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七虽未抬头, 却感受到殿内的气息愈发压抑,他清楚那是季渊盛怒的表现,始终垂着头,未敢吭声。
少顷, 才听案前人道:“朕让你查的另一边, 如何了?”
“回禀陛下, 那燕贵人的身子确实是弱,常要昏睡到午后才会醒转。”仲七顿了顿道, “看起来并未有什么异常。”
凝玉阁那厢, 是仲七亲自去盯的, 本以为这位燕贵人应当大有问题,可盯了那么多天, 却并未发现这位燕贵人有丝毫可疑之处,平素就一直呆在凝玉阁中, 根本不外出。
“朕知道了, 退下吧。”季渊淡淡道。
“是。”仲七应答。
桌案上的烛火晃动了一下,花梨木桌案前中已是空无一人。
季渊凝眸盯着那烧毁了一角的纸张看了半晌,忽而站起身,往东侧的小榻而去。
小榻的软垫上,躺着一个毛茸茸的小家伙,它呼吸平稳,可季渊明白, 它根本唤不醒。
他唇角微扬,忽得露出一丝嘲讽的笑, 既为那纸上所描述之物的荒唐,又为这荒唐之物竟解释了先前所有的不合理。
若那纸上所说为真,那眼前的狸奴之所以患上昏睡之症, 根本不是得了什么奇疾,而是命蛊所致。
中蛊之人白天附在猫身,身子昏迷不醒,夜间回到人身,则狸奴会反之陷入沉睡。
季渊缓缓将视线落在东面的一片白墙上。
他本疑惑这条密道究竟是如何泄露出去的,而今再想,知道这条密道的应该依然只有他和这只狸奴。
因狸奴身上附着的是人的魂魄,所以它清清楚楚地知道密道在何处,那竹林女子消失在露华宫中的诡异之事也得到了解释。
按纸上所说,命蛊有起死回生之效,而这宫中确实有一个本该中毒而亡,却半途生还之人。
季渊眸色愈沉,若幽潭般冰冷彻骨,令人不寒而栗。
是或不是,是真是假,一探便知。
翌日,燕沅睁开眼,瞧见眼前飘舞的雪白毛发,便知自己又变成狸奴了。
她略有些丧气,毕竟这几日她着实辛苦,每日早晨一睁眼,看见的就是金碧辉煌的宫殿,还有底下乌泱泱一堆头戴冠帽,手持笏板,头埋得一个比一个低的大臣。
最让她觉得辛苦的是每日都得舔一舔暴君,以表达自己的欢喜。
燕沅不由得在心下感慨,当狸奴可真难!
她伸了个懒腰,然定睛一瞧,却发现自己并未在朝明殿,而是她熟悉的御书房。
再三确认暴君不在殿内后,她不由得惊喜地自小榻旁的窗子跳出去,跑到御花园的院子里,尽情撒欢。
在泥地里打了会儿滚后,燕沅便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她伸长脖子一探,果见季渊阔步往殿中而去。
虽说暴君每日带她上朝的行径确实有些奇怪,可她最近的伙食和玩意儿也因此提升了许多。
人都是懂得感恩的,更何况她如今是狸奴的样子,要什么出息,得讨好主子,才能有美味的鸡腿和小鱼干吃。
她软软地“喵”了一声,朝殿门的方向跑去,圆滚滚的身子随着跑动一晃一晃的。
待凑到季渊脚边,她斜着脑袋在他腿上蹭了蹭,极尽讨好之意。
一只大掌旋即将她捞了起来,燕沅本以为自己又能落入宽阔的怀抱时,对上的却是一双格外冰冷阴鸷的眸子。
她身子一僵,只觉这眼神让人瘆得慌。
她回想了半晌,实在想不到自己到底又做了什么得罪了眼前这人。
但与她对视了一会儿,季渊到底还是将她抱在了怀里,提步进了殿内,只是没像平素那般摸她的头,也没将她放在了膝上,而是随手搁在了花梨木桌案上。
还沉浸在季渊方才可怕的眼神中,略有些瑟瑟的燕沅很安分地团起了身子,缩在那里。
虽身侧的暴君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默,可燕沅总觉得今日的气氛格外压抑,连殿内的温度都凉了几分,且总有一道令人发寒的视线时不时落在她身上。
暴君这人时常阴晴不定,燕沅已然习惯了。
她索性装作不知,闭上眼休憩,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听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
她睁开眼,便见孟德豫疾步进了殿内,神色略显慌乱,同季渊禀报道:“陛下,淑妃薨了。”
本躺在桌案上懒洋洋的燕沅霎时清醒了过来。
淑妃死了!
她不是被打入冷宫了吗?如何死的?
底下的孟德豫继续道:“今日一早,冷宫附近的一个宫婢去井里打水时发现的,听淑妃身边的婢女说,她家主子自被打入冷宫后便一直神智不清,整日嚷嚷着要见陛下。昨夜那婢女一时疏忽打了个盹,不曾想被淑妃逃了出去,许是天黑,一时不意掉进去的……”
坐在上首的季渊始终默默地听着,丝毫不为所动,直到孟德豫说完了他都不曾言语,还是孟德豫等了半晌,忍不住问道:“陛下,这淑妃的尸首该如何处置?”
许久,季渊才淡声道:“问问苏衍之可愿意要,若他不要,该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
说到此处,燕沅突然见他侧首看来,神色冰冷,一字一句道:“朕最厌欺瞒设计朕的人,能留她一个全尸,已是朕的仁慈。”
留全尸?
燕沅吓得一个哆嗦,这是何意?
难不成淑妃并不是失足落井,而是……
想起季渊从前的心狠手辣,燕沅倏然觉得一股寒意窜上来,更加确定,淑妃应当就是眼前之人杀的。
毕竟他睚眦必报,淑妃先前设计给他下毒,这等大罪,他不可能只是轻飘飘给一个打入冷宫的惩罚。
那她呢,若她就是那晚竹林之人的事暴露,下场又会怎样?
孟德豫领命退出殿外吩咐几个小黄门,坐在殿内惶惶不安的燕沅清清楚楚地听见他说了一句“蠢货,按以往的方式处置,自然是丢进城外的乱葬岗”。
燕沅脊背顿时一僵,倏然怔忪在那里。
直到未时前后,在凝玉阁醒来时,她仍有些恍惚,被夏儿伺候着洗漱用膳后,她坐在小榻上,倚着窗子,抬首久久望着被朱墙围起的一片晴空。
夏儿端来熬好的汤药,见燕沅望着外头发愣,低低唤了她两声,“姑娘……姑娘……您该喝药了,这厢儿啊药还是温的,正好入口,再过一会儿怕是要凉了。”
燕沅回过神,看了眼那碗漆黑的药汁,端起瓷碗,抬头一饮而尽。
她今日这般爽快,着实让夏儿有些惊诧,若是换做平时,她家姑娘定会再三推脱,与她撒娇说药苦,不想喝药,今日这般,多少有些反常,她迟疑半晌,问道:“姑娘可是有什么心事?”
燕沅抿了抿还沾着药汁的朱唇,倏然抬眸,定定地看向夏儿。
“夏儿,你想离开这儿吗?”
“离开?”夏儿愣了愣,“离开哪儿?皇宫吗?”
燕沅重重地点了点头。
想到先前那么嚣张跋扈的淑妃,却落得个这样悲惨的下场,虽说她算是罪有应得,可燕沅念及自己,多少有些害怕。
到底狸奴是狸奴,她是她,纵然暴君对狸奴再好,也与她无关。
暴君正在宫中大肆搜寻刺客,若是她的秘密泄露,定然难逃一死。
若是能逃出去,她真的很想去寻她娘亲,再与她娘亲好好地生活在一块儿。
不求过得多么富足,燕沅只是想要一个能真正关心她疼爱她的亲人,如此便足矣。
夏儿低叹了一口气,一出声便打碎了燕沅所有的幻想,“姑娘,这里是皇宫,我们根本出不去!”
燕沅浅淡的笑意顿时凝在了脸上。
是啊,皇宫里外守卫森严,固若金汤,她们就算真的想逃,又该怎么逃,往哪里逃。
沉默少顷,她朱唇轻抿,看着夏儿道:“莫要当真,你家姑娘我不过开玩笑罢了。”
她缓缓转过身,又将视线投向了窗外那片狭窄的晴空。
真可惜……没有机会啊!
*
一个时辰后,皇宫,御书房。
本在殿外守着的孟德豫,忽而被季渊唤了进去。
入了殿,便听那案前人道:“明日,吩咐人将京郊的温泉行宫收拾出来,三日后,朕要带着宫中嫔妃和众位大臣去温泉行宫小住一阵。”
温泉行宫?
孟德豫许久不曾听到这个地方了,安庆帝还在位时,倒是很喜欢带着几个宠爱的妃嫔前往,在周遭群山环绕,风景如画的温泉行宫内颠龙倒凤,不知昼夜。
可季渊即位八年,从未去过那地儿,缘何突然提起?还破天荒地说要带着嫔妃一同前去。
孟德豫疑惑地蹙了蹙眉,骤然忆起前一阵夜里的事儿,蓦地恍然大悟,唇间顿时扬起意味不明的笑。
也是,他家陛下素了这么些年,如今许是终于想通了也不一定。
这当和尚的滋味有什么好,他们这些太监是没了物什无法享受,这万人之上的帝王守着满宫的娇艳的花儿还活得那么清心寡欲岂非浪费。
“是,奴才遵旨。”孟德豫顿了顿,又问,“陛下说要带着嫔妃们前去,不知是哪几位娘娘?”
季渊头也不抬,漫不经心道:“贵人及贵人以上的嫔妃都需伴驾前往。”
孟德豫暗暗在心下算了算,这贵人及贵人以上的嫔妃少说也有十来个。
不管选上了谁,都是件好事儿,这皇嗣总算是快有着落了。
待孟德豫兴高采烈地退出殿外,季渊方才抬首看向睡在小榻上的狸奴,眸色比夜色更沉。
他的手底尚且压着一条细小的密笺。
既有这么一条逃而不得的鱼,他自然要给一个机会,看看他想抓的猎物会不会乖乖落了圈套,自投罗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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