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艾自强这番话,程芙一颗心揪了起来,
来之前她已经知道艾自强的为人,耿直老实,但也料不到这个人能这么直接,说得这么不留情面,
看他眼里的毫不退让,还有那几分戒备,或许是程安那通直接上门塞钱的做法叫他提心吊胆,更有防备,
这事恐怕一时之间再难办了,
程芙正想着,忽听周宛初的声音还带着那几分笑意响起:
“看来这纸还是得在内行人手里才能彰显出价值,我就瞧不出好坏,而且也没什么白送不白送的,艾叔您放心拿,我确实是没什么事儿相求。”
“现在拿了,我只怕以后还不上,”说着,艾自强拿出钱包翻了翻,看着里头零碎的钱,他脸色上有些窘迫:
“玉版特种净皮我心里知道价格,这些怎么也得大几千,无功不受禄,周总,您留个卡号,过两天我把钱汇过去。”
“艾叔说钱就客气了,我拿的时候也没给钱,这纸也是朋友送的,您想,国粹的事儿我不懂,还给我也就是放在我那儿积灰,暴殄天物,”她笑着抵住艾自强递过来的袋子,又往回推了一把:
“艾叔为人干净利落,您要是实在过意不去,还几幅您自己写的字画给我也成。”
看着艾自强眉头紧蹙着,像是还想要开口拒绝似的,周宛初目光落在他身后那面墙上贴着的字画,感兴趣似的,指着其中一副,迅速地扯开了话题:
“这是小艾画的吧?”
“是,小孩子瞎画的,周总见笑了,”艾嫂从厨房里端着切好的水果摆上了桌:
“家里没什么好东西,吃点儿水果。”
“这画得挺好的,小艾有天赋,上回饭局的时候我坐在边上,正巧听见艾叔说外边的兴趣班不靠谱,要给小艾找个好点儿的国画老师,”
她从盘子里拿起一瓣切开的橘子,白玉修长的手抵住鲜橙的橘皮两端,轻轻一用劲就剥好了一小半,
边说着,她边把橘子递给程芙,聊家常似的漫不经心继续道:
“当时艾叔不是说,现在的书画家里最欣赏池珑么?这不是正巧,我和她侄女是同学,还算是相熟,大家都是朋友,推荐推荐也无可厚非,只是现在这些名家对纸墨要求都高,小艾又是个有天赋的好孩子,这样机缘,可不能浪费了。”
听着她这番话,艾自强像是还想要拒绝,可边上的艾婶伸手拽了他一把,又凑过耳边说了两句,艾自强便没了动作,
他就这么僵在原地,好一会儿,脸上回绝的神情终是松动了,捏着袋子的手也往回缩了一下,
程芙一边吃着橘子,一边看着场上瞬息万变的局势,这是她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周宛初,
从进门开始这个女人的脸色就没有变过,无论是被拦在门外,还是艾自强的拒绝,她仿佛都不放在心上,保持着从头到尾一致的和善,
可这和善的背后又掩藏着复杂的心思,
就如同她所说的那样,只要是人,就不会没有弱点,就不会没有欲望,
对金钱艾自强可以无动于衷,但对孩子却不行,
这是正正点中了艾自强的欲望,是叫他不得不欠下的人情。
看着周宛初的游刃有余,程芙想自己这辈子恐怕也学不到她一半儿的手腕,
半晌,只见艾自强将那袋宣纸彻底揽在了胸前:“要是周总不嫌弃,字画的事儿,我就献丑了,对了,周总吃过饭了吗?要是不嫌弃,在我家凑合一顿?”
“好啊,这么久没见了,正好多聊聊”
*
这一顿饭吃完,程芙就知道这件事情已经算得上是打通了一半了,剩下那一半就只等着给小艾找到老师,一切就能水到渠成。
坐上车的时候她看着后视镜里反射出来的,特地下楼送他们的艾自强夫妇,
她心里有做成事儿的开心,但却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
这种难受隐约着膈应在她心里,当和艾自强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时尤为强烈,看着周宛初一字一句轮转得滴水不漏,从小艾的学校到艾婶做的菜,每一句话她都能接得妥当得体,还能引得对方不断地向下聊,
听着艾婶说的那句:
“周总真的是,太会说话了,我都不好意思了。”
她心里的那种膈应别扭就到达了顶峰。
程芙想,从前只有别人费尽心思去讨好周宛初的份,哪有她转着脑子,变着花样去想别人喜欢什么的时候?
想着,她闭上眼,脑海里隐约地浮现着很多年前站在学校操场向上看时,望见的那双冷冽的眼。
“在想什么?”
听见身旁的女人开口问,程芙抿了抿唇,遮掩着回答:“没有,就是在想给小艾找老师的事,你真的认识那个池珑的?”
“见过几次,她是我同学的亲戚,要办到算不上什么难事,不过,”周宛初打着方向,缓慢地从狭窄的巷道中驶出:
“我猜你脑子里想的不是这个。”
“怎么可能不是,”程芙的目光僵硬地望向前方,看着昏黄路灯下泥洼的路,心虚得不敢有一丝的挪动,又否认道:
“你又没有读心术,怎么知道我想什么。”
“你在想,这一点都不像是你认识的周宛初,和你知道的她一点都不一样,”她神色平静如常,仿佛说的并不是自己而是其他人似的:
“她现在的样子虚伪得叫人害怕,是不是?”
程芙没有出声,在这异样的沉默中,她像是听到了她的答案似的,自嘲地扯起笑。
“我想了很久,到底要不要带你来这一趟,”周宛初顿了顿声,又继续说道:
“把我这么庸俗低下的一面放在你眼前,但人是要长大的,程芙,我……”
“没有。”
面对这声突如其来的的打断,她怔了怔,只听程芙的声音继续响起,
“我没有觉得你庸俗,也不会觉得你虚伪,我只是......”她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肚子里搜刮了一圈也没找到什么合适的词来形容,只转过头看着窗外的风景,低声开口说道:
“只是心疼你而已。”
看着车玻璃上倒影出女人的愕然,程芙不自在地捏着勒在身上的安全带,
这话是没有说谎的,
她知道这是别人所说的成熟,是多少人想学都学不来的八面玲珑,可她还是觉得心疼。
如果对于自己这样从小吃喝玩乐爱交朋友的人来说都觉得难受别扭的话,
对于周宛初来说,那更就相当于把刀架在脖子上磨,
这把刀贴着她的皮肉,一点一点擦破,一点一点割进肉里,最后彻底埋入她的血肉之中,进化出一种属于成年人的成熟。
而自己居然一点都没有发现过。
沉默了好一会儿,程芙绞着袖子,开口说道:
“我还记得你大学那会儿,这么多男生喜欢你呢,我跟你出去吃个饭都能碰见好几次帮你买单的,那些人排着队给你示好你瞧都不瞧上一眼,别人说你假清高,还说你这辈子眼高于顶,头都不会低一下,当时我就想,这就是周宛初,她就是这样的,最好能让她一辈子都这样,可是现在你也被迫学会了你不喜欢的东西,所以我心疼。”
周宛初没有应声,车内陷入了一种沉默,坐在驾驶座的女人像是思考了很久才出声说道:
“我带你去个地方。”
在红绿灯前,车子忽然开始调转方向,不再向着市区开,而是上了绕城高速一路向西奔驰而去,缠绕着公路盘旋上了城郊的山顶。
不知这条漫长的路开了多久才停在一条漆黑的小径边上,周宛初打开了远光灯,刺目的白光登时将前方轰亮,也照亮了掩藏在黑夜中走往山坡的小路,
下了车,程芙跟着她的脚步踩过夜露湿润的草坪,向那个小山坡上走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夜幕之中,她听见周宛初的声音被风吹向耳边:
“传说屈原被放逐后在沅江岸边遇见一个渔夫,那渔夫说‘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周宛初顿住了脚步,她转过头望向程芙:
“知道是什么意思么?”
“不知道。“程芙摇了摇脑袋。
“他是说,无论世间是清或浊,只要改变自己都能适应。如果原来的我,做不到想做的事情,那我只能去学做另一个自己,或许你还不明白,或许你觉得我就应该永远站在那个最高的地方,垂下头,看着下面的所有人,但是我想告诉你,”
她顿了顿声,继续说道:
“只要站上去,最低贱杂种、畜生也能变高贵,而摔下来的人,再高贵,也得跪着,这是我离开周家学到的第一件事。”
山顶冷风呜咽作响着擦过耳边,撞得程芙的心中隆隆作响着,
这些话从前她是不会跟自己说的,昏暗夜色中,看着周宛初眼中刹那闪过的野心勃勃,程芙隐约意识到了她想要做什么,
只见周宛初往身后的方向指了指,顺着她指尖望去,是整座城市的霓虹晃荡,
公路像是一条条蜿蜒的金色河流淌在高楼大厦中,星星点点的亮光组成了这座繁华城市的纸醉金迷,她听见周宛初的声音响起:
“我父亲生前说,他要在那建一个整座城市最高的建筑,再把周氏的标志立在最顶端,但他死之后,他所有的一切都被瓜分完了,那块地到了周衡手里,再辗转被他卖给了别人,”她顿了顿声,望着程芙,眼波流转,认真地说道:
“程芙,你相信吗?总有一天我会完成他没做完的事情,站在那个最高的地方,拿回所有属于我的东西,不再让任何人欺辱,你相信我能做到么?”
听着耳畔的冷风呼啸,望着她的脸,程芙嘴唇动了动,缓慢地坚定地说:“……我相信。”
夜风卷起眼前的这个女人的长发翻舞在空中,她身后整座城市的繁华霓虹万家灯火此时都成了她陪衬,
星星点点的碎光落在她那出挑、漂亮的脸上,更叫她的美得动人心魄,
程芙想,她是一定能够做到的,
因为周宛初,就是她见过最勇敢最不服输、最不妥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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