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第58章
认识她,记住她
201x年,暨宁大学开始送走又一批的大四学生。
只是学校的设备更新了,流程还有些跟不上,领毕业证环节拖了好些日子。
这一天终于全都弄好了,通知学生赶紧过来领掉,不要耽误7月就业入职。
夏星眠拿着那稀烂的打印纸和糊了她一手的油墨,水龙头下洗了好久才洗干净。
这么垃圾且不成熟的毕业证。
现在她相信她的确是回到八年前了。
而她接受这个事实,花了整整五天。
起初她怀疑这是自己的一个梦,就和上次那个没有逻辑的梦中梦一样。
她在网上搜索了许多验梦的办法:捏鼻子让自己窒息,掰手指到小臂,用疼痛刺激自己。能验的方式全试了。
结论无一例外:这不是梦。
她又怀疑这是自己死前的幻觉,回忆自己那种黑暗里下坠的沉沦感,跑到楼顶站着往下看。
然后被报警,当成轻生的失足少女给拉了回来。
她又用一次又一次的睡眠、醒来作为测试,看看时间线是否失序。
结果桌上那闹钟走得比她自以为无比精确的数秒还要准。
她过去25年养成的世界观就此崩塌,进行了重新架构。
……
原来对着极光许愿这么灵的吗,直接灵出时光穿梭?
“陆秋蕊!”
同学在背后叫她。
夏星眠一个哆嗦。
她好不容易接受了自己回到八年前的荒唐情节,可她还没来得及接受自己回到了陆秋蕊的身上这件事。
为什么不是回自己本体的身上啊?
这算什么?
屠龙少年终成龙?
她一边觉得这所有事都太荒谬了,一边又有个理智的声音在她心里说:
这些事情,冥冥中,或许不只是个巧合。
其实这两天,除了用各种作死的方式检验自己是否在做梦外,她还顺便对之前的陆秋蕊做了一些了解。
之前的陆秋蕊就是个很普通的女孩,家境就是一般小康的家庭,父母都是普通职工。她听话乖巧,唯一叛逆的也就是私底下悄悄藏了个电吉他。
抽屉里有她的日记,夏星眠仔细翻阅过了,日记里那个女孩跟她印象里的陆秋蕊完全不是一个人。
她又特地去问了陆秋蕊的母亲:
“咱们家……和姓夏的是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啊?”
问得那叫一个小心谨慎。
张萍翻了个白眼给她:“什么仇,胡说八道什么?咱家清清白白的,哪里有啥仇家!”
这一点让夏星眠确定了一个事实:
陆夏两家没有仇,那么原本的陆秋蕊根本就不可能因为什么宿仇接近她,继而做出后面那么多莫名其妙的事。
而且最关键的一点:
陆秋蕊根本就不会弹钢琴。
她一下子就崩溃了。
难道说,她记忆里的那个「恶人」陆秋蕊,其实是……
她自己?
可是为什么啊?她吃饱了撑的,当年自己找自己麻烦?
她苦思冥想了一路。
没想明白。
同学从后面追上来,走到她身边,撞了撞她的胳膊:“喂,你这两天怎么了,恍恍惚惚的?”
夏星眠叹了口气,说:“我觉得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都好离谱。”
“你……是不是最近失恋了?”同学神情一顿,接着义愤填膺,“我就说那个许景是个渣男,你非不信,非要去追!现在自讨苦吃了吧?”
夏星眠僵硬地转过头,一个字一个字地问:“我还是个直的?”
同学:?
……
看来,那个喜欢男生、热爱看漫画玩吉他、乖巧懂事的名叫陆秋蕊的女孩子,真的不是她记忆里的那个陆秋蕊。
同学又问她:“你校招的时候找好工作了对吧,我记得是个文员,什么时候入职?”
夏星眠心乱如麻,随意答道:“就和大家一样……”
“哎呀,想想以后就要和那些大人一样,过上朝九晚五的社畜生活,还有点小激动呢!”
“嗯……”
社畜?
夏星眠的脚步顿住。
如果她只是做一个朝九晚五的小社畜,那么「陆秋蕊」就不会接近17岁的夏星眠,也不会有财力让陶野给她陪酒。
这样的话,17岁的夏星眠可能会在夏家破产后流落去别的地方,陶野也会在南巷酒吧陪着另外的人……
「夏星眠」和「陶野」这两个人还怎么相遇?
如果她们不曾相遇过,陶野还会存在于她的记忆中吗?
夏星眠忽然意识到了,她现在有了一个选择的机会。
要么选择顺着原本陆秋蕊的生活轨迹活下去,做一个平平凡凡的小咸鱼。
放弃相遇,同时也放弃有关于陶野的一切记忆。开心平淡地过完这一辈子。
要么选择重走一遍那条路。让所有的故事,再度上演。
——即便知道了结局是分开,也要再度重现吗?
夏星眠很纠结地思索着。
她脑子很乱,一时想不出结果来。
有些事,既然暂时无法决定,便先搁置一边。
眼下,她倒是有另一件事很想做。
“那个……我想问一下……”她试探着问同学,“南巷那边有没有一个酒吧?”
“嘿,你要是问我别的酒吧,我铁定得叫你自己去搜一下地图。”
同学得意起来。
“可要说到南巷酒吧,我上个礼拜才和男朋友一起去玩过。话说有个事儿你不知道啊?咱们有个学姐,之前辍学了,现在就在那里打工呢,长得可漂亮了!”
夏星眠呼吸一滞。
她嗓音有点细微的颤抖:
“是不是姓陶?”
“对……”
“叫陶野?”
同学笑道:“诶,你知道呀!”
夏星眠抓住了同学的袖子,略显激动地问:“她是几几届的?”
同学想了想,“嗯……好像比咱们大两届。”
两届……
陆秋蕊的身份证上现在是21岁,那陶野今年应该是23岁左右。
那么那年她和陶野相遇时,陶野的年龄大概在27岁。
之前知道陶野喜欢吃果冻她都兴奋了小半个月,这次知道了陶野的年龄,她的心跳仿佛都在翻倍跳动。
就像一个闸门,一打开,后面的欲望和冲动汹涌而来。
她要去见她。
现在,马上。
夏星眠怕这次的冲动会产生什么别的影响,便找了个口罩和帽子戴上。做什么决定以后再说,她必须得要先去看一看陶野。
自从陶野不告而别,她已经整整4年没有见过她了。
她真的好想她。
知道她就和她同一个城市,她一秒钟都等不了了。
出了校门,打了个出租,直奔南巷。
刚好时间点也对,这会儿正是酒吧刚开门的时候。
一走进那熟悉的小巷子,夏星眠发现这里和记忆中并没有什么不同。就连门口小卖部的老板也只是比她印象中的少几根胡子。
进了酒吧,夏星眠压了压帽檐,屏住呼吸。
她鬼鬼祟祟地四处张望,心都要从胸口蹦出来。
接待的服务员过来,问她是坐卡座还是吧台。
夏星眠用目光搜寻无果,尽量自然地说:“去吧台那边吧。”
服务员:“这边请……”
走向吧台时,她又装作很随意地问:“你们这儿是不是有一个叫陶野的?”
服务员点头:“对啊,您是小陶的朋友?”
“不……我……就是慕名而来。”
“慕名?”服务员笑了,“她一个端盘子的,居然在外面有名气了么?”
看来23岁的陶野还没有开始跳舞。
夏星眠追问:“她在么?”
服务员:“她没来上班呢,您有什么事我可以代为转达。”
“哦……”夏星眠叹了口气,“没事……”
服务员走后,夏星眠一个人在吧台坐了很久,喝了五杯尼格罗尼。
虽然这次没见到,但她还是很开心。那些在国外漂泊的日子,她也喝过不少次的酒,但只有这一次,是因为开心才喝的。
南巷酒吧的尼格罗尼度数调得微高,五杯已经喝得她有点犯晕。她看了眼时间,也差不多该回家了,毕竟她现在还有一个严格唠叨的老妈在家里等她。
改天再来吧。
总能见到。
从酒吧出来,天色已晚。
夏星眠倚着墙壁慢慢地走,手指扶在砖缝里。夜风迎面吹着,属于八年前暨宁的空气包裹着她。
可能真的是喝得有点多,恍惚间,她好像又看见了坠落时那些逆行的破碎的时钟。
每走一步,那些时钟就在她的脚下咯吱作响,然后有水纹般的涟漪层层散开。
她盯着地面,微醺的眼眸眯着。
觉得自己好像又要坠下去。
走到巷子拐角时,她没能稳住身形,踉跄了一下。
忽然,一只胳膊从拐角的另一方伸出,扶住了她。
随后——
清冽的木质冷香,混着梅子酒与淡淡水质感的烟草气息拂到她的脸上。
“你还好么?”
熟悉的声音,隔过4年的光阴,又穿回过8年的距离。
似是从天堂福祉而来。
夏星眠抬起头,从压得很低的帽檐下看向对面的陶野,嘴唇在口罩的遮掩里不停地颤抖。
站在她面前的女人比印象中要年轻一些,黑色大开大合的卷发,不笑时也是弯弯的漂亮眼睛,嫣红的嘴唇像是在黑夜里衔着一朵娇艳玫瑰。
雪白的鼻梁上,一颗浅色的小痣。
难得的,无可挑剔的,大美人。
在短短对视的那两秒里,夏星眠想了很多事情。许多想法流水一样,冲刷击打着她的大脑,来得快,消失得也快。
两秒后,她低下了头,有些僵硬地抽走了自己的胳膊。
草草地说了句谢谢,然后埋头和陶野擦肩,继续回家的路。
她以为自己会多看陶野一些时间。因为在对视的时候,她会在心里纠结那个她想不明白的问题。
她以为自己会纠结得更久一点。
但她每一次都会低估陶野对她那致命的吸引力。
在那白马过隙般的两秒里,她已经做出了决定。
——她要重蹈覆辙。
她必须要让四年后的那个夏星眠,遇见陶野。
她宁愿承受这段最痛苦、最意难平的记忆,甚至走上一条注定会被误解的艰难道路,也一定要在这个故事的最开始,在21岁那场意乱情迷的醉酒后,拥抱她。
认识她,记得她,留住她。
这些执念,注定要成为她上一世和这一世活下去的共同支柱。
就算知道有另一条路可以走,也无法变道。
作者有话说:
临时加更一章。
鉴于很多人说没看懂,那我写明白一点:从第一章开始的陆秋蕊,其实就已经是成熟版的夏星眠了。
(有些小伙伴就问了,那夏星眠怎么会喜欢上年轻的自己呢?其实你们倒回去看的话,会发现我从来都没有以明确的客观角度写过「陆秋蕊喜欢夏星眠」这句话。你们只是被唐黎的想法误导了……)
p.s?我会把前文中比较重要的相呼应的伏笔写在作话里。一些小的细节伏笔就不多写了,当彩蛋留给二刷的小伙伴。
——伏笔=====
【第14章原文】
(南山墓园场景)
夏星眠:“不论以前发生过什么,都已经过去了。”
陆秋蕊轻笑一声,“过去?过不去的。如果你是我,你就会明白,有些执念已经成活下去的支柱了。就算知道有另一条路可以走,也没法变道的。”
59第59章
鬼上身?
在做好决定后,夏星眠回到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桌上铺满白花花的A4纸。
她拿着笔,从自己那已经逐渐模糊的过去的记忆中搜刮出有用的线索。
眼下的情况,说复杂也不复杂,说简单,也并不简单。
她必须要完美地复刻一遍记忆中的情节,她要成为陆总,成为位高权重的陆秋蕊。
然后,她要让年轻时候的自己做金丝雀,让陶野给她陪酒,再让小夏星眠爱上陶野,复刻她们的相知、相处、相依恋。甚至,复刻她们的分开。
因为只有那样,「夏星眠」才会去周游世界,然后在芬兰的极光里回到「陆秋蕊」的身体上,继续促成21岁的夏星眠和陶野的见面。
这是一个闭环。
一个完整的——因果轮回。
如果这个闭环出了错,细节改变,便有极大的概率使得结局一同发生改变。
而如果「夏星眠」的结局被改,没有去芬兰看极光,也没有回到如今这个陆秋蕊的身体上,那么……
原本的陆秋蕊,难道会促使夏星眠和陶野相见吗?
……
不会。肯定不会。
她很清楚。
对于原本的陆秋蕊来说,夏星眠和陶野就是两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而已。一辈子下来,可能连听到这两个名字的机会都没有。
那是不是意味着,如果她不能从极光里回到这一年,陆秋蕊、夏星眠、陶野这三个人,就会处于一个谁也不认识谁的世界里?
不行。绝对不行。
她绝不可以轻举妄动。
她绝不能更改历史、改变结局。
这一秒,夏星眠才忽然明白,在这个过程里,她唯一可以做的,其实只有一件事:
那就是作为除「陶野」「夏星眠」二人外的第三人的视角,看一看当年这些事件的另一面。观察一下在「夏星眠」看不见的角落里,陶野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正好应了她在极光下许的愿望。
——作为旁观者,偷偷,窥视那些过往。
她只能……
做一个旁观者。
笔尖在A4纸上飞快地刷刷书写。
这一年,「夏星眠」是17岁,「陆秋蕊」是21岁,「陶野」是23岁。
陶野在酒吧打工,陆秋蕊刚刚毕业,夏星眠还在念高中,夏家还有一年才会破产。
印象中,陆秋蕊做她的钢琴家教就是在她差不多17岁末的时候。也就是说,她现在必须得抓点紧了,马上发展事业让自己变成一个暴发户,然后还要赶去给17岁的自己做钢琴家教。
钢琴家教……
怪不得「陆秋蕊」钢琴弹得那么好。
原来那就是她自己。
可如果她钢琴弹得这么好,为什么非得走商路成暴发户呢?做个钢琴家不可以吗?
夏星眠便又拿过一张白纸,回忆起那几年里自己结识的钢琴界的人脉,一个一个名字写下来。
她打开手机。先搜索了老师Charlie的行程,看看他现在位于哪个国家。
然后打开便签条,多亏原主陆秋蕊有记录自己各个app账号密码的习惯,仔细找一找,找到买机票的app和支付账号密码,算好签证办下的时间,轻车熟路地买好了一周后去日本的机票.
张萍很奇怪自己的女儿为什么突然性情大变,更奇怪为什么平时胆小老实的女儿会胆儿肥到自己一个人办签证准备出国。
她不止一次对陆航耳语:“你说女儿是不是鬼上身了?”
陆航推一推眼镜,以一种真是给我们新时代正常人类丢脸的表情看着张萍:“我们是坚定的科学唯物主义者。”
夏星眠拉着行李箱走的时候,听到了张萍又在窃语「鬼上身」之类的话。
呃……
其实张萍说得……好像……也没错?
她不就是个上了陆秋蕊身的「鬼」吗。
要是时间充裕,夏星眠或许会好好想一想怎么应对陆秋蕊父母的问题。但她现在时间太紧了,顾不得那些细节,她必须尽快暴富。
乘坐飞机到达日本,按照报道给出的地址找到剧院。
她尝试通过剧院联系到Charlie,但剧院不肯帮她这个无名小卒骚扰Charlie大师。
几番交流后无果。实在没办法,她只能直接给记忆中的Charlie的电话号码打了过去。
好消息是Charlie没换过手机号,真的打通了。
坏消息是果然一接通Charlie就警惕地追问: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你想要干什么。
夏星眠说求您见我一面吧,您不会后悔的。
Charlie直接挂了电话,没理她。
好难……
夏星眠又花了好多心思,花式吸引Charlie的注意,坚称自己拥有不凡的琴技,惟愿和大师交流一次。
磨了好久,厚着脸皮顶着尴尬,个中滋味只有她自己知道有多难捱。
后来Charlie多少被打动了,答应她,见她一面。
他们约在琴室见面。
夏星眠努力想复原当时Charlie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惊艳到Charlie的那个场面,姿势都摆得一模一样,Charlie一进来,她就开始弹。
自从来到这个身体,她还没来得及摸过琴,结果一弹,她就发现了哪哪都不对劲。
弹完后,就连Charlie都说:
你技法不错,甚至有点儿我亲传的味道。但可惜你的身体似乎并不是从小就练习钢琴的,这双手的长度与骨骼也很普通。
或许你可以到达一个让外行人叹为观止的水平。但手指的柔软度与灵活度是需要老天恩赐的。显然你没被恩赐。
简而言之,这个身体没有天赋。
她最多唬唬外行人,想要走职业钢琴的道路,还是被身体素质给限制住了。
不过Charlie还是留了她的联系方式,说挺欣赏她的,可以交个朋友。
夏星眠看着这个身体的手,试着来回活动。
确实不如她的手那么灵活柔软,长度也欠一些。怪不得有些复杂的指法它无法做到。
看来还是得走商路。
Charlie正要走出琴室大门的时候,夏星眠忽然抬头,叫住他。
她说:先生,您刚刚说我们以后是朋友了对吗?
Charlie转过脸,点了点头。
她又说,那您有没有朋友当老板的,我才毕业,想找份工作.
夏星眠买了本日历,在差不多要回国去找小夏星眠的日期上画了个圈,倒着数,她只有300天左右的时间了。
画圈的时候她忽然想:要不变通一下,不要那么暴力地压迫年轻时的自己,她就也不必非得做暴发户。只要在小夏星眠21岁时引导她和陶野见面就好了。
但她马上意识到,不是处于人生低谷的自己,根本就不会一次性喝那么多酒。
不喝醉,还怎么和陶野一夜情结缘?
甚至想得深一些,不是在骄傲被摧折得最低贱的时候,她或许都不会爱上那个给予她最宝贵的温暖的陶野。
她太了解自己的性格了。
所以她知道,除了原本那条路,其实她别无选择。
一定要见面才行啊。
一定要爱上她。
夏星眠进入了Charlie帮她介绍的公司。
说到这份工作,琴室里她开口跟Charlie说这事儿时,她自己都觉得不合适。
人家才客气地说以后交个朋友,然后她马上就跟人提要求,Charlie脸上也有点尴尬。
不过她也顾不得礼节了,时间对现在的她来说是最宝贵的东西,没空去弯弯绕绕。
走的时候,她和Charlie保证,为了感谢他的帮助,她以后一定会引荐一位真正的天才小钢琴家给他做学生。
公司在美国。
她从日本无缝飞去美国,用最快速度办完一切手续。
她在国外焦头烂额了一个月,忙入职,忙着将那些接触到的业务与自己的知识储备融会贯通。
某一天,张萍给她打电话,支支吾吾的。
夏星眠一边埋头忙一边说:“您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张萍:“唉……你之前不是一直想养狗吗,你爸和我都不叫你养。昨天叫你爸去抱了一只小狗回来,你……能不能别老在国外,回国发展其实也挺好……”
夏星眠攥紧了手里的笔,低声说了句对不起。没再多说什么,直接挂了电话。
她现在连愧疚的空隙都没有了。
她之前最讨厌的就是商业这一块的东西,打小她就对父亲的公司没有丁点儿兴趣。后来上了大学,课业也是逼自己完成。
可现在钢琴的路没法走了。
她只能硬着头皮,在商路上死磕到底。
但好在她是正经重点大学出身的金融专业,当时学得再勉强,也是认真学过的。
小时候多多少少也耳濡目染过父亲打点公司和管理下属的手段,起点要比普通人高出不少.
夏星眠生平最烦应酬。
可是自从入了公司,为了往上爬,她不得不学会了交际,连带着学会喝酒抽烟。
第一根不能拒绝的烟由顶头上司递给她,她接过来,点燃以后抽的第一口,就被迎面刮来的微风熏到了眼睛。
上司教她:“侧着抽,眼睛眯起来,就不会被熏到。”
她说有点呛,还有点苦。
上司:“那就抽带爆珠的吧,万宝路的双爆珠就不错,第一口咬破一个,抽到三分之一的时候再咬破一个……”
夏星眠笑着说好我记住了。
起初是上司给递烟她必须接,后来是工作压力越来越大,她自己也开始在烟酒上寻求慰藉。她是个很看重自尊的人,所以在尊严受挫时格外需要释放。
而真正想要抽烟的时候,根本不需要太刻板地去学。尼古丁刺激出多巴胺的那一刻,就什么都会了。
第一回一次性抽完一整包烟,她晕得瘫在床上,趴在床边吐了快半个小时。
好烦啊……
她晕乎乎地想:她好像在变成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
谄媚,世故,圆滑。
搞艺术时总有自己的小世界。但混职场,她的世界便不可能只有她一人。
人只要凑在一起,就是各种欲望与利益掺杂的兽场。
后来张萍又给她打电话,让她给小狗起个名字。
她忙着手头的事,脑子里草草地刮了一圈,实在是刮不出来什么内容,随口说:“您自己随便起一个吧。”
张萍说了一个名字,问她行不行。
夏星眠压根没听清楚,也没把那名字过脑,语气敷衍:“都行……”
因为她卯着一股劲儿,别人不肯干的活她去干,别人不敢接的应酬她去接,别人休息的时候她从不休息,所以她的晋升之路非常迅速。
上司看得到她的拼命。别人拼命不过是攒口粮攒房子的那种拼,她不一样,就好像是真的有条死亡线在等着她,那个时间点不达成目标的话,她真的会死。就是这种拼命。
所以,领导也非常愿意提拔她。
大半年过去。
夏星眠用这个公司历史上的最短时间爬到了大区经理的位置。
她干得非常好,专业知识过硬,管理手段居然隐隐有种不符合她年龄的雷霆风格,并且从不会因为做出的成绩飘然自满,反而是越来越努力。
又过了两个月,上司和她商量让她去跨国分公司尝试担任副总经理。
夏星眠表示自己想回国内。
上司答应了。
300天,快一年了。时间也差不多了。
差不多——
去见见陶野,和17岁的自己。
60第60章
姐姐,我会一直为你弹
夏星眠有时候会想:要是她之前灵魂还在本体里时,可以早一点这么努力,爬到高位,或许就不会因为钱的问题迟迟不敢和陶野表白了。
可惜,有些事情,只能在特定的心境和性格里才能产生。
她知道,她现在能有所成就,离不开那4年的漂泊和钢琴事业的成功。
对于自己人生的眼界,某种程度上来说,确实可以决定人生的位置。
如果重来一次,21岁的夏星眠可以做上企业高管吗?
不行……
只有25岁的夏星眠才可以。
所以其实她也没有很后悔。
她知道,每一个节点都有每一个节点该发生的故事,不是做完假设后,人就可以在假设里完美地度过一生。
回国以后,夏星眠办好了公司的所有手续,在准备去夏家给小夏星眠做家教之前,先去了一趟南巷酒吧。
因为这一次已经做好了决定,所以她不再戴帽子口罩。
到的时候,赵雯接待她的。她下意识叫对方「赵姐」,赵雯笑开了花,说哎哟您居然知道我姓什么,那方不方便问问您姓什么?
夏星眠张了张嘴,短暂的停顿后,说:“我姓陆……”
说这几个字时,她感觉自己仿佛摸到了「宿命轮回」几个字的脚尖。
“陆秋蕊……”
赵雯看她穿的是商务大衣,里面是衬衫和细领带,很有眼色地叫她:“陆总……”
“……”夏星眠环视酒吧一圈,问,“陶野在吗?”
赵雯:“她在后面小吃台帮忙,您找她?”
“对,拜托您帮我叫一下她。”
在赵雯去后面的时候,夏星眠在附近踱步闲逛。逛的时候看见熟悉的位置上摆着熟悉的电子琴,怀旧的思绪涌上来,不禁走过去坐下,摸起琴键。
好久都没弹了。
谱子几乎都记不得什么了,唯一有深刻肌肉记忆的,只有那首《一步之遥》。
——我和她的见面,该以怎样的场景开头呢?
——应该没有什么比一首《一步之遥》更合适的了吧。
这么想着,她十指放上黑白琴键,开始轻巧跃动。
调子一开始是懒散且风趣的,轻快紧凑。像夏夜星空下围着花坛玩耍的孩子,满满的天真与单纯,还不晓得秋天到来时,花坛里花儿的细蕊该如何枯败。
然后急转大调,高潮迭起,强而有力,欲拒还迎与傲气转身都蕴含在一个个激昂的音符中,旋律里铺陈着那不可遗忘的、永远只差一步的遗憾。
陶野就踏着这样的曲声出现。
她站在远远的地方,门帘旁边,端着托盘。长发微卷,湿润的嘴唇依旧饱满得像朵花,一如既往的美。
夏星眠不说话,看着她,弹着指下的《一步之遥》。
陶野也不打断她,就站在那儿听她弹,眼底幽深,瞳孔里晃着顶灯莹白的水光。
弹到结尾时,夏星眠恍然发觉:
她的第一个愿望,好像已经实现了。
——“我的第一个愿望,如果还有机会,如果能走出去,我一定要找到她,看着她,给她一个人,弹一次《一步之遥》。”
陶野走近了,很有礼貌地开口:“赵姐说,您找我。”
夏星眠听到陶野和她讲话,眼眶就酸了。她强忍住情绪,嗯了一声。
陶野摸了一下琴的边缘,笑着问:“您怎么会弹这首曲子啊?”
夏星眠扯出一个笑,十指又开始敲动,又弹新的一遍。
“你很喜欢这首曲子,对么?”她没有直接回答她,只是一边弹一边问。
陶野有点惊讶:“您怎么知道我喜欢?”
“我就是知道。”夏星眠盯着陶野,“姐姐喜欢,我以后还会给你弹,一直给你弹。”
陶野听到这声「姐姐」,嘴唇抿了抿。
数遍之后,夏星眠弹累了,也估摸着陶野要是继续站在这儿可能要被领班骂了,便起身,看向橱柜里琳琅满目的酒,掏出了钱夹子。
“陪我喝一杯吧?”
她抽出一叠钱,放在了陶野的托盘里。
夏星眠才走出两步,却听到陶野在她身后说:“抱歉,我不陪酒。”
脚步顿住。
夏星眠缓缓转身,带着审视的目光看陶野。
原来最开始的时候,陶野是不陪酒的吗?
那后来为什么愿意陪了呢?
她没有勉强,问:“你们店有会员制么?”
陶野点头。
“这些钱帮我充成会员……”她合上钱夹子,放回大衣口袋,“我以后会经常来。”.
见过陶野,夏星眠便启程做下一件事。
见17岁的她自己。
她知道自己会在每个礼拜天去市立图书馆买书。于是提前等在了她每次都会去的图书休息区,点好奶茶,等着人过来。
看到17岁的小夏星眠走过来,站到书架前去够高处的书时,夏星眠坐在沙发里摸着下巴,啧了一声。
看见年轻的陶野,她满脑子都是:姐姐果然一直这么美,真好看啊真好看。看见年轻时的自己,她满脑子却是:
妈呀,看起来好傻。
尤其是瞅见那一张故作老成的棺材脸,夏星眠叹了口气。
这种感觉要是非要做个比喻,那就和成年后翻自己非主流时期的空间相册说说差不多。
她干咳一声,压下心头那种尴尬的感觉。
等小夏星眠抱着书走过来,到角落的空桌子上去时,她端起奶茶,走过去。
“夏星眠?”
把这三个字念出口,她在心里不禁吐槽:
有没有人说过,自己说自己的名字真的好奇怪。
小夏星眠抬头,奇奇怪怪地看了她一眼,没搭理她。
夏星眠看着她这个臭屁样子,简直想伸手把这颗傻不拉几的小脑袋像转螺丝一样拧下来。
“夏星眠,你最近是不是在找钢琴家教?”
她坐在她对面,耐心地问。
小夏星眠狐疑地看向她:“你怎么知道?”
夏星眠撒谎:“我妹妹在你们学校,你是你们学校挺有名的一个小钢琴家,她说你最近好像是遇到了瓶颈,一直在找合适的老师寻求突破。为了解决这个瓶颈,上次的联欢晚会你都没有上,对么?”
“嗯……”
“我会弹点钢琴,正好最近也想赚点兼职钱,要不给你做家教吧。”
“你?”
“技法上面,我肯定能给你一些指导。”
夏星眠太了解自己当时的瓶颈是什么了,不用说太多,三言两语就让小夏星眠对她立马刮目相看。
“那我……回家和我爸爸说一声。”
沟通完钢琴相关的一些见解后,小夏星眠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夏星眠把自己的微信给了她,说保持联系。
交换完微信,小夏星眠的目光总是往她大衣领口的那枚金属别针上瞥,很好奇的样子。
她问:“你在看什么?”
“很少见有人戴这种没有什么装饰的别针……”小夏星眠低声咕哝着。
夏星眠摸了一下领口的金属别针,低头笑了笑。
“前些日子我在国外发展,那时有个很有名的「别针运动」。只要把一枚别针戴在显眼的位置,就代表自己会保护社会暴力中的受害者。”
“受害者?”
“嗯。不论性向,肤色,种族,性别,宗教信仰,都可以寻求佩戴别针的人的帮助。”
夏星眠按住那枚别针。
“它代表着:「只要你正在遭受暴力,站到我身边来,我会保护你。」”
她把多年前从「陆秋蕊」那里听来的同样的话又和小夏星眠复述了一遍。
她很清楚,在了解别针运动、知道这枚别针代表着什么后,她一定会选择戴上它,这个小夏星眠变成她时,也一定会再戴一次。
她还记得最开始她戴上别针时,上司和她开玩笑:“我觉得愿意戴这玩意儿的都是活菩萨。”
她说:“这是我为人的准则。”
上司:“做个烂好人,落不到丁点儿好不说,你就不怕反而给自己招灾?”
她想起过去,她可怜那些底层阶级被欠债的人,当了3年金丝雀给他们还原本不必还的债务,结果最后还被绑架勒索的事。
她叹着气说:“其实我经历过这种升米恩斗米仇的事。”
上司惊叹:“那你还给自己戴这东西没事找事?”
她微微一笑,“我是不是还没和你说,我为人准则的具体内容?”
上司:“是什么?”
她摩挲着那枚被体温暖得温热的别针,语气很轻,却每一个字都无比认真。
“热忱之心不可灭,纵然这份善意被背叛过千百回。”
上司拍了拍她的肩,说,我很佩服你,真的,不是客套话。
她笑着说这么佩服吗。
上司点头,说,因为罗曼?罗兰说过,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生活的本质后,依然热爱生活。
夏星眠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自己,双唇翕动,喃喃着又说了一遍那句话:“热忱之心不可灭,纵然……这份善意……被背叛过千百回。”
小夏星眠微微睁大双眼,嘴唇也跟着动了动,似乎在复述这句话。
这一刻,她在年轻的自己的眼中,看到了同一个灵魂深处完全重叠的高度共鸣。
毫无疑问。年轻的她,和成熟的她,都在奉行着同一种英雄主义。
夏星眠就知道,不论是现在的自己还是过去的自己。不论她是否知道最后的结果,她都会选择帮助那些人。
「值不值得」这个问题,其实并不是看一件事最后的结果。
那些人犯下的错,是他们生命里需要辩解和面对的罪孽。而对于她来说,她的选择,与帮助的对象是否会恩将仇报和最终结果的好坏都无关。
她在可以选择的时候,选择善良,就够了。
夏星眠不禁想:如果以后陶野知道了她这些事,是会觉得她真好,还是会觉得她真傻?
要是陶野说她好,她就会得意地摇尾巴:
对呀,你才发现我这么好啊?
要是陶野说她傻,她就要赖在陶野身边,抱着她,撒着娇说:
其实当时也是有一点私心的。
然后陶野一定会问她她的私心是什么。
她会摸着那枚别针说:
我希望姐姐遇到困难的时候,也可以站到我身边来。
作者有话说:
——伏笔=====
【第27章原文】
(提及《一步之遥》和陆秋蕊)
陶野解开安全带,闲聊一般,继续说:“第一次见面,她就在弹这首曲子。我那时还不懂,问她怎么会给我弹这首曲,她也不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笑着,然后继续一遍又一遍地弹。我以为她是真心喜欢我,所以提前了解了我的喜好。”
她叹了口气,依然笑着,用玩笑的口吻问夏星眠:“是不是很自作多情?我居然觉得有人会真心喜欢我。”-
【相关科普:在身上显眼处佩戴别针,起源于英国的safetypin运动。2016年英国公投脱欧后排外事件激增,许多少数族群受到歧视和暴力对待。
于是有人在Twitter上发起了「别针运动」。别针代表佩戴者支持种族和性别平权,如果你遇到了困难,走到他们身边,他们会保护你。】
【“热忱之心不可灭,体恤弱者,互相帮助,纵然这份善意被背叛过千百回。”from圆谷】
这就是陆秋蕊/夏星眠一直佩戴别针的含义↑
61第61章
就叫小满吧
夏星眠以为回国后能稍微轻松点,没想到还是一样的忙。
周内忙工作,周末忙着给小夏星眠做家教,紧巴巴挤出点时间才能去南巷酒吧看看陶野。
她本来在公司附近租了间公寓,然而张萍总是催她回家住,所以她偶尔也会回家住几天。
回家时她见到了张萍为她养的那只小狗,是个串串,白色的,看不出是什么品种串的。赵萍给它起名「来福」。
来福的身体似乎不太好,总病恹恹的,没事儿倒很喜欢跑来蹭她的裤脚。
虽然她在家的时间很少,但来福很黏她,她工作时也喜欢趴她脚下。
她也喜欢来福,专门找出了之前公司团建发的质量很好的队服,剪开给来福垫狗窝。
当时团建的时候,大家队服都一样,为了避免拿错,每个人在衣领里写了自己的名字。
她剪到衣领时,看到了自己当时写下的名字。
不是「陆秋蕊」。
而是一个孤零零的单字:
满。
小满……
想起这个已经离她太远的小名,她发了好久的呆。
狗子另外黏的一个人就是张萍,它常常偷偷跑过去,用鼻头亲昵地碰张萍的脚踝。不过张萍总是一副挺嫌弃它的样子。
张萍老是说:“我是为了你才养的这只狗,结果你还是不着家,狗也烦人。”
夏星眠面对陆航与张萍,几乎只有相同的一句话:“对不起……”
不管这只狗是为谁养的,夏星眠都渐渐习惯了它的存在,甚至潜意识里也把它当作了自己的家人。
直到有一天,她回到家。
突然发现那只小白狗不见了。
她问张萍来福去哪了,张萍淡淡地说:哦,病死了。
夏星眠心里一空。
之后,她便很少再回那个家.
南巷酒吧。
夜晚,寒风凛凛,冻得人手疼。
下班的时候,赵雯一拉开后门,就看见一个破纸箱子堵在那儿。
“什么玩意儿?”
她踢了一脚那箱子,里面忽然传来一声小狗的呜咽。
陶野从她后面走过来,见赵雯不动弹,问:“赵姐,怎么了?”
赵雯:“倒霉!不知道谁扔了条狗在这儿。”
她伸手拨拉了一下纸箱子,看到里面只单薄地铺了一些烂衣服,里面的小白狗瑟缩成一团,眼睛病得发红。看起来不是没有主的流浪狗,是被遗弃的。
陶野见了,上前抱起箱子,先把路清理开。
她低头看着箱子里的小白狗,弯弯的眼睛含着笑。
“好可爱啊。”
赵雯哼着笑了一声:“你呀,就喜欢这种白不拉几的东西。”
陶野抬起头,笑着问:“不可爱吗?”
赵雯:“我可奉劝你,别管这破事儿。你看它这样子,估计快要病死了吧,在这儿这么久都没人管,你可别上赶着当冤大头。”
陶野没说话,右手伸进箱子,摸小白狗的脑袋。
赵雯啧了一声。
“花钱不说,关键是——”
她干咳一下,左右环顾,见四下无人才压低了声音,认真地提醒。
“你别忘了你有哮喘,猫狗的毛对你来说太危险了……”
“小时候的病而已,现在已经控制得很好了。医生说,不是极端情况,不会复发的。”
陶野眨了眨眼。
“你看我现在,慢慢接触了酒吧的烟酒气味,也试着上台跳舞,运动量试着一点一点增加,不也没出过什么事吗?”
赵雯哼了一声,装作不耐烦的样子:“无所谓,我也懒得管你这闲事儿。你记得戴好口罩就行!”
陶野从包里取出口罩戴上,然后抱起纸箱子,和赵雯致谢,告别。
她连夜打车去宠物医院,将狗送去治疗。
填单子的时候,填到宠物姓名栏,她想了想,忽然想起小狗身体底下垫的那些剪碎了的衣服。
其中有一块布料,似乎是衣领位置,上面用有些褪色的黑笔写了一个「满」字。
她想:要不……就叫小满吧。
这个字寓意不错。她也希望这只狗狗以后都远离病痛,永远幸福、美满。
想到这里,陶野侧过头去挡着脸打了个喷嚏。
这只狗狗……
她好像真的有点过敏。
狗毛对她来说确实很危险。不过,都没有人肯救它,她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一条小生命就这么死在寒风中。
治了一晚上,狗子的命保住了,但后面还得继续来持续治疗。医生说它是基因里有遗传病,可能就是因为不好治才被遗弃,后续治疗费是一笔不小的数额。
陶野说没事,她会带它来坚持治疗的。
带狗回家以后,狗子很开心,到处跑。陶野隔离出来了一小块地方专门铺了层毛衣做狗窝,然后里里外外重新打扫了一遍。但凡沾了点狗毛的沙发罩和桌布都扯下来仔仔细细洗了个透。
她的大部分布艺用品都是白色的,包括床单,被罩。另一些东西虽然不是白色,但也是简单朴素的浅色,整个屋子看上去非常干净。
她见狗毛都洗掉了,房间又恢复了一尘不染的样子,一直紧着的那口气才松下。
一垂眸,却又看见了还沾着水珠的手。
雪白的手腕上,暗色的刺青,就像白布上沾连的狗毛,似乎有着一样的令她窒息的风险。
她僵住了短暂的一瞬。
然后她马上捂住手腕。
过了两秒,她飞快地放下袖子,遮住那里。
指尖隔着衣袖按在鸢尾花上。轻轻摩挲两下,还能隐约感觉到那里脉搏的跳动。
汩汩、汩汩。
她按住脉搏,不禁走神。
很多人都问过她,为什么要纹一朵鸢尾花。
他们有的人一脸八卦地说,鸢尾花代表着绝望的爱,她肯定是经历了什么情伤。
还有的人说,鸢尾花的花语是我永远想念你,说她可能有一个已经逝去的前任。
她每次都只是摇摇头,笑着说,没有,没那么复杂。
真的没有那么复杂。
她从不讲究什么花语,什么隐喻。
赵雯听她这么说,笑道:“屁咧,那你纹它干嘛?”
她说:“你有没有想过,还有一种可能。其实……只是因为这个图案的形状刚好可以盖住一些东西?”
可惜啊。
有些痕迹,只能遮盖,不能重新抹成一张白纸了。
陶野重新埋下头,继续仔细搓洗掉白床单上的小狗爪印,搓得非常用力。
她像是患了某种有些走极端的洁癖,只要是她目光能触及的东西,一点点污渍都不被允许存在.
周末,夏星眠给小夏星眠上完课,精疲力尽。
刚刚教课的时候,她又很有幸地目睹了父亲言语嘲讽当年的自己的画面,没忍住,站出来说了两句。
17岁的她简直就是个闷蛋,被父亲骂了也不还口。她跳出当时的心境,作为旁观者再去看,便能看出许多不公来。也恨自己不善言辞,总一个人默默受委屈。
站出来维护了小夏星眠后,小夏星眠看她的眼神又不一样了。
夏星眠对她解释:“其实我不止是为了你才这么做。”
可小夏星眠只是红着耳朵,扬起下巴哦了一声。
妈呀……
自从见到小时候的自己,夏星眠心里感慨出「妈呀」这俩字的频率就高了好几倍。
和「妈呀」俩字出现得差不多频率的,还有另一个词:“怪不得”。
怪不得,当初她会爱上「陆秋蕊」了。
面对一个和自己重合度这么高而且又更加成熟的灵魂,谁都会产生迷恋的错觉吧。
想着这些乱糟糟的心事,夏星眠又来到了南巷酒吧。
赵雯亲自接待了她,说:“陆总,您先坐,我去叫陶野给您上酒。”
夏星眠叫住赵雯:“她前段时间不是开始跳舞了吗,今天不用准备跳舞?”
“她这两天身体不太舒服,所以先不跳了。”
“不舒服?”夏星眠神情严肃起来,“她怎么不舒服了?”
赵雯叹气:“她呀,最近养了只狗,又刚好到了秋季的掉毛期。”
“掉毛怎么了?”
“啧……”
赵雯四下看了看,犹豫了一会儿。
“您就别问那么多了,反正她这两天不舒服,您多担待下。”
夏星眠急了:“我不是非要看她跳舞的意思……算了,你叫她来送酒,我自己问她吧。”
赵雯:“那也行,毕竟有些事儿我确实也不好多嘴。”
“嗯,谢谢。”
赵雯转身走了。
没多久,陶野便端着两杯莫吉托过来,长发扎了个松散的低马尾,脸上戴着口罩,眼睛里的水光看起来确实有一点病态。
夏星眠马上坐起来,关切地问:“姐姐,你生病了?”
陶野放好酒,捏了一下裹着鼻梁的口罩金属条,闷闷的声音从口罩下传来:“没事,秋天过去就好了。”
夏星眠想多和她待一待,多给予她一点关心,有些手足无措,沉吟半晌,试探着说:“要不你坐下来,陪我一小会儿?”
陶野颔首:“抱歉,我是真的不能陪酒。我不喝酒的。”
夏星眠忙低头摸大衣口袋,摸出一包万宝路,小心地递过去。
“实在难受,抽两根舒缓一下吧?这个是双爆珠,抽起来很清爽。”
“抱歉,我也不抽烟。”
陶野还是婉拒了。
有哮喘的人,确实不太适合碰烟和酒。
还不清楚这一点的夏星眠却陷入了疑惑。
可是……
她明明记得陶野是会喝酒抽烟的啊。
难道是陶野现在还没学会这些?
她想半天也没想明白,默默地收回了举着烟盒的手,习惯性地取了一根,放进自己嘴里。
「啪」的一声,打火机点燃香烟,烟雾郁郁袅袅地飘出来。
陶野安静地注视着她,良久。
“烟酒会让人看起来有些浑浊,您知道么?”她轻声开口。
夏星眠从唇缝里取下香烟,似笑非笑地看向陶野,“你喜欢不那么浑浊的东西?”
陶野:“嗯……”
夏星眠:“几年前,我还是不抽烟不喝酒的。不过混生意场的人,烟酒都是难免要碰的东西。”
“……”陶野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口吻中的遗憾,就像是可惜一块原本极好的白布染上了黑斑。
“那几年前的您,一定比现在更惹人喜欢呢。”
62第62章
一步之遥
夏星眠进夏家做家教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夏家就迅速地衰败了下来。
夏家的衰落早就有了头,早几年的时候,夏英博就已经做出了许多错误的抉择,而之后几年不过是强弩之末,拆东墙补西墙。
颓势已经不可避免。
夏星眠只是作为观众,又观看了一场世事无常荣枯盛衰的老电影。
之后双亲的自杀也是她无力挽回的。
一开始她做好了准备,密切关注着他们的动向,救了他们好几次。但最后一次,她实在没来得及赶上。
自权欲巅峰掉下来的人,纵然能救一时,也无法救一世。
与此同时,她在公司里顺利升上了分公司总经理。
在夏家破产后,她迅速将小夏星眠接了过来,承诺她:我资助你,我可以供你上完大学,并且绝对不会藉由这段关系逼你和我上床。
小夏星眠一双泪眼看着她,倔强地说:“我可是决定了要还债的!”
夏星眠点头:“我帮你还。”
小夏星眠的泪水扑簌簌地落:“你不会觉得我很傻吗?”
夏星眠叹道:“如果说这算傻的话,那我和你是一样的傻。”
这些本来可以不用承担的债,是由年轻时的她牺牲尊严还掉的,也是由年长时的她付出血汗钱还掉的。
她不后悔。
她始终都认为:博弈失败的是资本家,那些无产阶级的普通工人并没有做错什么。
即使后来有几个不知感恩的。但更多的债主,都是还在茶米油盐里挣扎的普通老百姓。
没什么钱,也无力做什么出格的事,买把青菜都要先细细择下烂叶才肯上称的最普通的人。
她的生活已经够苦了,无所谓再苦一点。希望这个世界另一个角落的人们,生活能好就好一点吧。
帮助小夏星眠完成父母葬礼的仪式,和债务的相关转接。她又怕耽搁了她高考,白天上班,大半夜还要帮小夏星眠复习,给她听写英语单词监督她背课文。
她知道,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给小夏星眠和陶野的相遇铺路。
可是小夏星眠看她的眼神越来越羞涩了。
好了,现在她也理解为什么自己要做个恶人了。
她并不「自恋」,对自己和自己谈恋爱这种事一点儿兴趣都没有。而且她很明白,小夏星眠的感情更多的是依赖,而不是真正的爱情。
现在回想一下,当年她对「陆秋蕊」的感情,好像也的确不是纯粹的爱情。
感恩和感动,谁又能在稀里糊涂的时候分得那么清呢?
这边还在忙小夏星眠的事,另一边,远在岸阳的周溪泛知晓了夏家的破产,着急忙慌就要连夜送钱过来。
夏星眠得了风声,吓得赶紧去机场堵人。
——周溪泛要是拿钱过来了,小夏星眠还怎么可能做她的金丝雀啊?
她的计划可不能乱。
在机场,她拦着周溪泛劝:“夏星眠是个什么性格你也清楚,她那么傲气的人,你拿钱直接往她脸上砸,她能要吗?回头你钱送不出去,你们俩的友谊沾上钱也得变质。这事你别管了,我可以帮助她的。”
周溪泛:“你谁啊?”
夏星眠憋了半天,说:“我、我是她……喜欢的人。”
周溪泛恍然大悟:“哦,你就是她总提起的那个陆姐姐吧。”
夏星眠点头。
“那……那你帮她好了,我确实不该直接插手……”周溪泛攥着银行卡,担心地嘱咐道:“你对她好点啊!”
夏星眠:“会的会的。”
看着周溪泛打道回府的背影,夏星眠松了口气。
小孩子还是好骗。
不管是小时候的她自己还是小时候的周溪泛,看着都傻不拉几的。
心里吐槽完,她马上又默默认了个错。朋友是来帮她的,说人家傻,太不地道了!
因为这阵子太忙,周旋于公司和小夏星眠两处,陆家她几乎没有再回去过。
直到有一天,张萍又给她打了电话。
“唉……这两个月你是彻底不回来了,给你老妈说句实话,是不是因为那只狗不在了?”
夏星眠:“没有,我最近是真的很忙。”
张萍却觉得她这都是借口,叹了又叹,忽然和她道起歉来:“对不起啊,其实是我觉得那只狗病得太严重了,给扔到偏远的小巷子去了。好像是被那儿的人给收养了,要是它对你来说真的很重要,我去要回来。”
“扔了?!”夏星眠手下的动作一顿,“怎么能扔掉呢?我不是给您打钱让您带它去宠物医院看一下吗?”
“那是个串串,没必要给它花那么多钱……”
“可是——”
“好了好了,我这就去要回来!”
挂了电话,夏星眠左思右想,又给张萍微信打了一笔钱。
她说,人家要是想把狗留下,咱们也不要勉强。要是人家愿意还回来,别忘了把钱给收养它的人,好好感谢一下对方。
晚上的时候,张萍打来电话,说来福已经接回来了。
夏星眠问是不是一切都顺利,她说都顺利。
其实张萍没有问人家愿不愿意归还小狗,她是直接索要的。因为她觉得必须得把狗要回来,这样女儿才能常回家。
她也没有给人家酬谢的钱,因为那姑娘看起来也不是很在意酬不酬谢的,她便也没多提.
由于夏家的事,夏星眠有好阵子都没去南巷酒吧了。和张萍通完电话,她给助理打电话:“唐黎,开车过来,送我去个地方。”
说到唐黎——
她做上总经理的时候,给自己招了个助理。面试时,一看到还是嫩瓜蛋子的唐黎,直接就指着她说:就她了。
老熟人,比较了解了,做事她也放心。
唐黎马上开了车过来,等她上车,都没问目的地就直接起步了。
夏星眠微微笑着问:“你都不问问我去哪啊?”
唐黎很机灵地答:“肯定是去南巷酒吧呀!”
“今天先去另一个地方……”夏星眠发送了一个定位给唐黎的手机,“导航到这个花店,我昨天订了一束鸢尾花。”
取了花,又去到酒吧。
赵雯又在门口招待客人,夏星眠一去,就将手里系着金色丝蕾丝的鸢尾花递给她,“拜托您,把这个带给陶姐姐,让她帮我上一瓶威士忌。”
赵雯意味深长地凑近来悄悄说:“你今天留她陪陪你,她应该会答应。”
夏星眠睁大眼睛:“为什么?”
“她今天心情特别不好……”赵雯耸肩,“整个人完全不在状态,估计你说什么她都会懵懵地答应的。”
夏星眠马上追问:“为什么心情不好?”
赵雯摇摇头:“我也不清楚,只知道下午有个女的来找过她,她回家了一趟,然后就变成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了。”
夏星眠只好先到二楼的卡座里坐下,见唐黎还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便指了指一旁的沙发:“你也坐吧。”
唐黎嘿嘿笑:“谢谢陆总。”
夏星眠攥着手,很忐忑的样子。
唐黎:“怎么了呀陆总?”
“别八卦……”
“哦……”
陶野过来时,夏星眠马上站起来,紧张兮兮地问:“姐姐,你没事吧?”
“嗯……没事……”
陶野的状态果然很不好,很是心不在焉。但好在她今天没有戴口罩了,至少身体上应该是有了好转。
夏星眠把唐黎叫过来,把钱夹子递给她,示意她去给赵雯付一笔钱,买下陶野的一段休息时间。
然后她小心地拉陶野坐下。
果然,陶野也没有拒绝。
她把一杯威士忌推到陶野面前,“虽然不知道你在因为什么难过,但你要是想喝点酒,我的酒你可以随便喝。”
“谢谢……”
陶野真的拿起来喝了。
夏星眠沉默了一会儿。
“你知道么,我也经历过特别难过的事情。我那时候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然后我就不停地喝酒。可是喝酒也解决不了问题,第二天醒来,还是会很痛苦。”
她停顿了一下。
“后来想想,要是当时性格不那么憋屈,找个人大大方方倾诉一顿,或许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陶野的瞳孔终于聚焦了,轻轻地笑了笑:“我明白您的意思,真的很感谢您这样安慰我。其实我的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是……送还了一件本来就不属于我的东西。”
夏星眠凝视着她:“你告诉我,那东西是什么。我给你买新的。”
陶野笑着摇摇头:“那本来就不是我的,是我痴心妄想,以为能留住它。”
夏星眠问:“那东西是个人吗?”
陶野:“不是……”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它有人类的意识,也许是愿意留在你身边的。”
“不会……”
陶野回忆起几个小时前,那只小白狗兴高采烈地奔向原主人怀抱的画面,攥紧了手里的酒杯。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
“不管它是什么,都不会留下来……”
夏星眠看着眼前这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陶野,突然有些恨。
她恨起了年轻时的自己。
她恨她当时性格太闷,许多话,许多藏在心底的承诺,明明可以说得更明白一些。
可她却从来都只说些模棱两可的话,不敢向前迈一步,也不甘向后退出。
如果当时她迈出了那一步,结局会不会有不同?
可惜那层窗户纸,到最后也没能捅破。
然后,遗憾就成为了永远的遗憾。
她当年说过一句话,现在同样适用那一年的她:
——“人一旦越过一个坎,再回望过去的自己,就会觉得蠢得不忍直视。”
可她现在不想再做一个蠢人了。有些话上辈子不说,这辈子不说,还要等到哪辈子才说?
于是她伸出手,握在了陶野的手上,带着一点颤抖,万分认真地表白:“姐姐,我喜欢你。是真的喜欢你。你不要觉得这世界上没有人在乎你,最起码我是在乎的。
所有东西,只要你要,只要我有,我都可以给你。钱也好,房子店子钻石,不管是什么都可以。”
她深吸一口气。
“或许你愿意……和我试一试吗?”
夏星眠此刻甚至做好了万全的心理准备,只要陶野点头,她可以不再执着于撮合小夏星眠和陶野。
不论逻辑链将怎样崩塌,她都会用这个身体握住陶野的手,陪她走下去。
陶野的表情僵了一下,然后尽量客气地,将手从对方那烟苦味已经浸入皮肤的手指间抽出,面色透着点微妙的尴尬。
“谢谢陆总抬爱,但我和您确实……不太可能……”
夏星眠呼吸一滞。
陆总……
看来,陶野终究不会喜欢上「陆总」。
有些话——该说的时候不愿说,愿说的时候不该说。
不禁苦笑。
宿命啊,真是……喜欢捉弄人。
她和陶野明明无数次这么近地面对着面,这句表白,却在她们之间永远都只差一步的距离。
前世囿于性格,这一步,不能。
如今囿于躯壳,这一步,无果。
63第63章
鸢尾花下的过往
周末的清晨,没有工作,没有闹钟。
阳光慵懒,透过窗帘的缝隙悄悄钻进来,在被子上投下一道光缝。
虽然出了太阳,可这个季节,还是有些冷的。
床上的人还没有醒,侧躺在松软雪白的被子里,蜷成一团,一只手紧紧握着另一只手的手腕刺青,鼻尖布满又密又小的汗珠。
“不……”
细碎的一些单音字从她唇齿缝里溢出,手指握得发抖。
噩梦惊醒,漉湿的睫毛猛地抬起。
在醒的那一刹那,她习惯性地蹬了一下脚,本就只盖到手臂的被子滑到了床下。
陶野缓缓吐出一口气,睡梦中手指握合得太久,筋肉都酸痛。她坐起来,带着初醒的懵懂,揉了揉有些乱的长发。
然后她看见了床下的被子。
“又踢被子了么。”
她咕哝着,捡起被子,还自言自语地和被子道歉。
“对不起啊,天天都踢你到地上去。”
她拥着纯白色的被子坐在床上,看起来好像一朵裹在白色包装纸里的花。
清晨的第一朵玫瑰,还带着昨夜酣睡后晶莹的露水。
等彻底清醒后,陶野想起今天没有工作,她准备给家里大扫除来着。
于是她先起了床。
第一件事,从床头柜拿出一只新口罩戴上。
走到客厅,她捏着口罩鼻梁金属夹,说:“小满,姐姐一会儿要喷点消毒水,先带你……”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她转过头,看向角落里那个已经空了的狗窝。
半晌,她才有些迟钝地抬手,从耳朵上拉下了口罩带子,摘下这个已经没有必要的防护。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她很懂事地自己安慰自己。
“至少它走的时候是很开心的。而且,我不用再戴口罩了。”
难过在所难免,不过她也习惯了这种来了又去的过程。
其实不论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亦或是一只普普通通的小狗,本质都是一个又一个只能陪伴她人生中有限路途的旅客。
她没觉得这样很悲惨。
相反,她觉得这样挺好。
大家在属于自己的站点下车,这再正常不过了。她不会贪得无厌地想要他们多陪她一程。
她只会感恩:曾经相遇过,已经是弥足珍贵的缘分。
知足常乐。
只要及时知足,负面情绪就永远不会压倒正面情绪。
陶野收拾好了心情,哼着自己编的小曲儿,继续她的大扫除计划。
“洗地板——洗地板——洗完地板洗栏杆。洗栏杆——洗栏杆——洗完栏杆洗毛毯。洗毛毯——洗毛毯——洗完毛毯洗床单……”
她把所有押「an」韵的物品先洗了,然后看着剩下的,嘶了一声。
“啧,你们这些不押韵的,该从哪件开始呢?”
正思考着,手机忽然响了。
陶野接起来,“喂?”
电话这头是夏星眠,她敏锐地从陶野说「喂」的语调里精准品读出了情绪,于是也跟着陶野一起开心:“怎么,感觉姐姐心情很不错的样子?”
陶野轻笑:“因为今天不上班啊,我就有时间可以把所有东西都清洗一遍。”
夏星眠和陶野生活过相当长的时间,所以她知道陶野很爱干净,爱到几乎是洁癖的那种。
女人爱干净很正常,她也从未多想过。
唐黎抱来了文件正想汇报说明,夏星眠压了压手,示意她先别说话。
她握着手机,忍不住嘴角的笑意,弯了腰趴在臂弯里放软了语气:“不用上班的早晨,做做家务,想想就很惬意呢。”
陶野那边应该开着免提,扫地的声音特别清晰:“陆总还在上班?”
夏星眠:“是啊,最近忙着工作交接。”
陶野一开口,又是熟练地把距离感控制在关心和客气之间,给人感觉聊下去也可以,不想聊也能随时无所顾忌地中止。“要跳槽么?”
“准备出来单干了,自己开公司。”
“会很累吧。”
“怎样都是累,自己单干能多赚一些。”
“那就希望陆总一切顺利了。”
夏星眠向后靠进座椅里,轻声说:“上次酒吧里那些话实在是太唐突了,抱歉,希望没有吓到你。”
那天事后她静下心来细想,自己也后怕。当时上了头,竟然有了打破逻辑链的想法,却忽略了命运线被更改后的蝴蝶效应。
如果这个莫比乌斯环被拆毁,她的灵魂都未必还在这个身体里,更别说还记得上一秒对陶野的表白了。即便陶野答应了她,她们怕是也没有办法在一起的。
好在,陶野也没答应。
她心里酸酸涩涩的,说不上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不过有一点好处:知道陶野不会答应之后,她可以放肆地对她说喜欢了。
反正……说再多遍也没区别。
陶野笑着说:“不会啊,酒后的话,我不会当真的。”
“我只是说我唐突,不是说不能当真。”夏星眠按着桌上的一支圆珠笔,发出咔哒咔哒的响动,“我喜欢你是事实。”
“喜欢我的人太多了。”
陶野扫完了地,开始涮拖把了,始终含着盈盈笑意,让人摸不透她的真实想法。
“陆总,加油排队。”
夏星眠有些吃醋,拧起了眉。
“喜欢你的人到底有多少个?”
“数字很重要么。”
“嗯,很重要。”
“我也没有仔细数过。不过您要是现在开始排队,只能排在长尾的最后面咯。”
陶野是开玩笑的口吻。夏星眠却坐直了,圆珠笔的弹簧结构在她手里都快要被捏坏。
“无论喜欢你的人有多少,我都是最喜欢你的那一个。”
她很认真地说。
伴随着洗手池的水声,陶野很客气地说了句谢谢。
夏星眠扶额,此时此刻的这句「谢谢」,和「你是个好人」的好人卡也差不多。
她也不想继续打扰陶野打扫卫生,随便说了两句,就很知趣地挂掉了电话。
唉……
不论是什么时期的陶野,都是这么的让人捉摸不透啊。
一边等待了半天的唐黎开口说:“夏小姐的入学军训已经结束了,马上要举行开学典礼,她想邀请您陪她一起。”
夏星眠:“找个理由搪塞过去,我这几天不想看见她。”
唐黎挠头:“您这么讨厌她吗?”
夏星眠偏了偏头,“也不是讨厌,就……单纯不想翻几年前的空间相册吧。”
唐黎:?
夏星眠现在看到年轻时的自己,比原来还要觉得傻。尤其是酒吧表白无果后。
这个时期的自己太青涩太不成熟了。
不成熟到她竟然隐隐生出了自厌情绪。
这也难免,毕竟没有几个人能顶得住天天都翻阅自己年少轻狂时期的过往。
人们面对自己时,感情总是很复杂。
一边自我怜惜,一边自我贬低。
而在上一次酒吧表白无果后,她就更讨厌起自己来。有些话要是早点说,她也不至于现在这么憋屈。
夏星眠看了下时间,说:“一会儿下班了,直接把车开到酒吧去。”
唐黎:“今天陶小姐不上班啊。”
“我酒瘾犯了,不喝点,今晚肯定睡不着。”
说着,夏星眠拿起桌角的电子烟,先用低毫克的尼古丁解了一下烟瘾。
这些东西一旦成瘾,就成了生活里的必需品。衣服领口、指骨之间,都会浸染上浑浊的味道。什么都没法掩盖纸烟的那股焦油气息。
她熟练地将烟雾吸入肺,看了眼手里的电子烟。
烟仓里注的是果冻味的烟油。
“对了,我上次让你准备赞助酒吧的事情,进行得差不多了么?”她问唐黎。
唐黎点头:“差不多了,已经走完了流程,酒吧老板也将此事下达到了赵雯小姐。从今天开始,以后南巷酒吧给每一个客人的免费小吃都会从瓜子变成果冻。”
夏星眠嘱咐:“多给他们送一点,员工休息室的桌子上也要摆满果冻。”
唐黎:“好的……”
“记得,今天也要带上一束鸢尾。”
下班后,车子先去花店,再去南巷酒吧。
已经很晚了,巷子除了酒吧那扇门,几乎都黑了灯。
赵雯从夏星眠手里接过花束,笑得也似开了花:“哎哟,今天陶野可不上班,您这花儿难不成是给我的?”
夏星眠:“我是想让您帮忙插到休息室的花瓶里,明天她一上班就能看见了。”
赵雯随口说道:“您为什么总送鸢尾花呀,她又不喜欢鸢尾。”
“不喜欢么?”
夏星眠愣住。
“我……看她手腕有鸢尾花的刺青,以为她会很喜欢……”
赵雯摇头,“她手上那个鸢尾只是因为想遮一下之前的刺青,没什么特殊意义的。”
夏星眠马上追问:“遮什么?”
“诶,您就别问那么多了。”
“求您了……”夏星眠被激起了好奇心,拉住想要离开的赵雯,尽量放软了姿态,“告诉我吧。”
赵雯无奈道:“这是陶野的私事,我不好和您说呀。”
夏星眠立刻保证:“赵姐,我不是个坏人,我发誓我对陶姐姐没有一点点坏心思。我只是想多了解她一些,好知道怎么样才是真正对她好。我只是想对她好而已。”
赵雯上下打量着她。
夏星眠信誓旦旦地重复:“真的!”
赵雯望见了她眼底的一片赤诚,叹着气笑。
“啧,难得陶野能遇到您这样的大好人。行吧行吧,就和您坐下喝两杯。”
夏星眠忙客气地迎赵雯一起去到僻静的卡座坐下,叫服务员上了两杯店里最贵的酒。
时间已经过了半夜十二点。
酒吧里的音乐声和鼓点声也比之前稍弱了一些,像激流之后暂时平静的溪水,泛着层层波动后的柔软涟漪。
桌上酒杯里的酒液也在静置的状态下有着细微的水纹。
“她从不会和别人说这些事,要不是上次我陪她去办了些孤儿院的手续,我也不会了解……”
“孤儿院?”夏星眠目光茫然。
赵雯舔着嘴唇上的酒,有点不满地瞪了她一眼:“怎么才说了个开头您就打断呀?”
夏星眠道歉:“对不起,您继续。”
赵雯拿起桌上盘子里免费的果冻,剥开吃了一颗。
“她的亲生父母在她一岁的时候就把她遗弃在了孤儿院门口。她本来不姓陶,可该姓什么,也没人知道。”
赵雯嘴里嚼着果冻,说话却还是很清晰的。
“从孤儿院说起的话,就要聊到收养。说到收养,细讲的话,那故事可就长了。”
夏星眠:“没事,您慢慢说,越细越好。”
“行,那就从第一个说起。”
赵雯爽快答应。
赵雯说,陶野打小就漂亮,一堆小孤儿里面,她向来是最漂亮的一个孩子,所以想收养她的人很多。
收养小孩嘛,谁不想挑个最漂亮的?
夏星眠应和地点头。
赵雯继续讲下去。
陶野第一个挑中的父母,夫妻两口子都是老师,一个教高中,一个教小学。
看上去人都挺好,文化素质高,对她也很好,家境也殷实,一切都挑不出什么毛病。
陶野当然也很开心,她以为,自己终于要有一个所有小孩都羡慕不已的家了。
但人怎么可能不想要自己的亲生血脉呢?
或许是这个民族血液里流淌了几千年的传承本能。好像这个小孩身上流的不是自己的血,就永远隔了一层怎样都无法破除的隔阂。
收养了她后,那对夫妻一直没有放弃做试管。几十万几十万的积蓄往里砸,后来,竟真的成功生下了个儿子。
有了小孩,自然是要养自己小孩的。
那夫妻跟她一边道着歉,一边把陶野又送回了孤儿院。
她挑选的第一个家,就这么在假惺惺的虚伪里,把她又抛弃了一次。
“陶野就是个傻子。”
赵雯轻笑。
“我说这俩夫妻王八蛋。她说那也没什么,他们只是挑了一个最优解,而她无非是他们多走的那一点点弯路。
我说:你白白给人做弯路,难道都不怨恨他们吗?她说世上总有人要走弯路的。
谁能保证自己一生都不会耽误别人?谁又能保证,自己永远都不会成为别人选错的弯路呢?”
“……”夏星眠抿住下唇。
赵雯将果冻的塑料壳扔到桌下的垃圾桶里,接着说。
陶野回到孤儿院后,又有很多人来想收养她,她又做了一次选择。
第二个挑中的夫妻,双方都挺年轻,模样也好。男方是个幽默有个性的纹身师,女方是个温顺体贴的家庭主妇。两个人开了一家店,经济生活都早入了正轨。
刚开始也没出什么事儿。可久而久之,时间一长,有些隐藏着的问题也就出来了。
男纹身师总是爱喝酒吸烟,喝多了吸多了,好则吐一场闷头睡觉,坏则无意识地实施暴力。
于「暴力」两个字而言,最可怕的不仅是拳打脚踢,更是精神与身体的双重侮辱。
男人会趁着醉劲儿强行给他妻子纹身,纹上的,都是极其下流的脏字。
从他酒后的只言片语中可以得知,他的妻子是他花了点不干净的手段先强上了,再硬娶的。女方没什么文化,嫁过来,也只能努力说服自己这多少是个归宿。
也是个可怜人。
无时无刻在这个家庭里战战兢兢,又本能地为他们的婚姻粉饰太平。骨子里,是千百年来受惯了压迫的妇女的奴性。
男人收养陶野的目的也并不单纯,他有时候看她的眼神,根本不像是看女儿。
最过分的一次,他在酒后毫不遮掩地攥住陶野的手腕,目光赤条条盯着她,说,这是他给自己养的小老婆。等妻子年老色衰,陶野就是他的新玩物。
喝醉酒的成年男性,成年女性尚且躲不开,陶野自然也无法避开。
她手腕上最开始的刺青就是在那个时候被那个男人留下的,两个脏得不能再脏的字。
一留,就几乎是跟了她半辈子。
夏星眠好像很久都忘了呼吸。
“后来有人发现了女人身上奇怪的纹身,报了警。派出所了解情况后,为了保证陶野的安全,就把她送回了孤儿院。”
赵雯撑起下巴。
“那应该是她的童年阴影了,她没有和我细聊,但细节绝对比你我想象到的更令人窒息。她一定对男人留下了阴影。”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第三次,她选了一个没有丈夫的单亲母亲。”
夏星眠抠紧桌角,紧张得呼吸都有点颤抖:“这次也是个坏人吗?”
赵雯摇头,“这次不坏。虽然生活清贫了些,不过这个养母对她很好,陶野的名字就是她起的。她特别特别宠陶野,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给她,自己过得苦一点也要给陶野最好的,把她缺的爱全都填上了。勤勤恳恳地将陶野养大,一个硬币一个硬币地凑够了学费,送陶野进了暨宁大学念书。”
夏星眠松了口气:“那就好……”
“好什么呀?”
赵雯唏嘘。
“陶野大二的时候,她养母在给她挣下一年的学费的路上,被大卡车给撞死了!”
夏星眠还没送完的气又滞留在胸腔。
就好像也有一辆卡车撞上了她的大脑。
只是这样听着,她都真真切切地有了那种本以为一切都在变好,却突然之间失去一切的窒息感。
赵雯叹着气,“再接着她就辍学了。她说是没钱继续念,可我感觉她是对上学这事儿有了创伤应激障碍,就是PTSD。一边极端地羡慕其他能上学的正常人,一边又打心眼儿里深度恐惧。”
夏星眠喃喃:“原来是……这样……”
赵雯拿出烟盒,“是不是感觉,好像她走的每一步都是错的?”
“可她当年也没有办法做出更好的选择了。”
“是这样。不过,她自己觉得她总是走错路,所以才一直那么艰难地活着,害了自己,最后也害了别人。”
夏星眠忽然想起:陶野说过,她最喜欢探戈。
——“探戈可以犯错,跳错了,继续跳就好。不像人生。”
指尖缓缓蜷进掌心。
“那个纹身,她没法儿不去在意,于是后来就自己找了个形状合适的图案,盖了一下。”
赵雯取了根烟放进嘴里。
“可惜啊,就算是盖住了,她也还是过不去心里那个坎儿。我老是觉得,她现在有洁癖就是因为小时候的那些阴影,脏乱差的孤儿院,更脏更乱满是烟酒味的纹身室,还有那个刺青,就像个盖都盖不住的污点,永远留在她皮肤上。不管现在怎么遮,都是徒劳了。”
夏星眠困难地咽了咽唾液。
原来……
是有了污点,才有的洁癖。
这一根烟很快就被抽完。
赵雯把烟蒂按进烟灰缸底部,觑着夏星眠。
“按说我不该和您说这么多,但从您看陶野的眼神能看出来,您确实很喜欢她。您又这么有钱,有能力。我就是真的希望,能有一个人把她带到一个更好的世界去。”
短暂的停顿。
“我真的很想看到,她能得到一份足够有安全感的爱,和一个真真正正的家。”
“……”
“我觉得您可以给她。”
“……”
“您可以给她吗?”
“我……”
夏星眠明明知道自己这一世不可以,却还是忍着泪,自欺欺人似的,微小地点了下头。郑重万分。
“我可以……”
赵雯起身,走到夏星眠身边拍了拍她的肩。
她没再说什么,但那种「拜托」的情绪很明显地蕴含在她的动作里。
“等等……”
夏星眠忽然又开口,嗓音沙哑地叫住了正要走的赵雯。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赵雯停住脚步。
“您问……”
夏星眠抬起双眸,直视着赵雯。
她深吸一口气。
“被那朵鸢尾花盖住的,是什么样的脏字?”
赵雯沉默了很久,幽幽地对上夏星眠的目光。她似乎很不忍心将那两个字直接说出口。
最后,她嘴唇濡了濡,只在夏星眠的凝视里做了个不出声的口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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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第64章
第一眼
酒吧那晚之后,夏星眠总想着该做点什么。
她很想弥补一下陶野,尽管陶野之前的人生坎坷和她无关。但她也想用自己的方式去弥补她,对她好,填补她生命里不幸的那一部分。就好像是她经历时间溯洄的使命一般。
好在她如今也有能力去填补。
没过两天的某个下午——
夏星眠让唐黎把车开到了陶野的小区门口。
她知道陶野很在意安全的问题,而「陆秋蕊」始终都不会被划到安全的界限之内,所以她最多也只能到小区门口。
看着表上的时间,差不多是她上班的时候了。
没多久,陶野果然出现在大门里侧,还笑吟吟地和门卫大叔打招呼。
夏星眠本来靠在车上,马上站直了,叫了声:“姐姐!”
陶野顺着声音看过来,见到她,愣了一下。“陆总……您怎么会知道我?”
夏星眠连忙解释:“我没有故意刺探你的隐私,我除了知道你住这个小区,别的什么都不知道。”
陶野没有很在意,笑了笑:“是赵姐告诉您的?”
“不是……”夏星眠诚实地摇头。
她的确没办法解释这个事儿,她总不能说是自己21岁时陶野亲自带她来的。
好在陶野也没有逼她非得要个解释,只是问:“您找我有事么?”
夏星眠点点头,说:“你来……”
她引导陶野走到后备箱那里,等陶野站好,她就拉开后备箱。
后备箱里是塞得满满当当的一片满天星。
夏星眠不问陶野她喜不喜欢,她知道她一问,陶野肯定会出于礼貌说喜欢。她只是静静观察陶野的反应。
陶野笑着说:“真漂亮……”
虽然她在笑,但夏星眠看得出,她眼底其实并没有太大波动。
——看来,满天星不是她喜欢的花。
“没事了,姐姐走吧。”
她合上后备箱。
陶野以为这是要送她的,没想到对方只是让她看了一眼,让她有点哭笑不得。
不过她也没真想要,礼貌道别后便正常去上班了。
夏星眠回到副驾驶,和驾驶座上的唐黎说:“明天换康乃馨。”
第二天,她又守在陶野上班的时间点,还是小区门口。
陶野一出来,她就拉着人家到后备箱那里,拉开,露出满满一车的康乃馨。
陶野的反应还是和上次一样,夸赞得很表面。
送走陶野后,夏星眠思考了一会儿,和唐黎说:“明天换君子兰吧。”之前陶野养过君子兰。
新的一天,陶野看到新的一车花,还是没什么波澜,甚至多了一抹疑惑。
“您到底是……想做什么?”
夏星眠盖上后盖,说没事,你不用管。
“明天换香水百合。”
第四天,陶野看见那一车香水百合后,捂着鼻子打了好几个喷嚏。
夏星眠马上盖上后备箱盖子。
回到车上。
“明天换……”
唐黎忍不住提醒:“为什么不试试玫瑰呢?”
夏星眠眨眨眼,“可玫瑰是花店里最常见的花。”
唐黎:“是很庸俗,不过也很美啊。”
最庸俗的身份,同样,也拥有最美的风华。
就如那个人。
“好……明天,就换红玫瑰吧。”
一天后,同样的时间与地点。
夏星眠打开后备箱的那一刻,紧紧盯着身边的人。终于,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难得一见的涟漪。
“好美啊……”
陶野说这句话时,是从心底发出的感叹。
原来喜欢的是玫瑰花。
夏星眠也笑了,弯腰在玫瑰丛里折了一支,送给陶野。
“谢谢……”
她对陶野说。
陶野很惊讶:“是您送我花,怎么还对我说谢谢?”
夏星眠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小只果冻,放进了陶野的手中。她似乎是想把陶野所有偏爱的东西都找出来,然后一件一件送给她。
“谢谢你,让我知道了你的又一个喜好。”
陶野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良久,她垂下捏着玫瑰花的手,目光瞥到地上。
“很感谢您的垂爱,不管您是不是真心对待我,我都特别感谢。但也很抱歉,我这个人真的非常相信一见钟情。如果第一眼我没有决定要喜欢您,之后也不会再喜欢您了。请您谅解。”
“没关系,我就是单纯想对你好,赚了钱,就想给你花。我知道你很相信一见钟情,也知道你不会喜欢上我的。”
夏星眠向后一靠,倚在车门上,掏出了烟塞进嘴里,「咔哒」一声点燃。
浑浊的白烟从她口鼻像滚开的水的蒸汽般四溢而出。
她忽然笑了笑,看向陶野。
“可你要是哪天想要做我女朋友了,我也不介意。随时都可以哦。”
没有拿烟的手压了压领口。
“至少我现在足够有能力保护你。”
陶野垂眸,避开了被风吹拂到她这边的烟雾,眉尖不着痕迹地轻皱了一下。
喉咙里涌上一阵瘙痒,她压住了,没有咳出来。
这阵烟味让她又联想到那种沾了墨点的白布。
真的……
太可惜了。
仔细想想,陶野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可惜什么.
南巷酒吧的任何一个员工都知道有一个姓陆的有钱人,每一天都会送来一捧系着金色蕾丝带的红玫瑰给陶野。
因为工作原因,她未必会每天来,但花一定每天准时准点送。
有时候新来的服务员会好奇地问老员工,那个陆总长什么样子?
老员工就会告诉她,下次你看见大衣领口戴着一枚别针的,那就是陆总了。
新员工会疑惑:那她也未必每次都戴着吧?
老员工非常笃定:她一定会每次都戴着。
陶野慢慢爬到了头牌舞者的位置,她的舞技,身材,脸蛋,都是几乎挑不出瑕疵的优异。许多人特地来南巷酒吧,就是为了看一眼她跳舞。
夏星眠有时候坐在下面看着她跳舞的样子,总会有许多杂乱无章的想法。
她偶尔会默默感慨:
如果一个女人很懂得怎样展现自己卓尔不群的美色,同时拥有着足以保护自己的强大能力,那叫做「魅力」。
可如果一个女人很会展现自己卓尔不群的美色,却根本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那叫做「色情」。
陶野属于后者。
美丽,脆弱。
所以她很容易让人陷入色情的联想。
酒吧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也有那种生意的往来,多得是想点陶野陪他们睡一觉的人。
如果不是因为陶野是跳舞的台柱子,背后的老板一定也会逼她做些什么的。
夏星眠不愿意那么多双浸满欲望的眼睛盯着陶野瞧,她多次提出想包养陶野,目的很单纯,就是想阻断其他所有人对她的肖想。
可陶野当然不会答应。
另一边,小夏星眠也在一年又一年地成长起来,做学生会会长,做系里受人瞩目的小女神,一切都按照原轨迹按部就班。
夏星眠也渐渐开始疏远她,打压她,拉开和她的距离。还故意泄露了一点消息给她,说自己当初就是为了报仇才接近的夏家,她对她完全就是利用。
她必须尽快了断小夏星眠对她这种错误的依赖。
她得先做恶人,年轻的她才会对她失望,然后爱上她真正该爱的陶野。
这些年她常常会忘记自己只是个旁观者。
可即使她忘了,做出一些不过大脑不经计划的事情,到最后也会发现,其实事情发展得还是会和原来的轨迹一样。
或许所有的逻辑,早就是一个无法打破的闭环了。
在那个命运的冬天到来时,夏星眠在日历上圈出了自己生日的那一天。
她的21岁到来之际,她会送给年轻时的自己这辈子最珍贵的一份礼物——
遇见陶野。
守望着那天到来的期间,每一分钟都很难熬。
可那天真正到了,才发觉,在日历上圈出它好像就在昨天般近在咫尺.
那晚,夏星眠组好了局。
为了叫陶野一个人,她硬是把酒吧所有陪酒的女人都给叫了过来。陶野婉拒说自己不陪酒,夏星眠便承诺她不会让她喝酒,只会给她一杯几乎没有度数的玛格丽特,想喝就喝不想喝也无所谓。
话都说到了这份儿上,陶野以为这位陆总是有什么大喜事庆祝,也不好再拒绝,扫了她的兴致。便应了下来。
深夜,临近十二点。
明暗交晃的灯光像热带鱼身上的斑,水腻腻地流着。
节奏感极强的音乐,半醉人群的叫嚷,黏糊地拌在一起。
嘲哳刺耳。
夏星眠想起往事,一直喝,喝多了,大着胆子把陶野拉到身边。赵雯坐在她的另一边,见她喝得瘫软,主动招呼陶野帮忙架一下她。
她勾起唇笑了笑。
“喝顶了吧,休息一下,给大家找点乐子好不好?”
周围众人都想奉承她,也不管是什么乐子,纷纷应和。
于是她掏出手机,给那个熟悉的号码打去了电话,带着几分醉气命令电话那边的人:“马上过来。”
没过多久,在二楼的楼梯拐角,果真,默默出现了一个年轻女孩。
如刺破喧闹的一抹冰。
夏星眠透过醉眼看着她,看着年轻时自己那张清冷高傲的脸,看着那还稚嫩青涩的灵魂,仿佛也跟着她,又回到了那一年的记忆中。
她穿着纯白色的高领毛衣,脖子似天鹅一般玉亭修长。皮肤又白又细,临近着耳根的那一片白到透明,若隐若现的青色血管从腮颊爬入毛衣厚领。
好干净的一个孩子。
傲慢,倔强。却一览无余的干净。
一块真真正正的、一尘不染的白布。
还未来得及经历真实的苦痛,也没来得及在社会的浸泡中沉入世故与圆滑的深潭。黑头发,白毛衣,像个才从伊甸园走出来的、不谙世事的小仙女。
她开始接着酒意肆意地讥讽她。
口不择言,恶狠狠地撕下所有光鲜亮丽,恨不得让所有人看看,看看这副皮囊的掩盖下,她究竟有多惨多可笑。
骂到后来都有人来拉她。小夏星眠好像跟着开口说了一句什么。
她直接抄起一个酒杯,泼了小夏星眠一脸的酒。
看着有颜色的酒液顺着那张无暇的脸向下流,染脏了白毛衣,她才笑了出来。看吧,你早晚也会成为我,再白的毛衣,也要染上烟酒的臭味。
那一刻,她知道她是恨年轻时的自己的。
或者说是比恨更复杂的感情。
羡慕、又怀念当年这个还不懂世间真正苦痛的纯洁的灵魂。也厌恶她的傲气和敏感脆弱,让她错过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造就之后一生的错轨。
唐黎把她扶了回去。
她顺势倒下,即使醉意到了巅峰,也下意识地倒向陶野,躺在了陶野的膝头。
半睁着迷蒙的醉眼,夏星眠痴痴地望着陶野。不知道是不是她醉得太深,醉出了幻觉,她竟在陶野的脸上看见了一个她从未见过的表情。
陶野微微睁大着眼睛,盯着那个黑长发白毛衣的年轻女孩的背影,双唇微张。那个干净纯白的光点在她眼底渐渐远去,越来越小。
另一种光却燃了起来。微弱,却似燃烧在荒草丛生的旷野。以星星之势,在余生接下来的任何一秒里,等待着灿烈绚丽的燎原。
之后很久,她都在出神。
直到玛格丽特里的冰块化成了水,杯子的外壁,也全部扩满了白雾。
65第65章
录像
夏星眠这晚喝得太多了,被人扛到厕所去吐了好几轮,胃都快吐出来。
散场后已经是深夜。
唐黎将她送回了她的公寓。
宿醉醒来,第二天的清晨。
夏星眠对于宿醉已经习惯了,再也不是当初喝醉后还能睡错人的那个愣头青。
她从床上爬起来,熟练地给自己煮姜茶水,开热水器,再准备两颗治头疼的药。
在喝姜茶水时,她拿起手机想看看天气。
屏幕上方中央跳出了一条陶野的消息。
【陆总,您之前说包养我的事还作数吗?】
夏星眠一口姜茶水没包住。
水渍滴滴答答地坠在她下巴边缘,杯子里晃悠悠的水面映出她那张瞠目结舌的脸。
她马上点进微信界面,连打了两次:【作数,作数。】
没多久,陶野就回复了:【抱歉,我还是不想被包养成金丝雀。不过,我以后可以给您陪酒,看您昨晚喝得那么辛苦,应该也很需要一个帮您挡酒的人吧?】
夏星眠:【可是姐姐之前不是说,不陪酒的吗?】
陶野:【最近遇到了点事情,希望多赚一点是一点。】
夏星眠仔细想了想,陶野最近能遇到什么事。
不应该遇到什么难处啊,她已经叫唐黎多关注陶野的近期财务状况了。如果真的出了事,唐黎肯定会第一时间报告。
可她没有得到任何报告。
而且昨天也没提陪酒的事,今天忽然就提了。
今天和昨天有什么不同?
难道……
是因为昨晚初遇了年轻时的自己?
夏星眠盯着镜子,呆了半天。
那种熟悉的纠结感又来了。很怕自己把原本简单的事情想得过于复杂,可是又怕自己想得不够多,错过了某些细节。
不管怎么样,她先拿起手机,回复了陶野。
【没问题,姐姐以后就固定陪我喝酒。】
陶野回了句好。
她又转而打开了小夏星眠的对话框,按照原定轨迹给她发送消息。
【结束吧,我喜欢上别人了。】
她数着时间算了算。大概12个小时后,喝得烂醉的她就会摇摇晃晃跑到这间公寓来,哐哐哐砸她的门。
于是她给陶野再次发消息:【下午8点左右你过来一趟吧,我们见面详谈一下报酬方面的事。】
陶野:【好。】
等到了晚上,陶野过来,夏星眠摆了一桌菜,装模作样地和她聊了会儿天,然后突然说自己有事要先走,可能今晚不会回来了。让陶野继续待一会儿,把剩下的菜吃完。
安排好一切,她就拎着电脑出了门,随便找了家不打烊的咖啡厅。
不管今晚是一个多么重要的节点,公司里没做完的工作还是得要继续做。
她赚钱的脚步可千万不能停,帮年轻的自己还债、交学费、给生活费,还要给陶野该给的钱,一项都马虎不得。
——我也是蛮自强的了。
夏星眠不仅感叹。
成年后,她生命中唯一的一段看似依靠别人生活的经历,追根究底,依靠的还是她夏星眠自己。
看着打开的表格文件,鼠标渐渐下滑。
夏星眠的眼神却总是向电脑右下角的时间上瞥。
虽然理智说是要忙工作,但她很难控制自己的思绪专注。
沉沉地叹了口气。
她索性先放下工作,端起美式喝了一大口,抱起胳膊,让咖啡的热气扑在自己脸上。
摸着咖啡杯,她忍不住回忆起在眼下这同一个时间点,21岁的她的心境。
那时,陶野对她来说算什么呢?
一个失落时寻求温暖的慰藉?
一个放纵之后不需要负责的温柔乡?
她已经预想到,几个小时后,年轻的她会顶着一张冰冷无情的脸,从陶野的怀里毫无留恋地爬起来,给对方丢一句:“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然后丢下拥着被子、揉着肩头淤青的陶野一个人,头也不回地走掉。
她那时没有回头看陶野的表情,也不在意。可她现在甚至可以清晰地想象出陶野会用一种什么样的目光注视她离开。
——几分看惯了人们在她眼前离去的释然和豁达。
——又几分再豁达也难以抑制滋生的失落。
你怎么忍心这样对她呢?
夏星眠鼻子一酸,也不知道这句话是该问那个此刻正在醉酒的小夏星眠,还是该问自己内心深埋数年的回忆。
现在她知道比看自己年少轻狂时期的空间相册还痛苦的事是什么了。
就是眼睁睁看着,还不能按删除键。
她有些痛苦地闭上眼睛,叹气。
这种时候,她的自厌情绪到达了一个顶峰.
在咖啡厅干坐了一晚上,工作也没有完成得很好。
天快亮的时候夏星眠才趴在桌子上睡了一会儿。但也没睡多久,过了一个多小时就从噩梦中惊醒。
一睁眼,就忘了梦的内容。
又累又困。
好在今天她调休,可以好好睡个觉。或者痛快地喝一场,像昨晚一样。
思考了一会儿,夏星眠决定去喝酒。
她又休息了一阵子,然后打电话给唐黎让她订好餐厅。
其实如果只是她一个人喝酒,随便找个酒吧就能把自己灌成烂醉。但她想起昨天陶野才和她约定好以后可以陪她喝酒。刚好,陶野在21岁的自己那里受的失落,可以由她来填补安抚。
如果陶野来,她必须得好好找个温馨浪漫的餐厅才行。
餐厅是她精心挑选了近百家才选出来的,很昂贵,特别难预约。
她为了能和陶野在这里吃饭,花了比想象中更多的钱和人情。
中午过后,夏星眠抵达了餐厅。
她在餐厅门口给陶野打电话。
陶野没多久就接了:“陆总……”
夏星眠微微笑着邀请她:“姐姐,我找到了一家很好吃的馆子,你有时间过来一趟吗?”
“嗯?”陶野好像有点迟疑,“现在?”
夏星眠:“对啊。昨天不是说好了以后会陪我吃饭喝酒的么?”
陶野的嗓音显然刻意压低了:“好吧,您在哪个餐厅?”
夏星眠把地点告诉了她。
陶野嗯了一声,挂了电话。
服务员迎了过来,夏星眠走进自己定好的包厢,拿起菜单,很细心地挑选一些陶野比较常吃的清淡口味的小菜。
点完菜,她已经开始想象陶野吃这些菜时的表情。
一定会弯着眼眸,柔柔地笑。
想到这儿,她也跟着笑。
手机忽然响了。
夏星眠见是陶野的来电,马上接通:“姐姐?”
陶野嗫嚅道:“抱歉啊陆总,我临时有点事,恐怕……”
夏星眠不由地提高了声调:“什么事啊?你都答应我了的,怎么突然——”
“明天,明天多陪您两个小时,喝多少都行,什么酒都行。”
陶野马上软声示好。
夏星眠噎住。
半晌,才低低开口:“我又不是非叫你来喝酒的……”
陶野继续好言好语地安抚她,和她道歉。
夏星眠反而不好意思起来,“算了,你有别的事忙,我也不会勉强你。”
“谢谢……”陶野道了谢,然后挂了电话。
夏星眠看着空落落的餐桌,手机攥在手里。
屏幕自然熄灭时,她突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
陶野现在是和小夏星眠待在一起啊!
早上陶野给她送学生证,然后又带她去买蛋糕,现在她们应该是正在潭湖公园一起吃蛋糕。
陶野接了她的电话,本来是要来的,结果小夏星眠别扭地拉着她的手腕,求她留下来陪自己。
然后陶野就选择留在了那里。
夏星眠此刻心情还蛮复杂。要说高兴吧,她这辛辛苦苦准备的一桌子菜只能她自己吃。可要说不高兴,陶野毕竟留在了21岁的夏星眠的身边。
那是不是说明,陶野当时多少对她是有一点点好感的?
或者说怜悯?
她脑子乱糟糟的。
菜上来了,她一口都没动,叫店员打了包。带给唐黎吃好了,别浪费。
看来今天喝酒吃饭都泡汤了,还是回家睡觉吧。
坐上车,被唐黎送回公寓,都到了下午。
她知道公寓昨晚发生了什么事,所以她做好了看到一片狼藉的准备。但没想到开门时,家里整洁得令她不敢认。
——陶野一定在离开时仔仔细细地打扫过了。
夏星眠把电脑和包放在茶几上,准备去洗个澡。
才转身,就听到手机响。
她接起来:“喂?”
唐黎:“陆总,钱副总刚刚联系我,说有个文件急着要,您现在方不方便给我发一下?”
夏星眠想了一下工作相关的事情,“哦……你说那个文件啊,我拷进U盘里了,没有给你吗?”
唐黎:“没有……”
夏星眠:“那我找找吧,肯定就在家里。”
放下手机,夏星眠叉着腰环视屋里一圈,突然没了方向。
她应该是把U盘放在了茶几上。但因为是陶野收拾的,不是她自己收拾的,所以她现在也不确定U盘被收到了哪里去。
给陶野打电话的话,眼下这个时间确实有些晚。
好在客厅有安装摄像头。
翻出摄像记录,看一下就好了。
打开电脑,调出摄像数据,夏星眠往上滑动的鼠标忽然一顿。
客厅的监控记录……
那昨晚年轻的自己和陶野那个……不是也能录到?
夏星眠红了脸,在心里告诫自己:看今早陶野收拾屋子的视频就好,别再往回翻了。
鼠标滚轮来回划拉几下,她的脸越来越红。
两秒后……
她重重呼出一口气,趁良心来不及对自己做出道德审视时,飞快地划到昨晚那事发生的时间点,点开了那个录到她们一夜放纵的视频文件。
66第66章
我们错过的
夏星眠现在回想当年的那一晚,几乎想不起什么细节了。
那晚她喝得太醉了,人生中第一次烂醉,抱住对方亲吻对方,都跟发泄似的。泄的还不是欲,是愤。泄愤。
她晃了晃头,撇开那些纷杂思绪。
凝神看向电脑屏幕。
监控里,房门被很大声砸响。
正在洗碗的陶野被吓了一小下,看得出来她应该不是第一次被这样恐怖的砸门声骚扰,模糊的画面里,依然可以看见她弱鹿一样受惊的眼神。
但她还是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看了一下猫眼。
应该看出了对方是个女生。
或许以为对方就是陆秋蕊,又或许以为这是陆秋蕊的朋友,她应该和对方说一声陆秋蕊不在,以免误事。
她拉开了门。
还没一秒,门外,年轻的女孩就跌跌撞撞地倒进了她的怀里。
她看清了女孩的脸,认出她就是酒吧里那个干净得一尘不染的白毛衣女孩。
眼睛微微睁大了。
嘴角扯了一下,像是向上弯的。
女孩把重量都交给了她,醉醺醺的,眼尾都发红。
她也搂住了女孩,拍了拍对方的脊背,小声问了一句:“你还好么?”
看到这里,屏幕前的夏星眠酸了鼻子。
她想起她身为陆秋蕊时,第一次去南巷酒吧,在街拐角被陶野扶了一下,陶野也问了同样的一句:“你还好么?”
原来陶野和当年的自己说的第一句话,也是这句:你还好么?
夏星眠的脑海里忽然出现一句话:
世间所有偶遇,都是久别重逢。
视频里,女孩像是什么都听不清,狠狠地咬上了陶野的脖子。
咬得非常狠,一口就留下了深红的印子。或许已经破了皮,只是还没流出血。
陶野怕她摔到,还搂着她的腰,眉尖因为疼痛蹙起。
然后她一路吻到了陶野的耳朵,吻过的所有皮肤都泛起大片的红晕。
陶野被她压在了墙上,眉头一直微微皱着,耳垂已经被咬出了血印子。
她似乎知道,眼前这个人只是把她当成了另一个人,她的手放在女孩的肩头,想推开她,可指尖又轻轻地攥住了那肩头雪白的毛衣。
她看女孩的眼神,像是看着一件自己不配企及、却又能够意外拥有片刻的,世上最美好的艺术品。
那么洁白,没有瑕疵。像天鹅,雪花,白鹭鸶的女孩子。
落魄得一无所有,仍然带着清冷的傲然贵气。
当她垂头亲吻到陶野的手腕上的刺青时,陶野恍如梦醒,马上抽出了自己的手腕。
目光有些惊慌。生怕自己手腕上那两个被掩埋的字侵染了怀里这个干干净净的女孩似的。
女孩没说话,只是抬起醉眼,冰冷地看了眼陶野。
夏星眠自己装在那个躯壳里时,都不知道她的眼神看上去竟然有这么遗世独立的距离感。
可仔细想想,那些年,她的确是寡言又冷漠的。即使心里没什么恶意,眼里也总是含着死气沉沉的冰冷的光。
这一眼的距离感,竟在无意识的情况下,也把陶野永远拒绝在了一步之外的地方。
她关上了视频。
视频的后面,陶野像只温顺的动物,带着一点瑟缩,和即便害怕也忍不住朝对方靠近的深深向往,屈服地、沉默着对她予求予取。
她没法再看下去了。
多看一眼,都令人心疼得胸闷。
缓了一会儿,她向下翻了一页,打开了第二天清晨的监控视频。
一大早,卧室门被打开,年轻的自己皱着眉走出来,脚步飞快,只在出门的时候向后瞥了那么一小下。
夏星眠记得自己瞥的这一下。
记忆中,那短暂的一瞬,她看见陶野光裸着坐在床上,垂着头,揉着肩上撞到床板留下的淤青。
年轻的夏星眠离开不久,陶野也走了出来。
她已经穿好了衣服,但衬衫领口露出的皮肤依然可以看见很清晰的咬痕与吻痕,红白相间,还有凝固了的血渍。
她看起来很疲倦,昨晚对她来说,应该是很累的一晚。
即便很累,陶野也还是做起了家务,帮忙把公寓收拾干净。
她把能归置好的先归置到原来的位置上,又将床单被罩枕头抱到卫生间去洗。
出卧室两步,就有一个红本本从枕头与床单的夹层里掉了出来。
陶野蹲下去捡起。
她打开了那个小小的学生证,盯着看了一阵子。
嫣红的嘴唇缓缓翕动。
很明显,她在无声地默念「夏星眠」三个字。
然后她笑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说:“原来她的名字写出来是这样的,夏天……睡着的星星……”
“真好听……”
陶野合上了学生证,摩挲了须臾,站起来,向卫生间继续走。
快消失在画面里的时候,她几不可闻地轻叹了口气,自讽一样,含笑的语气里有说不出的难过。
“我的名字……就没这么好听呢。”
觉得自己配不上对方时,好像身上所有的东西,包括姓名,都是配不上的。
夏星眠按了暂停键。
她用曲起的指骨抹去眼角的泪,起身,走到窗台边打开窗户,让新鲜冷空气灌进肺里。
在风的辅助下,她的呼吸才通顺了一些。
她从未见过陶野自卑的样子。
从来没有。
这是第一次。
陶野之前不会接客,也不会接受任何人的包养。甚至在她之前,陪酒都是不愿意的。虽然流落风尘,可她显然是风尘里最洁身自好的一个人。
这样的人,怎么会就这样轻易地和一个完全陌生的女孩上了床?
夏星眠又想起第一段视频里陶野的目光。
她相信在那一刻,陶野不想去深究什么,陶野和她一样,都在放纵自己。
陶野在放纵的,是什么呢?
这是她们的初遇,还没有太深的羁绊。她既没有住进陶野家,也没有成为被陶野养的小奶狗。这个时候,她们两个人在任何意义上都并不能算是互相拥有。
可是陶野的眼睛里,却已经隐隐出现了害怕失去她的沉痛。
答案似乎已经在心底了。
夏星眠捂着额头低低地笑,眼眶又红了。
夜风吹拂过来,撩起她鬓边的头发,发尾轻轻点掠着领口的金属别针。
姐姐……
我们错过的,比想象中还要多。对么?
67第67章
被颠倒的过往
雪夜,路灯昏黄的光柱里密密麻麻的飞雪。
路灯下,纤细的身影沉默地站在那儿。长发烫着卷,风把发尾带到了脸上,遮得只能让人瞧见尖而白腻的下巴和红润饱满的嘴唇。
她垂着头,手里握着亮屏的手机,似乎在等什么人的消息。
天太冷了。她的大衣扣得很严,可脖子上空荡荡的,少了条大街上大家都会戴的围巾。
夏星眠抱着袋子,急匆匆地走向她。唐黎小跑着跟在她身后帮她撑伞。
走到陶野面前,夏星眠呼出一口白气:“姐姐?”
陶野抬起眼,很客气地点头应道:“陆总,您到了。”
夏星眠走过来得太急,呼吸还不太匀,白气从嘴边一阵一阵呼出。她从怀里拿出一直捂着的纸袋子,冻得发红的指尖伸进去,捞出了一条叠得整齐的毛线围巾。
“这个……”
她小心地递给陶野,手在寒风中微抖。昏黄光照下,能看见她三个指头上都缠了创可贴。
“送给你……”
陶野从来都不是很愿意接受她的礼物,这次也表示了婉拒。
“不用了,谢谢您。”
夏星眠有点固执地伸着手:“我看你这几天都没有戴围巾。”
陶野抿着唇笑了笑,“我的围巾送给一个朋友了。没关系的,明天就织好新的了。”
夏星眠听到她说把围巾送给了一个朋友,伸出的手垂了下去,也笑了一下,笑里是说不出的复杂:“我知道……”
她当然知道,陶野是把围巾送给了年轻时的自己。
唐黎忍不住插嘴:“陶小姐,可这条围巾也是陆总织了好多天……”
不会织毛线的生手,在办公室笨手笨脚地用织针戳来戳去,戳了快一个礼拜,手被扎得没眼看,这几天吃饭都得靠勺子了。
夏星眠却抬手打断了唐黎,很温柔地看着陶野,说:“没事,不想要就算了。走吧,我带你去吃饭。”
陶野很浅地点了点头。
夏星眠尝试去握陶野的手,陶野下意识缩了一下,但很明显她又逼自己不去反抗。
夏星眠能感觉到陶野是想和她保持一点距离的,然而她很任性地没有选择放手。
粗粝的创可贴,带着体温,摩擦着细腻敏感的手指侧面。
难得的片刻贴近。
这次出来,夏星眠用的是让陶野来陪酒的借口,她们正要去的也是一个商谈性质的会所。
夏星眠确实有一些工作要处理,正好,也可以借这个机会见陶野一面。
要会见的老板有两个是她认识的,还有几个是她没见过的。
一会儿可能为了应酬,要喝不少的酒。
到了会所,进入包厢,夏星眠和老板们挨个打过招呼。打着打着,忽然发现一个熟脸。
——周溪泛。
周溪泛显然是被她老妈叫来打临时工的,托了人情,不来也不好,来了就像现在这样,霜打的茄子似的蔫了吧唧。
她一抬头,看见「陆秋蕊」站在她面前,愣了一下。
然后冷笑。
这几年,夏星眠对小夏星眠的冷酷无情是愈演愈烈的。一开始周溪泛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还以为小夏星眠跟着她在过好日子,后来从风言风语里听说了实情,立即盛怒,却也不敢唐突做什么。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伤了好友那傲气凛然的自尊。
愤怒自然全都转向了「陆秋蕊」。
她骗了她。
当初在机场,她向她承诺过会好好照顾夏星眠的。可她是个骗子!
周溪泛看「陆秋蕊」是个骗子,夏星眠看她却还是旧时好友的心态,很自然地和她打招呼:“哟,小周总也来了,这么巧。”
这句话听在周溪泛耳朵里就是阴阳怪气。
周溪泛没有太注意陶野,打眼儿看了一下是个陌生女人,马上怒道:“你身边这么快就换了新人?!你对得起夏星眠吗!”
夏星眠意味深长地回道:“我很对得起她了。”
周溪泛:“你得感谢法治社会打人犯法,否则——”
夏星眠笑了:“啧,原来你这么够义气的呀?”看到朋友这么为她出头,她其实挺开心的。
周溪泛以为她在嘲讽她,气得抬起手指着她哆嗦:“你、你……”
杨云海见小周总和陆总起了冲突,马上过来劝架:“怎么了这是?别急别急。”
周溪泛忿忿地摆开杨云海的手,说:“不好意思了,这顿饭有她在,我吃不下去!”
说罢,她抓起外套径直离开。
杨云海也没料到这个插曲,有些尴尬地看向陆总,思索着怎么打圆场。
没想到这位陆总脸上丝毫没有动怒的表情,反而是淡淡笑着,转身去拉了她身后的一个红裙子女人,细心地拖开凳子,小声请对方入座。
一直没开口的陶野小声问:“怎么您好像都不生气?”
夏星眠给陶野拿了个杯子,仔细检查了是否干净,才给杯子里倒上茶水,“这也没什么。她就是那样,性格比较直浅,也比较单纯。”
陶野:“听您的语气,好像和她是旧相识了。”
夏星眠将水杯推到陶野面前,含糊回答:“算是吧……”
杨云海拿了两杯酒过来,开始给这位陆总敬酒。
陶野知道自己拿了这份钱,就要做这份钱该做的事,便主动伸手去接。
夏星眠隔开了她,自己接了过来,小声说:“没事,我先自己喝。实在不行了姐姐再帮我。”
陶野:“我来好了,这是我理应做的。”
夏星眠坚持不让她碰到酒杯。
几个老板轮着和夏星眠喝酒,夏星眠能招揽到自己这里的都尽量招揽,实在顾不上的,陶野会主动帮她喝掉。
她不想让陶野喝太多酒,自己就拼命揽,揽到最后去厕所抠吐好几轮,还是撑不住那股晕劲儿。
夏星眠倒在软皮沙发上,依偎在陶野的肩头,轻声说:“给我……烟……”
她必须要一根烟来提提神了。
陶野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了一包烟,取出一支,细心地喂到她嘴里,给她点火。
夏星眠见这烟从陶野兜里出来,含着烟嘴口齿不清地问:“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陶野:“就最近吧。”
夏星眠轻轻按住了陶野的手背,皱起眉,关切地问:“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陶野似笑非笑,答道:“是有点烦心事。”
夏星眠:“你告诉我,我帮你解决。”
陶野轻掠地婉拒:“不用了……”
夏星眠借着酒劲,固执地握紧了陶野的手,嘴唇都在颤:“你告诉我啊,我现在有钱了,也有能力了,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的!”
只抽了一口的烟夹在她另一只手指间,烟灰越烧越长。
陶野对她很有距离感地微笑,只是说:“感情上的问题,陆总再豪气,也帮不了我呀。”
感情上的问题……
难道是……
夏星眠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那天她在监控视频里看到的画面。
昏暗环境里,陶野被抵在冰冷墙面,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本能地想要推开、却又忍不住去触碰那个年轻女孩的皙白指尖。
脆弱得不堪一击的目光。
那么自卑的眼神,似乎永远都没有能力去相信这世上会有人愿意去爱她。
夏星眠半阖上眼睫,凑上前,虔诚如侍奉神祇般,隔着衣服吻了一下陶野的肩。
“我是喜欢你的,姐姐。”
她又一次认认真真地说出这句话。
她知道,顶着这副「陆秋蕊」的躯壳,和陶野说这些一点用都没有。
可是她真的好想让陶野知道,那个看上去冰冷高傲如天鹅的女孩,其实真的也是爱着她的。
痴迷,疯狂,视她如命一样地,深爱着她。
混乱的思绪在脑海交杂相绕,夏星眠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埋在陶野的肩窝里,开始喃喃自语一些别人都听不懂的话。
她只记得,朦胧视线里,陶野微微侧着身子,挡在她面前。有人过来时,替她接下了一杯又一杯的酒。
外面的雪像是下大了。
包厢的门被打开过一次,是杨云海的女儿杨依珊来送伞。
杨依珊进来的时候,屋子里满是混乱不堪的烟酒味,杨云海拿过伞就马上叫她离开了。
夏星眠最后的印象,就是杨依珊那双消失在门后的有些畏惧的清秀双眸。
然后她陷入了沉睡。
嗅着鼻尖淡淡木质与清冽梅子的好闻香水味。这一觉,是她作为陆秋蕊的这几年,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夏星眠以为自己会被唐黎送回公寓,再或者就宿在会所,第二天睡个自然醒。没想到醒的时候确实是在公寓,身边却已经坐了人。
唐黎一见她睁眼,马上起身过来汇报:陶野去过医院了。
夏星眠没反应过来:“医院?”
唐黎点头:“陶小姐昨天一次性喝了太多酒,她好像第一次喝这么猛,到最后开始有点呼吸困难,身体不太舒服,就去医院看了一下拿了点药。”
夏星眠急忙下床:“马上去医院看看。”
唐黎阻止了她:“别去了,陶小姐不希望您去,说这是她的隐私。而且陶小姐已经没事了,早就回家了。”
夏星眠虽然急,但听到陶野说不希望她知道,也就打消了去刺探的念头。
好在人也没什么大事。
只是,看来以后不能叫陶野再喝那么多酒。
她拿出手机,点开陶野的对话框。
【不能喝不要硬撑,身体不舒服要早说。】
没多会儿陶野便回:【这是我的工作,应该的。我只是昨晚一下子喝太多了,下次一定注意,不会误您的事。】
夏星眠:【我不是怕你误我的事。】
陶野:【谢谢您的体谅。】
夏星眠思索片刻,又说:【要不取消我们之间的陪酒协定吧,不管怎么样,你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陶野这次回复得很快:【不,拜托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保证不再出现这样的情况,我真的很需要这些钱,请您再考虑一下。】
夏星眠起了疑惑,【是遇到了什么难处吗?过去几年你都没有这样缺钱过。】
陶野:【不是遇到了难处,只是最近有了新的计划,想要更快地攒出一笔钱来。】
夏星眠:【攒钱做什么?】
陶野:【想自己开个咖啡厅。】
夏星眠:【为什么突然有这样的计划啊?】
过了好一阵子,「对方正在输入」几个字显示了许久,回复的消息才跳出在对话框的左侧底端。
陶野:【有一个比较在意的人,希望以后能雇佣到她来做我的店员。】
夏星眠弯软的睫毛缓缓眨动,还沉浸在宿醉中的大脑有些迟钝地运转起来。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
她一直以为,陶野憧憬的那个和她一起开咖啡厅的未来,重点从来都是「咖啡厅」,而不是和「夏星眠」一起。
可看完刚刚陶野发的那条消息,她原本坚定不移的想法措不及防地轰然崩塌。
原来……
是先遇见了「夏星眠」,陶野才开始想要开「咖啡厅」的吗?
因果轻轻一个颠倒,一切意义,便是天差地别。
68第68章
彩票
南巷,酒吧后门。
只有垃圾桶旁边有一盏远没有其他灯亮的破旧路灯,这两天还坏了,没人修,光线全靠旁边小区透过来的一点稀薄的白炽光。
门被打开,走出一个身形不稳的女人。才出来就坐在了台阶上,有些急促地喘气。
然后门又开合了一下,另一个女人走出来,扶住了她。
“实在不舒服的话,今天就回去休息吧。”赵雯拖着陶野的胳膊。
陶野皱着眉摇头:“没事的,往常跳三首下来也没关系,调整一下就好。”
赵雯:“现在能跟往常一样吗?之前你哮喘没复发,身体还能受得了。可昨天复发了!十来年都没复发的哮喘,被你硬是给喝酒喝得复发了!!你到底——”
眼看赵雯语气越来越激动,陶野用了安抚的口吻。
“赵姐,真的没事。”
赵雯沉沉叹了口气,一屁股在陶野旁边坐下来,摸出烟来抽。
陶野也伸出了手,想要一根。
赵雯躲开,瞪了她一眼。
刚刚本来咽下去的话又忍不住骂了出来: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陶野唇边浅淡的笑缓缓放平了,罕见的,常常温润如水的眼角眉梢都失去了所有笑意。
半晌……
她语气几乎没有起伏地一个字一个字回答:
“我不知道。”
赵雯也能察觉到她最近的反常,叼着烟问:“恋爱了?”
陶野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赵雯无视掉了她的摇头,接着问:“是前几天你带来酒吧的那个未成年?”
陶野耐心地纠正:“我说过了,她成年了,在念大学……”
赵雯打断她:“樊少骚扰她的时候,我看到你替她解围了。”
陶野解释了一半的话在嘴里,闭上嘴,抿了抿下唇。
赵雯:“为了她,你答应给樊少陪酒了对吧?你就是陪樊少喝完又连着陪陆总喝,才会把旧病喝出来的。”
寒冷的夜风阵阵拂过,卷起两个人的长发,水藻一样漂浮在空气的波纹里。
空气沉默了好一阵。
赵雯把烟头扔到地上,踩灭。“别忘了我警告过你,关于那只狗的事。”
陶野没有答话。
过分寂静的氛围让人不由地烦躁。
赵雯啧了一声,又使劲踩了两脚那烟头,眉头拧成疙瘩:“你到底喜欢那小屁孩什么呀?”
“我不是,我只是……”
陶野嗫嚅半晌,睫毛低低地垂着。
“或许是在这种风尘地待得太久,见多了眼里有各种欲望的人。我以为……再也不可能见到那样连毛衣都白得干干净净的女孩子了。”
语气稍顿。
“就算有,也只会出现在父母保护得很好的家庭里,或者我再也进不去的校园里。总之……绝不会和我这种酒吧夜店跳艳舞的舞女有什么交集。可是……”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眼,看向赵雯。
唇角又弯起了柔和的笑。
“赵姐,有些人就是像彩票一样,出现在我们的生命中,就是为了让我们的荒谬梦想成真的。对不对?”
赵雯低笑了一声,说:“所以,她是你的彩票咯。”
陶野张了张唇,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浅淡的红漫上她的耳朵。
她不置可否,含糊地“唔……”了一声,抱住膝盖看向远处那盏坏掉的路灯.
瑞成KTV包厢。
夏星眠喝得半醉,窝在沙发里,盯着面前半张桌子的空酒瓶和乱七八糟的烟头,混乱的思绪第无数次胀满大脑。
近来她的心越来越乱了。
尤其是发现许多事情的真实情况似乎并不是她记忆中那样之后。
姐姐……
姐姐好像比想象中更需要她。
不是帮助后辈,也不是单纯地扶持一个穷学生,更不是解决欲望的载体。
是「需要」。
她需要她。
就好像那间铺满白桌布,白沙发罩,白床单的干净出租屋,有一角空缺了许多年。期待着、需要着一个同样洁白的新家具住进去。
无疑,21岁的年轻的夏星眠,就是最适合的新家具。
——你该被搬进去了。
夏星眠望着头顶刺眼的光,仿佛是在和多年前的自己对视。
她说:你该去待在她身边了。
夏星眠叫唐黎给小夏星眠发短信,让她到KTV来一趟。
她喝得太多了,等待的时候,在沙发上睡着了一小会儿。
直到小夏星眠吱呀一声打开门,门转动的声音在空洞的伴奏里挺明显。她睁开眼,嘴里还含着半根已经熄灭了的烟。
唐黎很有眼色地退了出去,留她们两个人独处。
小夏星眠只是面无波澜地站在门口,不愿再向前走任何一步。
两句没意义的打招呼后,年轻的她倔强地扬着下巴,两只手握成细白的拳头,溪水一样浅得直见底的乌色瞳孔盯着她。熟悉的傲气。
“你又想怎么折磨我?”
自以为伪装得很好的冰冷嗓音,其实还带着一点点颤抖。
折磨?
夏星眠嗤笑一声,从沙发上起来,一步一步逼近过去。
“原来,你也知道我在折磨你。”
她问小夏星眠,那为什么还不走呢?
小夏星眠没有回答,只是凝视着地面,睫毛颤巍巍地眨动。
夏星眠看着自己这张脸,怒火蹭一下就上来了。
为什么所有的话都憋着不愿意说?
不论对象是她还是陶野,是眷恋,是不舍,还是恨,明明只要坦坦荡荡地说出来就好了!
为什么?
为什么她当年什么都不肯说?!
夏星眠一把钳住小夏星眠的脖子,把她按在了墙上,看着她咳嗽的样子,脸上的笑说不出是阴冷的还是苦涩的。
她问她:你明知道我就是一直在报夏英博的仇,可你就是一直不滚,是有多喜欢我啊?
小夏星眠眼眶里包着泪,冷笑着说:我有病,喜欢你这种傻逼。
傻?
夏星眠的目光直直地盯着那双属于自己的眼睛,像是要刺入她的瞳孔,径直穿行到她的心脏深处。
究竟傻的是谁啊?
傻的是眼前这个太过年轻,还学不会表达感情,只会自己把自己困在狭窄的小世界里,无休止地自我折磨和自我感动的21岁的夏星眠!
她一挥手,狠狠将对方甩在了地上。
她对年轻的夏星眠的所有羞辱,俨然就是对自己灵魂深处的审判。
越是清楚地明白自己旧时灵魂的软弱与缺劣,她就越是恨不得能够直接进行自我裁决。
看着地上捂着手的小夏星眠,她恍惚发觉,她今天叫她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好了。手受伤了,有理由去住到陶野家了。
——你该被搬进去了。
去陪她……
又忍不住嘲讽了对方几句,夏星眠看着小夏星眠脸上的表情,已经分不清心里爽快的感觉是来源于「报仇」还是「自虐」。
她叫唐黎上来,把小夏星眠带走。
看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沉默地离开,夏星眠又瘫回了沙发里。
往唇齿间塞了一支新的烟,咔哒一声,点燃,深深地吸一口入肺。
有几秒钟,她四肢百骸的血管都在舒张,大脑在某一瞬间躺在了云上。那一刻,她没有任何的烦恼。
也只有那一刻。
烟劲消退之后,无尽的空虚感又像涨潮的浪一般,将她整个人淹没,包裹住。
她向来知道,她的解药只有陶野。
可陶野停驻在任她采撷的咫尺距离时,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病入膏肓。
69第69章
有人会永远爱我吗?
陶野发现那位陆总最近喝酒喝得越来越多,好像情绪很不好。
她虽然注意到了,但她也绝不会去多嘴问什么。
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挺有自知之明,也懂进退远近。
她知道,在见到这位陆总的第一面,她决定不和她有发展的时候,她们之间就不会有任何暧昧发展的可能。
其实说老实话,当初看到她为她弹《一步之遥》时,她有心动过那么一瞬。可一靠近,闻到那人身上的烟味时,她的心悸就平了。
陶野有时也很纠结。
陆秋蕊几乎拥有着一切她应该喜欢的样子。只是可惜,这个人太过于沉溺烟酒,就这么一点瑕疵,她便无法再说服自己。
混沌的烟酒味,总会让她想起她的第二任养父,还有永远空气污浊的酒吧。
而这二者,都是她做梦都想逃离的牢笼。
可是后来,某一个夜晚,在酒吧,她毫无准备地、惊喜地遇到了一个年轻女孩。
她和陆秋蕊非常非常像,却又刚好没有这一点瑕疵。
这是彩票吧?
这是彩票吧。
她的彩票,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夏星眠……
前些天,夏星眠的手被陆秋蕊弄伤了,又被陆秋蕊叫到学校门口,看见了她和陆秋蕊一起坐在法拉利里的画面。
当晚,夏星眠就大半夜跑到酒吧门口,眼里闪着患得患失的暗光,欲言又止地说着想要住到她家里来。
陶野心里一颤。紧接着,满满的喜悦翻涌上来。
她忽然想到几天前在夏星眠家里,夏星眠刚刚被陆秋蕊弄伤的时候,她安慰夏星眠说:“陆秋蕊大坏蛋!”
可她现在好想说一句:谢谢这个大坏蛋。
她本以为只能拥有片刻的梦,好像可以再做久一点了。
趁夏星眠去上学,陶野把家里的烟和哮喘喷雾剂都收了起来。这些东西都是最近才出现在家里的。
烟是和夏星眠初见又分别的第一个夜晚买的,喷雾剂则是上次喝多了去医院开的药。
陶野收起烟盒的时候,自己都苦笑。
明明烟味已经成为了她心理阴影的一部分,可她真正失落的时候,又不得不去依赖香烟里的尼古丁,来让自己过度紧绷的脑部神经稍微好受一些。
不过,现在夏星眠住了进来。
在这已经被延长的美梦里,她应该暂时不需要这种东西了。
刚收拾好家里,陶野便接到了陆秋蕊的电话。
“姐姐……”有些疲惫的声音带着笑温和响起,“最近几天比较忙,好阵子没见你了,今晚我去酒吧看你?”
陶野很客气地答:“都看您的安排。”
“好,那今晚见。”.
夏星眠付了一大笔钱买断了陶野的工作时间,让她不必在台上跳舞,只需要在酒吧二楼的卡座陪着她。
陶野去酒柜那边帮她拿酒了,夏星眠嘱咐唐黎:“弄点茶水来,一会儿给她的杯子里只倒茶就好。”
唐黎:“您花钱不是叫她陪酒的么?”
夏星眠纠正道:“我花钱不是想让她陪「酒」,是想让她陪「我」。喝什么并不重要,越健康越好。”
于是唐黎去端茶水了。
过了一会儿,陶野拎着装满酒的小筐子走上来。夏星眠一看到她,眉眼瞬时舒展开,向她招了招手,“来坐这里。”她示意她坐在自己身边。
陶野坐在了离她十公分远的地方。
夏星眠得寸进尺地向她挪了挪,胳膊一蹭上陶野的胳膊,整个人就放松了下来。大着胆子靠过去,小心翼翼地靠在陶野肩头。
她的眼皮疲倦地耷拉下去,很小声地说:“姐姐,我今天好累。”
不只是今天,她每一天都很累,忙于奔波在商业场的接连不断的应酬。
她几乎每一晚都睡不好,工作一结束就只想着陶野。然而她不能太频繁地找她,只能等记忆里的契机点。
终于等到今晚这个契机点了,虽然等会儿那个年轻的小崽子就会跑过来搅合。
但能见见陶野,总是好事。
陶野只是做得很直,没有对她的示弱做出回应。
夏星眠眯起眼睛,像是在笑,又像没有,低声喃喃:“你总是这样,不理我。”
本来之前她们聊天陶野会搭理她的。自从小夏星眠出现,陶野面对她时,沉默便占了大多数。
陶野忽然说:“不是还有一个女孩子很喜欢你的么,那个叫夏星眠的。你可以去找她,她应该更需要你陪。”
说起小夏星眠,夏星眠更无语。
自从遇到了陶野,小夏星眠对她的态度就一落千丈。
不过她好像也没什么好无语的,那不就是她自己吗?当初看透了「陆秋蕊」本质,又迷恋上陶野的温柔,态度自然会变。
又零零散散地聊了几句。
还没多聊什么,不远处的黑暗里就走过来熟悉的身影,在忽明忽暗的彩光中,那张熟悉的染着冷漠的脸越来越近。
夏星眠下意识皱了皱眉。
陶野也看见了小夏星眠,她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这里,很明显地开始紧张,脊骨都直了起来,目光在两个人之间来回晃。
夏星眠看到陶野这么紧张的样子,不免心疼,便主动坐起来,在陶野嗫嚅着想借口时,抢先接过了话:“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她看向小夏星眠。
对方愣愣的,还没反应过来。
然后她很自然地嘲讽了她两句,“可以啊你,挺有手段。为了靠近我,你可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她胡乱说着一些看似自恋的大话,直到感觉到身边的陶野的身体逐渐放松。
她能感觉到小夏星眠一出现,陶野整个人的情绪都不同了。先是紧张,放松之后,呼吸和身边的氛围都高扬了一些。
陶野好像很喜欢和小夏星眠待在一起。
夏星眠便指着旁边的沙发,对小夏星眠说:既然来了,就喝两杯。
——多陪陪姐姐吧。
小夏星眠冷着脸,拒绝了。
她说:“我明天还有课。”
哪怕是作为本人,夏星眠也开始不理解,自己当年为什么会这么傲慢。
她根本毫无底气,家业没了,寄人篱下,还总这样梗着脖子不知妥协。
“你那课上或不上有什么区别?就是再念十年二十年的书,你也还是被我踩在脚底下的一条狗,永远都出不了头的。”
小夏星眠的脸色瞬间变了:“你说什么?”
“落魄了这么多年,你还不明白?没了你爸,你-什-么-都-不-是。”
她的每一个字都刻着冷冰冰的讥讽。
在一长段的折辱后,她如愿地在小夏星眠脸上看到了那种受了屈辱的难堪面色。
这样也好,让陶野知道,夏星眠这个人并没有多么的遥不可及。她真的没必要自卑的。
她们其实都一样,都是在最底层的世界里水深火热着的普通人而已。
小夏星眠在原地攥紧了拳头,眼里似乎含泪了。
半晌,她什么都没说,一如既往的隐忍,转身默默走掉。
等那个背影消失之后,夏星眠转向旁边的陶野,“姐姐?”
陶野却在皱着眉,手放在膝头轻捻,像在试图找一个合适的口吻相劝:“我知道由我来说这些不合适,可是那个孩子,她已经挺可怜的了……”
“我当然知道……”夏星眠打断她,目光灼灼,“我当然知道她可怜。”
“那您还这么对她?”
夏星眠弯起唇,眼神又变得轻柔,望着陶野。
“可是姐姐,我只会比她更可怜。”
起码今晚,小夏星眠可以等到陶野带她去天台上吹吹晚风,得到被深深治愈的温暖。
而她,什么都得不到。
陶野沉默了一会儿。
“看来,您和她之间的纠葛比我了解的还要深许多。”
对于这句话,夏星眠不置可否,只是瞥向小夏星眠消失的那个楼梯拐角,轻声喃喃:“我只是想让她明白,她错得有多离谱……”
陶野问:“她很对不起你吗?”
夏星眠闻言,转而看回陶野,深深地望入她的双眸,意味深长地说:“她对不起的人,何止是我。”
陶野没有接话,端起水杯抿了口水。
夏星眠把手放在了陶野的手背上,欲言又止。
“姐姐,我就是想让你明白,其实我……真的……很喜欢你。”
话落,她怕陶野还不明白,便又补充。
“其他人,你身边还有很多人,都很喜欢你。”
陶野淡淡地看向她,“是么?”
夏星眠抿住唇,一字一顿地问:“我要说多少遍,你才肯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在认真地爱着你呢?”
陶野笑了笑,“我知道,很多人都正在爱我。尤其是我跳舞的时候。每一个看着我的人,在那一刻都是爱着我的。”
她顿了顿,双眸抬起。
“可是,有人会永远爱我么?”
夏星眠笃定地回答:
“有一个人会的。”
陶野没有问她是谁,她大概只觉得这位陆总在安慰她。
夏星眠知道,她也没必要继续说下去了。
再言之凿凿地说、说得再多,陶野都不会相信的。
一个习惯了「失去」的人,怎么能凭三言两语就相信自己能够永远拥有一份爱?
她大概也明白了陶野从不和自己言及爱情的原因。
这样的陶野,注定只会选择做好一个陪伴者的角色,她不会、也不敢去试图拥有太多。
所以,一切超过「陪伴者」的感情都会被她被牢牢藏起来,一点都不会叫夏星眠看见。
甚至除了夏星眠之外的人,她也不会轻易叫他们窥见。
正因她藏得太好,导致现在夏星眠即便借了陆秋蕊的视角,也仍然很难分辨此时的陶野对她究竟是什么感情。
有没有越界?越界了多少?爱过吗?
这些问题,对于现在的她来说,依旧是很模糊的。
夏星眠想到这里,忽的笑起来。
她突然觉得自己的胆量和陶野也没什么区别。
有些已经呼之欲出的想法,那个关于「一见钟情」的隐隐发芽的猜测。
她不是……也不敢去相信吗?
70第70章
悄悄
夏星眠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唐黎看她的眼神怪怪的。
“你有事吗?”她问。
唐黎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没有。”
过了一会儿,唐黎问她:“要不要我去接夏小姐过来陪陪您啊?”
夏星眠疑惑:“接她过来干嘛?”
唐黎:“看您最近总是一个人发呆。”
夏星眠:“跟她又没有关系。”
唐黎耸肩:“那就不接呗。”她一脸「我懂我懂您真是口是心非」的样子。
“对了……”夏星眠专注于手头工作,没太留意唐黎的表情,“钱一直都有给她打吧?”
唐黎使劲点头。
夏星眠:“那就好……”
签完手里最后一份文件,夏星眠看了眼日历,说:“爸爸的忌日好像快到了。”
“啊?”唐黎抓了抓脑袋,“我怎么记得,您的父亲好像还……健在?”
夏星眠恍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干咳一声,放下笔,“我是说,夏星眠爸爸的忌日快到了。”
唐黎很有眼色地马上说我去把您那天的行程空出来。
夏星眠点点头,又问:“姐姐最近在做什么?”
唐黎:“一直在上班,忙得不得了。她自己主动和赵雯小姐要求加班来着。”
夏星眠:“为了攒钱吗?”
唐黎:“应该是吧。”
陶野攒钱,无非就是为了能够尽快开一间咖啡店,雇佣年轻的自己,给她一个稳定的未来。
那年轻的自己这时候在干什么呢?
夏星眠回想了半晌,想起来了。
年轻的她,现在也在悄悄地尽多地找兼职,钢琴家教,洗碗端盘子。
这个时候的她已经自顾自地把陶野纳入了接下来的人生计划中。她也在努力攒钱,为的是日后能给陶野一个稳定的许诺。
她想给她未来,她想给她承诺。
原来那些时光里,她的辛苦,从来都不孤独。
夏星眠颔着下巴,忍不住低声笑起来。
唐黎小心开口:“陆总您还好吧?”
夏星眠敛起表情,严肃道:“姐姐忙成这样,你也不早告诉我。”
唐黎:“啊……抱歉……”
“买下她一天的时间,让她一会儿去我公寓。”
“好,您还有什么安排?”
“等下了班,你再去超市买些皮蛋和瘦里脊肉,我要给她做饭吃。”
“好嘞!”
夏星眠在这种时候尤其能感受到她的钱真的没白赚。过去几年奋斗出的事业和财力,就是可以在陶野繁忙的时候买下她的时间,让她能心安理得地休息。
看来我赚的钱终究还是要花给她的。
这么一想,夏星眠感到无比满足。
她回了公寓,知道陶野爱干净,先把家里乱的地方收拾好,又去厨房把碗碟重新洗一遍。
没多久,唐黎就带着陶野过来了。
“姐姐!”
夏星眠用挂在水池边的擦手布擦干手背上的水,走过去拎过唐黎手里采购好的菜篮,很高兴地请陶野进来。
“你先在沙发上坐一下,晚饭还没吃吧?我很快就做好。”
陶野坐下,轻笑着说:“看不出,您这样的大忙人还会做饭。”
夏星眠盯着陶野,意有所指:“之前有人做给我吃的时候,确实还不会。不过后来一个人在国外,没人照顾了,只能自己学着做给自己吃。”
陶野点点头,“这样啊……”
夏星眠知道陶野只是在客套,不会对自己的回答做过多回应。她也不在意,继续去厨房忙了。
煮好粥,她便端过来给陶野,细心地在旁边放上一碟小咸菜和一杯花茶。
“还有点烫呢,吃的时候小心一点。”
她递上汤匙。
陶野接过去,很给面子地舀起小半勺,吹凉了放入口中。
夏星眠期待地看着她,“这是我第一次做给别人吃,之前都是自己吃。不过自己吃自己做的饭,评价难免不客观。怎么样?你觉得好吃吗?”
陶野点头,“还不错……”
夏星眠:“真的?”
陶野又吃了一口,“嗯……”
夏星眠曲起膝盖,在沙发边的地板上慢慢地坐下,仰头看着坐在沙发边沿的陶野,浅浅笑着,闲话家常的随意语气。
“以前有个人,她说她在做粥的时候会想我。但我那时候太忙,也太笨,总是忘记做粥的意思就是「想念」。”
陶野重复:“做粥的意思是想念?”
“对我和她来说是这样。”夏星眠又问,“姐姐想念一个人的时候会做什么呢?”
陶野想了一会儿,回答:“之前还不知道要做什么,不过今天之后,应该也会做粥吧。”
夏星眠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她无意间又见证了一次因果循环。
因既是果,果也是因。
她释然地笑了笑,已经渐渐学会习惯不再去在意这些。
“听唐黎说你最近很累,总是熬夜。吃完粥以后,去我床上睡一会儿吧。”
陶野听了,指尖紧缩住汤匙柄,“这……不合适吧?”
夏星眠知道她想歪了,忙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是让你跟我一起睡!”
“……”空气沉默了片刻。
“你……”夏星眠犹豫了一下,开始试探,“你这么注意和我保持距离,是因为有了喜欢的人吗?”
陶野低头搅弄着碗里的粥,不置可否。
夏星眠追问:“是那个你想要雇去你咖啡店的人吗?”
陶野:“……”
夏星眠紧逼不放:“你喜欢她对不对?”
陶野的唇角弯起,似笑非笑,端着粥碗抬眸看着眼前的人。
“陆总,您应该明白。我这样的人,不配去喜欢任何人。”
夏星眠执拗地说:“我问的不是你配不配,我问的是:你到底喜不喜欢她?”
陶野:“……”
这一次,陶野什么都没有回答。
她只是低垂着睫毛。
傍晚的夕阳薄光透过客厅的落地窗淌进来,流过窗旁安静的钢琴,给所经之处的所有流域染上一层橘粉的暖光后,拂到了陶野的侧脸上。
柔美皙白的下巴绷得微紧,漂亮的嫣红唇瓣上还浮抹着湿润的水痕。
她沉默地握着汤匙的样子,看起来有种很孤独的脆弱。
像一支被铁链锁起来的,稍微再勒紧些,就会全部破碎的浪蘂浮花.
到了父亲忌日这一天,夏星眠带上唐黎前往南山墓园祭拜。
21岁时的这一天,在她的记忆里有着非常清晰的轮廓。
因为前一天晚上她把她的第一次给了陶野。她还几次三番试图邀请陶野陪她一起来扫墓,但陶野都拒绝了。
然后她那颗年轻脆弱的心就碎成了玻璃渣。
那时候,她还以为陶野瞧不上她这个小孩子,失眠了一整晚。
夏星眠叹着气,站在父亲的墓碑前,撑着一把黑伞。
今天的天气尤其冷,又是山上,雪一直不停。过了一阵子,伞面就积累起了一层绒绒的雪。
正在出神时,忽然有踩雪的脚步声咯吱咯吱靠近。
她抬起眼,意料之中地看到了来祭拜的小夏星眠,语气平淡地说:“来都来了,就过来吧。”
小夏星眠看到她有些意外,不过还是过来了。站到她身边,静默了一阵,问:“你怎么会来这里,你不是特别恨我爸吗?”
夏星眠盯着墓碑上夏英博的名字,沉声说:“我父亲也葬在这里。”
小夏星眠说不论以前发生过什么,都已经过去了。
她说,过不去的。
她看向身边还年轻的自己。
——等你成为我,你就会明白,真的过不去。
——可你还没成为我的时候,又怎么能够去明白呢?
夏星眠又默默叹气,提出多给她一些钱。小夏星眠不领情,还尖牙利嘴地反呛她。什么「你是不是人格分裂呀」,什么「我不需要你可怜」。
夏星眠无语。
她最明白她自己当时有多穷,有多么希望能早点攒够钱给陶野买耳环。明明缺钱缺成这样,还是要傲气地和她顶嘴。
“滚!”
她干脆利落地吐出一个字。
小夏星眠也不想跟她多纠缠,转身就走了。
一旁的唐黎走上前,劝道:“夏小姐她就是这个脾气,您别生气。”
夏星眠面无表情地说:“她什么脾气,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唐黎:“那您……”
夏星眠:“清楚也不妨碍我讨厌她。”
唐黎:“……”
又站了一会儿,时间也不早了,夏星眠打算打道回府。
她叫唐黎先去停车场开车,她自己去旁边找找扫帚,想最后再把父亲的墓周围打扫一下。
附近没找到,她又走远了一些,问环卫工人借了一把,拎着从小道回来。
拂开小路上丛生的灌木叶,眼眸一抬,正要继续的脚步忽然就停了。
她目光直直地盯着那个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背影,四肢瞬时僵住,两眼不住地睁大。
不远处,夏英博的墓前,正有一个女人往地上放一束新鲜的白百合花。
那么熟悉的身影。
不可能认错,更不是幻觉。
陶野微微侧过一点脸,鼻尖冻得有些红,呼吸时,有白气从她唇缝里散出。
她低着腰,小心地将那捧百合放好,指尖一点一点理好鲜花包装纸的纹理,伴着细碎的窸窣声,长发的发尾晃晃悠悠地轻扫过嫩白的花蕊。!
原来父亲墓前的那捧百合花是——
夏星眠愣在原地,一时间,许多记忆开始在大脑里肆意翻涌。
深处的,浅处的,全部翻涌而来-
那一年。
漆黑不见五指的深夜,陶野背对着她,很轻地说:“那是你的父亲,我去做什么呢。”
她又蜷起来,拥紧了被子,像是笑了一下,语气依旧那么温柔:“想要朋友陪的话,就找个同学陪你去吧。”-
那一天。
夕阳里,她低头捧着粥碗说:“我不配……”
71第71章
如此贪婪
从南山墓园回来的那晚,陶野先去酒吧工作。
她一直在走神,跳舞的时候也是,虽然动作都很完美地展现出来,但那双眼睛很明显是涣散的,在想别的事。
赵雯注意到了,在她休息时问她怎么了,她也没直面回答。
下班后,赵雯主动提出陪她走一段。
陶野笑道:“我没事啊。”
“你以为我是担心你过马路发呆被车撞?”赵雯撕开一根棒棒糖含嘴里,“我单纯晚饭吃多了,想消消食。”
“嗯……谢谢赵姐。”
她们走着走着,路过一个烧烤摊。之前也来过这儿,不过这一次,竟意外地遇见了正在刷盘子打零工的夏星眠。
大冬天,小姑娘沉默地站在水泥池子边,细嫩的双手被凉水打得通红。
明明穿着最普通的棉衣外套,但那朴素颜色的布料里露出的脖颈与手腕都漂亮得紧,白腻腻的,像粗粝砂壶里倒出的牛奶。
赵雯都看得出来,这人身上有一种落魄的贵气。
赵雯又看向身边的陶野。
如果说夏星眠给人的感觉是「贵」,那么陶野给人的感觉就是「廉价」。
她知道说人廉价不太好,不过事实就是如此。陶野就像地摊上一块钱一大把的玻璃石头,漂亮是真的漂亮,不值钱也是真的不值钱。
当不值钱的女人看着昂贵的女孩,眼里弥漫了一整晚的迷茫终于消散而去时,赵雯便明白了一些事。
陶野留了下来,坐在油污都包了浆的矮桌旁,等夏星眠给她端上一盘炒面。
吃完面,等到夏星眠下班,两个人一起回家。
走在路上,陶野拉着夏星眠的手,鼓起了十二万分的勇气般,问夏星眠,会不会来酒吧弹琴。
伴奏缺人、时薪很高、有一台电子琴……
她话都没说完,夏星眠就一口答应了。
陶野看她答应得毫不犹豫的样子,心里默默想:
她应该是真的很缺钱吧。
不过,原因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以后见到她的次数会变得很多很多。
接夏星眠去酒吧上班的第一天,夏星眠让她进学校去接。
陶野很开心,因为这大概说明夏星眠并不介意让她的同学们看到她。
她还专门去把头发染回了黑色,拉直了。特地没化妆,穿了最简单朴素的白色大衣与藕色围巾,让自己看上去更贴近一个正常人的样子。
夏星眠看见她时的眼神果然很惊喜,还拉她一起上楼听完后面的半节课。教授讲完课后,她又和她一起在纸上下五子棋。
下棋的时候,夏星眠的手按在了她的手背上。
年轻女孩温热的体温,逐渐黏糊的汗,还有很不老实地摩擦她手指的微小动作。
陶野知道,夏星眠是故意摸自己手的。她也知道夏星眠迷恋她,渴望着能和她有肢体上的亲密接触,握手,亲吻,上床。
她们每一次见面几乎都要上床。夏星眠看她的眼神,也总是带着暗涌的欲望。
陶野一直不太愿意承认的一件事,就是:其实她总在勾引夏星眠。
她大概了解夏星眠的弱点,她知道夏星眠前半辈子是个克己守礼的富家小姐,守惯了规矩的人,其实最耐不住的就是游曳在规矩之外的撩拨与疯狂。
所以她利用着自己身上的风尘感,勾引她。
勾引……
很不齿的两个字。
可她好像只能通过这样不齿的手段,把她留住。
陶野之前不会妄图留住太多东西,她早已习惯了人们在她的生命中来了又去的过程。
在遇到夏星眠之前,她觉得大家在属于自己的站点下车再正常不过了,她不会贪得无厌地想要他们多陪她一程。
可是遇到夏星眠之后,她才发现,原来所有的不贪心,只是因为还没有遇到真正想要留住的人或物。
她居然也会变得这么贪得无厌。
有幸能拥抱一次美梦。在该知足了的情况下,还妄图想要做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今天的梦,醒在教室后门那个端着两杯奶茶的年轻女学生出现时。
夏星眠注意到她时,握着她的手松开了。
“杨依珊?”
她的语气里多少透着点尴尬。
在气氛彻底凝固成冰前,陶野先起身,离开了这间本就与她格格不入的教室。
“我在校外等你。”她说。
夏星眠没抬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走出教室,一路走出学校,叫了车,陶野站在路边低着头发呆。
她多少也能猜到夏星眠会和那个同学聊些什么。
那个叫杨依珊的女孩她见过。就在上次给陆秋蕊陪酒的会所,那个女孩来给父亲送伞,离开时瞥了一下正在陪酒的自己,满眼不解与厌恶。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
寒冷的空气中,白雾的扩散与消失就在转眼一瞬间。
不知什么时候,揣在大衣口袋里的手已经满掌是汗.
到了酒吧,陶野去后台换衣服,夏星眠坐在电子琴前进行调试。
见过杨依珊之后,夏星眠就一直垮着脸,闷闷不乐的,也不说话。眼里的冰霜冻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浓。
陶野按捺下乱跳的心,走过去坐在她身边。
语气仍然温和带笑。
她问她,是不是你同学问起我,让你为难了?
夏星眠本能地摇了摇头。
陶野看得出来,事实不是如此。
她声音转低,说:“要不……我以后接你的时候,只在校门口等,不进去。”
她这样的人,本来也不该进去的。
夏星眠说没关系,她不介意。可是她说的时候又支支吾吾的,不是很确定的样子。
陶野笑了笑,转而问起面前的琴:“这台琴弹起来还好么?”
夏星眠很勉强地挤出两个字:“还行……”
她摸着发黄的琴键,调侃:“一般说「还行」的意思,就是「不太行」。”
夏星眠沉默了。
后面有人在叫她,陶野应了一声。然后抬起手,将一直掩在袖子里的那小袋榛子巧克力糖递给夏星眠。
“给你吃……”
没有人知道,她昨天去买糖的时候,其实悄悄买了两袋糖。
一袋是手里这个榛子巧克力糖,还有一袋,是夏星眠最喜欢吃的星星糖。
可她刚刚在休息室犹豫半晌。最后,只敢拿了这袋榛子巧克力糖。
如果送出的是星星糖,夏星眠会发觉吗?
发觉她这偷偷藏起来起来的不堪的心思?
不要发觉了吧。
陶野把榛子糖放在了琴架上,起身,别过头去离开。
走到休息室,她拿出手机。因为夏星眠觉得那台旧琴「不太行」,她开始浏览起电子琴相关的推荐帖子,默默盘算着买下一台能让那个孩子弹起来舒服一些的新琴的花销。
把定期存款提前取出,倒入另一张卡预备好买新琴的时候,陶野低着头,攥紧了手机。
她很清楚,有些人,有些事,她真的不配。
所以她也不打算和她谈情说爱,等这段关系结束,这个年轻的女孩儿自然会走上属于她的路。
夏星眠不需要知道,在这段互相扶持的隐秘过往中,她曾经如此贪婪地在意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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