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驾去温泉行宫的旨意传到凝玉阁时, 燕沅正帮着夏儿做新的香包,这香包的香气散得快,顶多七八日,便压不住她身上的气味了。
来宣旨的是御书房的李禄, 他口传完旨意, 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燕沅瞧, 让燕沅只觉如芒在背,浑身不自在。
“燕贵人好生收拾一番, 陛下三日后便启程, 能随行伴驾可是您的荣幸。”
“多谢公公。”燕沅正欲直起身, 便见一双粗糙的手径直朝她伸过来,幸得她反应快, 及时退了一步,才没让他得逞。
李禄面上的笑意一瞬间僵在那里, 少顷, 似有些不悦道:“那,小的就先退下了。”
“公公慢走。”
燕沅强笑着,恭敬地将人送出了门。
待人一走,夏儿便忍不住骂道:“没了子孙根的东西,居然敢妄图轻薄姑娘你。”
听到夏儿这话,燕沅不由得抿唇笑了笑,“你竟也会说这些腌臜话了, 都是从哪儿学来的。”
夏儿讪讪地扁了扁嘴,“都是先前在庄子里, 听后厨那些大娘们说的,奴婢就是生气,上一回他也是这般, 想对姑娘动手动脚的。幸好御书房那狸奴帮了姑娘,不然怕是让他得逞了。”
两人进了屋,夏儿走向角落里的那只大樟木箱,边翻边问:“三日后去行宫,姑娘想带些什么去?”
“只去几日罢了,随便带点吧。”
见燕沅略有些心不在焉,夏儿想了想,笑道:“姑娘昨日还说想离宫,今日就来了圣旨,说让姑娘伴驾去温泉行宫,行宫虽不远,倒也算是离了皇宫了。这种机会可是难得,听说那处风景秀丽,姑娘权当是去散散心也好。”
燕沅淡淡一笑,知夏儿就是在劝慰自己,山水景色有甚好看的,她在渭陵城郊的庄子里呆了十年,每日一抬头看见的不是山便是树,着实是看烦了。
且暴君突然说要出游,不知在想什么幺蛾子,这趟还能不能去得太平还未可知。
但她还是勾唇笑了笑,“你倒也不必急着收拾,慢慢来吧。”
相比于去温泉行宫,她更想出宫去,燕沅暗叹了一口气,可是只怕她这辈子都要耗在这宫里了。
翌日醒来时,看到熟悉的御书房布置,燕沅满意地在小榻上打了个滚,心想着暴君终于是腻了将她带到朝明殿去。
侯在殿外的李福听见动静,碎步跑进来,“圆主子,您醒了。”
燕沅坐在那儿,似回应般冲他“喵呜”了一声,还伸出前爪拍了拍炕桌,李福顿时会意。
“圆主子可是饿了?”
他同小黄门吩咐了一声儿,很快便将准备好的猫食送到了燕沅嘴边。
燕沅埋头在白瓷碗中,慢吞吞地啃食着,吃到半晌,就听殿内响起细碎的脚步声。
抬眸一瞧,便见两个小黄门低身快步进殿,其中一人怀中紧紧抱着一个纸卷,不知是何物。
到了那花梨木桌案前,两个小黄门合力将那半人高的纸卷摊开来,小心翼翼用纸镇压住四角。
其中一人动作稍稍大了些,便听另一人紧张道:“小心些,这温泉行宫的地图可就独此一份,若是坏了,小心你的脑袋。”
温泉行宫的地图?
燕沅好奇地伸长了脖子往桌案上探,待两个小黄门走了,趁着李福不注意,她跳下小榻,爬上了花梨木桌案。
抬首望去,一副偌大的地图赫然呈现在了她的眼前。
虽纸张已泛黄破旧,可上前描画的殿宇与山脉却依旧很清晰,可谓一目了然。
燕沅蹲坐着,将地图四角都看了个遍,看着看着蓦然发现行宫最西面的偏僻之地有一条通往山下的小道。
她正欲再细看,就听一声惊呼,孟德豫诧异的声儿响起,“呀,圆主子怎跳到上头去了!”
燕沅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儿吓得一抖,抬眸便对上男人阴沉的双眸,她心下一虚,正欲跳下桌去,却被一只大掌快一步按住了身子。
如往常般被抱到男人膝上时,燕沅还愣了一瞬,小心翼翼觑了觑季渊的脸色,见没有异样,才将身子放松了下来。
季渊将桌上的地图草草揽了一遍,问道:“行宫的事宜安排得如何了?”
“都按陛下吩咐的去办了。”孟德豫答,“负责守卫的人多分到了主殿附近,若真有刺客,定也难以近陛下的身。”
他顿了顿,又略显期待道:“不过那些娘娘们……陛下想安排在何处?”
孟德豫问罢,燕沅便见季渊伸出手,随意指了指,“就安排在这儿吧。”
她定睛一看,季渊的手不偏不倚,正落在了西面,那里稀稀落落有一片小的宫殿。
孟德豫道了声“是”,心下却难免有些失望,这陛下好容易带着嫔妃出行,怎还安置在离主殿这么远的地方。
坐在季渊膝上的燕沅却丝毫没在意这些,她忍不住盯着西侧那深入山林的小道看了许久,一个主意蓦然在心底窜出了头。
三日后,一群浩浩荡荡的队伍自宫门驶出,穿过整个京城,往温泉行宫的方向而去。
燕沅本还担忧,自己会因昏迷无法前往,没想到季渊因政事耽误了时辰,直拖到未时前后才出发。
那时,她恰好刚醒来不久。
温泉行宫离京城并不远,出了京城不消一个时辰便已抵达了山脚下。
行宫在山腰上,当年建宫的安庆帝为了更便于上山,特意凿了一条利于车马通行的山道,只一炷香便能到行宫门口。
燕沅和夏儿坐在最后头的马车上,与为首的御驾遥遥隔着。待下了车,燕沅忍不住踮起脚尖往前头张望,直到看见那颀长挺拔的身影怀抱着毛绒绒的一团,这才舒了口气。
虽先前季渊命李福为她整理了不少玩具吃食,可燕沅到底有些放心不下,生怕中途出什么差池。
她如今这般情况,光是人逃了根本没有用,想彻底逃掉必须得带着狸奴一块儿。
季渊先行入了主殿后,剩下的人才陆续被宫人带去各自的居所。
这座温泉行宫虽有人把守,但因荒废了八年,已变得破旧不堪,尤其是西面的这片殿宇,听说只是给妃嫔住的,再加上时间紧,宫人们只草草打扫了一番,依然十分杂乱,院中杂草丛生,屋内的墙上满是霉斑,地上甚至还有没铲掉的青苔。
随行伴驾的几个妃嫔都十分嫌弃这儿,听闻要自己选住所,谁也不愿要最靠近西侧,格外破旧的那屋。
那厢儿的屋顶破了个大洞尚且来不及修补,夜风吹进来指不定有多冷。
几个妃嫔推来推去,最后以“位份低,进宫时间最短为由”推到了燕沅身上。
燕沅到底没说什么,只沉默着接受了。
她神情看起来虽委屈,可心底却不知有多雀跃。
待人走散了,燕沅拉着夏儿便进了屋,夏儿却有些紧张,掩在袖中的手都在发颤。
“姑娘,这能行吗?”
乍一听她家姑娘说起此事时,夏儿
吓得心肝直跳,惊诧一向胆怯的燕沅竟敢做出这般危险之事。
“行不行的,总得试试才知道。”燕沅咬了咬唇,“别怕,这儿偏僻不会有人来理会我们,好容易出来,若不试试,指不定一辈子都得被困在宫里了。”
夏儿犹豫了一瞬,重重点了点头。
她在外头也没什么亲人了,与她亲近的也只有燕沅,若是燕沅要走,不管危不危险,她自然也得跟着走。
入夜后,待天彻底暗下来,燕沅带着夏儿偷偷绕到了殿后,踩过茂密的灌木丛,摸索了一会儿,果然见到了地图上那条狭窄的小道。
她们顺着这条小道往下走了约小半个时辰,便惊喜地发现山谷间一条平坦的小路。
附近并无人把守!
“姑娘,能出去,我们能出去!”夏儿激动地拽住燕沅的衣裳。
然燕沅脸上却没有同她一样的欢欣。
毕竟不是逃了就逃了的,宫妃脱逃的罪名不小,指不定会祸及整个燕家,她必须得想个法子,让她既逃的掉,也让他们不再来寻她。
燕沅思忖了一夜,翻来覆去没睡着,加上自屋顶吹进来的寒风刺骨,待天□□明,她才昏昏沉沉地闭上眼。
再睁开,看见眼前陌生的环境时,她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她被带到温泉行宫了。
这个寝殿虽未有司辰殿大,可依旧十分宽阔且奢靡,燕沅抖了抖身子,跳下小榻,在殿内漫无目的地走着。
少顷,只听殿外响起一阵奇特的风声,她顺着声音的源头而去,跳上窗台,便见一人在院中舞剑。
院子正中有一棵百年银杏,正值深秋,风簌簌而过,裹挟着金黄的中杏叶而下。落叶间,那人面容清隽沉冷,身姿挺拔,剑随掌动,行云流水,快得几乎看不清。
能看到的就只有他周围无数被剑划作两半的银杏叶,没有一片沾上他的身。
燕沅一时傻了眼。
还记得她见到季渊的第一日,他就在用剑,只是那剑沾了血腥杀了人,使她对他愈发恐惧起来。
细细回想之下,除了被丢进浴池的那回,她附在猫身大多数时候都过得很惬意。
暴君虽时不时爱耍弄她,吓唬她,眼神也极其可怕,可并未真正伤她性命,反而她平日的吃食和玩意儿都是旁的狸奴不能比的。
至少作为狸奴的主人,暴君并不算坏。
只是,她到底不是狸奴,是人!
她一日比一日苏醒得早,总有一日会彻底摆脱狸奴的身体。
暴君对狸奴的好,无论如何都与她无关。
燕沅看着远处陷入深思时,并未发现耳畔的风声不知何时已然停了,待她反应过来,恰好对上一双阴沉的眸子。
那双眸子盯着她一动不动,燕沅与他对视着,总觉得这眼神里透着几分意味深长。
还不待她细细回味,便被抱进了熟悉且温暖的怀里,一股淡淡的汗味钻入鼻尖。
侯在一旁的孟德豫忙递上干净的巾帕,“陛下,早膳已经备好了。”
季渊随意擦了擦额间的汗,将巾帕丢给孟德豫,阔步入了殿内。
他将狸奴放在圆桌上,抬眸一示意,很快便有小黄门将备好的饭食端到了狸奴面前。
今日的燕沅却并不急着吃,她嗅了嗅喷香的鸡肉,不由得在心下感慨,过了今日或许就再也不能经常吃到那么好的饭食了。
季渊慢条斯理地用着早膳,偶一抬眸,便见狸奴埋下头去,吃得格外得慢,仿佛在细细品尝肉的滋味,显得有些舍不得。
他眸色幽深,少顷,唇间微扬,露出一丝似有若无的笑。
燕沅正吃得津津有味时,忽觉一只大掌久违地落在了她的头顶,轻柔地抚摸着。
“在行宫的这些日子莫要乱跑。”她一抬眸,便见他薄唇轻启,缓缓道,“听闻那林中可有吃人不吐骨头的野兽。”
若是放在从前,燕沅或许就信了,可看着季渊眸中的戏谑,燕沅再清楚不过,他分明就是在耍弄她。
她“喵呜”了一声,埋下头去继续吃,并未理会他。左右都是最后一日了,她不同他计较。
然吃了几口,燕沅却倏然停住动作,愣在那里。
对啊……就是这个!
这一趟来温泉行宫,李福并未跟来,而是守在了皇宫御书房,没了李福紧盯着,燕沅也自由了许多。
她摇着尾巴,蹲在正殿门口坐了一上午,待午膳吃完了,她又慢悠悠地走出去,竖起耳朵听了听周围的动静,趁人不备,顺着树干跳上了屋顶。
温泉行宫不似皇宫那般大,站在正殿的屋顶上,整个行宫尽收眼底。
她如今住的那屋子正挨着西侧的山林,屋顶上还有一个破洞,一眼望去格外明显。
为了让狸奴更容易寻到地方,她有意没在身上佩戴香囊。她站在屋顶,用灵敏的鼻子嗅了嗅,果然自那个方向闻到了她身上独特的香气。
确定了位置,燕沅纵身在屋顶间跳跃,直往气味的源头奔去。
大抵一盏茶的工夫,她在一个破了洞的屋顶上停下,蹲在那儿顺着洞口往里瞧,一下便看到了坐在桌前的夏儿。
燕沅这才放心地跳下屋顶去,可方才落了地,她便感到一阵熟悉的眩晕感扑面而来。
遭了,是时辰到了!
她强撑着往一旁的灌木丛里钻,方才藏起来,身子一歪,彻底没了意识。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屋内,燕沅倏然睁开眼,她支起身子坐起来,披衣正欲下榻,便见坐在桌旁的夏儿快步走过来,“姑娘,您醒了!”
“嗯。”燕沅顿时放缓了动作,问道,“该准备的东西可都准备好了?”
“都准备好了。”夏儿指了指屋内一角,那儿放着两个小包袱,“能放的奴婢都放在里头了。”
燕沅点了点头,忽而道,“夏儿,我有些饿了,能否给我端些吃食来?有了气力,待会儿也好逃……”
“好,姑娘等一会儿,奴婢这就去拿。”
眼看着夏儿离开,燕沅飞快地穿上衣裳,跑出屋去,她拨开灌木丛,寻了好一会儿,终于从中瞥见了雪白的一团。
她将狸奴小心翼翼地抱起来,护在怀里,入屋寻了块大的软布,包住狸奴,藏在那两个行李之中。
夏儿回来时,并未发现那些行李的异常,对于晚上出逃的事儿,夏儿同样很紧张。
天儿逐渐暗下来,山高林密,周围几乎漆黑一片,入了深秋,甚至连聒噪的虫鸣声都听不见,只有晚风扑得树枝簌簌作响,像极了鬼魅之声。
夜色彻底将光吞没后,燕沅不敢多加耽搁,生怕狸奴不见的事被察觉,查到这厢来。
妆匣里的东西,燕沅没有都带走,除了身上本就佩戴的,只拿了一副镯子和一对玉耳环,都戴在了夏儿身上,其余的该放的都放在那儿,尽量不惹人怀疑。
她将装着狸奴的包袱抱在怀里,其余两个小包袱都给了夏儿。
看见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大包袱,夏儿很是疑惑,“姑娘,这里头装的是什么呀,看上去沉甸甸的,要不还是奴婢来拿吧。”
“不必了。”燕沅神色飘忽,“是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东西,我自己拿着便是。”
听燕沅说是重要的东西,夏儿淡淡“哦”了一声,没再多问。
然才入了林中,燕沅却突然停了下来,转而道:“夏儿,将你的衣裳撕下一块。”
她边说,边将怀中的狸奴放下,着手撕下了自己的一片裙角。
夏儿虽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地照做,将撕下的一片衣角,递给了燕沅。
却不曾想,她家姑娘旋即拔下头上玉簪,猛然在手指上一划。
虽不是看得很清晰,但夏儿还是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在空气中逐渐蔓延开来。
“姑,姑娘……”她吓得不轻,但还是努力压着自己的声儿,“您这是做什么!”
燕沅把血染在碎衣片上,将这些衣片随手丢在了两处,又取了一侧的耳环丢在附近,“我们不能就这样逃了,得让他们相信,我们是被野兽拖了去才行。”
顾不上手指上的疼痛,燕沅重新抱起狸奴,对夏儿道:“快走!”
林中漆黑一片,她们没敢打灯笼,生怕被人瞧见,只抓着树干,凭着昨日的记忆,一步步往下探。
也不知走了多久,燕沅恍惚听见些尖细的声儿,声儿虽离得很远,却让燕沅背脊一凛。
她意图加快步子,却觉身子不知为何变得愈发无力,一股燥热自难言处升起,连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这种感觉对燕沅来说似曾相识,可怎么会,她怎么又……
燕沅扶住树干,试图喘一口气,心下不停地安慰自己,因是身子弱,走了太多的山路所致,休息一会儿便好了,然站得越久她越发觉得身子使不上气力。
夏儿看出燕沅的异样,担忧道:“姑娘,您没事吧?”
“我有些走不动了。”燕沅低喘着,“你先走,我一会儿便跟上来!”
“不行,奴婢要跟姑娘在一块儿。”夏儿哽咽道。
“快走。”燕沅使劲推了推她。
夏儿本不该进宫的,都是因为她才被连累,这些日子,若没有夏儿照料,燕沅不知自己会变成什么样。
她始终觉得很对不起夏儿,这一回,纵然她自己逃不掉,也一定要让夏儿离开。
“你若不走,到时我们谁都走不了。下了山,你便当了身上的首饰当盘缠,别回头,一路往南去,我会来找你的。”
夏儿抽了抽鼻子,在燕沅的一再坚持下,才哭着转身往山下逃。
直到夏儿的身影看不见了,燕沅才稍稍放下心,她解开怀中虚虚系着的包袱,露出狸奴毛绒绒的脑袋来。
她忍不住喃喃道:“若是入宫那日没有碰见你,是不是就没了这些荒唐事儿。”
燕沅自认前十几年过得很难,却没想到有一天竟还会狼狈地抱着一个狸奴逃命。
她强撑起身子,继续扶着树干往下走。
身上那种难言的滋味如潮水般重重涌来,将她打得溃不成军,燕沅只强走了几步,膝盖一软,来不及抓住树干,整个身子骤然向山下扑去。
这山虽不算陡峭,但到处都是凸起的尖锐怪石,倒下的一瞬,燕沅下意识抱紧了怀中的狸奴,害怕地闭上了眼。
只望若是没保住性命,自己的死相莫要太过难看才好。
然她等了半瞬,却并未迎来想象中的疼痛,头磕上了温暖坚硬的东西,腰肢似被一条有力的手臂牢牢缠住了。
她缓缓睁开眼,只模模糊糊看到面前人的轮廓,但嗅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那夜无休无止的缠绵又尽数浮现出了她的脑海。
她几乎瞬间便认出了他。
下一刻,低哑阴沉的声儿在她耳畔乍响。
“果然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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