都像咱们自家人呢?对了,爸,上次劝您您也不听,都说了不用太好心,别总是施舍路边的流浪猫流浪狗的几顿饭,啧,“
他顿了顿声,手中的红酒举在空中对着周宛初晃了晃,睨着她的脸,又继续道:
“要是让这些阿猫阿狗误会了能跟着您回家,那多不好,家里留不得脏东西。”
周宛初把头垂得更低了,叫人连她脸上的表情也瞧不清,
只听周老爷子开口截断了四周的窃笑:
“天这么晚了,一会儿回去让周衡送送你。”
“我?”一听自个儿被点名,周衡脸上得意洋洋的笑登时就僵住了,
他是绝不想和周宛初单独呆在一块儿的,今天让她搭了一回顺风车已经够让他的宝贝迈凯伦沾上鼓穷酸气,
就算今晚上出了回气儿,但周宛初始终和自己有仇,谁好吃好喝的请着仇人还带她接送的?
眼珠子一转,周衡捂着额头开口道:“这不行,我喝酒了今天开不了车,让周荔送吧,她可一滴没沾。”
说着,他冲着周荔挑了个眉,
周荔自然心领神会,狐狸眼一笑,出声把他的话头接了过来:
“既然小叔不方便,那就我送她回去吧,正好也好久没见了,我也想和小初好好聊聊。”
*
在被一群人瞧好戏似的送上了车之后,
这辆保时捷911turbos引擎轰鸣,呼啸着奔驰在公路上,两侧的树木在极速的倒退中模糊成一片浓绿。
周宛初坐在副驾驶座,目光盯着窗外,高楼大厦间的霓虹晃动着、跳跃着,仿佛整座城市都在随风摇摆。
车里有着极为浓郁香水味,熏得额侧都在隐隐作痛,她侧着头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
摆脱了那四面八方监视着的目光,没人看见就用不着再摆出那副瑟缩软弱的样子,今晚一个晚上摆出的情绪转换比她一个月的还丰富,装也装得累了。
现在已经是晚上10点,这辆车驶入繁华的闹市区后堵在了一片红海之中,
盯着眼前那片绵延不绝的红色,周荔从后座拿了两瓶水,塞了一瓶到她手里,才开口说了这一路上的第一句话:
“这十年过得真快,一转眼你都快比我高了,我记得当年你走的时候,还矮我半个头。”
“是么?”她捏着那瓶水,面无表情盯着窗外,声音却颤巍瑟缩地轻声应道:“都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记不清了。”
这话是她今晚以来说的第一句发自肺腑的话,
对于周荔这个人,她确实已经记不太清了,
在周家呆了十六年,自己和她也从没说过几句话。
偶尔几次走在一起也会被母亲借故叫走,
她还记得母亲拉着她走到房间里时脸上的欲言又止,像是想说,却又不愿意直白地说出来似的,好半天,才吞吞吐吐地开口道:
“少和她来往,你和她是不一样的人。”
有什么不一样呢?
当年的周宛初并不明白,她也懒得花心思在那些无关紧要的人身上。
就像现在她懒得花心思去应付周荔的搭话一样。
听着她的‘记不清’的回答,周荔从鼻腔里哼出一声轻蔑的笑: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会装呢?记不得?”
“人不能每时每刻都活在回忆里,”周宛初闭上了眼,开口绕着弯打太极,想要把对话终止在此:
“现在过得好就够了。”
周荔抬眸扫过车内的后视镜,透过镜子去看她面无表情的脸,像是想从这张脸上找些什么破绽似的,好一会儿
她艳红的唇角上挑,扯出一抹笑来:
“为什么不能?我每时每刻都活在回忆里,现在过得好也不够,远远不够,我觉得我们是同一类人,应该走在一起。”
她话音落下,坐在身边的女人却没有任何反应,只是这么闭着眼,脸上的漠然甚至没有一丝松动,就仿佛是睡着了一般。
周荔没有得到她想要的回应,她继续开口说道:
“我知道你不信任我,没关系,但我信你,你是个好人,和那帮人不一样。”
前方的车海开始松动了,这辆保时捷911turbos穿梭在其中,
听着她这番略微突兀莫名的话,周宛初缓慢抬眼看着窗外的车流:
“都是一家人,说‘一样不一样’的话,就见外了。”
“一家人?呵,你可比我想象中能忍多了,”周荔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讥讽,听起来分外刺耳,她双手抓着方向盘,车速越开越快,自顾自地说着:
“今晚我们离开的时候,他们都这么殷切地送我们,都是想看看我要怎么羞辱你而已,”
她顿了顿声,继续说道:“但是我绝不会随了他们的愿,你不信任我,在我面前装也没有关系,我会给你你想要的东西。”
这番话落下,
周宛初略微皱起眉,她侧过目光,头一回认真打量着这位多年没见的表姐。
她说得倒是一点也没有错,自己并非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不过是不信任她,装出一副听不懂的样子罢了,
她没有应声接话,只听得周荔的声音再度响起。
“其实本来你也要骗过我了,坐在餐桌上的时候我也觉得,啊,一个天骄之女变成了现在这样,但是呢周衡阴阳怪气那几句话的时候,你就这么坐着,低着头,一声不吭的,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你和我是同类,”
说到这里,周荔顿了顿声,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重,目光却死死地瞪着前方的路,连声音都开始歇斯底里起来:
“你的沉默在他们眼里看来就是怯弱、卑微,被人踩到脸上了也不敢还嘴,因为他们没有被人这样对待过,他们根本无法理解这种感觉,但我知道,你心里一定会想要这群渣滓付出代价,让他们也体验体验你的痛苦,最好是让他们永不得翻身!”
窗外的景物不断向后逆退着,被暖橘色的路灯点缀成河的公路笔直的进入黑夜里,这辆保时捷也沿着这条漫长得不知要通向何方的泊油路奔入夜色中,
车内的沉默维持了很久,久到周荔以为她不会再开口对自己的话有所回应时,才听到周宛初的声音缓缓响起:
“说话是要讲证据的。”
“好啊,那我们就假设,假设你确实清白又无辜,你在外面读了几年书把脑子读傻了,你就是没有能力只能窝在那个小公司里,啊,还喜欢一个和你一样平庸的男人,你就是一个对所有人都没有威胁、一点价值都没有的周宛初,”她猛地一转方向盘,踩下刹车,
保时捷迅速制动停在了原地,冷蓝的灯光轰亮了前方昏暗的路。
周荔像整个人忽然安静了下来,她转过头,沉默地盯着周宛初的脸,像是要看穿她所有伪装下的真实一般,好一会儿,才出声说道:
“...那就算是我求你,我求你今晚的一切都是装出来的,我求你是在玩把戏,”
话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声,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需要鼓足了勇气才能继续往下说似的,连语调上都开始颤抖,
她伸手一把紧抓着周宛初的衣襟拽到自己面前,咬牙切齿着:
“你要对我负责。”
看着她这副样子,周宛初皱了皱眉,
她反擒住周荔的手一把扯开,脸上仍是那副和和气气的神情:“这种话可不能乱说。”
话音落下,眼前的周荔却忽然笑了,只见她抬起手,从领口一颗扣子一颗扣子地解开衬衫,
解了纽扣向两边扯开,纤细收窄与饱满起伏的成熟线条就暴露在人眼前,
白皙的皮肤上是一道又一道抽打过的红痕,有些结了痂,有些才初初破皮见肉,泛着新鲜的红,新旧就如此交叠着、覆盖着,躲藏在衣衫之下。
她扯住周宛初的手,用她冰凉、修长的指尖贴在自己胸口的伤痕上,
贴着那些凹凸不平的肌肤,字字句句都清晰地说道:
“你知道么,十一年前你父亲死的时候,我听到他们说要让你来替我,但是你跑了,是你让我又一次回到了深渊里,周宛初,你对我有责任,你必须带着我把这群渣滓一起拖进地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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