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到五更天, 一向觉浅的孟德豫便被外头的动静吵醒了。
他不耐烦地皱了皱眉,披衣起身,推开屋门喊住了过路的一个小黄门。
“三更半夜的,这是闹什么呢?”
“回孟总管, 是陛下传召。”小黄门答, “陛下半夜苏醒, 不知为何突然传浴,还嘱咐奴才们备凉水。”
“凉水?”
孟德豫面露诧异, 这如今已快入深秋, 天儿是一日凉过一日, 里头就穿一层单衣都受不住,居然还要用凉水沐浴。
“知道了。”
他挥退那小黄门, 回屋后思虑再三,到底有些不放心, 旋即手脚麻利地穿上衣裳, 赶去了司辰殿正殿。
原应躺在榻上熟睡的季渊此时却手执书卷,斜倚在小榻上。
甫一进门,孟德豫便嗅到了殿中散发着的一股微妙的气息,不由得怔忪了那里。
在伺候季渊前,孟德豫也是在司辰殿当值的。
那时的安庆帝好美色,几乎每日都要召不同的妃嫔来侍寝,还会服药助兴, 一闹就是半宿。
彼时他虽还只是个资历不深的小太监,可男女那些事儿终究还是清楚的。
他算是明白, 为何他这位陛下要大半夜泡凉水。
这殿中散发的是什么气味他一闻便有了数,只他没想到,继位八年来虚置后宫, 素来不好女色的季渊竟也会……
可转念一想,孟德豫觉得此事也很正常,毕竟季渊正值鼎盛之年,恰是血气方刚的时候,若没这些个反应,怕是得传太医来瞧瞧了。
但孟德豫到底是个人精,即便心下一清二楚,也佯作不知,只上前关切道:“陛下可是睡不着?要不奴才命人给您送碗安神汤来,这泡凉水到底对身子不好。”
季渊缓缓抬首,锐利如鹰的眸子对上他,似是一瞬间将他看穿了一般,孟德豫心下一咯噔,顿生了几分心虚。
“不必,下去吧。”少顷,季渊淡淡道。
孟德豫恭敬地应了声“是”,目送季渊起身往侧殿方向而去。
他不由得在心下感叹,也亏得他家陛下是常年习武的身子,不然这么冷的天泡这凉水澡谁人受得住。
*
群臣本以为带狸奴上朝的荒唐事干一次也就罢了。
但他们不知暴君最近发的什么疯,接连好几日都抱着狸奴上朝,甚至还说要大兴土木,在宫中为那狸奴建几座专门的宫殿,搜罗天下珍宝,供狸奴玩乐。
季渊的所作所为在群臣中引起了诸多不满,除了感慨暴君的荒唐,他们更多的是心疼自己费尽心思,好容易积攒的财物。
毕竟若那暴君真要建什么殿宇,势必要从他们身上割肉。
想到要用他们的财物帮暴君去讨好一只小畜生,不少大臣的心里都恨得直痒痒。
这日早朝散,方才又被季渊夺走一架象牙屏风的大理寺卿孙诚一出了朝明殿,便逢上了站在殿门口的苏衍之。
他忙疾步上去,谄媚地笑道:“苏大人。”
苏衍之微微颔首,安慰地在他肩上拍了拍,边走边道,“孙大人也不必难过,一架象牙屏风罢了,陛下喜欢拿去便是,我们这些为人臣的,何必贪恋财物,为南境效力,为陛下效忠才是正事。”
孙诚强笑了一下,心下却不以为然,这位首辅大人说得倒是轻巧,那架象牙屏风,可是南境有名的雕刻大师顾恺之作,其上活灵活现地雕刻了春夏秋冬四季耕猎图,仅此一副,价值难以估量,乃是稀世珍品。
“苏大人说的是,说的是。”虽心下不这么想,可孙诚面上还是叹了口气,一脸痛心疾首,“可苏大人您不知,下官倒不是心疼那架屏风,正如下官先前所说,这南境都是陛下的,陛下想要什么都是理所应当。下官只是感叹陛下夙兴夜寐,对于政事一向勤勉,可最近也不知怎么了,竟……唉……”
看着孙诚这副唉声叹气的模样,苏衍之也是面色沉重。
“说到此事,本官倒是要提醒孙大人一句。近日本官偶然在外头听见一个荒谬的传闻,竟言陛下身边的狸奴是妖精所化,魅惑君王,这才使得陛下最近无心朝政,做出如许匪夷所思之事。”
“狸奴成精!”孙诚被这话吓得不轻,猛一提声,惹得四下的大臣都纷纷好奇地转头看来。
孙诚慌忙捂嘴,压低声儿道:“苏大人,到底是谁在传这话?”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宫门口,苏衍之回答道:“这……我倒是不知,许是那些居心叵测之人吧。不过,本官向来不信这些神神鬼鬼的话,孙大人往后若是听见,也莫要当了真,本官的马车就在前头,那本官就先行一步了。”
“唉,唉。”孙诚连连答应,“苏大人您慢走。”
目送着苏衍之远去后,孙诚依旧站在原地回味他方才说过的话。
自古以来,这狐妖魅惑帝王的传说民间倒是流传了许多,可狸奴成精祸乱朝纲,勾引帝王他还是头一回听见。
不过实话实话,那只通身雪白,蓝黄异瞳的狸奴着实生得好看,若化身成美人,定也是个勾人的。
若它真能化形,可是不得了,毕竟帝王被妖精迷惑,沉迷美色,昏聩无度,以至于灭国的故事并不在少数。
听闻这只狸奴还是北域所献,北域欲以此法来对付南境,倒也不是不可能。
孙诚越想越觉得这事儿真,少顷,疯狂地摇了摇头,心下反复道。
莫信莫信!都是假的!
虽孙诚的嘴还算牢靠,并未将此事外传,但悄然间,陛下被猫妖魅惑的传闻在宫中流传开来。
柳拓自同僚处听到这个传闻时,背脊瞬间冒了冷汗,虽说那只狸奴并不是会化形的妖精,可他也知道,那只狸奴的身上的确有猫腻,不会化身美人,却附了个美人的魂魄。
怀揣着这么大个秘密,他略有些战战兢兢,这日夜间上值,入了太医署,便见一负责洒扫的小药童正蹲在地上,不知在看些什么。
“咳,咳。”
柳拓掩唇低咳一声,“做什么呢?”
小药童被吓了一跳,做贼心虚地站起来,“柳,柳太医……”
他捏着一页纸,挠挠头道:“我方才在您房间里打扫,一打开橱柜,便从里头掉出些纸来,正准备捡,但看到上头写的,就忍不住读了起来……”
太医署有不少小药童,平素负责抓药煎药,洒扫整理这些小活,但因着眼前这个分外勤勉,柳拓对他的印象也异常深刻,甚至记得他叫阿耀。
“不必偷偷摸摸的,若是想看医书,往后大大方方来看就是。”
“真的!”小药童阿耀惊喜不已,“多谢柳太医,多谢柳太医,这整个太医署对我们这些人最亲切的就是您了。”
“不必谢,我也是从你们这个年纪过来的,想我当年还没那么多的医书可看呢。”
柳拓弯下腰,帮着整理掉落在地的纸张,待收拾好了放入橱柜中,抬眸却见站在他身侧的阿耀仍牢牢捏着一张。
见他嗫嚅半晌,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柳拓笑了笑道:“想说什么便说吧。”
阿耀这才大着胆子道:“柳太医,你说人真的能附身在狸奴身上吗?”
乍一听到这话,柳拓双眸微张,扯过阿耀手中的纸张,扫了一眼,上头记载的果然是关于“命蛊”的事。
他掩下心底的慌乱,强作镇定道:“这有些药和毒,不过是世人的揣测,其功效未得到证实,与其当做医书,不如当做故事来看。”
“故事……所以这都是假的吗?”阿耀一副迷惑不解的模样,“可我看这上头说得头头是道的,不像是假的啊……”
阿耀凑近柳拓,往四下望了望,压低声儿道:“柳太医,不瞒您说,我方才看到这张纸,还联想到了宫中最近传的沸沸扬扬那事儿呢……”
柳拓面色一白,顿时明白阿耀说的是何事,他笑了笑道:“子虚乌有的事,别当真。”
他顿了顿,又嘱咐道:“阿耀,这上头写的,切记别同任何人提起,知道吗?”
“为什么呀?”阿耀略有些疑惑不解,少顷,才似恍然大悟道,“哦……柳太医是怕旁人说您胡言乱语,胡说八道,以此诋毁于您吧。”
柳拓愣了一瞬,旋即赞同地点了点头,“所以,您千万不能说出去。”
“嗯嗯。”
阿耀连连点头,他往后还要来看书的,又怎会不守信用四处乱说呢。
待阿耀拿着笤帚出去了,柳拓低眸看了眼手上的纸张,只觉像捏了个块烫手山芋般让他紧张不安。
如今正是关于狸奴的传闻被传得沸沸扬扬的时候,这东西大抵是不能留了,幸好今日看到的是阿耀,不是旁人,不然指不定哪天就惹火上身,被冠一个研究邪术,谋害君主的罪名。
他起身去了廊下,眼瞅着四下无人,将那页薄薄的纸丢进了燃烧的药炉中。
然方才投下,忽得吹起一阵奇奇怪怪的风,吹得柳拓一时迷了眼,待他揉着眼睛,再次看向药炉时,便见那纸张已然皱起被彻底烧成了黑色的灰。
他舒了口气,这才放心地折身回了屋。
可他不知道的是,一刻钟后,那张他本以为已付之一炬的纸,却被呈到了御书房的桌案之上,只烧损了一角。
仲七单膝跪地,拱手恭敬地禀道:“陛下命我们监视那柳太医,今日果真让仲九发现了柳太医可疑的行迹,他趁着无人,偷偷摸摸不知想焚毁什么,幸好及时被仲九截了下来。”
桌案前,季渊面色寒沉,将那纸张上的字一一揽过,倏然手掌一用力,揉皱了半张纸。
命蛊?
当真是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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