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北域二字, 季渊面色微变,他垂眸沉默片刻,才道:“你那师伯叫什么名字?”

    “朱穆。”方昼答道,“草民虽十几年不曾见过这位师伯了, 但前一阵儿却偶然从一师弟口中得知他正身处北域都城……”

    他抬眸偷着看了季渊一眼, 当年北域皇室带人入药王谷求药时, 方昼是知道的,风遂安当年研制成功的命蛊只有两份, 一个种在了他那小师妹的身上, 还有一个则给了一位北域公主。

    因而从一开始, 在得知燕沅被种了命蛊后,方昼便清楚了她的真实身份。

    虽不知, 为何那北域公主会沦落到南境皇宫成为嫔妃,但从眼前这位年轻君王的表情来看, 方昼总觉得他知晓此事。

    “会那针法的可还有旁人?”思忖间, 方昼只听季渊又问道。

    “据草民所知,这世上应当就只有草民的师伯一人。”他如实答。

    季渊剑眉紧蹙,眉宇间笼罩着几分不安,少顷,才直直盯着方昼的眼睛,沉声问:“燕妃娘娘……还能坚持多久?”

    方昼闻言抿了抿唇,“看娘娘如今的身子状况, 至多不超过十日,便会陷入永眠, 再也醒不过来……”

    他话音未落,就听“砰”地一声脆响,杯盏坠地, 霎时摔得粉身碎骨,茶水溅开,在地毯上留下一片深色的水渍。

    季渊低眸瞥了眼不知怎么被碰翻在地的杯盏,只觉心下乱得厉害。

    他扶额低叹一声,道了声:“下去吧。”

    “是。”

    案前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后,季渊复又垂眸看着脚边的碎瓷片,眉目深锁。

    若那朱穆是在南境,要想寻他自然是轻而易举,可如今难就难在他如今身处北域,还是北域都城……

    季渊心绪混乱之际,就听御书房外忽而喧嚣起来,夹杂着孟德豫急切的声儿。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您不能就这么进去……”

    殿门被猛然推开,季渊稍一抬首,便见云漠骞面色沉冷,阔步闯了进来。

    孟德豫实在是拦不住,只得同季渊告罪道:“陛下,奴才……”

    可话还未说完,就见季渊稍一抬手,示意他出去。

    “是。”孟德豫躬身退了出去,还极有眼色地顺手掩上了殿门。

    偌大的殿中一时只剩下了对视着的两人,在这般低沉的氛围下,还是季渊先开口,明知故问道:“太子殿下怎么来了?”

    云漠骞也不与他多作周旋,直截了当道:“孤听闻燕妃娘娘身子不适,心下担忧,便想着来看看,不想这宫中的人一再阻拦,孤就只能用这种法子来见陛下了。”

    季渊静静看着他,看不出喜怒,“朕爱妃的事与太子殿下无关,太子殿下不必如此关心。”

    听得此言,云漠骞眸光愈发寒沉,少顷,定定道:“她是孤妹妹,她的事又怎会与孤无关!”

    他紧紧盯着季渊,却发现他在听到这话时,脸上没有流露出丝毫惊讶,反是剑眉微蹙,似有些不满。

    云漠骞勾了勾唇,不由得面露嘲讽:“你果然早就知道了她的身份……”

    季渊眼神不闪不避,也并未否认云漠骞这话,只起身,缓步行至他面前,默了默,蓦然低声道:“她病了,病得很重……”

    他说话的语气平静,可眸中的黯淡却如何也掩不住,他顿了顿,紧盯着云漠骞道:“北境有一人能治此病,朕想想托太子殿下寻找此人……”

    “谁?”听闻燕沅重病,云漠骞急切地问道。

    “药王谷前谷主朱穆。”

    听得药王谷三个字,云漠骞神色微变,若是他家卿儿的病与药王谷有关。

    难不成是因为命蛊……

    他愁眉紧锁,沉默片刻,旋即回看向季渊,定定道:“孤会派人去寻那朱穆,但不是将人带到南境来!”

    这话虽并未说完,季渊却瞬间明白了云漠骞的意思,立即提声道:“不可能!她如今是朕的妃嫔,绝不可能离宫!”

    季渊语气坚定,浑身散发出的帝王威仪让人心惊,但却吓不住云漠骞。

    他只冷哼一声,缓缓道:“陛下的嫔妃只是燕家女,但她并不是那燕辙远的女儿,而是我们北域的公主,既是北域人自然该回北域去!难道陛下想让她一辈子连自己的身世都不知晓,连亲生父母都见不着嘛!”

    季渊闻言眸色微动,薄唇紧抿,倏然沉默下来。

    一个南境皇帝,一个北域太子,都是无比尊贵之人,此时这两人相对而立,虽未兵刃相见,可对视间气氛却是剑拔弩张。

    孟德豫隐约听见里头的争执声,大着胆子将门打开一条缝,便看到这样令人脊背发寒的一幕。

    他迟疑了一会儿,还是伸手推开门,低声道:“陛下,午膳已备好了,您要去司辰殿用膳吗?”

    季渊闻声抬眸横了他一眼,吓得孟德豫脖子一缩,不敢再言。

    少顷,他才见季渊往前走了两步,又倏然停了下来,侧身道:“太子殿下不如随朕一块儿来吧。”

    那厢,司辰殿。

    夏儿自御膳房端了碗清粥,将燕沅扶坐起来,一勺勺喂了她小半碗。

    温热的粥食一下肚,燕沅的精神多少恢复了些,在榻上躺得久了难受,在她的一再坚持下,夏儿和云蕊才无奈地伺候她起身。

    燕沅披了件大氅,缓缓走出内间,通过敞开的殿门,才发现外头已是白茫茫地一片。

    白雪盖在金瓦上,与朱墙相映,别有一番雅致。

    怪不得觉得今日屋内格外亮堂,原是下了雪。

    此时的雪并不大,只零星飘着几片而已,可站在殿门口的燕沅看着那飘舞的雪花,仍是忍不住扬起了唇间。

    她这辈子并未看过多少雪,渭陵偏南,四季如春,冬日过于暖和,几乎不会下雪,就算下了,也往往积不起来。

    她觉得奇怪的是,她分明那么怕冷,却很是喜欢雪,仿佛是刻在骨子里的喜欢,她痴迷地看了许久,忍不住将步子踏出去,却被身后的夏儿给拉住了。

    “主子,外头凉,您身子还未好呢……”

    “我就看一会儿,一会儿便好。”燕沅用那双潋滟的眸子央求地看着她。

    夏儿到底拗不过她,只能让云蕊去取了把伞,给燕沅撑着,扶着她一步步小心翼翼地踏进院中。

    今年的寒梅开得似乎格外早,在被大雪覆盖的荒芜庭院中露出显眼的点点红,像是落在纸上的朱砂,燕沅忍不住走过去,努力抬起无力的手压在那枝桠上。

    枝桠受了颤动,盖在上头的雪夹杂着嫣红的花瓣簌簌而落,燕沅垂首看着满地落红,神色忽而黯淡下来。

    虽那大夫说她没什么大碍,可自己的身子,燕沅自己清楚,一天比一天更弱,只怕她没剩下多少日子了。

    所以这般美的雪景,她得抓住机会多看几眼才好。

    夏儿打着伞,陪燕沅在雪中站了大抵一炷香的工夫,担忧燕沅受不住,正欲劝她回殿时,只见身侧忽而有一道黑影闪过,再看去就见一人站在了燕沅背后。

    燕沅只觉身子一暖,垂首便见自己被男人宽大的狐裘大氅牢牢裹在了里头。

    “陛下……”

    她只到他肩膀高,费力地抬起头才能看清他的脸。见他面色似有些不悦,不由得疑惑地问道:“陛下怎么了?”

    季渊握住燕沅冰凉的手,沉声道:“外头这么冷,怎的出来了!”

    “躺久了,便觉无趣。”燕沅说着抬眸望向那寒梅,“就想着来院子里赏赏花。”

    季渊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旋即抬手随意折下一支,递给燕沅,淡淡道了句“花有甚好看的”,转而一把将燕沅打横抱了起来。

    看着手中被折下的寒梅,燕沅暗暗扁了扁嘴,腹诽了一句“不懂风雅”,方才抱住季渊的脖颈,问道:“陛下,您御书房的事儿处理完了吗?”

    “嗯……”季渊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句,蓦然有些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道,“有一人,正在殿中等你……”

    “谁啊?”燕沅眨了眨眼,面露疑惑。

    季渊抿了抿唇,“应当是个你很想见的人吧。”

    她很想见的人……

    燕沅想了想,却是没有想到,她正欲再问,季渊却在殿门口将她小心翼翼放了下来,低声道:“进去吧。”

    “陛下不进去吗?”燕沅往殿内望了一眼,又转而问道。

    季渊将大掌缓缓覆在她瘦削的脸上,看着她那双清澈如泉的眼眸,忽而有一瞬间生出反悔的念头,可最后,他还是柔声道:“朕在外面等你,去吧。”

    燕沅纳罕地点了点头,折身走了几步,又回首看了季渊一眼,方才踏进殿中去。

    她提裙缓步跨过门槛,便见一人背身站在西面的窗前,看背影似乎有些眼熟,许是听到动静,他慢慢转过身来。

    “太子殿下……”

    待看清这人清隽的面容后,燕沅觉得有些奇怪,这便是季渊说的在等着她的人吗?

    但这位北域太子她先前不是见过吗?

    让燕沅更奇怪的是,这位北域太子转过身后什么都没有说,只兀自提步向她走来。

    燕沅却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但见他似乎并没有什么恶意,问道:“太子殿下找我可是有什么要事?”

    看着面前的人眼含陌生,对他作出这副警惕疏离的姿态,云漠骞只觉心口一疼,没再靠近,而是停在那儿。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张了张嘴又阖上,反复几回,似乎在纠结究竟要说什么,许久,才自喉中发出低哑的声儿来。

    “卿儿,我是你的亲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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