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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1章

    所谓影中阴府, 可视之为一种后天植入的、依托于人类灵魂之中的灵能器官。

    这种后天植入的灵能器官,并不能如双手十指那样能随心所欲地灵活运用,但简单操控是没有问题的——就像是人的手肘, 用手肘握笔写字那肯定一般人做不来, 但往手肘里夹点东西、肘尖指哪打哪啥的, 只要简单练习过就没有太大问题。

    当然, 阴府不是手肘。

    阴府的作用为容纳和消化吸收阴气、极阴之物、鬼物等幽冥侧能量体,其存在本身也需要幽冥侧能量维系。

    而燕红这种纯阳之体的“宿主”, 对幽冥侧能量的需求就更加迫切……哪怕没有遭遇马陵山虎妖王事件时那种反噬危机,燕红每隔一段时间也需要寻觅极阴之物来维护阴府。

    鬼王之躯残片,无疑是极阴之物中的极阴之物。

    大补。

    问题也在于……这玩意儿补过头了。

    只吞下一块鬼躯残片, 燕红就感觉她的阴府差点被撑爆。

    体内旺盛的阳气首次低于阴气, 阳阴逆转,此时的燕红哪怕没有开启秘术·生死判(伪),体温也下降到了与变成死判官时差不多的程度。

    她脑子再怎么一根筋、性子再怎么莽撞,也知道继续强行吞下鬼王之躯残破,自己绝没有好果子吃。

    但是——对面那只怪物鬼王不知道啊。

    燕红得多傻才会表现出自己其实难以践行“生吞了你”这句狠话?

    那必须不得行。

    她不懂什么“江湖规矩”, 但她是在黔地农村长大的。

    乡下人要是不够“狠”、站不住、没了面子, 让别人知道你是个人尽可欺的脓包软蛋,那日子绝对会很难过的——无儿无女的老鳏夫没事都敢来你家地里拔几根蒜苗,谁家的野孩子都敢往你家屋子里丢烂黄泥。

    所以燕红绝对不会露怯。

    而她这股狠劲儿……对于不知她根底的怪物鬼王而言,确实不能轻易无视。

    “……放不出。”

    燕红耳边听到沙哑别扭、发音极其古怪的声音响起。

    手里还捏着块鬼王之躯残片的燕红低头找了下, 找到怪物鬼王那块带着嘴的脑袋碎片。

    那张干瘪得嘴皮子紧贴着残缺不全牙齿的嘴, 并没看见在动。

    但那把发音怪异、极其难听的声音,又再次响了起来:“放不……出来。”

    “为什么?”燕红将视线转向紧盯着她的怪物眼球。

    分布于两块头颅碎片上浑浊眼珠子瞪着燕红, 怪物鬼王却不再出声了。

    一人一鬼, 沉默僵持。

    沉默许久后, 燕红不确定地道:“你……难不成很虚弱?”

    怪物鬼王一言不发。

    燕红想了想,又道:“你是不是连杀死我都做不到?”

    怪物鬼王仍旧一言不发。

    燕红放下手里的鬼王之躯残片,微微眯起眼睛。

    仔细想想……她从天都城倒影被拉到这个地方,这怪物确实没有攻击她。

    她的气血、生机、阳气飞速流失,更像是某种外力导致的。

    而在她拼命放出董慧,再醒来后,她的阳气就不再流失了。

    燕红抬起头,望向天空中那座倒影之城。

    这一细看,燕红便眼皮一跳。

    她看见燕赤霞正与白素贞大战,还看见陈艺郎一夫当关地挡在高台前面的楼梯上。

    戈幼微正帮护法们抵御一众高手围攻,夏木东云和看起来似乎受了伤的陆管家躲进了高台下的夹缝中。

    队友们居然跟比武大会的参会者们打了起来是燕红万万没有想到的……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燕师兄似乎能使用道术了,他不光用飞剑配合道术将白素贞逼退,还有余力一脚将偷偷爬到陈艺郎背后、准备偷袭陈艺郎的美神令子给踹了下去。

    “……燕师兄不受压制了?”

    燕红收回视线,若有所思地望向地上那堆怪物鬼王碎片。

    这怪物声称无法将被困在天都城倒影中的人放出,但在它与董慧两败俱伤后自己就不再流失阳气了,要说这种现象与这怪物无关,燕红是不信的。

    想到这儿,燕红又抓起了块鬼王之躯残片。

    当她做出这个动作时,她发现……怪物那两只分散的眼珠子,从紧盯着她,变成了紧盯成被她抓起来的鬼躯碎块。

    燕红再次微微眯起眼睛。

    没错了,“生吞”这个威胁是有效的,这怪物似乎经受不起鬼躯损失。

    鬼物会保持死亡前的形态,但不表示鬼物就会乐意一直保持那种形态。

    董慧分享她的阳气、可穿上衣物后,董慧是很高兴的。

    被虎妖王攻击、暴露出“原型”时,董慧曾一度暴走。

    而……面前这个怪物鬼王,那副让人不忍目睹的鬼体,燕红绝不认为这是它愿意保持的。

    “你也被某种外力压制着。”思及此,燕红便确定地道,“你也不得自由。”

    怪物那对死板僵硬的眼珠子,缓缓转向燕红。

    燕红放下它的鬼躯残片,认真地道:“我,是个通灵者,我可以共鸣众生万鬼。”

    “你愿不愿意与我共鸣交感?”

    怪物死死地盯着她。

    燕红等了会儿,没有再次听到那把古怪沙哑的难听声音,便道:“我就当你是默认了啊。”

    她将腿盘好,双掌向上搭在膝盖上,掌心朝上。

    进入通灵者状态与开启秘术·生死判(伪)时有异曲同工之处,如今已能够随心所欲变成死判官的燕红进入通灵状态并不困难。

    “心道合一,令我通真。”

    苍凉废土变成了内外两层,内层天地皆静,外层死寂无声。

    燕红面前,又出现了她一开始时所见的,那惨不忍睹的怪物鬼王形象。

    燕红将心神凝聚于沉默与她对视的怪物身上。

    陌生的、铺天盖地的灵压,往她席卷而来。

    刹那间,无数人的声音在燕红耳边炸开,男、女、老、少,成百上千,成千过万,无数道声音汇聚成洪流,往燕红滔滔涌来。

    这数不清的声音,都在或高兴、或惊讶、或欣喜、或惊惶、或恳求、或愤恨……地,叫着同一个称谓。

    “小郎君……”

    “小郎君……”

    “小郎君……”

    燕红心神一晃,眼前骤然浮现无数重重叠叠的画面,出现一张张鲜活生动的面孔。

    纷纷扰扰侵袭而来的人面,如浪涛般滚滚而来的人声,却穿不透燕红灵台前那一道薄薄的隔膜,惊扰不到燕红的本心。

    重重叠叠的画面渐渐减少,嘈杂的人声也渐渐消落下去。

    最初始这段与陌生灵压共鸣时最易最干扰、也最容易将通灵者精神意志击溃的冲击期过去,燕红从对方那交感而来的信息,便慢慢稳定了下来。

    “……小郎君,吃块胡饼再走罢。”

    长着张喜气圆脸、细眉肉鼻头的妇人,笑吟吟地将用荷叶包着的饼子塞过来。

    “好香啊,大娘烤胡饼的手艺真是这条街一绝,别处再没有烤得这么焦香酥脆恰到好处的了。”

    “小郎君真会夸饼。”妇人眉开眼笑,肉肉的鼻头看起来更富态了。

    又有脖子上搭着块棉布街坊端着羊汤过来,兴冲冲走进摆在路边小凉棚下的饼摊子,将两手捧着的汤碗搁到桌上:“小郎君快来试试我家的羊汤,按你说的,放了胡椒的呢!”

    “大叔买到胡椒了?”

    “那可不是,早市上蹲了几天才等到的,没发潮的!”街坊高兴地拿棉布擦了把汗,坐到斜对面长凳上,关切地道,“小郎君不日要去赶考了?几时出发?”

    “快了,我阿娘使人去借马了,借来马匹便装车出门。”

    肉鼻头的饼摊大娘凑过来:“小郎君路上可要注意安全,人手可还够?我家三郎正闲着无事,不若叫他与小郎君牵马。”

    “不用了大娘,你家三郎才刚进酒楼里学厨艺,可不要耽搁了。”

    “那也是小郎君你介绍的呀,他要不知恩,看我怎么收拾他去……”

    “小郎君要去赶考了?”

    “也不知京城里是个什么模样,小郎君回来了可要好好与我们说道。”

    一声声“小郎君”中,更多街坊邻居围了过来,欢声迭起,笑语连声。

    这一段过去,画面晃动速度加快,一张张面孔飞速在眼前交替。

    “阿郎,锋芒毕露总不是好事,你阿爷也说了,月满则亏,又何必如此?”

    “阿娘莫忧,本家那边几个堂兄弟哪个都不如我,我又有功名在身,怕着什么?一县之长也没什么不好,总要教朝廷、教天庆府的百姓都知道我的本事,来日我接掌本家家业才名正言顺。”

    “阿郎……”

    “亏你还是我谢家子弟,竟是个虎狼之徒,那可是你亲叔叔,你竟然这般冷血无情?!”

    “这条官道不知能为天庆府带来多少机遇,岂是尔等敛财之机!哪个伸了手,休怪我谢子焘不认得什么亲戚不亲戚!”

    “郎君,都尉实有不得已苦衷,法理不外乎人情,且饶他这次……”

    “不要说了,勾结山贼劫掠,还敢养寇自重,大燕律饶得了他,我也饶不得!”

    “郎君,那可是我们谢家的老亲家,你真要让我天庆谢氏众叛亲离不成?!”

    “天庆可耕之田,他家独占其三,这等奢遮世家你们敢去攀亲,我可不敢,照章办事便是。”

    “你这独夫!究竟要多少人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才肯满意?!”

    “天庆谢家,必亡于你手!”

    第172章

    当怪物鬼王默认与要求与它通灵的通灵者进入共鸣时, 地狱废土上方,那片无边无际的天都倒影,出现了……细如发丝、密如蛛网的裂缝。

    天都城中, 正酣战的双方看不到这裂缝。

    但却感觉到不同。

    最先察觉到天地气机变化的是燕赤霞。

    本来只能御使飞剑并施展些小道术辅助的他,恍惚中有种从被困的囚牢里感应到外界新鲜空气的错觉。

    虽然还未彻底恢复自由之身, 但——天地间运转之正气, 可为他所用了!

    燕赤霞立即比手做决、划出天罡五雷咒法手势, 暴喝出声:“雷霆行天地,正气斩诸邪!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一道炸雷凌空劈下,将正飞身扑进高台上的白素贞劈了个正着。

    这令众人变色的凌厉雷法,却并未伤到白素贞分毫。

    “阻我者死——!”

    被燕赤霞阻挠多时的白素贞勃然大怒, 腾身而起飞至半空, 双手掐决往两侧太阳穴一点, 又像是极其吃力般往两侧缓缓拉开。

    这千年蛇妖……亦有呼风唤雨之能!

    燕赤霞能感应到天地气机,她也不逞多让,刹那间,天地变色、雷云迭起,整座高台并小半个练武场瞬时被阴霾遮蔽。

    “不好!”燕赤霞面色一变, 立即扭头朝高台上下酣战双方大喝,“快!速速离开此处!”

    陈艺郎、戈幼微、夏木东云这三个试炼者都知道白娘子的厉害, 忙不迭各自拉住就近护法、弃战而逃。

    燕赤霞又抬头望向高台上, 冲始终藏于帷幕后的天都城主大吼:“不想死就快走!”

    大约是白素贞引发声势过大、这回情况确实紧急之故,一直稳如泰山的天都城主……终于动了。

    但却……不是如燕赤霞所愿那样落荒而逃!

    只见一道金光自帷幔后刺出, 却是一道硕长身影持剑而出、横跨半空,势如闪电般往正做法的白素贞杀去!

    地面上, 正抓紧撤离雷云覆盖区域的天山童姥、陆小凤、美神令子等人猛然抬头, 这些参加过上一届比武大会的选手, 个个脸上都是满面惊愕。

    “——金蛇郎君?!”

    “卧槽?!”听到惊呼声的陈艺郎、戈幼微也忍不住抬头望向天上。

    却见——那持剑杀出帷幔的天都城主,竟真个逼停了白素贞!

    但……也来不及了!

    白素贞术法已成!

    大半个练武场皆被漆黑如墨的雷云笼罩,豆大般的雨点倾盆而下!

    跑得早、却也跑得慢的陈艺郎还来不及跑出雷云范围,雨点砸到他身上,痛得这货嗷嗷怪叫:“吗的要死要死好痛好痛!”

    等他踉跄跑出雷云之下,这家伙硬是被诡异的大雨砸得头破血流,唬得夏木东云赶紧迎上来帮他疗伤。

    同样被雨点砸出轻重伤势来的不止是陈艺郎,不信邪、没把燕赤霞的话当真的几个参会者亦满身血水,出了雷云区域便一个个龇牙咧嘴。

    “喂!那城主真是金蛇郎君?!”戈幼微顾不上其它,转头朝刚还在与他们搏命的童姥喊道。

    童姥阴沉着脸没出声,倒是旁边陆小凤开口了:“是他没错!金蛇郎君怎就成了城主?你们几个临阵反水,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陆小凤这话是对陈艺郎说的,他可没忘记本来还说要共同“举事”的这帮家伙忽然间就维护起城主那边来了。

    陈艺郎心虚地别开视线,背刺美神令子他是一点感觉没有,但被陆小凤质问……他还是挺不好意思的。

    戈幼微抬头看向高台方向。

    燕赤霞独个退到了高台之下,正做法驱散雷云。

    金蛇郎君夏雪宜则正与盛怒中的白素贞,正于雨中缠斗。

    如高空坠物般动辄伤人的雨点,皆不能伤这二者分毫。

    “金蛇郎君夏雪宜,武侠位面人物,竟有与白素贞一战之力?”戈幼微心中闪过让她自己都有些不能置信的念头。

    “不,不可能……”戈幼微视线余光扫过天山童姥、陆小凤、李寻欢等人,又快速收回,“若武侠侧强得这么离谱,这些高手就不需委屈自己与他人共进退了。”

    “果然是因为——夏雪宜成了城主的缘故吧。”

    “大会胜出者为城主,那……先前的城主又哪去了?”

    “原来的城主谢子焘,又究竟去了何处?!”

    心念电转间戈幼微脑中冒出无数个想法,却终究限于所知信息太少、情报太有限,难以得出结论。

    这时……戈幼微又看了一眼高台。

    这一眼,让戈幼微呆愣当场。

    高台上围的那一圈帷幔,已经被可伤人的诡异大雨打烂、打落,再无遮蔽视线功能。

    便连高台顶棚都被雨水冲了个千疮百孔,处处漏雨。

    如幕布般的雨帘中,戈幼微看见了……一头形容狼狈的大狼。

    这头大狼嘴上被套着个笼头,四足皆缠着铁链、被牢牢地拴在高台立柱上。

    动弹不得的大狼,正一面挣扎、一面将绿幽幽的眼珠子往她这面张望,狼脸上露出人性化的委屈表情。

    戈幼微:“……”

    戈幼微:“……”

    戈幼微哭笑不得,连忙双手拢在嘴边,朝雨中大喊:“燕道长!安德鲁在你头上!”

    雨声太大,戈幼微重复喊了好几遍燕赤霞才听清,忙不迭抬头朝上看。

    安德鲁也能听到戈幼微的声音,努力把狼头探出高台围栏间的夹缝、让燕赤霞能看到他被铁制笼头封住的狼嘴,竭尽全力轻轻“嗷呜”了两声。

    燕赤霞呆了呆。

    随后,也颇觉哭笑不得的燕赤霞连忙分出少许心神、操控飞剑绕到高台上,斩断了锁住安德鲁的铁链。

    安德鲁脱得自由身,忙不迭跃下高台,压根不敢靠近正凶狠过招的白素贞、金蛇郎君两人,朝戈幼微等人方向狂奔过来。

    出得雨幕,安德鲁立即人立而起,两只前爪用力、摘下嘴上笼头,急切地朝戈幼微叫道:“幼微姐,天都城是假的!天都城主是被不知道什么邪神神使操控的傀儡!”

    “什么?!”戈幼微面色骤变。

    天都城倒影之下,地狱废土之上。

    与怪物鬼王……不,与天都城最后一位府君谢子焘通灵交感的燕红,正心情万般复杂地感受着谢子焘传递过来的强烈情绪、接受着谢子焘与她共鸣的生前记忆。

    天庆谢氏旁支嫡子谢子焘,谢家不世出的天才。

    也是……一名来自某个地球位面的穿越者。

    谢子焘并不是一个圣人,事实上……在穿越之初,谢子焘也并不多么执着于为民请命,他只想当个人人称羡的富贵闲人、当个普普通通的权贵,骄奢淫逸地享受一生罢了。

    考取功名时,意气风发的谢子焘还曾幻想着三妻四妾、天下美人尽入囊中的美梦。

    但谢子焘显然过于乐观了些……身为穿越者的他,实在不够了解这种落后世界里的人上人,享受的富贵有多鲜血淋漓。

    摩拳擦掌从县令做起的谢子焘,上任便遭遇了破家案。

    县中有一乡贤,光施善缘,春耕时借了本地乡民粮种钱。

    到秋收时,因风调雨顺、天庆府粮食增产,粮价下跌,借了钱的乡民劳作大半年,竟连粮种钱都还不上了。

    乡贤此时便变了脸,不还钱便要见官,迫使乡民贱卖田地,乃至卖儿鬻女。

    谢子焘想尽办法调和此事,想让那班乡民避免家破人亡下场,却不料……被县丞劝阻。

    那乡贤朝中有人,莫说谢子焘与谢家本家闹得不甚愉快,即便他是谢氏重视的本家子弟,到了这地方上,也要与人和和气气,万万不可开罪。

    阻人夺田,断人财路,这县令他是万万做不下去的。

    谢子焘这才知道……他就任县令时,那乡贤请他去欣赏的华美庄园,美貌女婢,赠予他的丰厚礼物,是怎么来的。

    件·件·沾·血。

    亲民官、父母官做了三年,谢子焘学到的见识,比他前面一个半辈子见到的都多。

    风调雨顺时,粮贱如草,农人泣血,乡贤士绅官府衙门一并发财。

    天灾人O祸时,粮贵如油,百姓泣血,乡贤士绅官府衙门一并发财。

    谢子焘并不想束手坐视,但……这并不是他一个小小的流官县令就能管得了的。

    他只能将希望寄托于手握大权时。

    他将心中的悲悯强行压下,于夹缝中竭力做出成绩,终于脱出了那“亲民官”泥潭,以胜利者之姿回到天庆府。

    随后……

    谢子焘发现,食民脂民膏而残民害民者,乡间贤达士绅,与府城这班钟鸣鼎食、煊赫世家相较,不过小巫见大巫尔。

    他前面那二十多年的“小郎君”生涯,所见市井太平风貌,仿佛只是……哄骗无知小儿的假象。

    谢子焘仿佛做了一场三十多年的大梦,到了一路奋斗成大燕官场最为年轻的一府之君,他才算是睁开眼睛看到了虚假皮相下不堪入目的丑态。

    天庆府谢氏,赫赫煌煌的百年世家,所衣所食、所富所贵,皆为民肉民血。

    他那温柔慈悲的母亲,谢家旁支的当家妇人,也会漫不经心吩咐庄团管事领人去收拾交不全地租的泥腿子,也会交代管家把想爬他床的小丫头提脚发卖去娼馆。

    他那道德君子的父亲,也会笑纳下面人送来的、年幼时就被卖给老鸨调O教的孤女,命其于酒宴上弹唱、献舞,又为附庸风雅,将其赠予友人。

    什么富贵闲人,什么簪缨世家,不过是人间恶鬼聚众而舞,食民脂民膏养出富贵态,却自以为高雅的……猪狗。

    第173章

    二十岁时, 谢子焘是备受天庆府街坊喜爱的谢氏小郎君。

    三十岁时,谢子焘是终于有机会大展雄图的天庆府太守。

    四十岁时,谢子焘是……刑部天牢里的阶下囚。

    通灵到这一部分的交感内容,绕是心志坚毅、神经如铁的燕红, 也忍不住心中抽疼起来。

    励精图治、一心一意要将天庆府打造成天府之国的谢郎君, 盘膝坐在暗无天日的大牢里, 形容枯槁, 面若干尸。

    他终于修好了天庆府畅通南北的官道, 他终于扫平了天庆府境内大小十余座山寨,他终于厘清了天庆府开国二百余年来为各士族隐匿的田亩、人丁, 他终于消除了绝大部分层层转嫁、层层摊牌到草民头上的苛捐杂税、让无数百姓家有隔夜粮。

    他终于……把所有能开罪的人都开罪了。

    可谢子焘还是想不通。

    他清楚天庆豪族恨不得他死,可他也不是毫无准备——他自己手头就握着只听命于他的强军。

    不惧刺杀, 不畏强袭, 藏富于民,一心为国——他如何还会落到如今这般下场?

    他是世家的背叛者, 可也是大燕朝廷的忠心门下走狗, 十年太守兢兢业业、尽忠职守,皇帝为何……助世家豪族为虐、反视他如仇寇?!

    当谢子焘咆哮着吼出不甘时, 隔着囚牢与他对饮的刑部老大人叹了口气。

    “谢郎君,你还是不懂啊。”

    曾经亲笔点了谢子焘三元的老大人放下为谢子焘送行的上路酒, 叹息着道:“若留你, 则天庆亡。若你亡, 则天庆存。你且说说, 何人还敢留你?”

    “天庆如何会亡!”谢子焘嘶吼道, “天庆, 如何会亡!天庆如何会——亡!”

    连续喊了三声, 他自己就明白过来了, 紧抓着栅栏的枯瘦溃烂手掌无力地缓缓松开,颓唐跌坐在地。

    老大人怜惜地望着谢子焘。

    天庆谢氏不世出的大才,自然是不需要处处点明才能想得通的。

    沉默良久,老大人轻轻提醒了句“好好上路罢”,起身离开。

    独留天牢内的谢子焘,底底轻笑几声。

    笑声渐大,如癫似狂,又似野兽悲鸣。

    饱受折磨、早已不似活人的谢子焘,在笑声中断了气。

    亲历者心境如何,外人难以得知;只是从通灵中交感到这些片段信息的燕红,哪怕有通灵状态下的内层隔膜守护自身心境,也差点儿难受得喘不上气来。

    “居然是……这样啊。”

    燕红用力捏紧拳头。

    谢子焘以为他的敌人只是无视民生艰难、夺走草民碗里最后一粒米的世家豪强,却没有想到他在天庆府的“独夫”之举,于大燕皇帝而言如何触目惊心。

    不过二十年养望,便民间声望无两。

    能钳制他的地方大族被他杀个人头滚滚。

    天庆一地说一不二,还手握强军——远在京中的皇帝老儿,如何会不忌惮他谢子焘?

    便是天庆豪族弄不死他,大燕皇帝也留他不得……天庆百姓是家有余粮还是朝不保夕,皆不如皇权统治要紧。

    当天庆百姓人人只知谢家郎君而不知有大燕皇帝时,谢子焘便注定了死无葬身之地。

    百姓于世家豪族如草芥,于皇帝亦如家畜;安有家畜拒绝认主而得宽容者?!

    做梦罢!

    燕红这个后来的旁观者都难免心中震荡,谢子焘这个当时的亲历者更不用提。

    他的交感内容并未因生机断绝而中止,反倒是更加清晰起来。

    他的尸体被送出天牢,有在京城做小生意的天庆商人收敛走他的尸骨,一把火化了灰装坛,千里迢迢送回天庆。

    游魂归乡时,天庆府人出城二十里相迎,一路白皤遍地,哭声震天。

    他的骨灰被葬进谢氏族墓,街坊为他立碑“谢氏子焘府君之墓”。

    之后……天庆豪族世家便死灰复燃、重握权柄。

    不过短短两三年功夫,谢子焘十数年间废除的苛捐杂税尽数恢复如初,谢子焘在任时收敛了爪牙的乡间贤达故态复萌。

    天庆人若不曾过过那十来年的松快日子倒还罢了,可既然已知晓无人哄抬物价时灾年本不应受饿、无人操控粮价时丰年本不会欠钱,又有多少人还甘心忍耐无尽苦楚?

    谢子焘去世第三年,大丰,粮商拒绝收粮,满车粮米倾覆街头,而税官逼民纳税,敲骨吸髓。

    遂,反王四起,烽烟遍地。

    谢子焘去世第四年,席卷大半个天庆、导致无数人殒命的战乱波及天庆府,无数府民被迫举家迁离逃难。

    逃难的府民自谢氏族墓附近官道经过,有个头发花白、细眉肉鼻头的老妇人忽然挣扎着从儿子拉着的板车上跳下来,跌跌撞撞往林中墓地奔走。

    “小郎君,小郎君啊——”

    “你回来罢,你睁开眼睛看看罢,天庆府没了,街坊们没了,都没了啊——”

    老妇哭,同路人亦哭。

    “造的什么孽啊,偏偏就谢郎君死了,留那些牲畜祸害人!”

    “天爷啊,你怎么就不长眼啊……”

    “达官贵人不想咱们好过,皇帝老儿也不想咱们好过,小郎君啊,你睁睁眼罢——”

    万民齐哭中,谢子焘墓前,不知何时……多出来一颗圆溜溜的、灰白色的石头。

    这石头有拳头大小,看上去有些粗糙。

    谢子焘坟前哭诉的众人皆未发现这颗石头是何时出现的,也未曾发现这石头是如何消失的。

    只有与谢子焘通灵的燕红,张大了嘴巴,眼睁睁看着这颗处处透着诡异的石头悄无声息钻进墓中,投入谢子焘的棺材,穿进装着骨灰的小坛子里。

    “这、这是——”

    震惊之下,燕红险些又动摇了心志,连忙强做几个深呼吸、尽量冷静地去辨别谢子焘亡魂变化。

    冤魂不散的谢子焘确实还在人间,只是他的魂魄很弱小、至多只到恶鬼程度,比燕红当初在马家集见到的那个浑浑噩噩的寡妇亡魂还虚弱些。

    而这石头一来,谢子焘那虚幻的亡魂竟迅速凝实起来,只是几个眨眼的功夫——便成了个栩栩如生的活人模样!

    而这,还不算完。

    当谢子焘亡魂凝实之时,燕红又从通灵中望见……整个天庆府一地,有无数亡魂、冤魂,皆源源不绝地横跨天际,往谢子焘涌来。

    就像是——那万民悲哭召来的石头、“求回来”的谢子焘,成了此地众生万鬼的愿归之处、应归之地一般!

    成千上万的亡魂蜂拥而来、聚在谢氏族墓上空,星星点点魂火辉映之下,便连太阳都黯然失色。

    通灵者状态之下,以燕红拉胯的感知,也能感觉到——有一股奇异的、前所未见的、浩瀚无尽的、仿佛跨越亿万时空而来的神秘力量,降临在了此处。

    还未等燕红理解这股诡异古怪的力量究竟是何物,她便看见了……时间被逆转的模样。

    这是极其奇异的体验,但对时间和时空基本谈不上太明确认知的燕红,就是能够在看到这一幕时,脑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出这样的认识:以谢子焘的亡魂为核心,那股神秘的外来力量,正在试图逆转整个位面的时空。

    目之所及的天空中密布着丝丝缕缕的、奇异华美的时间线条,如同巧手织娘编制的细密网纱、往四面八方蔓延开去。

    但似乎……不顺利。

    呆滞地张大嘴巴的燕红,看见那些蔓延开来的时间细线,被某种不可知的力量阻扰,无法编织成网,总会在某处断开、露出个显眼的大洞,而这破开的洞口又会与周围的时间细线展开争夺。

    燕红咽了口唾沫,将注意力集中到神秘力量此刻的核心、谢子焘亡魂之处。

    此刻,谢子焘的亡魂已经恢复成她从天都城倒影被拉进地狱废土时,看到的那副凄凉模样。

    编织时间细线逆转时空对他而言似乎是有压力的,他的鬼躯凝若实质,可却无法像董慧那样改变外形……至少不要看上去那般不忍目睹。

    不知僵持多久,谢子焘,以及拥护着他的那数不清的、遮天蔽日的亡魂,似乎终于明白过来——靠万民同心召来的神秘力量,不足以让他们逆转这个位面的时空。

    谢子焘周围的亡魂太多、执念太杂乱,即使是通灵状态下燕红也难以共鸣到他的心绪,只能看见……谢子焘大约是做出了退而求其次的选择,放弃逆转整个世界的时空,只将那神秘石头给予的力量,作用于天庆一地。

    当然,这也有可能是——谢子焘别无选择。

    围聚在他身周、将期望寄托于他的众生万鬼是如此密集、哭求他复生的万民意愿是如此强烈;亲眼目睹到这一幕的燕红,实在不觉得他能抵挡这般汹涌的意愿裹挟。

    往四面八方蔓延的时间细线收了回来,朝上空延伸。

    上方的天空上,渐渐被编织出天庆境的……倒影。

    燕红看见谢氏族墓外,那遍地叩头哭诉的万民,被转移到天上那个虚假的、编织出来的倒影中。

    围聚在谢子焘身周的那密密麻麻的、自战乱后不幸殒命的无数亡魂,也争先恐后地投进了倒影之内。

    呆呆地半仰着头的燕红,看见头顶上那个无比巨大的倒影里,复刻出了谢子焘年幼时熟悉的天庆府,复刻出了市井气息浓厚的街道。

    那位绝望之下领头奔到谢子焘墓前哭诉的细眉肉鼻头老妇人,也出现在一座临街的小宅子里,中气十足地指挥儿子媳妇做开店前的准备。

    第174章

    “空中楼阁之都……这才是天都之名意义所在啊。”

    燕红“望”着通灵交感来的那渐渐繁盛起来的都城, 心中若有所悟。

    自战乱起,或主动或被动卷入战乱而殒命、伤残者,流离失所者, 一一被引入这倒影之境内。

    活人与复生之亡魂结伴走过街头, 生与死的界限, 在那倒影都城中被模糊、抹平。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曾经最好的模样。

    然而……

    这一切不过是编织出来的假象罢了。

    燕红将注意力从空中收回,默默看向那孤苦一人留在地上的,以怪物之形貌重返人间的谢子焘。

    他是织梦人,是天都境倒影的主持者和运转核心,旁人可在倒影中安享如梦太平,他却是没有这个资格的。

    谢子焘离开谢氏族墓,回到天庆府城中。

    城内来不及逃走的难民、尚在自相残杀的官兵反贼,皆被引入倒影中去过太平日子了,空荡荡的鬼城里仅剩些野猫野狗、鼠蚁虫蛇。

    谢子焘在被兵贼反复劫掠过几回的太守府坐了下来。

    这一坐, 就坐了许多年。

    天上那天都境倒影愈发繁华, 而地上的天庆境,日渐衰败。

    林木枯死,大地干涸, 府城渐成废墟,猫狗鼠蛇绝迹。

    为了维持天都境的活力, 便连天庆境的生机都抽干了。

    最后一段交感中,燕红看见谢子焘动用了那跨界投射而来的神秘力量,打开了时空之门……

    通灵结束,仿佛做了场长梦的燕红睁开眼睛,定定望向现实中的谢子焘。

    谢子焘那分别布于两块头颅碎片上的灰蒙蒙眼睛, 也在静静地望着她。

    燕红开口道:“我——不能帮你。”

    谢子焘静默不语。

    燕红摇摇头, 道:“已经够了。”

    再真实的假象依然只是假象, 再有天外神通相助,天都境亦不是真实。

    耗尽天庆一地生机、不惜将天庆境变成绝境废土也要维持天都境倒影,究竟值不值得,燕红自觉她没有资格去评价。

    她毕竟只是旁观者,而非经历过得盛世而复失、又受离乱之苦的天庆人。

    未经他人苦,不劝他人任善心宽。

    但再如何……既然已经到了不得不去借助外力来勉力支撑的程度,便没有必要了。

    燕红不觉得她能对一个活过两辈子、当过一府太守的谢子焘说出什么大道理来,索性什么也不说,只诚恳地劝道:“谢郎君,放手罢。”

    谢子焘仍旧静默不语。

    “我懂的道理肯定不如你的多,我只知道这世上没有那么多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燕红叹了口气,道:“当初那个助你织出天都境的石头,想来不是什么好东西吧?不然你也不会至那之后不敢轻易动用那种天外异力。直到天都境快维持不下去了,才想办法拉了那许多无辜人来,偷他们的阳气,窃人家的生机气运。”

    “想来,用那石头是有代价的。”

    “连我都看得明白,我不信你就毫无所觉。”

    顿了下,燕红微微偏头:“谢郎君,你也想过的吧,活在天都境倒影中那万千生灵,是不是也在付出代价的呢?”

    谢子焘那对死死盯着燕红的眼睛,缓缓闭了起来。

    当年那些自战乱中救下来的天庆生民,在天都境中远胜于外界的时间流速里……早就全部作古了。

    而以天外时空之力编织而成的天都境倒影……并不具备自成轮回之能,也不能诞生新生命。

    这几十万亡魂,不过是被模糊了认知、扭曲了认识,自以为还是生人,还在循环扮演着生老病死罢了。

    无论生或死都无法逃离的囚笼,就是天庆数十万早已作古的亡魂,支付的代价。

    燕红静静等了好会儿,谢子焘闭上的眼睛都未曾睁开。

    “只靠言语说不通吗?”

    燕红有些郁闷,无奈地抬头看向天上。

    这一看,燕红才发现自己想差了。

    谢子焘虽不肯出声,但显然已经接受了劝解。

    天都境倒影中那场大混战,已经变成了神仙打架——对跨次元强者们的实力压制,已经完全解开了!

    白素贞变成了条目测长度过百的大白蛇,正与一个持金蛇长剑的剑客大战,小半个城主府转眼间毁于这二者之手。

    赛亚人那巴正在追杀丁春秋,一路破墙拆屋,快打到隔壁崇兴坊去了。

    萨鲁法尔不知为何跟陈艺郎交上了手,童姥正撵得陆小凤上天入地狼狈逃窜。

    美神令子好像趁乱潜入城主府后宅偷窃了什么东西,陆管家和一僧一道两个护法正气急败坏地追杀她。

    戈幼微、夏木东云与早先便被请出府的凌封左碰头,三人在多方混战间反复横跳,谁要落败了就帮谁助拳,力保场上不出伤亡。

    燕红还看见了安德鲁——他不知什么时候脱身出来了,正驮着燕赤霞满城飞奔。

    初时燕红看不懂燕赤霞在做什么,观察了好一阵,才慢慢看出端倪来。

    燕赤霞于城中各处布下阵法,又返回城主府,避过一众打得天翻地覆的跨次元强者、于府中僻静处起坛作法。

    燕红自然不知燕赤霞起坛作的是什么法,只看见那坛上青烟飘出后,以城主府为核心、周围坊里那些自以为生人的府民亡魂,在逐个消失。

    “这是——往生咒?!”燕红顿时激动起来,“燕师兄他们发觉到天都境是假的了、生民亦是亡魂假做了?!好厉害!”

    天都境倒影应天庆万民愿力而生,亦被天庆万民执念所缚。

    道家玄门正宗传人亲自起坛作法往生超度,赦令游魂往生,确实是再好不过的解法了。

    只是说起来容易,要发现这个关窍处却极难——开了通灵者天赋的燕红、天才驱魔师美神令子、乃至身为玄门正宗弟子的燕赤霞皆曾逗留城中与府民来往,都不曾发现过半点不对。

    更别提,还有比武大会、来历不明的参会者、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城主这些烟O雾O弹蒙蔽视线。

    燕红心中一松,任由自己躺倒到地上。

    通灵是极其耗费心神的,她早就心力皆疲了。

    倒影中府民被超度过半,与白素贞大战多时的持金蛇剑剑客猛然停下,愕然地朝四周张望。

    与参会者们酣战多时的七个护法也收了手,茫然四顾。

    “他们也脱出控制了。”燕红见状,愈加放心下来。

    她不仅知道那个能与白素贞大战一场的剑客是上届比武大会的魁首金蛇郎君夏雪宜,还知道城主护法皆是上上届比武大会参会者、也是谢子焘拉来的第一批异位面来客。

    能被那石头中藏着的神秘天外力量拉来的人皆是某个位面气运颇重之人,无力将人送回去的谢子焘,只能将他们留在倒影中。

    这等借异位面来客生机气运维系倒影运转之举,即使没有芯片系统插手,多来几次也会无路可走……仅仅是第三回 大会便集聚了白素贞、童姥、美神令子、陆小凤、李寻欢等上来就要掀桌子的凶人,翻车是迟早的事。

    不过燕红现在没有力气想这些了。

    见可靠的同伴们已经找到解题办法,先是经历生死间惊心动魄,后又生吞鬼王之躯残片、还与鬼王通灵了一场的燕红,便放心地昏睡过去。

    她这边闭眼歪头,那边,散落一地的鬼躯残片便窸窸窣窣地动了起来。

    大大小小的碎片慢吞吞地拼凑、融合,过得半响,才算勉强凑出原本形状。

    如风中残烛般的谢子焘睁开雾蒙蒙、死沉沉双眼,望了眼燕红,又抬头望向高空。

    到此时,天都城中数万府民已被尽数超度,整片天都境倒影正由内而外,逐渐解体。

    谢子焘静静望着那渐渐崩塌碎裂的繁华都城,一动不动。

    他将垂在褴褛麻衣中的左手缓缓抬起,摊开手掌。

    掌中……赫然嵌着个灰白色石球。

    谢子焘默默注视着掌中石球。

    忽地,他左掌尽皆化为粉尘。

    嵌在掌中的灰白色石球亦滚落地面。

    这石球中的外神意志,并没能蛊惑谢子焘交出信仰。

    而这……也是他始终需要支付极大代价,才能借用石球中时空能力的主因。

    这对他自然是有害的。

    哪怕他是应万民愿力而复生的鬼王,哪怕他是自复生起便受众生万鬼追随的鬼蜮之主,离了这石球,也将灰飞烟灭。

    但……即便如此,当谢子焘舍弃这石球时,他亦毫不留恋。

    石球离体,他的左腕、左臂迅速化为风沙。

    沙化飞速蔓延,从左半身,到右半身。

    彻底化为飞灰前,谢子焘再次抬头,眷念地看了最后一眼崩解中的天都境倒影。

    下一秒,这位鬼王的存在,便从这世间抹去。

    这片规模前所未有的鬼蜮消散之时,昏睡在地的燕红,天都境幻影中的燕赤霞、陈艺郎等人,以及被外神之力召来此位面的诸多跨位面强者,尽皆返回了自身位面。

    天都境崩解,外来力量干涉消失,沉沉压在整个天庆境上方的阴霾天空,瞬间便像是抬高了一大截。

    又不知过了多久,沉积阴气还未散去的废土之上,悄然出现了道不稳定的时空裂痕。

    从这道裂痕中……走出来个身披黑斗篷、一头半长黑发梳成背头的神秘法师。

    神秘法师径直走到谢子焘灰飞烟灭处,取出个精巧木盒,收走地上那枚灰白石球。

    “这么罕见的愿力鬼王,轻易消失就太可惜了。”

    神秘法师收起木盒,将手掌抬到谢子焘骨灰上方,掌心朝下,嘴里咏念了几句古怪咒语。

    流动着玄奇光泽的巨大魔法阵图一闪而没,苍白骨粉竟被某种奇异能量牵引、旋转着升空,凝聚出具光滑无暇、骨缝间隐约透着功德金光的骷髅来……

    第175章

    “试炼任务已完成。”

    “任务完成度:148%”

    “个人贡献度59%”

    “ID4039号试炼者燕红参与完成正式任务X1, 获得完成度奖励命运点数X1184,获得B级道具X1。”

    “ID4039号试炼者燕红个人贡献度达到平均贡献值,获得当前试炼等级经验15%。”

    “ID4039号试炼者燕红当前试炼等级为LV3(18%)。”

    燕红懒懒地躺在床上, 用手指划过芯片面板上弹出来的任务结算界面。

    这次的B级任务一波三折、凶险异常,但最让燕红念头难以通达的……还是与谢府君通灵的那段经历。

    手握地方财政大权的一府太守, 竟然也落了个没下场, 要说燕红不受触动……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只是她这满肚子的话,却没法对人说——董慧受损太严重了,从任务位面回来都过了一天多还是没有丝毫清醒的迹象。

    百无聊赖地翻过出了任务后反复查看过多次的结算面板, 燕红又点开了个人面板。

    “ID4039号·燕红”

    “试炼者等级:LV3(18%)”

    “综合体能:二十一(你有优秀的敏捷和耐力,相对优秀的反射神经, 力量是你目前急需改善的短板)”

    “综合灵能:二十五(你有堪称优秀的战斗意志和坚韧精神, 在感知上则欠缺较多)”

    “职业:通灵者(鬼仙道)”

    “命运点:4592”

    一场B级任务下来, 综体涨了一点,不功不过。

    综灵增加了三点算是意外之喜, 想来大约是因为她不仅成功与一名鬼王通灵,还全程都坚持了下来、心境未曾受到太大干扰之故。

    命运点与贡献值也是双重丰收——尤其是后者, 燕红跟帅坤打听过的, 到了三级这个阶段, 贡献值能过50%已是颇为罕见。

    就连拿到的B级道具也相当不错:

    “战魂令(B级消耗品)”

    “提升一件D级及以上道具(装备)品质,保留该道具(装备)原有性能并随机增加1~2条功能词条。”

    毫无疑问, 这个能提升道具(装备)品质的B级消耗品是个应用性极高的神器,能大大强化试炼者拥有的某件与自身适应度最高的装备、达到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

    但让燕红为难的地方也在这儿……她拿不准这东西用在哪件物品上最合适。

    “能跟慧姐商量一下就好了,唉。”

    燕红取出“战魂令”把玩了会儿,终究没舍得轻用, 又搁回了道具栏里。

    她窝在房里懒散渡过半日, 顾府的管家来敲门了。

    原来是进任务前交代顾家父子的事儿办得差不多了, 顾老爷请她去书房商议后事。

    燕红强打精神起身出门,跟着管家一路到了顾老爷的书房,却见书房里等着的不只有顾大老爷,还有当初独秀山事件时合作愉快的白云县顾县丞、以及全公公介绍给她认识的顺安镇千总,参将汤成。

    燕红有些意外,忙拱手问候:“顾县丞,汤将军,两位别来无恙。”

    顾县丞、汤参将哪敢白受她的礼,皆忙不迭起身拱手还礼。

    “燕小仙师,多日不见风采依旧。”顾县丞脸上堆笑,恭恭敬敬地道,“小仙师办孤女救济善堂,又一力筹备修桥铺路,我虽远在县中,心中亦钦佩不已。奈何俗务缠身,不能前来相助,如今才来说些便宜话,小仙师莫要责怪才好。”

    汤参将没有顾县丞巧嘴,只抓耳挠腮地跟着道:“末将亦然。”

    燕红奇怪地看了眼顾县丞,上次合作时这位顾家的县丞好似没有这么恭维她的吧?

    想了下,燕红便反应过来……估计是她给的仙种土豆出了成果,惊着这位县丞了。

    南明顾家田亩数十倾,要种土豆不像她似的还得先伐林开荒,算算时日,要是当初他们将土豆种子运回南明县便立即下种,如今也确实到了能收获的时候了。

    心里想通关节,燕红面上并没有显露出来,只客客气气地与二人寒暄。

    顾大老爷不像顾县丞那般平日里又要迎逢上官又要管着一棒子奸猾吏胥,肚腹内没那么多弯绕肚肠,见他们三个客气来客气去的就是不说正事,他便坐不住了,拍了把大腿、眉飞色舞地挑明了此事:“小仙师可知,您那恩师所赐的仙种结出了什么果来、亩产有几何?”

    “我虽听恩师提过大概,具体倒是还不知晓,我家的荒地刚开出来,还没来得及种呢。”燕红装做才刚想起此事,意外地道,“啊,县丞此来,难不成是南明那面出结果了?”

    顾县丞对自家族弟的沉不住气有些哭笑不得,但他也确实有些心痒,遂强抑着心头激动、喜气洋洋地道:“正要与燕小仙师汇报此事,播种于南明县顾家庄的那五亩土豆,均产竟过了四千(明制市斤)有余!”

    “是真?!”听到结果,便是燕红心头早就有数,也忍不住眉开眼笑起来。

    交流空间种子店,能买到的土豆有好多个品种。

    燕红不懂挑种,是陈艺郎帮她做的参考——鉴于要种在黔地,陈艺郎便以他老家的种植情况为标准,建议燕红选了黔阡九号土豆种,和闽南六号。

    这两种土豆种都尤其适合在山区播种,燕红当时给顾家的一千斤种子也就选了这两种。

    按理来说,在肥料充足、管理得当的情况下,亩产能到八千斤(后世斤两)去;但燕红本位面的农民还是头次试种土豆这种新鲜玩意儿,谈不上多有经验,再加上肥力远不足后世,小心伺候下能得均产四千(明制斤两)这等产量,实属不易。

    “是真。”顾县丞欢喜地用力点头,“全公公已派人快马加鞭将此喜讯送往京中,个大的仙种也挑了万余斤一并送去。若无意外,到年后京中必有重赏赐下。”

    能让一县吏长说出“年后京中必有重赏”这种实在话、而不是含含糊糊打太极,可见全公公给了他不少信心……

    不对,或许不是全公公给旁人信心,而是全公公自信必定能得重赏——他好歹是天子近臣出身,不大可能拿到仙种后还会藏着掖着憋到如今才与京中报喜,说不得,老早就与京中通过气了。

    若不然,顺安镇参将也不会被交代跟过来报喜……他是全公公的人,他在此,与全公公在此差不了多少。

    如此,顾大老爷这么快就能办成她和董慧交代的事儿才顺理成章——倒不是燕红看不起多少有些尸位素餐的顾大老爷,而是从本地士绅囊袋里薅钱出来为民修路这种事儿,确实很需要些水磨功夫,不是丢点没根据的好处就能轻易达成目的的。

    燕红心中闪过诸多念头。

    以前她对这些揣摩人心的事儿只会觉得心浮气躁,而此刻,她心头意外地平静。

    旁观过谢郎君如何在无外力可借的苛刻条件下一拳一脚打拼出片天地的过程、知晓了其中艰难,若还连动点脑子去揣摩人心都还觉得费力、都还千万般不情愿,那岂不是太过不知足。

    “如此便再好不过。”燕红内心平静无波,面上做出副激动兴奋作态,高兴地对顾大老爷道,“有南明先例在前,禁赌修路一事,就无需等到年后了。早日把山路维修好,北山人也能早先得利沾光。”

    “小仙师此言正是。”顾大老爷眉开眼笑地道,“小仙师闭关这几日,南明仙种丰产一事已传了开来,到这两日,已有不少人来问何时捐钱、何时抓赌了。”

    “甚好。”燕红顺着道,“总归就按先前说定,但凡助力了禁赌修路的,到年后春耕时,都绝不吝惜分享仙种就是。”

    热热闹闹地说了一番话、给顾大老爷吃下她必能供应出仙种的定心丸,一路表现得活泼主动的燕红,返回借住的小院才显露出几分疲态来。

    “知行果真难以合一,明知道想做成事就须得应付各色人等,做起来却还是有些腻味。”

    嘴里嘀嘀咕咕着,燕红又懒洋洋地躺回床上。

    与谢子焘的通灵不止是让燕红心力皆疲,精神也耗损得厉害,不好好休息个几天确实缓不过劲儿来。

    又在顾家的客院里躺了两日,燕红与鬼王通灵消耗的精气神恢复过半,沉睡多日的董慧也总算是醒过来了。

    憋狠了的燕红精神一振,将董慧放出阴府便叽叽呱呱起来。

    换成别人绝受不了燕红这聒噪劲儿,董慧倒是半点儿都不介意,笑眯眯地听她念叨。

    直说得口干舌燥,燕红才停下来喝了口水,继续道:“其实我也不是不能理解谢府君,平头百姓本来就只够温饱,那有钱有粮的还惦记他们碗里那几粒米,恨不得天下人都饿瘦半圈、都肥到他们身上去,忒不知足,换成我,指定也看不下去。”

    董慧笑着开解道:“春秋时老子就说了,天之道才会损有馀而补不足,人之道只损不足以奉有馀。人性如此罢了。”

    燕红不忿地道:“我晓得,所以老子才说唯有道者能有馀以奉天下,明明白白指出这是明君之道——偏偏读圣贤书的君王将相个个白目短视(黔地方言中,短字发音成dan),鬼迷日眼(黔地方言)!”

    董慧捂嘴咯咯地笑,明明燕红是在用方言骂人,她倒是听着很开心。

    燕红骂完了,又道:“慧姐,咱们把新品种的土豆红薯推广开来,大明朝的情况就应该会比史书上好得多了吧?再怎么着土豆红薯的产量摆在那儿,当官的搜刮再狠也能多剩下些,总能让更多人吃饱,应该就不会那么快被覆灭了?”

    燕红完全不觉得她能想出办法来,让为官者不贪。

    多稀罕呢,燕家一个管家的小老太太,管着一家人的吃喝嚼用时都会私下里给心疼的大孙子开小灶呢!

    洪武爷杀得人头滚滚,不也照样管不住人家伸手吗?

    让农人能种出更多能吃的粮食来,就算被搜刮过了总也饿不着肚子,在燕红想来,估计是最有效的、让大明朝不要百五十年后就惨烈灭亡的办法了——升斗小民,但凡能有口饱饭吃,就没有几个愿意提着脑袋去造反的。

    董慧假咳一声,装模作样地思索半响,在燕红期待的目光中严肃地道:“这个嘛……高产土豆红薯若能推广全大明,大约能让大明朝国祚缩短个五、六十年吧。”

    燕红:“……啥?!”

    第176章

    “有了丰产的土豆红薯, 天下反而会乱得更早?”燕红满脑门都是问号。

    “是的。”董慧肯定地点头。

    “土豆红薯都是粮食,这是说……百姓手里有了粮,吏胥会盘剥得更狠、更让太平难保的意思吗?”燕红想了想,为难地道。

    “吏胥盘剥肯定是有的, 但还有别的隐患, 你再好好想想。”董慧循循善诱道。

    燕红偏头:“??”

    董慧有心让燕红多多思考, 没有直接给出答案, 只笑着道:“一时想不出来也不要紧, 这回任务结束不是有半年的空档期吗,不用急的。”

    燕红困惑不已,又继续追问, 董慧却笑而不答,转而提起旁的事情:“女子学堂快建好了吧,你说我们是不是要在镇上找几个女先生?”

    燕红心知董慧是在转移话题, 只好配合着道:“也是,你不说我都差点忘记了,那我现在去找大老爷, 和他商量商量。”

    董慧笑着点头:“正好, 我也要去看看四少爷功课如何。”

    “……功课?”正要走出门的燕红, 疑惑地回头。

    “是呀, 怎么说我也花费了时间精神, 总不能不验收吧?”董慧大大方方地道,“要是四少爷没把我的教导听进去, 浪费了我的投入,那我就把他挂墙上去。”

    “慧姐你可别吓他, 四少爷胆子不大的。”燕红好笑地道。

    “放心吧, 我有数的呢, 你忙你的去。”董慧做出不耐烦的样儿,把燕红推出门去。

    顾玉成并不在府中,自从跟董慧这儿学了些练“民兵”的本事,这位四少爷就几乎在北山卫住下了,日日操练自家的亲兵家丁。

    董慧这边出了趟客院大门、交代了声让四少爷来见,那头顾玉成得了信儿,便忙不迭领着最亲信的两个家丁顾飚顾武赶了回来。

    “慧娘子。”

    一进门,眼见着略略晒黑了些、也精神了不少的顾四少爷立即恭恭敬敬行礼。

    “四少爷不用多礼,请坐下说话。”

    董慧打量了下这个还挺有行动力、不是只会动嘴的少爷仔,态度都客气了不少。

    待顾玉成坐稳,董慧挑了些问题问他,顾玉成果然答得流畅自然,甚至能把董慧当时照着书念的段落都整段整段背出来——对他这种能做八股文、能背全四书五经的传统书生而言,白话文段落背起来确实不怎么费力。

    这种好学的态度显然颇能讨好施教者,哪怕董慧本身只是抱着尝试心态、并没指望这个大明基层武官子弟多能派得上用场,嘴角也忍不住弯了起来。

    “四少爷果真良才。”董慧笑赞道,“小红曾说,李家村种仙种时若担心引来贼人,不若从顺安镇请那位姓汤的将军相助一二,要我看,完全不用舍近求远。”

    顾玉成精神一振,忙道:“燕小仙师与慧娘子但有用得着玉成之处,玉成敢不尽力?”

    董慧笑着点头,又道:“闭门练兵总难免有疏漏处,我这边有个建议,四少爷听听看,若觉得有用,不妨采纳一二。”

    “请慧娘子教我。”顾玉成面露喜色,赶紧起身深深一躬。

    脱离燕红从命运清单里兑换出来的穿越神书,董慧能教顾玉成的其实不多……她又没当过兵,对军事上的了解仅限于新闻传媒,和从小到大参加过的军训。

    但就算只是这种耳濡目染下的累积,站在巨人肩膀上的董慧,军事常识也要远胜于习惯了敝帚自珍、信息闭塞的古人。

    董慧坦然受礼,才道:“四少爷觉得军纪有成时,不妨将军士拉到山中去,一来熟悉北山镇周边地形,二来让军士熟练山中行军;若能无论天黑下雨皆能全员不掉队,有外敌来时,迎敌也好,追敌也罢,都先占了地利人和之便,岂不是稳握胜卷。”

    后世烂大街的拉练常识亦让顾少爷眼睛大亮,激动地当场掏纸笔做笔记……

    黔地承平日久,养兵其实跟放羊差不多。

    日日操练是不存在的,大部分卫所兵甚至只要初一十五点卯就行(有的甚至连点卯都省了),其余时候干的都是农夫(农奴)的活计;十日里能有三日把军队拉出来练一练,就已经算是强军之姿。

    毕竟当兵是要吃粮的,在大部分兵士并不脱产的情况下,武官把兵士拉出来流汗,就得将大头兵们喂饱,这些钱粮朝廷可不会给——就算朝廷肯给,也得先在文官手里过一遍,“漂没”多少全看人家的良心。

    顾少爷敢练兵,说到底还是因为顾大老爷财大气粗,又舍得让儿子去折腾;换成别的卫所武官,顶天养几个家丁亲兵便罢,哪舍得让大头兵吃饱了肚子做些没用操练?兵血都还喝不够呢!

    董慧不在乎顾玉成是拿什么练兵,她只在乎顾玉成有没有这投笔从戎的决心。

    见顾玉成丝毫不考虑钱粮损耗、把她拿来试探的拉练听了进去,董慧面上便露出了个神秘笑容。

    顾大老爷摆明了只想躺平当个富家翁,这小少爷倒是真有几分做成事业的野心。

    打发走兴致勃勃的顾四少爷,董慧见燕红还没回来,又招来顾家客院里服侍的丫头婆子,笑盈盈地与人家谈天说地。

    等燕红搞定了女子学堂女先生的事儿、辞别了顾县丞并汤参将,招呼董慧返回李家村时,董慧就连顾大老爷的妻妾之争、顾家几个少爷小姐之间的龃龉、乃至有多少个小丫鬟私下里倾慕四少爷都打听了个清楚明白……

    燕红浑然不觉董慧正不动声色为将来做准备,回到李家村,便马不停蹄地找李里长说事。

    “顾大老爷跟我说他已经使人来知会过了,但我担心李叔你没当回事,所以还是来多嘴几句,北山镇一地禁抓已提上日程,无甚意外的话,再过两日卫所的兵士就要开始抓人了。”

    在顾府费了太多脑子的燕红这回没什么精力说客套话,上来便直言对里长道:“咱们村正经人家的子弟,这段日子里可千万莫往那明里暗里经营的场坊周围去,若被逮进去了,莫说我的面子不一定好使,就算好使,我也不会去帮着捞人的。”

    李里长忙拍胸脯道:“小红放心,我那堂弟李仁富早两日已经回来交代过了,我这几日也没少与村中有好者的人家说道,咱们村肯定不会拖你后腿的。”

    他又不是不晓得燕红这趟去镇上顾府一住就是近十日,用膝盖想都知道近些天来渐渐传开的禁传言是怎么起的头。

    “如此甚好。”燕红安心了不少,她还担心李家私底下也搞以敛财,会抵制此事。

    顿了下,燕红又补充道:“过了这阵,镇上就会往我这边送孤女了,还请李叔你帮我跟村里并周围村寨交代几句,到我那女子学堂开张时,莫管是成家与否、婚配与否的男子,都莫要往学堂附近去。若被我抓着了,乡里乡亲的,面子上须不好看。”

    说禁时李里长还胸有成竹,说到这事,李里长脑门上冷汗就下来了。

    北山镇好者确实不算多,毕竟绝大多数闲汉都摸不出几文钱来,想当烂鬼也没那条件。

    可若是多个孤女集聚一处,李里长还真没自信能管得住……李家村的光棍鳏夫就有十几个,离李家村近的五里屯、岩脚村,乃至是时常有人过来给燕家做工的马家集,数起来更多!

    换成别人来说这等为难人的事,李里长还能糊弄打发过去,换成一口唾沫一个钉的燕红,李里长真不太敢敷衍应事。

    踌躇再三,李里长也只能艰难地道:“这事儿……李叔自然会去给你办的。只是……说不得,还是要小红你杀鸡儆猴个几回,才能刹得住风气。”

    燕红嘴角微抽。

    不让乡人烂,李里长敢拍胸脯“不会拖她后腿”;不让骚扰孤女,便连李里长都不敢打包票了。

    “……好吧,那我到时也住到学堂那边去好了。”燕红摁了下额头,“到时若有哪个被我抓了典型,有家里人来说情,还望李叔帮我拦了。”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李里长连声应下。

    当晚,燕家饭桌上,燕红又将镇上要抓的事儿简略说了一遍。

    兰婶子听得目瞪口呆……她虽知道燕红本事,但是真没想到燕红能本事到说禁就禁。

    燕老大和张氏也有些呆滞……两口子是压根没想到闺女能让整个北山镇的豪强人家都要一并出力、参与到这事里面来。

    全家人里,也就还留宿在娘家的大姐燕霞、小弟燕小宝,和从来只信燕红无所不能的二妮三个,能没心没肺地听得眉飞色舞。

    燕红说完了她在这十天里忙活的事儿,扭头对燕老大道:“爹,我记得二叔好像也会去和人玩色子?你看要不要提醒二叔几句,不要到时候他被抓去做苦工了,又让爷奶记恨我。”

    燕家老爷子、老太太在上回马家集出事时就晓得本事的不是燕老大、是燕红了,要是燕二郎真被抓了去,老两口必定要来纠缠着救人……燕红可没那闲心跟老两口斗咳嗽去。

    “明早我送点粮食去老房子那边,顺带跟你爷奶说这事。”燕老大也不愿意闺女烦心,二话不说把事儿接过去。

    当晚,燕红洗漱完了躺到自己床上,照例在睡前与董慧说了会儿话便闭上眼睛。

    睡意朦胧间,燕红脑子里想到下午时与李里长说话时的情形,猛然睁开眼睛。

    董慧去西厢房外隔间看书去了,房间内没点灯,只有月光从窗缝里洒了少许进来。

    黑暗中,睡在床上的燕红瞪圆了眼睛,呆呆地看着头顶横梁。

    她忽然明白过来……董慧没有跟她直说、让她自己去想的那个“隐患”,究竟是什么了。

    原来这个隐患——落点竟然在大明朝全天下的女子身上!

    第177章

    鸡鸣声中, 燕红不等董慧来叫她便自行起了床。

    “没睡好吗?”董慧端了洗脸水进屋来,见燕红眼睛下面居然黑黑的,顿时有些好笑, “哟, 才多大年纪, 就会失眠了啊?”

    燕红默默接过董慧递来的热毛巾,捂到脸上。

    董慧笑了笑,弯腰帮燕红收拾床榻。

    才刚将被燕红睡得裹成一团的薄被扯开来抖平, 董慧便听见燕红闷闷的声音:“慧姐,你说的‘隐患’……是指人口吧。”

    “你这么快就想通了?”董慧颇有些惊讶地侧过头。

    “嗯。”燕红点头, 情绪并不大好, “昨天我去找李叔说事, 说莫要让村人烂赌,李叔拍胸脯就应下了。说不要让闲人去骚扰女子学堂, 李叔却不敢应,还说恐怕要杀鸡儆猴才有用。”

    董慧不由一笑:“也难为你从这种小事里就能看出端倪了。”

    燕红沉默了会儿, 苦笑道:“我……我其实不该这般迟钝, 早在你一开始说起时, 我就应该想到才对——要不是我成了试炼者, 此时我没准儿已经说好了人家, 明后年就嫁出去给别个生孩子了。”

    董慧面露悯色, 轻轻坐到燕红旁边, 挽着她的肩膀柔声道:“现在咱们小红不就不用嫁人了吗,可以自己说话算话了呢。”

    “那也只是……我一个罢了。”燕红叹了口气, “这天下的女子, 有几人能自己说了算数?”

    董慧不说话, 只轻轻抱着她。

    “我想到这点时……原本是不大敢确定的。但既然你说粮食增产了也会有除吏胥盘剥之外的天下动荡隐患, 我就想,历史上没准儿就发生过这样的事,也许史书上会有答案。”燕红惆怅地道,“所以我就在命运清单里查了一下鞑子朝。”

    “嗯哼。”董慧轻声道,“在我的位面,高产粮食如玉米、红薯,就是鞑子朝才推广开来的。”

    “丰产之粮,加天下无甚大战事,短短几十年间(平定三藩之后到乾隆年间),天下人丁竟能从五、六千万涨自四万万(四亿)……”燕红再度重重叹了口气,“以鞑子朝廷之野蛮,每每以血腥手段残酷镇压,亦年年民乱起。换做是大明朝——如何不出事来!”

    封建时代女性,是不存在“性自由权”一说的。

    无夫之女,群狼觊觎;有夫之女,生杀予夺皆系他人之手。

    生死都不由己身,生不生孩子更没有选择权。

    若粮食仅能糊口时还罢,孩子生多了养不活,总能有所节制。

    但……若是有粗粮可饱腹,多生个孩子也不过是多添副碗筷,那可生产的女子肚皮就难有平下去的时候了。

    即便大明朝的官吏盘剥百姓能比鞑子朝廷的官吏更讲究吃相些,可天下的田土终究是有限的。

    当有一日,即便是丰产的土豆红薯也养不活一代代大明女子拿命生出来的数万万人丁时,这大明朝的天下,又岂还有太平可言?

    燕红好歹是读过后世所著史书的人,并不会觉得几代人的时间就有多漫长、就有多难以想象。

    这便让她在想通这个隐患后,愈发毛骨悚然。

    因为——这个问题,无解!

    时人皆深信多子多孙多福气,就算她打着仙师的名头、舞着仙家山门后台的大旗,也绝无可能要求世人少生,更绝不会有人听她的!

    古往今来,哪个女子嫁做人妇后,不知道生孩子是要走一趟鬼门关?可哪朝哪代的女子又能真的不生?

    而要让世间男子人人都去学会尊重女子意愿、认同女子想生就生不想生就不生,那真是比让官僚吏胥不贪钱还难!

    就燕红自己知道的——她的娘亲张氏,要不是生了弟弟小宝后年纪属实有些大了、家里的钱粮也确实紧张了,才与老爹燕老大分的房。

    二妮的娘兰婶子,也是柳家属实不堪、挤不出余粮来养新生儿了,才得容许不与柳老全同房。

    若是村里家家户户种高产土豆红薯,家家户户有余粮……燕红自己都能想得到李家村要有多少妇人挺起肚皮。

    如今的黔地倒还算是地广人稀,勤快点儿总有荒地能开;但要是黔地的人丁翻个好几倍……那说不得,苗汉之间都要为争地闹出祸事来了。

    后世能养活那般多人口,是因后世有让燕红羡慕无比的高科技;可燕红这老家大明朝,科技侧才18%,拿什么来养!

    燕红真是越往深里想,越觉得头大如斗,手足冰凉。

    “慧姐,我是不是做了错事?不同时代自有不同时代规律,我是不是不应该过早把高产的粮食引到大明朝来?”燕红低落地到,“我这个位面……虽然早早有了红薯,但毕竟这红薯又算不得高产,也不如交流空间里的适口,肯种的人也不那么多……我是不是做了多余的事?”

    “怎么会呢!”董慧立即一口否定,“推广粮种是活人无数的大功德,绝没有错的。再说了,大明的情况也与之后的鞑子朝廷不同,气候异常、天灾频发,你如今推行的粮种,定能起到大用。”

    燕红满脸纠结:“可是……”

    “你钻牛角尖了,小红,我说会引发‘隐患’,可没有说这个‘隐患’真就无解啊。”董慧轻柔地道,“你想想啊——你再怎么能耐,也不可能供应全大明新种,大明人肯定得自行培育出新的、适应各省环境的种子来,想要全大明都能受惠,怎么说也得要好些年功夫吧?”

    “呃……也是。”燕红咽了口唾沫。

    “然后呢,新种推广开来后爆发的婴儿潮,长大也是需要时间的吧?”董慧笑眯眯地道,“这代婴儿潮长大到能生孩子,至少要十几年,前后算上,咱们还有最少二十年的缓冲期呢,这么多年的时间,你就没自信能想出解决办法来?”

    燕红眼睛顿时一亮:“诶,也是哦!”

    董慧眉眼带笑,继续给燕红灌鸡汤:“如今的大明女子,确实身不由己者居多,除少数彪悍妇人外,大部分女子确实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受他人管束,但这也并不是说大明女子就绝没有出路了。”

    “如果天下粮食充足,不需女子下地劳作也能免受饥饿之苦,那女子岂不是更易从土地束缚中解脱出来?反正天下的田土都属于男人,女人本来就没有地,朝廷限制人口流动也是多针对男子,女人却是没有那么严格的。”

    “这不就等于,若咱们想做些提升科技侧的事儿,例如开厂办坊,便能轻松招来女子做工?”

    “若真能做到这一步,那至少这部分做工的女子,不就没有必要没个停歇的生孩子了?”董慧笑盈盈地道,“不说旁人,你娘亲张氏给你做了这么久的包工头,你看她有闲工夫提过要再给你生个弟弟妹妹没有?”

    燕红嘴巴张得老大。

    “——慧姐!有你真好!”激动万分的燕红,紧紧反抱住董慧,一双眼睛亮得跟装满了星星似的,“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一定就是成为试炼者,遇到了你!”

    “好好好,咱们燕小红最幸运了。”董慧满足地轻抚燕红狗头,嘴角止不住的往上翘。

    燕红松开董慧,鞋都不穿就跳到地上,激动得来回走动、不住挥舞拳头:“开厂办坊好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明明我也看了后世的史书的,欧罗巴人不就是做工厂做发达的吗,我早应该想到的啊——慧姐,你说我们办个什么厂好?”

    董慧掩着嘴咯咯地笑:“你看,你又急起来了,时人只信种地,你现在想做什么厂都是做不起来的,好好儿的把女子学堂办好,把孤女都教成合格工人,到时候你想做什么做不成?”

    燕红连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的对的,多亏你提点着我,事情要一步步做,不能急,急了反倒做不好。”

    说是不能急,燕红却压根淡定不来,着急忙活套上鞋子便一阵风似地奔出门去:“我去看看学堂还差哪些没好——”

    董慧哭笑不得地追出门来:“回来,还没吃早饭呢!你是想长不高吗?!”

    跑出老远的燕红,又抓耳挠腮地倒了回来。

    正在堂屋里与兰婶子一道准备全家人朝食的张氏看到这一幕,笑骂道:“小红这皮猴子,如今只有慧娘子管得住她了。”

    董慧腼腆地一笑,深藏功与名。

    被安抚住的燕红在家里练拳、锻体,耐心等着顾大老爷那边送孤女来时,另一头,身穿百纳袍、脚踩麻鞋的燕赤霞,千里迢迢从苏州赶来了贵阳府。

    燕赤霞如今有道具栏可收纳行装,但为避免路人侧目、也不是空手赶路,背上背了个装着饮水食粮的竹编箱子做掩护。

    进贵阳府当日,燕赤霞先去了一趟独秀山。

    他半年前路过时看到的空旷幽静的独秀山中,此时多了一座庙宇出来,山路上亦铺了条石做阶,不时有香客游人进入山中。

    燕赤霞听燕红提过她独力处理的独秀山淫祀一事,倒也没有过多惊异,避开了游人香客,找到此地山神清修的山谷内。

    一进谷,便有只橘白毛色的猫妖从树后钻了出来,两条前爪抬起,朝燕赤霞浅浅一鞠躬,细声细气地道:“燕道长可是来见我家主人?”

    燕赤霞略略打量了下这只猫妖骨龄,判断出应是个修行三、五十年有余的小妖,客气地道:“正是,不知槐前辈可在谷中?”

    第178章

    “我家主人说近日必有大事发生, 亦必有贵客来访,才派我来守着山门。”橘白猫妖咧嘴一笑,四足落地, 尾巴微微摇晃,“道长请随我来。”

    “有劳。”燕赤霞心头一动, 面上倒没露出什么来, 只迈步跟上。

    进得谷内,燕赤霞抬头便见谷中坐落着座以青砖建成的小院。

    这小院规格与黔地农家院子相仿,由一间堂屋并左右两间厢房构成, 院子前后种满桃、梨、李、枇杷、核桃、山楂等果树,树下有十几个光着屁股的小童在追逐打闹。

    燕赤霞目光扫过那些小童, 又若有所思地看了眼那座小院。

    “这院子是府城里的大官遣人来建的。”橘白猫妖似乎晓得燕赤霞所想,一面领路, 一面主动解释道,“初时说是要建个祠堂供奉山中亡魂, 我家主人说没得煞风景, 派小的去给府城里的大官送了封信, 才建成如今这模样。我家主人又嫌周围空档, 便移栽了这些树来。到结果时, 也能做贡品给这些小儿享用。”

    “原来如此。”燕赤霞微微点头。

    槐木前辈镇压独秀山一地亡魂数百年, 还想得着为这些早夭孤魂预备贡品,如此细心, 实属难得。

    妖物习惯幕天席地, 这座院子显然不是槐树精居所, 橘白猫妖也没领着燕赤霞往小院方向走, 而是从旁边果林绕了过去。

    大约是从来便被槐树精荫蔽、没吃过多少苦头, 橘白猫妖与人类修士独处也并不畏首畏尾, 反倒是颇为健谈:“说到那府城的大官,那人倒是有趣,长得像个白鸡蛋也似,我去送信时,他竟丝毫不怕我呢。”

    燕赤霞神色有些微妙……

    猫妖口中这个府城里的大官,想来就是燕师妹说的黔州道镇守太监全公公了……燕师妹形容这位全公公时,用的词儿也是面皮白净脸蛋圆润,活像个白鸡蛋。

    说话间,猫妖将燕赤霞领到了山谷深处,一棵仅有五米多高的槐树前。

    这槐树树身笔直,树冠茂密,树根扎进一汪净透清潭旁,树叶随风轻动,哗啦作响。

    橘白猫妖轻快跳到凸出地面的树根上,抬起一对前爪往树皮上磨了磨,口中细声细气地叫唤:“主人,醒一醒,有贵客来了。”

    密布着细密裂纹的树皮缓缓朝两边裂开,露出个人形树洞来。

    树洞里,睡着个眼耳口鼻皆全、栩栩如生的木人。

    木人睁开眼睛扫了一眼,身躯缓缓朝外探出,在一阵“咔咔”声响中从树洞内走了出来。

    到双足落地时,这木人光秃秃的脑袋已长出绿幽幽的、长拖到地面上去的绿丝长发,树冠上飘下来的落叶也披到他身上,化作一身宽袍大袖。

    “燕道友。”槐木现出道体,抬手做了个拱手动作,但出声时却不见他那雕刻出来也似的五官动过。

    “槐前辈。”燕赤霞躬身还礼,“上次来时竟不知前辈为邪祭淫祀所累,晚辈深感惭愧。”

    “此事已了,无需再提。”槐木仍旧面目不动,谁也不知这槐树精究竟是以何处发声,“倒是黔地近来功德之气大盛,却不知是哪位道友以功德成道?”

    燕赤霞面露惊诧:“竟有此事?”

    “然。”槐木呆板地点了下头,“吾夜观天象,几次见功德金云降于黔地,非大功德无此盛景。”

    燕赤霞暗暗咽了口唾沫。

    他的修行还不到连功德金云都能看见、功德之气都能感应到的程度。

    连槐木这种镇守独秀山几百年之久的大妖都被惊动,这功德显然不小——难怪这槐木会说近日必有大事发生。

    “实不相瞒,晚辈才刚从苏北过来,尚不知黔地情况。”燕赤霞诚实地道,“之后晚辈将要去拜访黔地故友,若有所得,晚辈再来告知与前辈。”

    槐木盯着燕赤霞。

    这槐树精连远在别处的功德都能有所感应,当然也看得到……燕赤霞身上那淡淡萦绕的功德金光。

    功德乃天地之气,修道者若有功德护身,总能比于天地无功无德之徒顺遂些。

    自愿镇守独秀山数百年之久的槐木,也是为了借镇守一地所得的功德气运,来镇压自身这跟脚弊处……妖木得道,总比天生道体的人类艰难些。

    “你那故友,可是名为燕红之女修?”槐木道。

    燕红帮过槐木,燕赤霞是不愿意沾燕红的光的,但既然槐木都自己说了,他也不好否认,只得道:“正是。”

    槐木继续盯着燕赤霞。

    再怎么迟钝,呆板,这槐树精也毕竟是修行了几百年的树妖。

    槐树精还记得的——当初燕红来辞行时,他就从燕红身上看到过淡淡功德金光。

    这两个人类修士都有功德护身,说不得,他两个就与黔地所降功德有所关联。

    转过这道念头,槐木便道:“既如此,还请燕道友带上吾之小徒一同上路。有消息时,可让小徒送信告与吾知。”

    已经钻到槐木本体树洞中去盘成一团的橘白猫妖,目光炯炯地朝这边看过来。

    话说到这,燕赤霞要还听不出槐木的打算……那他这一百多年就算白活了。

    这位本来以镇守一地太平换取天地之功、走功德成道路线的槐树精,显然是被他自己观测到的功德之气引动了凡心,也想沾点儿光了。

    燕赤霞心头有些好笑,却也不会拒绝一位走功德正道的妖修前辈,忙拱手应是。

    等燕赤霞从独秀山中出来,他背着的竹箱上便多了一只揣腿趴着的橘白猫妖。

    带着这猫妖上路,燕赤霞就不便去府城中休憩了,只能绕过贵阳府、往北山镇方向赶路。

    橘白猫妖倒是浑然不觉带它上路多有不便,只要路上无人,便聒噪个不停:“燕道长,原来你认识那个叫燕红的小修士啊?”

    “她来山中时,我见过她的,那日夜里有个妖道引人来山中行淫祀,那小修士手起剪落,杀伤了好多人,我躲在主人树洞里瞧得清清楚楚呢。”

    “燕道长,苏北有趣吗,妖怪多不多?如我主人这般的大妖有几个?”

    “燕道长……”

    “燕道长……”

    被吵得脑仁疼的燕赤霞,路过村寨时忙不迭去买了许多肉干鱼干装进竹箱里,时不时拿几条出来给这猫妖啃着吃,才算是得了几分清净。

    如是紧赶慢赶了三日,风尘仆仆的燕赤霞总算赶到了北山镇。

    上次他从黔地过路时,走的是马家集那边的路线,没经过北山镇,这回进镇,倒是小小开了番眼界——他竟然望见北山卫的卫所兵在绕着北山镇城墙跑操。

    震惊地目送一伙拖着舌头、满头大汗的兵士从城墙下跑过,燕赤霞连忙扭头去问路边卖米凉粉的摊贩:“店家,北山这附近难道出匪患了?”

    “哪能啊,有土匪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摊贩自豪地笑着摆手,“道长是来云游的吧,莫怕,咱们这儿太平得很,你瞧瞧,咱们这街上半个青皮闲汉也无,哪像是有乱子的样儿?”

    北山镇不大,镇内只有两三条像样些的街道,此时站在北大门石板街路口上的燕赤霞抬眼望去,确实在这条全镇最笔直宽敞的大街上也望不见几个闲汉。

    这就让燕赤霞第二次被震惊到……

    他好歹也用双足丈量了小半个大明,并非对世事人情一无所知;乡野间闲人或许无那般多,那城镇是必定有的——再说了,他半年前路过马家集时,那集市上都有不少无所事事的泼皮闲汉浪荡街头呢!

    “难道这北山镇,竟然是人人有工做,人人有地种?”燕赤霞忍不住追问道。

    “啊……倒也算是这么回事。”卖米凉粉的小贩乐呵呵地道,“道长有所不知,咱们北山卫的千总顾老爷,邀约了许多士绅豪强人家一并出钱修路,招人做工会给钱,还是当日就给,但凡手上有点力气的,都去做活了。”

    燕赤霞第三次被震惊到。

    他见过官府修路修桥,无不是征发民夫服徭役,连粮食都要民夫自带,哪会给工钱的?

    更离谱的是组织修路的居然还是卫所军官——这怎一个离奇了得?

    小贩见这云游道士一脸震惊,愈发卖弄起来:“不光招人做工给钱,咱们这的泼皮闲汉也都被顾老爷派兵丁抓去修路了。以前习惯那些人在街头招摇时还不觉得,如今少了那么些无事生非的家伙,嗨,这日子别提多清净了!别说我家这种做小本生意的,就是给人跑腿的帮闲都免了被讹诈之苦。”

    燕赤霞听得一愣一愣的。

    等他穿镇而过,从猪市坝出了北山镇南门,还真看见了乌泱泱挑砂石挖路基的一众民夫。

    这些民夫还都不像他在别处看到服徭役时那般愁眉苦脸,一个个精神头十足。

    “……天降功德,难不成是为着修路这事?那功德金云,难不成是降到了个卫所军官头上?”

    燕赤霞脑中冒出这念头,自己就先摇头否定了。他好歹也走过小半个大明,大明卫所都是何种情况、卫所军官都是什么德性,他还能不了解吗?

    燕赤霞摇摇头,从热火朝天做工的民夫旁边绕过,大步往李家村行去。

    李家村离北山镇不远,以燕赤霞的脚程,离镇不过一个多时辰便看到了坐落于山腰上的小村子。

    距离李家村村口还有半里左右山路,燕赤霞的脚步便慢了下来。

    他前面的山路上,走着两个卫所兵。

    这两个卫所兵牵着头毛驴,驴背上,坐着个怀里抱着小包袱、一脸麻木的女子。

    这女子形容憔悴,满身灰尘,头发乱糟糟的,脸上残留着泪痕,露在短了一截衣袖外的手腕处,能看出绳索捆缚过的青紫痕迹。

    燕赤霞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连趴在他背着的竹箱上睡觉的橘白猫妖都感觉到燕赤霞身上煞气,迷瞪着撑开眼皮。

    第179章

    是别处也还罢了, 连燕师妹清修之地也有这等兵丁欺男霸女之事,燕赤霞实看不下去,青着脸加快脚步,没多会儿便跟上了前面三人。

    一刚跟上来, 燕赤霞便发觉是他想差了。

    牵着毛驴的两个卫所兵, 正一面擦汗, 一边与驴背上女子说话。

    燕赤霞才刚靠近些, 就听见其中一个年纪略长的那老兵操着口夹杂黔、滇两地口音的西南官话絮絮叨叨地道:“小娘子见着了吧, 前面那处就是李家村了, 是小仙师住着的地方。小仙师你也认得的, 头回(上回)把你们从府城救回来的那个神仙小娘子就是。到了村里见着人,可记得要嘴甜点, 给人家个笑模样,莫要哭哭啼啼的惹人嫌。”

    另一个年轻些的卫所兵亦附和着劝道:“小娘子,你不要心心念念着寻死了,和你一样遭遇的女郎我们这阵子见着的可多,都活得好好儿的呢。旁人要说闲话,只管让人说去, 反正也少不了块肉, 何苦来的?”

    驴背上的小女子只垂着头, 一言不发。

    年轻些的卫所兵显然耐性不太好,见劝了一路劝不动便有些甩脸子, 牢骚道:“我们好好同你说话, 这副样子给谁看呢,要不是我们两个去得及时, 你一双手杆脚杆怕不是都要捆烂了, 咋就这么不识好人心?”

    老兵拉了同伴一把, 瞪他一眼,又耐心地冲女子道:“你那家里什么情况,你自个最清楚的嘛,要是这李家村留不住,那你往后可就恼火(麻烦)了,你那哥嫂连牙婆都叫来了,可不像是愿意赔副嫁妆与你找个好人家的模样。该流的眼泪水在这外头流个干净便罢,去了小仙师那处,且从头好好儿把日子过起来。”

    女子听到这一节总算有所触动,闷闷地轻“嗯”了一声,抬起手来用袖子抹脸。

    老兵见状一笑,语气听着便松快了不少:“喏,就应该这样嘛,这日子嘛,哪有真就过不下去的?有小仙师收留,好日子在后头呢。”

    说着,这老兵便与女子絮叨起他家里的儿女,话里话外地劝女子放宽心、莫计较过往,又使劲儿吹嘘小仙师那边日子有多好过。

    燕赤霞慢慢放轻脚步,没去惊扰前面三人。

    他想起燕师妹与他说独秀山淫祀一事时提过的那些受害村女,隐约猜到了那女子来处。

    又听那两个卫所兵言语……显然,燕师妹也晓得曾被家中卖出去过的女子返家后并不能如从前那般平静度日,这是让北山卫出兵丁帮她把这些女子收拢过来照料了。

    燕赤霞心头有些感动,又有些惭愧。

    感动于燕师妹小小年纪便敢勇于担责,惭愧于自己明知天下最苦莫过投做妇人身,可也没真做出什么像样帮补功夫来。

    暗道一声“羞煞我也”,面色有些发红的燕赤霞愈发放慢脚步,只遥遥跟在前面那三人后头。

    不多时,牵着毛驴的卫所兵走到了李家村所在的山头下。

    村口并无人来接,两名卫所兵也没有进村的意思,反而是从村口绕过去、往东南方向的山坳处走。

    燕赤霞轻“咦”了一声,有些拿不准自己先前判断是不是又出了差错,犹豫了下,抬脚远远跟过去。

    两名卫所兵显然不是第一次来李家村,只见他两个熟门熟路地从李家村东面绕过去、穿过一处地形颇有些险峻的山坳,便进入了一片群山包裹着的、整体呈漏斗状、两边开出一大一小两片坡地的谷地内。

    这两处坡地……显然是刚开拓出来不久,边缘处山林极其茂密,人踩出来的小路也不大平。

    左手边那块大些的坡地(黔地平地稀少,弧度小些的坡地便可用做耕田)有数百亩之广,地面已经被平整过,种了些秋冬季节也能生长的菊苣、黄豆、葱蒜、萝卜、小白菜之类的作物(黔地冬季较为漫长,但并不会冷到极寒)。

    右手边那块小些的坡地,开拓出来的面积就要略小些……只在成片的山林中草草平整出十来亩大小的空地;空地中修了三座宽宽大大、挨在一起的房子,房子周围扎了圈半人多高的篱笆,圈出块供人活动的院坝来。

    燕赤霞走出山坳,便看见那两个卫所兵径直牵着毛驴到了那座比普通宅院大得多的大院前。

    院坝内已有数名女子在做活,其中一个正搬运着木箱子的女子望见卫所兵,便放下木箱,大步奔出来迎接。

    这人个头不高,体型也不甚粗壮,跑起来时速度却极其惊人,比骏马奔驰也慢不了多少……却不是燕红又是谁?

    “燕师妹!”燕赤霞心头一喜,连忙高喊了一声,大步跑上前去。

    “啊?燕师兄来了!”燕红望见燕赤霞,欢喜得原地蹦了起来。

    谢过送人来的卫所兵、让来帮忙打下手的二妮把新来的小娘子带去梳洗更衣,特别有原则的燕红……也没准燕赤霞这个“外男”进入女子学堂,开开心心地拉着他去李家村燕家。

    从村外来东头后山要走山坳,从东头后山进李家村就不用绕路,直接从村里人去五里屯时踩出来的小路从东面回村就行。

    二人一路走小路回村、一路热热闹闹地说话。

    燕红最为得意的就是自己折腾出来的女子学堂,嘴皮子一动便停不下来:“可巧燕师兄来时正遇着送人过来,那是我让北山卫顾大老爷帮我接来的,前次独秀山淫祀的时候,让家里人卖过一回的村女回家了日子大多不好过,又是别人闲话、又是家里人忌讳,前几天先接来的那几个,有一个差点就被卖了二回……”

    她嗓门儿大,激动起来就不晓得控制音量,没几句就把燕赤霞背上那个没睡饱的橘白猫妖吵醒,迷瞪着一双金眼,从燕赤霞脖子后面不快地瞪着来。

    “燕师兄,你几时养了一只肥猫?”燕红好奇地道。

    “差点忘了介绍,这是槐木前辈的小徒,我来时槐前辈托我带它一道。”燕赤霞忙道。

    “是猫妖啊?家猫也能成精?”燕红嘴上说着,踮脚摸了摸橘猫脑袋。

    睡得迷迷糊糊的橘白猫妖认出这个摸它脑袋的正时当夜连剪数人手足的凶残女修,浑身僵硬,不敢动弹。

    这猫妖长得普普通通,看上去和村里人养的家猫无甚区别,见过不少妖怪的燕红对它并无特别感觉,摸了两下便算是打过招呼,又继续朝燕赤霞夸功:

    “……咱们北山一地失了依仗的孤女我这儿也是接收的,日前就有岩脚村的人过来,说是更远些一个叫罗家庄的寨子里有个寡妇被婆家逼着改嫁,日日到她家里打砸,度日艰难,我请托顾老爷帮我派人过去问一声,如果那寡妇不愿改嫁,就把人也接到我这里来……”

    燕赤霞认认真真地听她讲,不时点头附和,橘白猫妖可忍不了这噪音,偏偏又没胆子喝止燕红,只得用两条前腿捂住了耳朵,愤愤地瞪着燕红看。

    直到进了位于李家村东头的燕家大门,燕红嘚吧嘚的声音才算是暂停下来,欢呼一声“慧姐”,举着胳膊朝院子里正端着簸箕摘豆角的董慧扑过去。

    董慧“诶”了一声,笑盈盈地放下簸箕抱下了燕红,一双温柔似水美目往后脚跟进门的燕赤霞扫过来:“唷,我说小红怎么提前回来,是燕道长来了啊。”

    “慧娘子。”燕赤霞神色有些微妙,客气地一拱手。

    ……燕师妹不在家的时候,也敢这么放心地让慧娘子独个儿呆在她家中的?

    从B级任务位面出来后他们几个在交流空间碰过一次面,董慧不惜鬼躯受损也拼命救下了燕师妹这个情分,燕赤霞是认的;但即便是燕师妹与这慧娘子之间有着过命的交情,人鬼同居一室还是让燕赤霞有些一言难尽。

    董慧自是完全不觉得自己身为鬼王就这么与人同住有何问题,不仅像是主人家一样自然地招呼燕赤霞进堂屋坐下休息,还随口就打发燕红去厨房里拿用糖水泡好的野山桃来待客。

    燕赤霞将竹箱解下来放到地上,默默目送燕红一蹦一跳地去厨房拿糖水山桃,又默默将视线投向一面解下身上围腰、一面走到柜子旁拿茶碗的董慧。

    “慧娘子,在师妹家中住得可还习惯?”燕赤霞委婉地道。

    董慧轻笑了声。

    燕红不在场,她说话便也没那么客气,直接道:“燕道长,我好歹是个鬼王,控制自身阴气不去沾染到活人这种小事还是做得到的,你要担心我,不如担心你带来的那只猫罢,它要是抓伤了小红的家人,这地方可没狂犬疫苗能打。”

    四只爪子都紧紧贴在竹箱顶上的橘白猫妖尾巴上的毛全都竖起来了,一双金色竖瞳死死地盯着董慧,浑身抖个不停。

    这猫妖好歹是槐树精养大的,因着槐树本身就是养鬼之木、阴气深重之故,它对阴气也颇为敏感——董慧这鬼王的阴气,明显把它吓得不轻。

    燕赤霞:“……”

    燕赤霞只得打开竹箱,掏出里面装的水囊、包袱,低声道一句“得罪”,把猫妖先关进竹箱里去。

    到燕红抱着个罐子回堂屋来,董慧又变成了温柔和善的模样,亲切地将糖水山桃舀出来递给燕赤霞:“这是小红摘来的桃子,我亲手洗净了拿糖水炮制的,燕道长也尝尝我的手艺如何。”

    燕赤霞:“……”

    这红衣鬼王的变脸功夫,他算是见识到了。

    董慧又给燕红盛了满碗糖水,这才笑着冲燕赤霞道:“燕道长千里迢迢从苏北过来,怎么还有带了个猫妖?”

    关在竹箱里那橘白猫妖身上有另一只妖物的阴气,董慧还不至于察觉不到。

    “这位道友倒不是苏北来的,而是贵阳府独秀山中那位槐前辈的高徒。”燕赤霞连忙解释,“槐前辈观黔地有大功德降世,特让我顺路将他高徒带出山来,看看是哪位道友修行功德之道有成。”

    这回,换成董慧神色有些微妙。

    两手抱着茶碗的燕红“啊”了一声,惊奇地道:“我说我最近怎么一直都有源源不绝功德供我转为阴气,原来是我召了大功德来?槐木前辈居然有这个本事,连功德都能感应到啊?”

    燕赤霞:“??”

    燕赤霞都顾不上表情管理了,震惊地道:“燕师妹,功德金云竟是因你而来?!”

    “我是看不到什么金云啦,不过我确实做成了一桩大事。”燕红又嘚瑟上了,“燕师兄你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吧,我找镇守太监全公公和南明顾家合作,在黔地试种交流空间里的土豆种子,种成功了。去京城报喜的人,这功夫估计都已经汇报给朱家皇帝了吧。”

    燕赤霞:“……(゜ロ゜) ”

    嘚瑟完,燕红脸色又沉重起来:“可惜,我没料到土豆种子也会带来祸患……唉,这就是古人说的,福祸相依吧!”

    燕赤霞都已经不知道要做出什么表情来能表达他的心情了。

    第180章

    “……师妹, 如土豆红薯推行华夏,家家户户不受饥饿之苦,该当是天下太平才对, 这祸患, 又从何说起?”燕赤霞思来想去总觉得这话古怪。

    “燕师兄,你看过大明之后那鞑子朝的历史吧?”燕红反问道。

    “看过的。”燕赤霞咽了口唾沫。

    他好歹去过《怪物王国》位面, 见过科技侧位面的高楼广厦, 对时间下游的后世会发展成如何形态必然是会产生好奇的。

    活用命运清单预览功能查看后世人撰写的史书、窥视大明王朝未来结局这种事儿, 燕赤霞也没少干。

    王朝终结,世界大战, 工业革命, 文化革新,平权运动……等等眼花缭乱的未来变化, 无一不让燕赤霞大受震撼,同时也大大开阔了燕赤霞的眼界——至少他不会再误将一家一姓之存亡延续视作神州大地的兴衰根本了。

    像是当初金华府外与燕红因“侠以武犯禁”是否合理而产生的争执,现在的燕赤霞就不会再继续当成一回事。

    “既然你也晓得鞑子朝,那就好说了。”燕红点头道, “鞑子朝廷取代朱明时, 正是红薯推行天下之时, 不足百年间, 天下鱼鳞图册所载人丁, 便从六千万翻倍到四万万有余。”

    “……嗯?”燕赤霞听了这话, 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人丁兴盛,这难道不是大好事吗, 又何来福祸之说?

    燕红继续道:“师兄你想, 以鞑子朝廷之野蛮, 鞑子官吏之敲骨吸髓, 再加上满清一朝年年民乱、年年平乱,天下万民尚能暴涨至此,换做朱明朝廷,又当如何?”

    燕赤霞“啊”了一声,隐约听出点意思了。

    “我看,怕不是过个三代人功夫,大明的人丁便要远超鞑子朝廷那个‘红薯盛世’。”燕红叹气道,“如此,我才说福祸相依,到了那地步,大明必生乱世。”

    “且慢,燕师妹,倒也不必如此武断。”燕赤霞哭笑不得,忙道,“以愚兄所见,朱明朝廷虽自洪武爷之后‘爱民若子’便渐渐成了空话,好歹是比北方满族要仁义得多的,倒不见得会如清廷那般逼反万民。”

    “呵呵。”旁边的董慧忽地冷笑出声,“小红,与燕道长说话不要太委婉,他毕竟不是红尘中人,不如你我这般了解人间疾苦。”

    “……”燕赤霞一脸无语转脸看向董慧,嘴角微抽。

    要不是他修养好,这会儿他就该大声质问了——你一个后世来的厉鬼,倒来与我这个土生土长的大明人说什么红尘中人人间疾苦?!

    “唷,燕道长还不同意呢。”董慧抬手掩嘴,把冷笑掩在手掌下,眉眼弯弯的,眼睛里却看不到几分笑意,“还望道长知晓,这天下增长的人丁,不是地里种出来的,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从一个个女人的肚皮里爬出来的。”

    “人丁增长这几十年里,多少女人一辈子要全用来生孩子,又有多少女人要死在生孩子这道鬼门关上?”

    “燕道长好歹也曾云游四方,总不会说女人生孩子就像下蛋一样容易,没见过死在产床上的产妇吧?也是,那些死在生孩子上女人又不能到处去喊冤,人人都只见得到活着的母亲,自然人人都以为生孩子不算一回事了。”

    “又有,世人多重男而轻女,这爆发般出生的婴孩,道长你说,会有多少个女婴睁眼就要被溺毙在尿盆里?”

    “到了三代人后,这大明天下的女人,生孩子死了几批,生下来后又溺死几批,是不是要多出数千万男丁来?”

    “燕道长不妨想一想,这几千万多出来的男丁既无妻子可娶,亦无荒田可耕,更无恒产可稳人心,可还愿意为了有土豆红薯可饱腹,便甘愿做个顺民?”

    “还是说燕道长你有什么神仙妙法,能让世人量地生子,不杀女婴,不夺他人之妻为妾,不去争当那多吃多占处处垄断的人上人,个个都菩萨心肠,肯给别人留活路?”

    燕赤霞被她这一连串追问,问得脑门上全是冷汗。

    董慧这些问题,他哪个都回答不来!

    “呵呵。”董慧又是一声轻笑,这才将手从嘴边拿开。

    燕红隐约觉得董慧有些欺负燕赤霞,但董慧是在帮她说服燕师兄,她也不可能为此去责怪董慧咄咄逼人,索性装没看见燕赤霞的窘迫模样,一脸正直地道:

    “燕师兄,慧姐说的就是我想跟你说的呢,就我自己家来说,要不是我弟弟小宝出生后家里确实在钱粮上不宽裕了,我娘不会那么早跟我爹分房睡的,说不得我还会再添几个弟弟妹妹。”

    “如今我把土豆红薯推广出来,不出十年,家家户户添丁进口是板上钉钉的事,毕竟这全天下的女子,就没有哪个能嫁去了婆家敢说她不愿意多生的。但凡养得活、不差那几幅碗筷,不管她想不想生,有的是人逼着生。”

    “可女子能被逼着无限生养,这天下的土地却不会无限增多,土豆红薯也不是无穷无尽的。到了人丁过密时,再加上慧姐数给你听的的因果,若是哪个地方出了天灾人O祸,民乱必起,而偏偏大明朝又是天灾最泛滥的时候,你看了后世史书你也晓得的,所以我才说,这是福祸相依。”

    燕赤霞默默起身,朝董慧方向深深一躬,面色赫然地道:“是在下目光短浅,无长远见识,多谢慧娘子教我。”

    “燕道长太见外了,你不要怪我态度恶劣才好。”董慧微微侧身避过不受全礼,语气倒是温和了不少。

    燕赤霞连道“不敢”,又朝燕红拱手,面红耳赤地道:“燕师妹,愚兄虚长一百多岁,枉读了古往今来圣贤书,却仍旧像是个无知小儿一般,于世事人情半懂不懂,白白做个睁眼瞎,实是羞愧难当。”

    燕红惊得“啊呀”一声跳起,连忙来扶燕赤霞:“燕师兄,你不要这样说,你生来就是男子,不用被嫁做人妇,考虑不到这一层也是正常的,就连我自己,明明上半年还被我娘亲张罗着说亲呢,也是苦思冥想了半日才想到这些关节。”

    燕赤霞苦笑着摇头,心里并没有好受多少。

    身为玄门正宗弟子,燕赤霞自有他的骄傲。

    他自以为聪慧天才练达通透,还得了芯片系统这个机缘、能看到几百年后的时间下游,却终究不过连几十年后的世道如何都想不到,看不透。

    长长地叹了口气,燕赤霞将燕红按回凳子上,自己也坐了下来,朝燕红、董慧两个一拱手,诚恳地道:“师妹,慧娘子,你们竟已思虑到这一层,想来也已经有了应对解决之法?燕某不才,若有差遣处,必尽力为之。”

    董慧嘴角微微往上翘,燕红更是欢喜不已,拍手道:“燕师兄愿意与我们一道来做这番事业,就最好不过了。”

    “师妹与慧娘子不要嫌在下天资鲁钝便好。”燕赤霞见燕红是真正心无芥蒂要拉他一道行事,面色愈发羞红。

    他原本确实也是想来与燕红商量,做些利于当代的事情,却是万万没想到燕师妹已经在他来前便做出了足以惊动槐前辈的大功德……他此刻才来,却像是来沾人家的光一般。

    燕红可没想到这么多,只高高兴兴地拉着燕赤霞说起她的雄心来。

    “世间女子身不由己,说到底是被这世间的规矩给排外了,不得拥有田产财货,只能依附他人而生;若是无父无夫无子,便像是浮萍一般,又无处落足,又人人可欺。”

    顿了下,燕红严肃地道:“归根到底,是这世间的规矩不对,尊贵的可以欺凌卑贱的,力大的可以欺负力小的,这哪像是人类的规矩?明明就是野兽的规矩,那山中的披毛戴角妖怪走兽,就是这般弱肉强食,燕师兄,你说我说的可对?”

    燕赤霞本来就已经做好洗耳恭听准备,可听燕红说出这套惊世骇俗的归纳总结话语来,还是震惊得嘴巴都合不上。

    燕红又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嘚瑟,挠头道:“嘿嘿……其实我是听慧姐与我说了许多后世人归纳的阶级、权益这些道理,才想到这一层的。像我们乡下就是没什么文明规矩要讲的地方,都是男丁多的人家在外面说话声音就大,大姓人才有资格一口唾沫一个钉,和马陵山那些弱肉强食的妖怪,其实也无甚区别。”

    燕赤霞艰难地点了点头。

    燕师妹这套总结……话糙理不糙。

    有权有势的官宦人家视百姓如草芥,身强力壮的男丁视女子如草芥,与大妖怪吃小妖怪,确实毫无区别。

    “所以我想,要让女子不用身不由己地被旁人要求连续生孩子,要让女子能不被视如财货般卖来卖去,首先,便要改一改这世间的规矩。”嘿嘿傻笑的燕红说到此处,眼神犀利起来,“人非走兽,本来就不应该去守野兽的规矩。”

    “这世间的规矩既然是奖励虎狼强盗、奖励巧取豪夺的,那我们就要重新定一个奖励勤劳肯干,奖励公平守序的规矩。”

    “这世间的规矩既然是默认恃强凌弱、默认弱肉强食的,那我们就要重新定一个惩罚恃强凌弱,否定弱肉强食的规矩。”

    一脸深沉地说到此处,燕红又渐渐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羞涩地笑道:“我们人类的老祖宗从茹毛饮血到刀耕火种都走过来了,如今我们这般重新订一个能让天下人接受的规矩,总不会比老祖宗还难,是不是,燕师兄?”

    燕赤霞呆呆地看着燕红。

    呆愣了好会儿,他才发现自己好半天都没合拢嘴,口水都快从嘴巴里溢出来了。

    差点儿丢了大人的燕赤霞连忙闭紧嘴巴,把口水咽了下去。

    “燕师妹,你……”话说出口,燕赤霞发现自己的声音飘得厉害,连吐字都变了调,又连忙暂停了下,重新发出音来,“燕师妹,你……你想由你来改朝换代?”

    很遗憾,虽然燕赤霞努力地调节了情绪,但他这话说出来依然走音严重……可见他被燕红这番发言震惊到何等地步。

    “当然不是啊,改朝换代和朱明朝廷又有什么区别,你看这历代大明天子,洪武爷在时还好,洪武爷去后,几个朱家皇帝能像他那样惦记升斗小民啊。”燕红被他逗乐了,哈哈大笑道,“洪武爷的后人都是这般,燕师兄你总不会觉得咱们燕氏能比朱家风水更好吧。”

    燕赤霞:“……”

    差点忘了他自个儿也姓燕……若是怀疑燕红想当新朝皇帝,他自个儿也摘不出去。

    燕赤霞拿起桌上茶碗一口把剩余糖水全灌掉,润了下喉咙,说出来的话总算不那么走调了:“是愚兄着相了,却不知师妹又是打算如何践行你这理念?你也知道的,皇帝的政令都常有不出京郊之时,我们在这边说得再热闹,如果不能施行,那也只是空谈。”

    说这话时,燕赤霞并不知道他的眼睛正闪闪发光——他已在无意间暴露了他也对燕红构想的新规矩有多么憧憬向往。

    燕红嘚瑟地仰起小脑袋,伸手往董慧面前一摊、自豪地道:“凭我自己哪想得出办法来,是慧姐帮我出了主意呢!”

    董慧温柔地一笑。

    燕红也朝董慧嘿嘿一笑,这才精神奕奕地来看燕赤霞,掷地有声地道:“只凭我们几个,或是只凭一家一姓,想重新定一个人人都愿意遵守的新规矩,那肯定是不行的,但我们可以和后世的人学习,用他们的办法。”

    “我相信全天下厌恶野兽规矩的人肯定不只是我们几个的,肯定还有更多人也愿意遵守人类的规矩,在这套公平规矩下生活。那我们就去多多的找这样的人,人多了力量就大,当愿意守我们这套公平规矩的人多了,比守野兽规矩的人多,那不就是我们说了算吗?”

    燕赤霞:“……(゜ロ゜) ”

    ——这说到底还不是要改朝换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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