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露华宫的头一夜, 燕沅听着外头沙沙的风吹竹叶声,只觉毛骨悚然,辗转反侧,怎也睡不熟。
直熬到近五更天才勉强睡去, 意识再次复苏时, 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入眼就见脖颈上凸起的喉结。
脑子尚且混沌得厉害,她蓦然伸出舌头, 在那上头轻柔地舔了舔。
抱着她的人身子倏地一震, 燕沅神志回笼, 突然意识到眼前人是谁。
她怔愣了半晌,旋即怯怯地抬眸向上望。
果不其然撞进了那双如幽谷般漆黑的眼眸里, 他眸光深邃锐利,紧紧锁在她身上, 却同从前被她舔后的反应不同, 似乎还有几分燕沅看不懂的东西涌动着。
她不禁缩了缩脖子,正准备蜷起身子将头深深地埋进去时,就被一只大掌快一步提上了桌案。
燕沅放眼望去,底下又是乌压压低垂着的戴着冠帽的脑袋。
坐在案前的人伸手在她脖颈上抚了抚,耳畔旋即响起他那低沉醇厚的声儿来,“朕的圆圆对诸位爱卿的献礼极为欢喜,朕也因此心情大好。今日不若便挑一位爱卿赐……”
季渊顿了顿, 在殿中巡睃了一遍,提声道:“赐黄金千两!”
他话音刚落, 底下便是一阵起伏的吸气声。
黄金千两,怕是够寻常人家吃几辈子了!
殿中站着的不少大臣虽表面不动声色,心底下却是激动不已, 他们虽平时中饱私囊了不少,家底丰厚,可谁会嫌钱多呢,更何况是皇帝赏赐。
正当他们猜测那暴君会挑谁时,便听他继续道:“各位爱卿献的礼取悦的既是朕的圆圆,那这拿黄金千两的人,不如便由朕的圆圆亲自来选吧。”
此时坐在桌案上,只等着暴君发完疯宣布退朝的燕沅闻言一愣,她徐徐转过头,便见身后那人低眸看着她,似笑非笑。
他伸手将她抱起来,凑到她耳畔,以只有她能听到的音量嘀咕了一句,“一会儿下去,看哪个最不顺眼便挑哪个!”
说罢,将她放在了地上。
底下的群臣自然都看见了季渊对着狸奴耳语的场景,心下却不在意,只道他是魔怔了,毕竟一个狸奴哪里听得懂人话。
燕沅蹲坐在原地,抬眸不知所措地看着季渊,只见他神色温柔,笑着道:“去吧……”
这笑容惹得燕沅浑身不适,只能硬着头皮一步步下阶去。
狸奴生得矮小,甫一下到殿中央,燕沅不抬头,看见的唯有袍角和似乎看不到尽头的黑色皂靴。
挑最看不顺眼的……
燕沅费力地昂着头在人群中穿梭,看见的都是极其陌生的脸,有些人看她走近,不为所动,有些人则微微低腰,冲着她谄媚地笑,那一口黄牙露出来,恶心得燕沅面露嫌弃,反窜得更快了!
走了一阵,她步子一滞,忽而瞥见一张熟悉的脸。
不是旁人,正是她那狠心的爹,燕辙远。
若依蕊儿所说,她爹此时应当也已经知道她在山林中遇害之事,可如今她怎么瞧着,都没见他面上有半分伤怀,反是精神奕奕,容光焕发!
她心中颇不是滋味,旋即便听坐在上首的季渊道:“圆圆选的是燕大人?”
季渊话音方落,燕沅便见始终低垂着头的燕辙远双眸微张,面上流露出一丝喜色。
燕沅心下猛地一沉。
原来,她竟还没有这一千两黄金更让他在乎吗?
她骤然转过身,跑到方才冲她笑得最谄媚的大臣边上,蹲坐在他的皂靴旁,冲着季渊的方向“喵呜”了一声。
那旁的燕辙远看到这副场景,唇间的笑容顿时凝滞在那里。
季渊含笑,居然临下地看着这一幕,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被选中的看来是罗大人!”
詹事府詹事罗岿心下狂喜,面上却一脸惶恐,他忙走出来,恭恭敬敬地同季渊施礼道:“臣何德何能!”
“既是朕的圆圆选的,罗大人受着便是。”
季渊瞥了眼身侧的孟德豫,孟德豫登时会意,冲殿外高喊了句“抬上来”!
少顷,便有几个小黄门吃力地扛着两个沉甸甸的大箱子进来,箱盖一敞,金灿灿的光芒瞬间照得众人移不开眼!
“众位爱卿往后多向朕的圆圆献礼。”季渊以手支额,神情慵懒,“自然也能得到这样的机会!”
朝明殿的这一场闹剧罢,李福抱着狸奴跟随季渊回了御书房,将狸奴放在了小榻上,见它精神不振,似有些萎靡,不由得担忧道:“圆主子,您这是怎么了?莫不是饿了?”
季渊闻声抬眸看去,便见那狸奴团起身子睡在榻边上。
许是感受到他的眼神,它微微扬起脑袋,却是幽怨地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地别过头去。
就像是在生他的气!
季渊剑眉微蹙,方才收回视线,便见孟德豫快步入殿,禀报道:“陛下,众位大人又送来不少给圆主子的礼物!”
“同之前一样,命人清点一番后入库。”季渊凉声道。
“是,陛下!”
孟德豫领命退出御书房,想起底下人呈上来的礼品单子,忍不住在心下嘟囔起来。
先前那位首辅大人被罚看了狸奴一夜,事儿传出去,狸奴成精的传闻不但丝毫未消,还愈演愈烈,向季渊进言的奏折几乎堆成了山。
君主变得昏庸无道后,这朝臣是奸是忠,是清是昏,则愈发明了起来。
今日他家陛下在朝堂上来了这么一出,没想到底下那些揣着心思的这么快便都耐不住了。
孟德豫知道,那些大臣献礼倒也不全是为着那黄金千两,不过是见他家陛下对狸奴喜爱至此,想借机阿谀奉承一番,惹得龙颜大悦,指不定还能为自己图些功名前程。
哼,怕是打错了算盘!
李福还在忙着照顾狸奴,孟德豫思来想去,便将清点入库的事交代给了李禄,还嘱咐他该留的留,不该留的东西一律都退回去。
李禄受宠若惊,这差事虽算不上太大,但办好了孟德豫往后定也会多信任他几分。
他疾步赶去皇宫库房外,乍一看见那场面,着实愣住了。
那些大臣们送来的,不单单是金银器物,因着是用来讨好狸奴的,真是千奇百怪什么都有。
李禄蹙眉自那些堆积的箱子中跨过,随手掀开一个盖着红布的物件,却是惊地尖叫一声,猛然一退,险些四脚朝天往后栽去。
“这……这……这怎么还有老鼠!”
“回禀禄公公,这是太常寺少卿胡大人送来的。”一旁的小黄门答道,“胡大人说,狸奴天生喜欢擒鼠,这几只可是他特意命人寻来的珍贵品种,圆主子定然喜欢!”
看着在笼中乱窜,“吱吱”叫着的几只白鼠,李禄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嫌弃地拂了拂手道:“都退回去,还有旁的活物吗?通通退回去!这些如何入库!”
“是,禄公公。”
几个小黄门应声,麻利地在堆了满地的礼品间挑拣起来。
没一会儿,还真从里头挑出了不少活物。
正当几个小黄门要将这些东西拿出去时,李禄偶然一瞥,却指着其中一人,喝止道:“你,等等!”
那小黄门不明所以地看过来,“禄公公,怎么了?”
“将你手上的东西拿来。”他命令道。
“诶……”小黄门将提在手中的东西递过去。
那东西盖着红布,但看形状似乎是只笼子。
小黄门递过去的动作大了些,便听里头倏然传来“喵呜”一声叫。
李禄抬手一把掀开了红布,却是倏然怔愣在那里,里头赫然是一只毛发雪白,蓝黄异瞳的狸奴。
他许久才反应过来,抬眸问道:“这狸奴哪儿来的?”
“回禄公公,这是吏部方大人送来的。”觑着李禄惊诧的表情,小黄门笑道,“瞧着是不是像极了圆主子,奴才们乍一看见也吓了一跳呢。”
确实像极了!
李禄又细细看了笼中的狸奴一眼,无论是体型,还是毛发的颜色及长度几乎是一模一样。
若不是知道北域送来的那只此时正在御书房中,他怕不是就要错认了。
“听闻这是方大人费了好大的气力托人从北域带来的。”小黄门迟疑道,“那这狸奴……还要送走吗?”
“自然是要送走的!”李禄横了他一眼,厉声道,“陛下只要圆主子就够了,再多一只做什么……”
“是,奴才这就送走。”
那小黄门说罢,转身而去,然方才走了几步,却听身后又传来一声“等等”。
他忙止住步子,转过身去,便见李禄低咳一声道:“想了想,多只狸奴跟圆主子作作伴但也不错……就留下吧。”
“唉。”
那小黄门又将笼子提回来,沉默少顷,请示道,“禄公公,那这狸奴该放在哪儿呢?要不……现在就送到御书房去?”
“送什么御书房!给我吧。”李禄伸手接过笼子,“这狸奴野性未训,恐冲撞了陛下,便让我好生□□一阵再说,你先忙去吧。”
“是。”小黄门应声,麻溜地继续干活。
李禄看着笼中的狸奴,蹙了蹙眉。
他其实也没决定好如何处置,但留着,总觉得有一日能用得到。
*
皇宫,御书房。
孟德豫端着点心进殿,看了眼角落里的莲花更漏,再看向榻上的狸奴,知晓此时他这圆主子应当又昏睡过去了。
他将点心端到季渊手边,又给他上了盏茶,“陛下,您先歇息歇息,用些点心吧。”
季渊随意瞥了瞥,又将头转了回来,可抬眸瞧见那小榻上毛绒绒的一团,复又将视线落在了其中一盘桂花糕上。
他恍惚记得,有一日在司辰殿,他恰好抓住了正欲偷吃桂花糕的狸奴。
如今再想,那日想吃桂花糕的应当不是狸奴,而是她。
思及狸奴白日黯然的模样,季渊淡淡道:“将这盘桂花糕给她送去。”
她?哪个她?
孟德豫懵了一瞬,但很快反应了过来,他边觑着季渊的脸色,边试探道,“那奴才这就命人悄悄送到露华宫去?”
见季渊并未反驳,他才放心地端起那盘桂花酥,放进托盘里,折身正欲去办,没走几步,却听背后又传来一句:“等等。”
孟德豫忙止住步子,恭恭敬敬地回过身,便见季渊头也不抬道:“不必说是朕赏赐的。”
“是,奴才遵命。”孟德豫端着托盘出去,直到踏出御书房外,才忍不住暗暗勾唇笑了笑。
男人,果然都是口是心非的东西。
嘴上说着不愿意见,心底还不是惦记着。
小半个时辰后,这道桂花糕便被御书房的小黄门趁着夜色悄悄送进了露华宫。
云蕊接过食盒,听小黄门嘱咐完,才提着进殿去。
甫一踏进内殿,便见燕沅靠着引枕,斜卧在小榻上,昏黄的灯光打在她娇艳的侧脸,映照出诱人的蜜色。
她满目愁容,一双潋滟的杏眸落在手中的书卷上,却是一动不动,心思不知神游到哪处去了。
云蕊抿了抿唇,笑着撩开珠帘,“贵人,您瞧,奴婢给您送来什么好东西了?”
燕沅懒懒地将视线投过来,勾了勾唇,语气却颇有些无力,“是什么呀?”
云蕊将食盒搁在小桌上,掀开盒盖,却是同燕沅卖起了关子,“您猜猜?”
燕沅摇了摇头,她不想猜,也没心思猜。
见她神色黯淡,提不起神儿,云蕊想了想,索性将盒盖打开来。
“贵人,是桂花糕,您可喜欢?”
燕沅怔愣着看着云蕊将那盘桂花糕从红漆食盒中取出来,忍不住伸出手拈起一块送进嘴里。
今日的晚膳燕沅并没有用多少,此时眼见她咬了口桂花糕,云蕊忍不住问道:“燕贵人,好吃吗?”
她期待地看着燕沅,却见燕沅吸了吸鼻子,一滴清泪骤然自她眼中落下,滴在她手中的桂花糕上破碎溅开。
“燕贵人……”见燕沅哭了,云蕊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无声的眼泪很快变成了小声的抽泣,燕沅终于止不住幽幽哭起来。
自六岁马面陈氏将她丢在燕府后,无论被沈氏磋磨得多惨,甚至被下药送进宫,燕沅都几乎不曾哭过。
她今日不想哭的,可实在是忍不住。
尝到这桂花糕的味道,她想起了从前在渭陵的日子,可如今李嬷嬷不在这儿,夏儿也离开了,她身边连个熟悉的人都没有。
外头都当她死了,如今被囚在这阴森森的露华宫中,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出去。
思至此,她哭得愈发厉害,似宣泄一般,云蕊不知如何阻止,只得任由着她哭。
哭了大抵一刻钟,她才逐渐止了声儿,让云蕊打来一盆热水,擦了擦哭得红彤彤的脸。
时辰已然不早,云蕊伺候燕沅躺下,才转而出了殿。
然燕沅却并未睡熟,辗转反侧了许久。
方才哭得狠了,此时喉中干涩得厉害她起身下榻倒了杯水喝,转身看见搁在梳妆台上的铜镜,忍不住坐在了镜前。
她掀开薄透的寝衣,露出光洁白皙的后背来,微微侧身,便见其上仍留有星星点点的痕迹。
都是那夜暴君干的!
谁知道过了整整两日,这痕迹仍然未消。
她不悦地扁了扁嘴,起身往床榻的方向而去,然走了几步,却是骤然身子一僵,怔在了原地。
一股寒意倏然自脚底窜了上来,她飞快地环顾四下,可殿中空空如也,分明什么都没有。
她纳罕地蹙了蹙眉,却总觉得这屋中,似乎有一道视线紧紧锁在她身上,那目光似狼窥视猎物一般灼热滚烫,令她脊背发寒,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她头也不回地爬上床榻,用衾被将自己的脑袋蒙得牢牢的,又莫名想起当年露华宫的事儿来。
不会是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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