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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1章

    “后世有党, 古时有学派。”

    燕红并没发觉燕赤霞不像她这样有个后世来的董慧时时影响、思维还没有跳脱“家天下”这个范畴里,不知不觉间又歪了“换个皇帝换新朝”的老路上去,仍旧兴致勃勃地诉说着自己的想法:

    “如今的士大夫干着拉帮结派的事儿, 嘴上却恶朋党,咱们不好以党为名, 难免落人口实,所以我的想法是, 咱们可以复古,以学派之名行事。”

    “学……派?”燕赤霞努力跟上燕红思路,道, “师妹是说, 便如古时的墨家、农家一般?”

    “正是。”燕红很高兴燕赤霞的想法跟她这样相似, 说到复古学派, 便头一个想起墨家、农家这些实干派来, 欢喜地道, “墨家的主张, 兼爱(人人平等相爱),非攻(反对侵略),节用(反对铺张浪费, 包括红事白事),天志(掌握自然规律、学习自然常识),都是很好的指导思想,我们是可以继承古人的思想并发扬光大的,并不须从头趟路。”

    “不过墨家游说君王、试图从上到下引导社会变革这一点我们就不去学了, 君王如虎, 世家大族如狼, 虎狼天生就是要吃人的, 你去跟他说不要吃人,不被当场咬死就不错了,哪里会听你的?”

    燕赤霞“呃”了一声,习惯性地想劝说一句燕红莫要太偏激,话都到喉咙里了又发觉燕红这话确实没有什么问题,又硬生生咽了下去。

    燕红见燕赤霞没有什么意见要说,便继续道:“我们这个以建立新规则为目的的学派于科举无益,读书人是不会来的,而我们也恰好不需要如今这种一心只读圣贤书、一意只赚雪花银的读书人,正好和他们两不相干。”

    “那……我等又要到哪里去寻觅同志?”燕赤霞皱眉道。

    志趣相同,志向相同,是为同志。

    《国语·晋语四》中解释:“同德则同心,同心则同志。”,《后汉书·刘陶传》亦曰:“所与交友,必也同志。”。

    燕红既主张寻觅有志一同者同创盛举,燕赤霞便理所当然将同志这个古时的君子之称用了出来。

    燕红自信地一笑,道:“乡野之间,遍地同志。”

    燕赤霞先是一愣,随即瞪大了眼睛。

    燕红哈哈大笑:“洪武爷端着个破碗要饭都能打出大明江山,我们兄妹两个比洪武爷当年的起点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还有慧姐帮我们出主意,还有芯片系统、交流空间能借力,于乡野间广募同志,共举大事,如何不成?”

    燕红这话实在太过图穷匕见,燕赤霞实在是忍不住,吐槽道:“说到底,还是要反朱明朝廷的啊。”

    “哎呀,我就说师兄你理解错了,不是反朱明,是反全大明。”燕红正直地纠正道,“准确地说,是反所有野兽规则的得利者和拥护者。只是换个皇帝有什么用呢?若是没有多多的与我们同心同德的同志来共同治理天下,那不是又回到讲上下尊卑、讲君臣父子,用野兽规矩来规束万民的老路上去了吗?”

    燕赤霞:“……”

    ——这一补充说明,听上去就更毛骨悚然了啊!

    “上回在交流空间碰面时,我同你说过谢郎君的生平。谢郎君什么都对,唯独不造反不对。”燕红摇头叹息道,“大燕皇帝召见他,他包袱款款的就去了,结果去了京城就被投进天牢,活生生被折磨致死。”

    “恰好,我们两个不仅没有谢郎君这个容易被弄死的短板,还很命长。你活了一百多年不见老,而我——”燕红笑嘻嘻地用手指向自己的鼻子,“我今年才十五岁。”

    燕赤霞神色有些恍惚。

    要不是燕红此时强调了一下自己的年纪……燕赤霞都确实想不起来这位师妹才刚及笄。

    这便更让他有种恍如隔世之感——半年前,他路过马家集第一次遇到燕红时,这位同宗的小师妹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如今,燕红不仅已能同他坐而论道,甚至能常出惊世之语了。

    “我才十五岁,就算我不像师兄你这种真正的仙门弟子这样长寿,我也还有的是时间。我们这个学派要怎么起步,做大做强,取代朱明,我们都有时间来试错,来一点点探索。”燕红信心满满地道,“只要我们的路线是对的,我们能一直坚持我们认为是正确的路径,那我们就一定能获得与我们的付出相对应的成果。”

    燕赤霞不得不承认——虽然他打心底里反对任何有可能掀起乱世、致天下凋敝的行径,但他确实对燕红的主张极其心动。

    他的心跳很快,身体里面的血液都似乎沸腾了起来,这种来自内心深处的、澎湃的激动之情,让他实在是说不出意见相左的话。

    大明王朝才刚走过百年,还未到显露颓势的王朝末期,但种种弊端已然尽显……

    站稳了脚跟、逼得朱家天子重用宦官与相争权的文官集团,已经开始大肆兼并土地——亲自去过两浙、闽、吴、江西等富庶南方省份的燕赤霞,就冷眼见过朝中大员家眷侵占兼并的、数以倾计的良田。

    官商勾结也已到了不屑掩饰的地步,江南的商人甚至是半公开从扬州采买瘦马以做贿赂交结官员之用。

    皇帝滥用宦官,纵由藩王剥削地方,朝廷上下一路贪腐……这密布裂缝的大明天下,哪一条缝隙掰开来细看都让人触目惊心。

    而若观后世史书,却更会让人哭笑不得地发现——成化年间的大明百姓,日子竟然还是算好过的。

    弘治中兴后,嘉靖,万历,天启……竟是一年不如一年。

    内心闪过万千念头,燕赤霞幽幽地叹了口气:“师妹,你主张的有万般好,只独独一点不好,这学派再复古墨学、再讲古义,也终究是要致使天下动荡,生民离乱的。”

    “所以要想办法让我们的学派在引起朝廷注意前尽可能做大,有治理一方之能。”燕红忙解释道,“若我们能让世人都知道守人类的规矩要比守野兽的规矩好过,我们是民心所向,到不得不战那一天时,我们便有条件迁民避难,让战争危害化到最小。”

    燕红还怕燕赤霞动摇,董慧却是明明白白看出燕赤霞已经动了心——正所谓,挑货才是买货人。

    “燕道长,且不要将百姓都当做无知蠢物才好,百姓愚昧不假,可百姓也是知道好歹的。”董慧笑着插话道,“没有选择时,百姓自然沉默不语。可若是有得选择,百姓必然会投向真正以民为本,以民为重的那一方。你不忍天下苍生受离乱之苦,那你难道能忍心让世间百姓连做选择的机会都没有吗?”

    “选择”二字触动了燕赤霞,让他再次沉默下来。

    燕红能下定决心谋划起事、让大明百姓摆脱野兽规矩,固然有董慧的潜移默化,又何尝不是受谢子焘生平震撼之故?

    而听了燕红转述的燕赤霞,又如何能不被震撼?

    天庆府的万民,就做出了他们的选择——他们情愿砸碎还能容他们苟延残喘的虚假太平,也要求回他们的谢府君。

    尝过被当成人、当成子民的日子,就没有人愿意回头去做猪狗牛羊——哪怕他们仅仅只是谁也不会放进眼里的卑微草民,他们亦有心之所向。

    燕赤霞长长地吐了口气,神色坚定起来。

    在他正式做出表态前,他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若能以同志代虎狼,那自然是天下人之幸。但师妹,人心易变,你我又如何得知,今日之同志,他日能不做虎狼?”

    这话问出来,即使是经验不够的燕红也听出燕赤霞的态度了,顿时打心底里松了口气。

    燕红松快一笑,道:“师兄,你想的问题我也和慧姐商讨过的。自古人心易变,今日之同志他日成了虎狼这种事,毫无疑问是必然会发生的,所以我们的学派要多多的找同志,哪一个变了,就把哪一个换出去。只要没变的同志永远比变了的同志多,那我们就不怕我们坚守的人类规矩会变质。”

    不等燕赤霞再次追问,已经能预判到他下一个问题的燕红便继续道:“自然,判断哪个同志有没有变,不能靠某个‘皇帝’一言而决,那又回到野兽规矩的老路上去了,所以我们要群策群力地制定一个章程,一个把什么能干、什么不能干都说得清清楚楚的章程。”

    “这章程还要顺应时代,时时增减更新,不要墨守成规,尽可能不留漏洞。有人违反了这群策群力去制定、去增补的章程,那只要是我们这个学派的人,自然就人人都知道他变做了虎狼、已经不是同志,将此人驱赶出去便顺理成章。”

    听到这一节,燕赤霞心中大定,再不犹豫,起身郑重地朝燕红一拱手:“如此,便请师妹为愚兄领路入门,为学派添柴加薪。”

    燕红欢喜不已,这便立即从道具栏里取了本紫红色封皮的书来塞给燕赤霞:“那就请师兄通读此书,选出合适教给女学学子们的选段来,编集成册,以做教材之用。”

    燕赤霞拿到这本封皮上印着《赤脚医生手册》的书,一时间有些没反应过来:“……啊?”

    “这是后世的医书,很有用的,只是一些内容(例如防核、防生化武器)我们这个时代用不上。”燕红解释道,“所以要重新节选,但凡是能应用到我们这个时代的,都选出来。”

    燕赤霞呆了呆:“……啊??”

    “送到我们这里来的都是无父无夫无子的孤苦女子,她们是最适合我们这个学派的人了。”燕红解释道,“当然我们也不能勉强她们和我们一路,医术也好,其它手艺也好,总之先教她们本事。到日后,她们若有愿意和我们做同志的就留下来。有不愿意的,学了本事在身,天下之大,她们也总有地方能去。”

    第182章

    十月的黔地, 天气已日益寒凉。

    燕赤霞来到李家村数日便通读了《手册》,节选出能适用于这个时代的医术知识来,并抄写成册。

    “燕师兄真是帮了大忙了。”燕红拿到燕赤霞亲手编写的手抄本, 便欢喜地进了趟交流空间,找陈艺郎帮她从后世科技侧位面刊印成册。

    做过B级任务便余出来半年空档期, 闲得抠脚的陈艺郎并不拒绝帮忙做些小事,听闻燕氏兄妹想在聊斋位面大明朝举大事, 还颇为扼腕不能来凑凑热闹。

    “这哪是什么好凑的热闹啊。”燕红有些哭笑不得,从交流空间回来便直对燕赤霞吐槽,“陈哥真是自己活在好时代还不自知。”

    “也不是这般说, 哪个时代都有哪个时代的难处。”这段时日里思考了很多的燕赤霞倒是说了句公道话, “你我去过的《怪物王国》, 不就有千般富庶, 万般发达, 可那里面的人,也自有人家的难处。”

    燕红想起自己去过的荒诞侧,点头道:“也是,正如古人所说,人间道总是不平的,但也总有人想要它平, 万世万代一直一直也会有人想要它平, 这世道总能一代好过一代。”

    燕赤霞不由一笑,这就是他和小师妹的区别了, 他总是落目于那些让人徒叹奈何之处,而燕红眼里总是有希望。

    兄妹两个才刚说了几句话, 便先后被人叫走。

    女子学院又来了学子, 燕红得去照看着, 燕赤霞却是被燕老大给请去了。

    原来,是李家村燕氏一族的几个老辈人听闻燕老大家来了个秦地本家后人,有心打听本家那边的情况,托了燕老大来请。

    燕赤霞听燕老大道明来意,不由得紧张起来……

    论辈分——他其实跟黔地这一支燕氏的老祖宗只差一辈来着!

    硬着头皮来到燕太叔公家,坐下来跟一屋子的黔地燕氏男丁聊了会儿,燕赤霞的脸色便渐渐有些古怪。

    燕赤霞默默将视线投向燕老大,眼睁睁看着原本对黔地燕氏一族认祖还宗一事颇为热情的燕老大,面色越来越难看。

    此刻,坐在屋内首座上的燕太叔公嘴上正在说的,并不是拿来做由头的认祖还宗,而是……重订黔地燕氏一族族谱,重修宗祠一事。

    下方一众燕氏男丁纷纷附和燕太叔公,眼角余光却是一直在燕老大身上打转。

    见到这情形,燕赤霞哪还不明白?

    黔地这一支燕氏,原本各家日子都过得艰难,没谁顾得上宗族宗祠这些旧礼——全是一帮子破落户,也确实没那余力去瞎折腾什么。

    但燕老大家的日子眼见起来了,却不说先尽顾着同姓人,反倒是大张旗鼓搞什么女学、真金白银全砸在一些不知从哪来的外姓孤女身上,燕氏这些族人,哪个还能忍得着?

    “……本家族侄坐在这儿,咱们也莫要丢了咱们黔地这一支的脸面。”燕太叔公做了一番铺垫,扭脸望向燕老大,“林祥(燕老大的大名),你们家是咱们黔地这一支最出息的,这宗祠修在哪处合适,你也说说看法。”

    “太叔公要我来说,那我就说了。”憋了半天火气的燕老大强忍怒气道,“要我说,没得费这些虚头巴脑功夫,小辈们逢年过节都是来太叔公家拜老祖,都习惯了,用不着转去别处,宗祠不修也罢。这些年族谱上该增减的名字也都增减了,用不着重订。”

    这话一出,满堂皆静。

    燕太叔公是万万没想到老三家(燕老爷子)的好大儿是这般油盐不进,一张老脸绷得通红,旁边那些燕氏男丁更是个个变色。

    燕老大深恨这帮族亲平白拿认祖还宗由头哄骗他、让他在闺女师兄面前丢了大人,说话更加不客气:“咱们家也不是什么诗书传家的大族,全是地里刨食的泥腿子,做甚去讲究那些虚礼,传出去了平白惹人笑话。”

    太叔公实在听不下去,也不管会不会在本家族侄面前丢人了,面红耳赤地喝骂道:“一把年纪的人了,说话忑也不懂事,咱们燕家怎么就不是诗书传家了,当年老祖要不是来了黔地便抛洒家财置办田产,哪来你们这些小辈的房屋住,田地耕?”

    燕老大一声冷笑:“不错,如今这李家村里,但凡姓燕的,哪个要说不认老祖,我第一个绕不得他;但败了老祖传下来的族产族田、却也没说养出个把个读书种子的,却不是我燕老大。”

    这话一出,燕太叔公顿时老脸躁红,太叔公家那几个对燕老大虎视眈眈的儿子孙子也面色颇为不自然。

    黔地燕氏这一支的老祖,举家迁来李家村后,自然是为族中置办了族田族产的。

    到燕老大这一辈,幼时还被送去念过几天学堂……不然他也不会勉强能认得几个字,还能把老祖的名讳背下来,这么多年都没忘记。

    但到了燕红的大姐燕霞出生后,李家村这支燕氏便彻底败落了——辈分颇高、要被燕氏人喊一声三叔公的燕老爷子,最心爱的大孙子燕大宝都没见过学堂的大门长成什么样。

    归根究底,是黔地这支燕氏始终没能培养出个能挤进大明科场的读书人,哪怕是个童生都没见过。

    太叔公家的几个儿子、燕老大的隔房堂兄,年少时借读书之名去镇上过清闲日子,白白耗尽了燕氏族产才灰溜溜回来种地,这事在燕老大这一辈燕氏人里,不是什么秘密。

    燕老大若性格软糯些、目光短浅些,说不准会被重订族谱、重修宗祠这种说法糊弄过去。

    但他是亲眼见过太叔公家仗着拿捏住族谱便公然将族产以作私用的,更是在这些年的辛苦生活里尝尽了人间冷暖;堂屋里坐的燕氏男丁,有好几个年年去镇上打短工时还要靠他去与雇主周旋、去与工头讨要工钱。

    更别提闺女本事后,燕老大知道自家闺女连府城里的镇守太监都能交结——他若还能被一群连北山镇都没出过的农民糊弄住,那除非他的眼睛瞎了,脑子也糊涂了。

    显然,燕老大眼神很好,脑子也不糊涂,不用被骗来当“见证人”的本家族侄燕赤霞提醒他都能看得出这帮人的盘算:不过是想忽悠他承建宗祠,好以宗族的名义使他把自家的财货拿出来为族人所用罢了。

    旁的不说,村东头后山那新开出来的几百亩好地,哪个不眼红?

    荒地无人耕,耕出来有人争,不过是人尽皆知的道理罢了。

    燕老大心头厌烦,站起身道:“太叔公若觉得原先那本族谱用了几辈人,纸张太旧了,想裁几张新纸重抄一遍,只管与我说,这百十个铜钱我燕老大出了。至于重订族谱就不必要了,咱们黔地这一支才几户人家,哪个记不住亲戚辈分。”

    说完他便招呼燕赤霞,大步出了门,没管身后众人是什么脸色。

    燕赤霞跟着“大堂兄”离了燕太叔公家,嘴角隐约浮起抹笑意。

    当断则断的燕老大,和他这几日眼见做起事情来风风火火的张氏……师妹那副性格确实是有来处的。

    当晚,燕家撤了吃饭的桌子,燕红、燕赤霞与董慧如往日那般在西厢房外隔间坐下来,一面翻看后世经典,一面商讨这最初版本的学派章程要如何制定时,燕赤霞便将白日里燕太叔公家发生过的一幕当做谈资讲与燕红听。

    他本以为燕红听了又会嘚瑟地夸自家老爹厉害,却不想燕红并未露出半分得意,反倒是皱眉沉思起来。

    “原来是这样啊,我说我爷奶为什么有时候会露出看不起我娘和二婶子这两个媳妇的样子来,好像我娘和二婶子配给我爹和我二叔像是她们占了便宜一样……原来燕家祖上也曾经阔过的。”燕红思考了会儿,若有所思地道。

    “呃……?”燕赤霞面露费解。

    董慧却是能听懂燕红的言外之意,笑道:“这个时代,民间的宗族确实是大部分平头百姓唯一能指望的靠山。有宗族做仰仗或是曾经有过宗族为仰仗,自然会看不起连族谱都没有的人家……哪怕两边其实都穷得叮当响。”

    燕赤霞这回能跟得上节奏了,恍然道:“我有些懂了,外来移民多的地方民间结社盛行,也是这么回事吧。”

    “升斗小民无依无靠,遇事时求告无门,自然是要想办设法与其他人绑定到一起去的,或血缘姓氏,或兄弟义气,总归是要有个人多的去处才能安心。”燕红叹了口气,“说到底,草民虽以税赋供养了朝廷,朝廷却没让养国之民安心度日。”

    董慧只笑而不语。

    燕赤霞心头一动,默默将视线往董慧投来。

    他与她们两个朝夕相处了几日,渐渐有些品出味道来了……

    慧娘子看着像是任由燕红自己思考、自己整理头绪,并没有硬要燕红听她的话、按她的意志行事;但她只是时不时地伸出小手轻轻这么一推,燕师妹便也会顺理成章地走到慧娘子希望的方向上去……

    察觉到这一点的燕赤霞,实在很是有些哭笑不得。

    燕师妹与这后世来的女鬼之间的缘分,真说不清楚是孽还是福。

    他们三个围坐桌旁埋首书山之中,墙边,那把董慧白日里常坐的躺椅上,揣手趴着的橘白猫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燕红听到声响回头,望见发现惊动她后耳朵都竖起来了的猫妖,皱眉道:“这猫怎么跑到屋里来了。”

    说着便起身来驱赶:“去去去,仓库里抓老鼠去,别把躺椅上沾的都是毛。”

    燕赤霞好笑地道:“师妹,别个好歹是修行小成的道友,莫要把它当做普通家猫。”

    橘白猫妖听到燕红嫌弃它趴躺椅时便已经颇为不快,有燕赤霞帮它说话便立即嚣张起来,口吐人言道:“就是,你这后辈好没礼貌!”

    燕红“噫”了一声,嫌弃地道:“你除了偷吃慧姐给我做的吃食还会做什么,要让人尊敬,总得拿出些本事来。”

    橘白猫妖气得毛都炸了起来:“谁说我没有本事?!”

    燕红随手拿起书桌上一本后世书籍,单手拨开书页怼到猫妖脸上:“你认得几个字,可会抄写算数?可知道这些书里哪些知识利国利民?”

    橘白猫妖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张得老大。

    “不识字,对吧。”燕红把陈艺郎帮他们从科技侧位面搜罗来的书籍放回去(在命运清单里兑换不太划算),又叉腰道,“那你还会做些什么,是会耕田,织布,懂农时农事,还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橘白猫妖:“……”

    “去看着仓库!”燕红大手一挥。

    橘白猫妖憋屈地跳下躺椅,从窗口跳出屋去。

    燕赤霞在旁边看得哭笑不得。

    这便是橘白猫妖知道黔地功德与燕红有关后,没有急着返回独秀山去告知槐木前辈的原因了……被燕红嫌弃啥也不会、但实则相当聪明的猫妖,担心它主人动了意却不被燕红这功德主人重视。

    第183章

    成化十二年冬, 黔地连续下了数场大雪。

    黔人已习惯近十余年来日渐酷寒的冬季,但对这等规模的降雪仍措手不及,除少数十年内修缮过的官道还能畅通, 大部分山路、马道尽皆被大雪冰封。

    李家村算不得特别偏僻, 但出村仍要走好一节陡峭山道, 沉沉积雪压下,竟阻隔了村中向外之路。

    燕家也被这场大雪打了个猝不及防,入秋时撒到村东头后山那片地里的菜秧不知冻死了多少,愁得张氏日日长吁短叹。

    燕红倒顾不上去心疼被冻坏的菜秧,到大雪封山前, 女子学堂已陆续迎来六十多个学子, 她又是编写教材、又是安顿千辛万苦请来的女先生;再加上临近正月,大姐燕霞已返回五里屯去备年货, 学子们的饮食起居燕红亦要兼顾, 还不能落下锻体炼拳, 只忙得跟个活陀螺一般。

    虽然忙碌,燕红却也过得充实无比——在女先生们的细心教导下, 来得最早的十几个学子已能提笔抄写千字文、道德经(看过后世鞑子朝文字编撰的《弟子规》后, 燕红觉得用那玩意儿还不如用道德经当着启蒙读物),让燕红颇有成就感。

    这一日,燕红照旧一大早起来, 简单洗漱过后便拎着扫帚匆匆往女学方向赶。

    等她跟个活猴子似的上蹦下跳、清扫女学几栋建筑屋顶的积雪时, 住在教师宿舍里的女先生们也起来了。

    这年头识字的妇人极少, 识得字又肯出远门做工的妇人更是少之又少;燕红托请顾大老爷在北山镇、顺安镇、白云县、南明县几地穷搜,也只请来两个女先生。

    两个女先生来了李家村一个半月有余, 与燕红这小东家相处和谐, 初时的忐忑心情已然尽消, 拿木盆出来装雪水,见燕红在房顶上蹦来蹦去,皆朝着她笑。

    “小东家,扫完雪来屋里暖暖身子罢。”其中一个头发半百、脸上尽是皱纹、但还能依稀看出年轻时姿色的娘子招手道。

    “来了来了。”燕红把最后一片雪刷下屋顶,便轻飘飘从三米多高的房檐上跳下,脚步轻快地往教师宿舍这边过来。

    两位女先生见惯了燕红高来高去、踩雪无痕,倒也不怎么惊奇,一个拉开门帘让燕红进屋,另一个便塞了个在炉灶里烤得烫呼呼的红薯过来。

    燕红一双无情铁手轻轻搓掉焦糊的红薯皮,三两下把烤红薯吃掉,便帮着两个女先生抬雪水化开了洗菜。

    这边忙活时,隔壁那三间挨在一起的屋子里,挤着过夜的学子们也起来了。

    送来女学的孤女,就没有半个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哪怕是天生智力有残缺的都从小到大帮家里干活,个个都有双密布老茧和冻疮痕迹的铁手,见两名女先生并小东家已经在准备朝食,皆抢着过来打下手。

    两位女先生中,头发花白的那个年轻时是见过些世面的,人再多她也不会乱,指使这几个去洗红薯、那几个去舀米,没挤进厨房的就去扫地上积雪,把个全员劳动现场安排得井井有条。

    闹哄哄地忙了会儿,足够全员吃饱的红薯糙米粥就做好了,学子们又自觉地把自己分到的碗筷从各自的床头置物柜子里拿出来,排队领粥。

    女学里这些学子是没有什么大鱼大肉的待遇的,食谱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称得上寒酸……但从先生到学生,没一个会介意——这年头一日能混两顿饱是地主家的日子,普通人是没有这么过的;像女学里这般每日供应三餐、顿顿管饱、中午那顿还能看见油星的伙食,已经是农忙时的青壮劳动力才有的待遇了。

    燕红原先也是想让孤女们吃上肉的,每日能吃上一两片也行,是董慧阻止了她……这些学子不一定全都会跟着燕红走,往后难免会有人四散他方,范不着把人养出脾性来,那反倒是把人给害了。

    用过朝食,女学里便响起了读书声,有念千字文的,有念道德经的。

    燕红并不跟着学子们上早上的启蒙课,提着扫帚回家一趟、搁董慧这儿撒撒娇,便换上便于行动的衣裳,招呼燕赤霞一道去山上炼体。

    中午前,燕红满头大汗地从山中回家来,擦了下汗、换身清爽衣物,便又急匆匆朝女学赶。

    中午这顿量更大,二妮也会来女学帮忙蒸饭。

    在女学里吃过晌午饭,二妮就不回去了,呆在宽宽大大的教室里,跟女学的学子们一起学《赤脚大夫手册》(删减版)、学针线女红、学算数算账。

    到申时(下午四点),董慧便过来了。

    董慧上讲台时,连两位女先生和燕红都坐在下面听……

    董慧每日只讲两小时,有时候讲三皇五帝女娲神农,有时候讲秦始皇一统中原、汉高祖斩白蛇起义,有时又讲水浒梁山蜀汉北伐。

    虽然她生前没教过书备过课,但讲出来的内容对于这个时代的人而言也是很有趣的——张氏和兰婶子手头没什么事时,都会抱着在其他人面前只装成普通家猫的橘白猫妖过来,坐在窗子边蹭故事听。

    燕老大听妻子张氏复诉过董慧讲的三国故事,极其有兴趣,奈何他这个小东家的亲爹也进不来女学……

    到燕老大发现燕赤霞读的书里有董慧讲的那些历史人文故事,他和燕小宝便也有故事听了——就是燕赤霞讲故事不如董慧那般有趣,还经常讲着讲着就走开去写笔记。

    山中不知岁月,女学子们朗朗读书声中冬去春来,最忙的春耕时段来临,燕红和燕赤霞那长达半年的任务间隔也终于熬过去了。

    燕红欢喜地腾空了自己的道具栏,还让燕赤霞也一样把道具栏腾出位置来,这便愉快地给陈艺郎发了封邮件,约了个时间见面。

    又半日后,三人在交流空间碰头。

    阔别数月,头发长了一截、在后脑勺上扎了个小揪揪的陈艺郎见到燕红,便大呼小叫:“哎唷,燕小红,你长高了?”

    “诶,真哒?”燕红一听就高兴起来,“我真的高了?高了多少?”

    “我看看啊——五公分吧。”陈艺郎比划了下燕红头顶,一本正经地道,“以前你大约到我肋骨这,现在你到我胸口这了,不错不错,应该有一米五二、五三左右,再使劲长个几厘米就不算半残废了。”

    燕红听出这货是在嘲笑她,面无表情上前一把侧抱住陈艺郎的腰,脚后跟朝陈艺郎膝盖窝里一踹,陈艺郎便嗷嗷叫着矮了下来……

    燕赤霞哭笑不得地一手抓住一个,将这两个堵在传送平台上打闹的家伙往旁边休闲区拖:“行了行了,多大的人了,这么多人的地方别闹笑话。”

    三人找了个没人的位置坐下来,燕红又冲陈艺郎挤眉弄眼地做鬼脸,被燕赤霞瞪了才正经下来说事:“这次的任务也是三选一,和上回一样,一个D级的带新人任务,一个C级的调查任务,和一个B级的有点奇怪的任务。”

    “呃……有点奇怪是什么意思?可别跟我说也跟上次那个任务一样啊。”陈艺郎顿时露出惊悚神色。

    天都城任务那回,燕红跟谢子焘通灵的那段时间内,被困在天都境倒影里的陈艺郎堪称最倒霉的一个——明明当时多方混战乱得一匹,可他偏偏就被最克制他轻剑剑术的重剑战士萨鲁法尔给盯上了。

    要不是他身上有个B级消耗品道具“燕小霞的酒壶”,及时召唤出能打能奶的高武侠中仙侠位面万花弟子万松谦救命,没准儿就给交代在城主府里了。

    “别紧张,陈哥,我这次也不想做B级任务,半年的间隔期实在太难熬了,想补充点物资都还得浪费命运点来交流空间里找人帮忙代买。”燕红深沉地叹了口气,“咱们这回不如保守一点,选D级或是C级任务来做吧。”

    陈艺郎:“……”

    你这货是把别人要拼命去做的任务当成物资采买渠道了是吧——!!

    要不是周围人多,怕给燕红拉仇恨,陈艺郎绝不会把这话憋心里。

    “我没意见,你们做主就行。”燕赤霞道。

    “陈哥你看呢?”燕红道。

    “……C级吧。”陈艺郎面无表情道。

    “好,那我现在就把任务接下来了。”燕红说着便拉开了任务面板。

    很快,三人的任务面板上弹出了相同的任务信息:

    “试炼场地开启倒计时:六个时辰又三刻钟。”

    “本次试炼任务场地为主魔法侧,副神秘侧,副未知侧。”

    陈艺郎看到任务信息,神色便严肃起来:“主魔法侧,副侧向里面有神秘和未知?”

    “喂喂,这好像不是普通C级任务位面的样子啊?”燕红脸色都黑了,“居然没有科技侧,这也太过分了吧!”

    预选任务页面只能看到简单的任务描述和主位面侧向,要是知道这个任务要去的位面居然没有科技侧,那燕红是肯定不会选的——没有科技侧,哪来的丰盛物资能随意采买?

    “我就说……你不要把任务当成购物渠道行不行?”陈艺郎哭笑不得,“你要买什么科技侧的东西我不是都帮你买了吗?”

    “但是请你帮忙买的话我还得付你和我两个人的(进入交流空间的)门票钱,很亏啊,二十个命运点都够买多少土豆了。”燕红扼腕。

    “你特么都几大千命运点在身上了还舍不得这点门票钱!”

    第184章

    科技侧位面物资采买计划夭折, 让燕红十分不甘心,奈何这任务接了就得做,燕红也只能先行返回老家位面做任务准备。

    这次要去的位面没有显示在预估侧向里的幽冥侧, 燕红并不确定董慧能否从阴府里出来,想留董慧在李家村看家, 但董慧不同意。

    “神秘和未知也拥有部分幽冥共性,如果恰好超过10%, 我不就能帮上忙了吧?”董慧笑眯眯地道, “再说了,就算我出不了阴府,但也可以在阴府中保持清醒, 帮你们分析情况提供参考意见啊。”

    燕红想想也是, 同意了让董慧跟着去。

    但没人看家燕红是肯定不太放心的……现在的燕家可不是当初一贫如洗的模样,莫说村东头后山那几百亩新开出来的好地, 女学里还有六十多个女学子并两个女先生呢, 若他们都不在时有人来找麻烦, 那爹娘怎么拦得住?

    想到这点,燕红便去把趴在仓库房顶上晒太阳的橘白猫妖叫了下来。

    “我和师兄、慧姐要离家几天, 我们回来前你多辛苦辛苦, 帮我看着家中仓库和后山女学,有没有问题?”

    橘白猫妖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揣着爪道:“放心吧,在下好歹也是炼化了喉骨开了灵智的妖修,十几条大汉轻易近不得身,交给我就是。”

    燕红狐疑地打量了下这猫妖不到十斤重的体量和柔软的猫爪子, 并不很放心。

    猫妖被她这轻视的眼神儿惹毛了, 喵嗷一声跳起来, 几爪子将堆在院子里还没劈的木头抓成了刨花。

    “噢哟,厉害啊。”燕红立即海豹拍掌,“你这短短的猫爪子居然这般锋利,倒是我小看你了。”

    “——不用特别强调我的爪子短短的吧!我本来就是猫身跟脚,能长到哪里去?”橘白猫妖喝道。

    “但你终究只得一只猫,真能同时管着两头吗,会不会顾不过来?”燕红又道。

    橘白猫妖也是服了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女修了,白了眼燕红,扭身蹭蹭几下爬到燕家房顶上,朝天嚎了几嗓子。

    不多会,李家村村里村外的家猫野猫,白的黑的狸花的橘的,合共二十多只大猫小猫,便都从四面八方跳进了燕家的院子。

    燕红看到这些大猫小猫绕过了自己往自家房顶上、窗台上跳,有只狸花路过坐在房檐下的董慧时还拿脑袋在董慧脚上蹭了蹭,嘴巴张的老大。

    “有这般多眼线,你说我顾不顾得过来?”橘白猫妖跳下房顶,得意洋洋地一甩尾巴,“莫说只是看着你家仓库和后山,盯着整个李家村都不在话下。”

    燕红服气地竖起大拇指:“厉害!”

    既解决了后顾之忧,燕红便不再费心其它,专心做起进任务准备来,棉被、睡袋、干粮、饮水、火石、油灯……等生活物资分门别类地整理好了往道具栏里装,连自己劈好的柴火也塞了两捆进去。

    燕赤霞见她这么谨慎,自然也跟着多用了些心思在准备功夫上。

    六个时辰转瞬即过,离任务开启倒计时还有两刻钟,燕氏兄妹便提前离了家,趁夜钻进附近林子里等待传送。

    “试炼任务已激活。”

    “难度:C级。”

    “试炼参与者六人:燕红,陈艺郎,燕赤霞,胡若雪,全乐天,唐静静。”

    “任务位面预估侧向:主魔法侧61%,副神秘侧22%,副未知侧17%。”

    “任务要求:调查‘丛林吞噬者’并将其彻底消灭。”

    短暂的失重感后,燕红、燕赤霞两个从黔地山林被传送到一片莽莽丛林之中。

    两人略微适应了下身处环境,扫了眼各自芯片面板上弹出来的任务说明,一个圆脸的姑娘便激动地扑了过来一把抱住燕红:“小红!燕道长!”

    这个圆脸的姑娘……正是马陵山狐女任务时,与兄妹俩同过场的队友胡若雪了。

    “小雪姐,好巧啊。”燕红看到熟人颇为高兴,燕赤霞亦笑着朝她点了下头。

    “哟,有认识的啊?燕小红你交际还蛮广的嘛。”正好被投送在燕赤霞旁边的陈艺郎跟燕赤霞打了声招呼,朝燕红调侃道。

    “小雪姐和我们一起做过任务的,她会画符,是个符修。”燕红正高兴,没理会陈艺郎那有事没事的阴阳怪气。

    “我叫胡若雪,大家叫我小雪就行了,我胆子小人又笨,请多多关照啊。”胡若雪立即客气地朝在场所有人团团鞠躬,还抓出符纸来大方地往外发,“这些符都是我画的,勉强能当镇鬼符用,小小见面礼不成敬意,请务必收下。”

    马陵山狐女任务时就被胡若雪发过符纸的燕氏兄妹还罢,陈艺郎和这一场匹配到的两个新人都被胡若雪这散符童子闹得有些难以招架。

    “大家先介绍一下吧,我是燕红,这位是燕师兄燕赤霞,还有这个是陈艺郎,陈哥。”燕红见那两个新人拿着被硬塞的符纸、收下也不是不收也不是,连忙出声化解尴尬,“你们两位就是全乐天和唐静静吧?”

    “呃……是,我是全乐天。”两名新人中,瘦高个的男性连忙道,“我、那个,我只做过一场任务,还不太懂,有做错的地方,各位大佬有怪勿怪,说一声就行了,我马上就改。”

    这全乐天看外表是那种特自我、特个性的时尚青年,脑袋上顶着一头烫成小卷毛的金发,手腕和脖子上能看到纹身,说话倒是看不出桀骜来,衣着也没剑走偏锋,规规矩矩地穿着有防割功能的迷彩服,外面套了件战术马甲,脚上踩的也是以追求实用为主的厚底高帮靴。

    不知道是不是受全乐天这战战兢兢的态度影响,最后一名女性新人表现得十分拘束,紧张地道:“我、我是唐静静,那个我、我刚……我只、我只通过了新手关卡,什么都不懂——”

    见这脸蛋白白的姑娘紧张得快要哭出来,燕红连忙出声安抚:“不要慌,姐姐,我们都是从新人过来的,任务做多了就懂了,不要紧的。”

    唐静静有些不好意思,也害怕表现得太懦弱被人嫌弃,赶紧深呼吸了几下、努力让自己稳定下来:“好、好的,我会听话的,请、请大家不要把我当成累赘。”

    燕红头痛地抓了抓头皮……她还以为最柔弱的队友也就是胡若雪这样了,没想到还有比胡若雪更弱不禁风、一说话就梨花带雨的,一时间还真不知道要怎么跟这样的队友打交道。

    倒是陈艺郎哈哈一笑,抬手重抚燕红狗头:“看到没有,燕小红,这才是一场任务都没做过的新人正常的表现,哪像你当初那样啊,吗的毛技能毛装备都没有的新人就敢给哥哥我往厉鬼脸上跳,你这货没把自个儿莽死真是天理不公。”

    燕红面无表情一巴掌拍开陈艺郎的狗爪子,作势便往陈艺郎腰间抓去。

    陈艺郎晓得燕红练了少林擒拿,哪会愿意让她近身,往后一跳躲出两米多远,拔剑在手舞出漫天剑光、把燕红逼退在三米之外,嘴里还嗷嗷怪叫:“别以为哥哥就被你吃定了啊臭小鬼!有本事你过来啊!你过来啊!”

    燕赤霞抬手扶额,背对那两个小毛头,朝三位队友道:“别管他们,我们先看看这周围是什么情况吧。”

    胡若雪、全乐天两人艰难地把视线从打闹的两人身上收回,紧张得差点儿应激的唐静静情绪倒是缓和了不少,学着别人的样子打量四周。

    六人被投送进来的地方是一片暂时还看不出有多深多广的丛林,林木间的间隔还算宽,行走其间并不算特别艰难,但树木都长得极其高大茂盛,遮天蔽日的,就算抬头也只能望见一小片天空。

    任务说明里就有“调查丛林吞噬者”这么个提示,哪怕是唐静静这种一场正式任务都没做过的新人也知道森林里可能不太安全,分头查看情况的四人并没有分得太开,粗略观察了下周围便都倒回来碰头。

    燕赤霞、胡若雪和全乐天都没什么发现,倒是新人唐静静立了功,指着自己去查看的方向紧张地道:“那边、那边有条大概两米宽的小路,路面上有车辙痕迹,车轮间隔大概、大概是两个马屁股的距离,应该是有马车通行过,然后、然后还有些一些脚印之类的。”

    燕赤霞点点头,回身去把打闹的两人强行分开再一手一个地拉回来,讲了下初步发现的情况,便领头往小路方向寻过去。

    这条林中小路距离试炼者们被投放的地方并不远,只有二十多米距离,但因地面植被茂盛和树木遮挡视线的关系,若不走到近前,确实难以发现。

    六人找到小路旁,有云游经验的燕赤霞便看出了更多东西来:“路中间这些痕迹是马蹄铁踩出来的,路两边有人的足迹也有马的足迹,大约是马车从此过时,车旁还有骑手和随从相伴。”

    “唔……任务要我们调查‘丛林吞噬者’,说明森林里并不安全,这地方的贵人还跑到林子里来?”燕红困惑地道。

    有马车,有随从,怎么看都是贵人才有的出游规格。

    她老家都有“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说法,这个魔法位面的贵人难道不讲究这些的吗?

    燕赤霞抓起把干燥的泥土捏开,又查看了下附近树木根部不甚明显的青苔,道:“这地方应当有段时日没下过雨,风又吹不到矮处,这些印子虽然还算清晰,但也很可能是较早前留下的了。说不得,就是这些人出了事,才有‘丛林吞噬者’的说法传出来。”

    燕红和陈艺郎艺高人胆大,听了这话还没什么反应,三个新人可没这么大的胆子,都下意识地挤到了几个资深者旁边来。

    燕赤霞拍了下手,回头道:“我们是跟着车辙印进深处看看,还是先顺着这些印子的来处出了这林子再说其它?”

    燕红想了想,道:“先稳一手吧,反正什么时候来这条路都在,先去林子外面看看是什么情况。”

    这个位面的神秘侧高达22%,17%的未知侧也不算低;如果只得他们三个,莽一把试试水倒没什么,但既然芯片系统匹配了新人给他们,总要为新人考虑考虑。

    燕赤霞和陈艺郎都没意见,一行人这便顺着小路朝马蹄印来处走去。

    全乐天、唐静静这两个比胡若雪还新的新人见老手们让他们走在中间,前后都有资深者压阵,也渐渐心安下来。

    如是顺着小路走了约莫二十来分钟,一直被苍天林木遮挡视线的众人面前豁然开朗。

    森林之外,是一片生机勃勃的大平原。

    大群大群的羊在坡度平缓的草地上漫步,又有人类的身影在羊群之间穿梭。

    更远的地方,依稀能看见一望无际的农田和成片相连的人造建筑。

    六人刚走出森林,便有放羊的羊倌远远望见了他们,猛地从坐着的石头上跳了起来。

    隔着几百米距离,那个发现六人的羊倌激动地挥舞着手臂,一面大步奔跑、一面对分散在各处的牧羊人们叫喊了几句什么。

    牧羊人们尽数被惊动,一个个拿起皮鞭、爬上马背,像是森林中钻出了什么怪物一般,慌乱地驱赶起羊群往远处逃去。

    试炼者们:“……?”

    第185章

    “那羊倌好像是特意守着此处, 盯着林中动静的。”

    一行人走出山林,走到羊倌方才坐的石头前,燕赤霞便看出了端倪,指着石块下那片被人用脚踩出一小块光秃秃地表的区域道:“这里的人皆知林中凶险, 看来是总会安排人在这处警戒。”

    燕红有些神不守舍, 正呆呆地半张着嘴张望四周。

    这地方地形环境极好, 不似她老家黔地那般群山连着群山、沟壑连着沟壑, 目之所及尽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地。

    大约也是因为这儿的地形太好了, 这里的原住民都不用紧巴巴地算计那点耕地, 坡度稍大一些的地面就放任荒草蔓长。

    这就多少有点儿刺痛燕红这个大明农民——这片草地多肥沃呐,李家村那些耕种了多年的熟地都不见得有这么好的地势,这里的人居然拿来放羊!

    很遗憾,另外五人谁都没法理解燕红这酸溜溜的黔地农民心态。

    陈艺郎回头望了眼身后那片苍茫丛林,又转过头来, 望向前面那片阡陌农田,以及更远处的、只能看见个模糊轮廓的人造建筑群。

    “这地方……似乎挺落后的。”陈艺郎皱眉道, “你们刚才看见了吧, 那些牧羊人的穿着, 跟披着破抹布差不多。”

    “的确。”燕赤霞点头道,“燕某见过赤贫农民, 壮劳力出门劳作好歹有件粗布衣裳遮身, 那班羊倌却仍以羊皮麻布为衣,此地大约并不甚富庶。”

    全乐天和唐静静暂时还没把燕赤霞这个资深者和聊斋故事里的燕赤霞联系起来, 听他说话怪怪的,都有些愣神。

    “呃……所以呢?”胡若雪倒没想那么多, 奇怪地道, “这里的原住民很穷很落后会有什么不对吗?”

    “我不是要用有色眼光去看谁啊, 主要是落后的地方就难免封闭,封闭的地方就难免排外。”陈艺郎解释道,“如果这里是处于相对太平的阶段,那我们还能装成商人啊、旅行者啊之类的混到本地人里面去,大不了被本地人当成冤大头讹诈点金银,总归能打听点情报什么的。但现在这个情形,这种操作恐怕玩不成。”

    胡若雪转过弯来了,也头痛上了:“对哦,这里的人光是看到我们从森林里出来就跟看到怪物一样的跑掉了,哪还能跟我们好好说话啊。”

    “嗯……可能不仅不会好好和我们说话,还会对我们不利。”燕红忽然严肃起来,抬手朝远处一指,“你们看。”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远方天空下,通往那片人造建筑群的土路上,有滚滚烟尘泛起。

    陈艺郎下意识想掏望远镜,没掏出来……这个位面本来就没有科技侧,而他随身携带的望远镜科技成分含量又太高。

    好在也不需要望远镜,本来这片牧羊的草场离本地城镇(人造建造群落的面积还挺大的,应该不是村寨)就不算太远,没多会儿,六人便都看清了那股烟尘的真相——竟然是好几十个携带兵刃的骑手正往他们这边冲杀过来。

    “先退。”燕赤霞面色一变,立即招呼众人往森林方向跑。

    燕红也不犹豫,一把扛起六人中体力最废的胡若雪、又拉住了唐静静,撒腿就跑。

    在开阔地上被骑兵围攻可不是什么好事,再加上他们之中还有三个新人,最头铁的燕红也不会去吃这闷亏。

    等六人皆躲回森林里,那帮骑手也杀到了羊倌休息的大石头处,虽不愿靠近森林,但也不肯离去。

    隔着二、三百米距离,看不清那些骑手的外貌,但行头还是能勉强分辨个七八分的——这些骑手体型上都颇为健壮,披头散发、着装混乱,粗看去像是野人一般;身上大多绑着弓箭,腰间插着短矛、弯刀,杀气腾腾,虎视眈眈。

    燕红从草丛里露头打量了会儿那群骑手,回头道:“那班人看起来倒不是很强,但刀剑无眼,打起来难免有伤亡,若先结了仇,之后就不好说话了,还是先避一避锋芒。”

    “善,愚兄也是此意。”燕赤霞点头道,“我们且耐心等一等,看他们如何行事。”

    短腿战神陈艺郎完全没兴趣跟骑兵玩以少打多,另外三个新人更无意见;六人索性又往森林里退了一截,找了个较为开阔的地方,坐下来稍作休息。

    森林外,边境警卫队见入侵者退回森林中便不再出来,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那群家伙到底是什么来路?外乡人?”警卫队长里德·尤金拿起单筒望远镜仔细搜索一番森林边缘处也未曾发现入侵者踪迹,眉头拧了起来。

    “尤金队长,那会不会是女巫和她的仆从?”一名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瓮声瓮气地道,“我看见了,他们之中有女人,不止一个。”

    警卫队长尤金听了这话,却只是浅浅地一撇嘴,似乎并不很认同,不过他也没有出声反驳,口中道:“不会有女巫敢再来班加利尔,敌人已经被我们赶走了,收队!”

    尤金队长一声令下,四十多个边境警卫中便有大半人打马掉头,准备返回镇中。

    络腮胡大汉迟疑了下,动作比其他人慢了一步,到尤金队长都已经打马往回走出去几十米了,才像是恋恋不舍般地看了眼森林方向,不甘不愿地跟了上去。

    尤金队长的马快要跑出公共草场范围时,提出入侵者或许是女巫的络腮胡大汉已经落后队长百多米距离,且还在故意放慢速度。

    不少警卫队员看出络腮胡的小动作,大部分人只做没看见,目不斜视地跟上队长,却也有人露出了古怪神色,磨磨蹭蹭地有意掉出队列。

    到络腮胡大汉懒得掩饰、直接勒停了坐骑时,围在他身旁的“掉队”队员足有十几个人。

    这帮人互相对了个眼色,无需言语交流便齐齐调转马身,心照不宣地重新往森林方向发起冲锋。

    很快,这些人又倒回了大石头旁。

    这次……他们并未像先前那样半路驻足,而是一鼓作气冲到森林边缘处,跳下马来,随手将马缰挂到树枝上、仍进荆棘丛里,便争先恐后地钻进了森林中。

    “快!那几个外乡人之中有好几个女人,他们跑不了多远!”

    “尤金队长太古板了,难得来几个外乡人,怎么就会不是女巫呢!”

    “别废话了,赶紧把他们抓回来!”

    并未往森林里退得多深的试炼者们,很快便听到咋咋呼呼的吼叫声。

    燕红皱眉起身,便与十几米外一个长得像金毛猿猴的男人撞了个脸对脸。

    “在这!”体毛厚重的络腮胡大汉大笑出声,抽出弯刀,二话不说朝燕红大步奔来。

    旁边的警卫队员也看见了跟着冒头的陈艺郎、胡若雪等人,怪叫一声“女人”便猴急地冲过来。

    “咦……”

    燕红主动往前迎出几步,左臂轮了个半圆砍到络腮胡大汉持刀的手腕处,重心下蹲、右肩下沉,练得跟钢铁一般结实的右臂外侧精准地撞到络腮胡大汉某个只能暗示的重点部位。

    络腮胡大汉那一脸的狞笑凝固在脸上。

    “……他们这个人数不对啊?”

    燕红随手抓住另一个大汉,把这人的后脑勺送去跟树皮亲密接触。

    “分兵了吧。”燕赤霞应合了一声,一拳打倒了个红着眼睛扑向唐静静的家伙,又踩着树身跳起,空中两腿横踢,把跟着扑上来的两人踹飞出去。

    “好像是。”陈艺郎剑都没出鞘,捏着剑柄左右一挥,便把扑向他的两人头部抽往两边。

    轻巧打晕两人的陈艺郎将剑鞘交替到左手,往斜里一抖,剑鞘顶端便刺进了个想从左侧面扑倒他的壮汉下腹部。

    虽然是剑鞘……但用来打人也是很痛的,被刺中下腹部的人眼睛上翻,差点闭过气去。

    顷刻间放倒三个,陈艺郎又满头青筋地抄着剑鞘去抽第四人,破口大骂:“女人女人的叫个毛啊,老子是你爹!眼瞎了吗!”

    燕红:“……噗!”

    “笑毛啊!这说明哥哥长得帅!”陈艺郎大怒。

    全乐天才刚手忙脚乱地拿出武器,唐静静也才刚小脸刷白地惊叫出半声,闯进森林来找他们几个麻烦的十几条大汉就尽数被放倒,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燕红蹲下来缴械,忿忿不平的陈艺郎拎着剑鞘把没晕过去的、脸上没伤口的都多抽两下,燕赤霞则是在确认自己这边新人都安全后便小跑出林子去查看情形。

    “怪了,外面没人,马也只得十几匹。”没多会,燕赤霞就一脑门问号地倒了回来。

    “诶,他们刚才不是有好几十个人的吗?”燕红一面往道具栏里塞缴获来的兵器,一面惊讶地道。

    这些人的着装都挺乱七八糟,像山贼土匪似的,武器倒是都还不错,连箭头都是用铁打的。

    “挑个人问问看吧……呃。”燕赤霞拿眼睛去扫刚才还倒地哼哼的袭击者,这才发现所有人都被陈艺郎抽晕过去了。

    燕赤霞不认同地看向陈艺郎。

    陈艺郎沉默了下,扭头朝俩新人妹子道:“你俩避一避,我滋醒他们。”

    说着这货还真就收起了古剑,开始解皮带。

    收缴完战利品的燕红站起身,缓缓伸出双臂。

    “开玩笑的,哥哥才不会随便让人占便宜。”陈艺郎连忙远远跳开。

    第186章

    陈艺郎下手还挺黑的, 十四个大汉里除了五个被燕红或是燕赤霞打晕过去的,另外九个都被这货抽出了脑震荡,要么弄不醒, 要么醒过来了也没法回话, 胡言乱语几句又昏睡过去。

    折腾了一番, 总算有两人清醒了过来。

    一个高大魁梧、长着满脸的络腮胡,因体毛过于浓密, 乍一看像是头金毛猿猴一般;另一个则相对瘦小些,跟陈艺郎差不多高, 两条胳膊也是毛茸茸的。

    这两个家伙不光体毛重、看着像是没进化完全一样,体味还特别重,燕赤霞和陈艺郎都给熏得近不了身, 只燕红不怕骚臭,亲自动手把这两人一并捆到了树上问话。

    “说说吧, 你们怎么回事, 怎么会来袭击我们?你们的同伴呢?”

    络腮胡大汉是最早被燕红暴击重点部位痛晕过去的,没见着其他同伴飞速被放平的惊悚一幕, 气性儿还挺大:“少废话, 不想死就赶紧放了我们, 尤金队长很快就会回来的, 你们一个也跑不了!”

    燕红点点头,抓起这帮人自己带来的马鞭, 劈头盖脸便是一顿抽。

    乡下人抓到贼是要打断腿的,这帮人咋咋呼呼着女人女人的跑来袭击他们,用膝盖想都知道没安好心, 打死都不算过分。

    络腮胡大汉一开始还想展现下硬气, 只是他大约没想到看着只是小孩儿外表、说话声音也是小孩嗓音的燕红会这么下得去手, 没几下便被抽得皮开肉绽,嗷嗷惨叫起来。

    不管络腮胡是放狠话还是求饶,燕红都没停手。

    直把这家伙抽得惨叫的力气都没有了,瘫在那儿在直哼哼,燕红这才停下手,转脸看向被绑在另一棵树上的毛胳膊。

    毛胳膊本来就被络腮胡的惨状吓得不轻,燕红才将视线转向他,这家伙差点尿了,不用问就主动抢答:“我们是班加利尔边境警卫队的人,有、有牧羊人举报女巫和她的仆人们从森林里出来了,我们才来看情况的!”

    “我们以为你们是女巫、是女巫和她的仆从,这、这都是误会啊!”

    听到女巫这词儿,古代人的燕氏兄妹还没什么反应,陈艺郎和胡若雪、全乐天、唐静静几人却变了脸色。

    “呵,是这么回事儿,臭名昭著的女巫狩猎?”陈艺郎鄙夷地道。

    “诶?什么?”燕红不解地回头。

    “一种针对女性和少数男性的极端宗教活动。”陈艺郎神色愈发鄙夷,“对一小部分人扣上宗教异端的帽子,纵容大部分平民对其进行迫害残杀,用以转移内部矛盾、维持所谓的社会安定。用我们的话说,叫发动群众斗群众,牺牲一部分无辜者,让大部分人得以发泄不满,免得所有人都去造统治者的反。”

    毛胳膊还没来得及细想陈艺郎这段细思极恐的解释,便见燕红正用一种看死人般的眼神儿转向他……

    “请听我解释,外乡人、外来的客人们!”毛胳膊眼泪都快吓出来了,“我发誓,班加利尔是真的有女巫,不不不,是曾经真的有女巫!”

    燕红举起了马鞭,她不太可能会相信这种袭击老百姓的家伙,就算他们真是什么边境警卫队她也没有手软的意思——她生活的时代,兵贼可不分家。

    马鞭正要落下,却是陈艺郎叫停了燕红:“别急,燕小红,先让他说说看。”

    毕竟是主魔法侧的位面,陈艺郎也不确定这里的女巫是什么来路……他们刚出森林的时候,那些牧羊人惊恐逃走的样儿做不了假。

    燕红不信毛胳膊,但肯定信陈艺郎,便再次放下手,不耐烦地冲毛胳膊道:“那你就好好说,别鬼扯,不然打死你。”

    她说出“打死你”这几个字时语气很平常,没有刻意去加重语气以作威胁,就像只是在描述一种很普通的行为——对她来说这确实也不叫威胁,光天化日下强抢民女的拐子本来就应该当场打死为民除害。

    这种视生死只若平常的态度让毛胳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再不敢废话,战战兢兢地将班加利尔女巫事件交代了出来。

    班加利尔,就是燕红等人出了森林后远远望见的那片人造建筑群落。

    那是一座小镇,领地的主人是位尊敬的圣殿骑士团骑士长,镇中的镇长是骑士长阁下雇来管理领地的一名前书记官。

    因班加利尔领地的主人就是英勇善战的骑士团成员,骑士长阁下又舍得花钱养着边境警卫队,流匪和马贼并不敢骚扰这片土地,班加利尔人的生活十分平静祥和。

    也因为此地没有流匪马贼骚扰、治安良好之故,大城市里的富商贵族也热衷于来此地置办别墅庄园——班加利尔镇的另一头,便坐落着十几座奢华豪宅,和成片的庄园、马场。

    班加利尔领这难得的平静,在几年前被打破。

    一切的开始要从五年前说起,那个夏天,从距离班加利尔大约有两百公里远的一座大城市,搬来了一家人。

    这家人的主人是一位名为西斯·查尔曼的绅士,曾服务于圣殿骑士团组建的商团,是位经验丰富的会计师,退休后搬来相熟的骑士长阁下领地内养老。

    最开始的两年,查尔曼一家与镇中的居民、以及每年夏天时来班加利尔避暑的富商贵族们都相处得很愉快。

    悲剧开始于第三年,本就年迈的查尔曼先生不幸感染风寒,在春暖花开时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他的夫人和孩子们十分悲伤,办完了葬礼后便租了马车,遵照查尔曼先生的遗愿,将他的遗骸送回他的家乡安葬。

    查尔曼先生的家乡离班加利尔领有点儿远,但也没有远到往返需要花上几个月的程度,按理来说,他的夫人和孩子们应当能在当年的夏天便返回班加利尔,可直到整个夏天过去,查尔曼家的遗属也未曾返回。

    到了秋天,查尔曼太太和她的孩子们依然杳无音讯,镇长先生——是的,这位镇长先生在接受雇用担任镇长前也曾与查尔曼先生一样服务于骑士团,与查尔曼先生有着多年的交情——十分担心,便写信给领主骑士长阁下,希望骑士团能调查一番查尔曼家遗属的去向。

    骑士长阁下也很关心为商团服务多年的查尔曼一家,当即派出人手查探,并于当年的冬天来临前,派人送回来一条噩耗……查尔曼太太和她的子女们并没有回过查尔曼先生的故乡,他们就像是不曾离开过班加利尔一般!

    镇长先生被这条消息吓出了一身冷汗,要知道班加利尔领的一部分财政是靠每年夏天来此避暑的富商贵族和他们的仆从们提供的,如果富人们发现班加利尔不再安全,那班加利尔的财政可就要遭受到严重打击。

    惊怒的镇长先生立即吩咐边境警卫队全员出动、对整个镇子及周边展开彻查,这一搜,就发现了问题。

    在镇中的一家皮匠店,学徒工居住的窝棚里,警卫队搜到了属于查尔曼家小儿子的一双鞋。

    这双定制的小羊羔皮皮鞋,鞋底的侧面还刻着查尔曼家小儿子名字的简写。

    经过一番拷打,皮匠店学徒工只肯承认这是他在春天时在镇外的水沟里捡到的,但坚决不肯承认他参与了谋害查尔曼一家。

    警卫队的人只能暂时相信他的话,在那条水沟附近搜查了两天,找到了小半块质地上等的丝料——这种丝料通常出现在贵妇人们的裙摆上,又或是做成中产妇人们用来装饰的丝巾。

    查尔曼太太用的丝巾就是这种材质。

    所有人都不得不接受了查尔曼家已经遇害这一事实,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剩下一个——谁能在不惊动警卫队也不惊动其他人的情况下,谋杀了查尔曼一家?

    要知道查尔曼先生有两个成年的儿子,和他们一家一同失踪的还有一位身体十分强壮的男仆。

    镇长先生和警卫队长尤金为此焦头烂额,却毫无头绪。

    到了第四年,春季将要结束、富人们陆续派了管家仆人前来打扫避暑的别墅庄园时,查尔曼家的案子还没有结果,又出了事——曾受雇于查尔曼家的一名镇民,在某个夜里失踪了。

    警卫队的人还没查清楚这个曾在查尔曼家担任女仆的镇民到底去了哪儿,到班加利尔来避暑的伊莱男爵的男仆,也失踪在从男爵的庄园前往镇上的路途中。

    伊莱男爵的管家出来寻找男仆时,只在半路发现了空无一人的马车。

    伊莱男爵的责问让镇长先生无地自容之时,又发生了件更糟糕、比查尔曼一家失踪还要严重的大事……另一位从大城市中来班加利尔避暑的珠宝商人,进入森林打猎后一去不返。

    这位珠宝商人可不是只雇佣得起一名长期男仆的查尔曼家,光是健壮的男仆就带了四人,还有两名曾经当过雇佣兵的保镖随从;七名强壮男性组成的狩猎队伍就这么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无疑是往平静的班加利尔砸下了一块巨石,惊起滔天巨浪。

    “好吧——那么你们是怎么把这些事儿跟女巫扯上关系的?”听到这一节,有些不耐烦的陈艺郎便出声打断了毛胳膊的絮絮叨叨。

    毛胳膊咽了口唾沫,紧张地道:“富人们离开后,镇上人都说,这一定是女巫的诅咒。如果不是女巫,谁能做出这么多可怕的事儿来,谁会有这么恶毒呢?”

    “证据呢?”陈艺郎更加不耐烦了,“有什么确凿、可靠的、能取信于人的证据,能证明这些都是某个女巫犯下的罪行?”

    毛胳膊张口结舌:“这……这……”

    陈艺郎冷笑一声:“让我换个说法——你们在这之后,审判过你们认为是万恶之源的女巫了吧?”

    毛胳膊本能地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在这几个凶残的外乡人面前他确实不敢撒谎,结结巴巴地道:“是的,先生,有、有镇民举报了女巫,我们抓了那女人,那、那女人并不能证明她不是女巫,所、所以——”

    “嗯,所以你们审判了她。”陈艺郎又冷笑了一声,“当你们镇上的人都相信带来厄运的是女巫,是女巫诅咒了查尔曼一家和那个珠宝商人,害得你们没法儿去赚那些有钱人的钱……那么只是审判一两个无法自证清白的女人显然是不够的,是吧?”

    毛胳臂不敢接这句话,眼睛开始乱飘。

    听到这会儿,燕红也大约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她蹲下来,蹲到毛胳臂面前,神色奇异地道:“所以说——你们这些人查不出案子来,就索性抓无辜者来替罪、来平息镇民的怒火,然后你们还把这当成是你们这儿确实有女巫祸乱一方的证据,当成你们袭击迫害无辜女子的借口?”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毛胳臂算是怕了这个心黑手狠的小孩了,满头冷汗地尖叫道,“在审判了所有的女巫后,班加利尔就再没有发生过什么可怕的事情了,请相信我,这都是真的,镇上所有人都知道的,今年就已经有富人回来避暑了!”

    燕红没有理会他,转头对同伴们道:“怎么说?要干掉吗?”

    说“干掉”这两字时,她随意地拿手比划了下被绑在树上的毛胳臂、络腮胡,还有地上那群东倒西歪的边境警卫。

    毛胳臂好悬没当场晕厥过去。

    第187章

    燕赤霞被气得不轻, 面色铁青地道:“这等狗贼,不仅助纣为虐,还恬不知耻以之为荣, 更借机兴风作浪,死不足惜!”

    听到“死”这词儿, 本来就在崩溃边缘的毛胳臂直接厥了过去。

    本地女巫狩猎或许确实并非因这些边境警卫而起, 但这些警卫趁机顺水推舟、乃至借此袭击无辜路人却是板上钉钉的事, 燕赤霞再心怀仁善也宽容不了这等狼心狗肺之徒。

    陈艺郎却是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嘿嘿笑道:“燕道长说得对, 这帮家伙当然是死不足惜,不过嘛……给他们个痛快的就太便宜他们了,他们值得‘更好’的。”

    “……啥?”燕红面露困惑。

    陈艺郎弯腰拎起个还没醒过来的警卫, 往深处走出一段, 用这警卫自己带来的马鞭和他身上绑弓箭的皮带将这人死死捆在一棵树上, 又倒回来,嘿嘿贱笑着拎起下一个……

    “对哦!”燕红看懂了, 惊喜地道,“正好用这班人试探看看那个‘丛林吞噬者’!”

    说完她便欢喜地伸手将毛胳臂解下来,把这警卫往肩膀上一甩,乐颠颠地往森林更深处跑。

    半个时辰后,试炼者们便将十四名警卫尽皆绑在了森林各处。

    忙活完这些,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

    几人商量了一下,没有贸然选择在森林内伙是周边过夜,牵起被遗弃在森林外的无主马匹, 沿着草场绕了个大弯, 往班加利尔镇另一侧的镇门摸了过去。

    班加利尔镇比燕红老家的北山镇大, 人口也比北山镇多, 但镇子的格局显然不如出于军事目的而建成的北山镇整齐;城墙外散落着用泥土、稻草和木板搭建的棚屋,棚屋密集的地方甚至还形成了城外之城。

    镇子的东北门外,就有这样一片由几十间低矮棚屋构成的居住区域。

    这片区域毫无规划可言,摩肩擦踵的棚屋像是随意拼凑起来的积木,歪歪扭扭地挨在一起;住户们活动的狭长空地上挂满了晾晒的衣物,玩闹的儿童和牧羊人赶回来的牛羊在衣物下方穿梭,一双双脏兮兮的脚丫子、羊蹄,交替在居民就地倾倒的污水中踩来踏去。

    靠近镇门的一侧倒是要相对整齐一些,道路两旁都是做生意的小商贩、形成了个小市集。

    虽然照样污水横流、到处都是垃圾,但至少进出镇门的马路是笔直的,路中间也勉强维持着清洁,不至于有垃圾将进出镇子的贵人马车车轮卡住。

    镇门北侧,夹在城墙与棚屋区之间、小市集的中段,有一家小酒馆。

    天色将暗未暗,市集酒馆中亮起了数盏油灯,忙碌了一天的镇民勾肩搭背走进酒馆中,一坐下便冲浓妆艳抹的女招待大呼小叫。

    警卫队长尤金喜欢这家市集酒馆的热闹气氛,当戴着草帽的警卫队员急匆匆地跑来这间酒馆找他时,他正斜坐在吧台前,与风韵犹存的老板娘调情。

    “约瑟夫他们没回来?”听到络腮胡大汉的名字,尤金队长毫不掩饰他的嫌恶,摆手道,“别瞎操心了,那帮杂碎就算全死在外面了也不关谁的事。”

    下午时那场驱赶外乡人的任务,戴草帽的队员也是跟着去过的,欲言又止。

    尤金队长索性塞了杯酒到这个年轻队员手里:“这杯酒我请你了,山姆,喝了就回家去。”

    “……好吧。”山姆确实也不太想搭理约瑟夫那群人,犹豫了下便爽快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市集酒馆的酒水十分劣质,但一杯酒也要花上几个铜子儿,拮据的山姆是舍不得在这上面花钱的,喝了有人请客的这一杯便利落地与尤金队长告别,毫不眷恋地从酒馆中出来。

    黄昏时的镇门市集正是热闹的时候,在镇里或是在农场中干活的人们各自返家,做小买卖的商贩纷纷抬高了声音压价甩卖、赚这最后一波人流的钱。

    山姆也喜欢在这种时候到这里来买些便宜货,左右张望了下,便朝一家熟悉的烤饼铺子走去。

    这位名为山姆的警卫横穿市集时,从棚屋区另一侧走过来的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发现了他。

    山姆的穿着倒是与市集上来来往往的棚屋区居民、镇中镇民差别不大,麻衣布裤、看着就挺寒酸,但……他的体格显然是要比普遍面有菜色的一般居民强壮得多的,背上还斜绑着一条皮质的绑带,绑带上捆着短弓和箭袋,腰间还挂着一把弯刀。

    披着破烂麻衣、光着脚,脸脏得五官都不太认得出来的小孩默默注视着山姆走到一间棚屋前。

    “嗯……这身行头,这个人应该也是边境警卫队的人吧?”

    小孩随着人流、沿着街面慢慢往镇门方向走,油腻腻的脏乱头发下,一双眼睛微微眯起,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山姆的背影。

    这小孩……正是燕红。

    身高长到一米五以上、在黔地已经不算矮的燕红,搁到这个位面来,又成了误入巨人国的小矮人——这个位面的人不光成年人长得高大,连小孩也挺高,棚屋区那些瘦得能看见肋骨的光脚小孩站出来,比燕红高的一抓一大把。

    也是这些光着脚丫子到处跑的棚屋区小孩给了燕红灵感,用自带的菜油混了泥把自己折腾成这副德性,弄了件破烂麻衣披上便混了进来……

    没办法,这个位面的人都是欧罗巴人长相,而试炼者们都是东方人相貌,要不这么剑走偏锋,进了有人的地方一准儿暴露。

    刚混进市集便发现了个疑似边境警卫队的人,燕红想了想,决定不放过这次机会,挤出人群,往路边就地一蹲。

    集市人多,在人群中到处钻来跑去的小鬼啥行为的都有,燕红这也不算出格。

    耐心等了会儿,那名背着弓箭的警卫便拎着几个用草绳串着的烤饼,从棚屋里出来,往镇门方向走。

    燕红等他走出一段路了才起身,装成闲逛那样跟上去。

    镇门口也有守门的兵丁,但集市本身就有半截在镇内、半截在镇外,城门下也摆着水果摊,这些兵丁压根没有理会出入的行人,只懒洋洋地靠在墙边闲聊。

    连妖怪摆席都敢去做客的燕红完全不带怕的,目不斜视地从守门兵丁面前经过,大大方方进了镇。

    这处横跨镇门的市集还不到百米长,走出这截人头攒动的路段,燕红就不好跟得太明显了。

    幸好这座镇子与她曾经去过的鬼镇霍布斯(《致命公馆》篇)有些相似之处,再加上天色暗了下来、镇中又没有路灯,燕红一路鬼鬼祟祟地顺着房檐走,遇到有行人靠近了就赶紧扑向路边的垃圾堆翻翻找找,总算是没有暴露。

    这个过程里,自然免不得要吃镇民几记白眼,乃至被呵斥滚出镇去之类的……当没听见就好了。

    如是跟了几分钟,前面那个背着弓箭、拎着烤饼的警卫,从大街上转进了小巷里。

    隔了会儿才跟到巷子口的燕红打量了下这附近的建筑格局,又抬头看了眼天色,悄悄掏出如履平地靴。

    闪身进了巷子、避开了大街上路人的视线,燕红立即抬脚踩上墙,如壁虎般爬到了房顶上。

    这镇子显然是要落后鬼镇霍布斯一、两百年的,看不到高层建筑,大多都只是两三层或是单层。

    即使是沿街建筑也多为砖木混合结构,砖块石头还都只用在一楼,用来防潮,往上都是木板、木柱,屋顶也大多只用木板平铺,再铺上一层干草或瓦片。

    这种房顶,轻功再好的人来了也难免这里踩个坑、那里踩个洞,穿上如履平地靴的燕红就没这么多顾忌,猫着腰、贴着屋顶也能跑得飞快,渐渐拉近了与警卫山姆之间的距离。

    唯一的问题在于……巷子深处的房屋都挺矮,建筑用料也比临街建筑潦草,甚至还有与镇外棚屋区一模一样的泥巴稻草房,屋顶不是那么好藏人,让燕红不敢靠得太近。

    如是跟了一小段,燕红看见那名警卫进了一座泥巴稻草和木板盖成的老旧小屋内。

    很快,那座小屋狭小的木板窗户便被推开,透出些许昏暗灯光来。

    燕红又耐心等了会儿才悄悄从房顶下来,无声穿过密集房屋间的狭长过道,凑到窗前。

    这房子挺矮的,和燕红家的老房子差不多,偏偏窗子开得还挺高,她要踮着脚才能看到里面。

    只有一个通间的小屋内,一眼就能看个通透——窗子正对着床,床头摆着个小桌子,小桌子上放着盏油灯,一碗水,和一个还串在草绳上的烤饼。

    警卫山姆正坐在床沿,手里拿着咬了几口的烤饼,正一脸惊愕地望向从他家窗口冒出小半个脑壳的燕红。

    两人一内一外,隔着窗子对视。

    燕红:“……”

    啊这……辛辛苦苦跟踪半天,结果上来就暴露了?

    暗暗懊恼一句大意了,燕红只得赶紧抬手抓住床沿,准备跳进屋内,在这人叫出声来前先赶紧把人控制住。

    她手上还没用力,却见屋里那个警卫拿起放在桌上的另一个烤饼,随手便往她扔过来,口中道:“快回家去,这么晚了别在外面乱跑了。”

    燕红下意识接住烤饼。

    然后她震惊得忘记了要往屋里跳。

    警卫山姆见那个闻着烤饼味儿来的小孩拿了烤饼还不走、直愣愣地盯着他看,好笑地挥手驱赶:“走吧走吧,我没有多的能给你了,下次要吃的去找个有钱人家。”

    燕红:“……”

    燕红单手用力,轻轻巧巧跳上离地颇高窗台,一侧身便从小小的窗口钻进了屋内。

    山姆:“?!”

    山姆震惊得连呵斥都忘记了——现在的乞丐小孩连要吃的都这么凶?!

    第188章

    山姆毕竟干了几年的边境警卫, 驱赶过流窜到乡村偷羊的强盗、抓过小偷撵过贼,该有的眼力劲儿还是有的。

    跳进屋内的小孩稳稳落地,脚步没有踉跄、身体没有晃动, 这可不像是忍饥挨饿的街头流浪儿能做到的,山姆警觉不对,立即将仍在床上的弯刀抓起,走前几步抽刀出鞘指向对方, 厉声呵道:“你是什么人?”

    宽背弯刀距离鼻尖不到半米,换做一般人早就两股战战,趁夜前来的小孩却面无惧色。

    呃……也可能是看不出来,那张脸实在太脏了。

    “你是边境警卫吗?”整张脸只有眼白最显眼的小孩紧紧地盯着他。

    山姆紧绷的脸色稍稍缓和少许,这孩子脏得雌雄莫辨,语气也隐约带着敌意, 但女孩儿的嗓音还是挺明显的。

    而对于小女孩,人们总是会更加宽容一些——大约是人们总会在潜意识中认为女孩子不像男孩那样富有攻击性。

    “是的, 孩子。”山姆放缓了语气,举起的弯刀也放了下来,甚至主动往后退了两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需要求助大人?”

    小孩没有回话,只是用一种古怪的眼神儿上下打量着他, 似乎有些为难、又似乎有些惊奇。

    山姆:“……?”

    燕红确实有些为难,这人又是请她吃东西, 又是好声好气的问她是不是需要求助大人……俗话说伸手不打笑面人, 这让她怎么好动手?

    眼珠子一转, 燕红道:“我确实需要帮忙, 你能帮助我吗?”

    “我会尽力帮助你的, 孩子。”山姆把她的反应解读成了对陌生大人的防备, 忙安抚道,“我叫山姆,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叫……红。”

    “好的,红。”山姆从床下拉出来一条长凳,摆到木桌旁,又走到柜子旁边拿了个碗,从木桶里装了半碗水,“坐下吧,我想你需要先吃点儿东西,然后再告诉我你遇到了什么。”

    燕红默默走到桌边坐下。

    近距离下,山姆看到了她那双从宽大麻衣下面露出来的手。

    又脏、又黑,指关节粗大,粗糙的皮肤上密布着老茧、冻疮疤痕和细小伤口。

    这样的手是山姆十分熟悉的,乡下和农场里那些十几岁就要和大人一起干重活的孩子们都是这样的双手。

    这让山姆更加不会怀疑眼前这个小女孩的身份——大约是从哪个村子或是某个农场跑到镇里来寻求帮助的农家少女。

    在燕红开始大口啃烤饼时,山姆坐回床沿,与燕红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放缓了语气、更加亲切地道:“能告诉我你家在哪儿吗,红,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呢?”

    他做好了听一个凄惨故事的准备,这样的事儿并不罕见,尤其是近十几年来——那些成片的农场庄园为班加利尔带来的并不仅仅是做避暑生意的好机会;班加利尔镇也并不是从很早以前就有镇外那大片的棚屋区、和那成群成群的失地农民。

    不挑食的燕红三两下啃掉山姆请她吃的烤饼,抬头正对正用关切眼神看向她的警卫山姆。

    这个人确实是个善良的人,燕红能看出他似乎是把她当成了遭遇不幸的少女,想为她做点什么。

    但……燕红可没忘记,人这种生物是有多面性的,一个会热心帮助可怜少女的人,不一定就做不出诬陷乃至是伤害他人的恶事来。

    就像怪物王国任务时遭遇的那个幕后BOSS胡德术士,他确实会尽心尽力地帮助想要保住祖先土地的蜥蜴人,可这也不碍着胡德术士继续传播邪O教,祸害无辜。

    “我有一个姐姐……”

    山姆见这名少女终于肯说话,神色一松。

    “……她的名字叫艾丽莎。”燕红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仔细观察山姆的反应。

    山姆并没有表现出异样,只做出了一副认真倾听的姿态。

    艾丽莎这个名字或许并不像珍妮、玛丽这样满大街都是,但也不算罕见……十个女孩里面或许没有一个叫艾丽莎,但一百个女孩里面肯定能有好几个。

    “艾丽莎姐姐在镇上做工,在一户体面人家里做女仆。”燕红眼睛盯着山姆,嘴上继续道,“从去年的六月份起,艾丽莎姐姐不再往家里寄钱,家里人很担心她遇到了什么事儿,委托了邻居打听,打听来的结果却是艾丽莎姐姐被人指认为女巫,已经被审判了。”

    山姆搭在桌面上的双手紧紧交握在一起,手背青筋凸起,额头上的冷汗反射着油灯灯光。

    那双一直关切地望向燕红的眼睛,也不自然地别开了视线。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警卫先生?”燕红死死盯着山姆,语气渐渐激动,“艾丽莎姐姐在家里的时候从来没有展示过巫术,为什么来镇上的有钱人家里做了几个月的女仆,就变成女巫了呢?”

    山姆双目无神地盯着桌面,并没有与燕红对视,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镇中传出女巫诅咒的流言后,艾丽莎是最早被指认的受害者。

    指认她的原因极其荒诞,可却被认为很有说服力——毛胳膊交代出艾丽莎这个“女巫”的名字时,是把这当成他们的“功绩”来说的。

    因为艾丽莎明明是个在乡下长大的乡村少女,却非常美貌,不够细腻的皮肤和粗大的手脚也不能掩盖她的魅力。

    同时,艾丽莎的性格又不是那么讨喜……她虚荣、贪婪、粗俗野蛮、毫无廉耻,不仅和她一起工作的仆人们厌恶她,镇民们也看不惯这个不体面的乡下女人。

    当这个总是抓住一切机会与有钱的男人勾勾搭搭、毫不掩饰要用美貌换取到富贵前程的女人狼狈地从住所里被拖拽出来、凄惨地被推到大街上公开审判时,镇民们欢呼雀跃,将审判艾丽莎的警卫队当成英雄那样拥戴。

    就好像艾丽莎真的是个犯下了天怒人怨重罪的恶毒女人、不死不足以平民愤一般。

    “艾丽莎姐姐确实不是个会受人欢迎的人,可就算她再怎么讨人厌,她也并不是女巫,她没有做的事情被安插到她头上就是不对的,她被冤枉了,是不是?”燕红步步紧逼。

    山姆沉默不语。

    换成别人,也许会强词夺理几句——艾丽莎那女人本来就行为不检,被审判了也是她自己的错。

    但这样的话山姆说不出来。

    哪怕质问他的不是艾丽莎的妹妹,他也说不出这种羞辱受害者的话。

    “我很抱歉……红,我无法给你回答。”山姆艰难地道,“我——”顿了下,这个在警卫队中谈不上资历可言、总是被交代去做些跑腿杂务的年轻人苦笑了下,道,“我说了不算,红,就算我认为你的姐姐并不是女巫,也没有什么用。”

    “那要谁说了有用呢,山姆先生,谁能给艾丽莎一个公道?”燕红追问道。

    山姆猛然起身,大步走到床头柜便翻找了下,找出来个钱袋,倒回来一把抓住燕红的手,将只有小孩拳头大的一小袋钱塞进燕红手中,言无伦次地道:“就这样吧,红,你还小,你不懂,大人的世界不是有了公道就能解决一切问题的——你拿着这些回家去吧,听我的,不要再来镇上了,也不要跟人提起你姐姐的事,就让这一切都过去吧。”

    燕红低头看看被塞到自己手里的一小袋钱,又抬头看看眼睛发红、神色局促、一脸难堪的山姆警卫。

    嗯……虽然是燕红自己决定要试探一下这个看起来像是好人的警卫的,但把别人的情绪搞崩溃到这个程度,燕红也稍微有些心虚……

    默默将钱袋塞回山姆手里,踮脚伸手搭住山姆的肩膀、把他按坐回床沿上,燕红假咳一声掩饰心虚,道:“呃……我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燕红,是一名通灵者。”

    山姆还在困惑这小少女怎么有这么大的力气、只是轻轻按住他的肩膀就让他动弹不得,就听到这话,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燕红收手退后一步,继续道:“我和我的驱魔师同伴们其实是受雇于人,来班加利尔调查女巫一事的。在我们穿过森林来到此地后,似乎惊动了本地牧羊人,引发了一些误会。”

    山姆的眼睛一下就瞪圆了。

    “是的,四个钟头前,被你们赶回森林里的就是我和我的同伴们。”燕红道。

    山姆倒吸一口冷气:“等等,那、那——”

    “你想说之后来袭击我们的那群人吗?”燕红将手按在胸前,身体腾地一下尽数化为黑夜,又转瞬间恢复正常,平静地道,“我们既然能受雇前来解决事件,当然不会像普通路人那样容易被人当成猎物。”

    山姆先是被燕红展现出来的“通灵灵能”惊得脸色发白,随即又涨得通红,整个人都手足无措起来……

    显然,他知道他们纵容约瑟夫那伙人作恶的行为有多么上不了台面。

    燕红倒没有责怪山姆的意思,她也是懂人情世故的,能在警卫队里说得上话的人哪会穷酸成这副家徒四壁的样儿——北山卫哪怕是手底下只有几个兵丁的小旗,那小日子也滋润着。

    山姆没有问约瑟夫那伙人的下落,但燕红也不会对此避而不谈,直接道:“那群袭击我们的人,被我们留在森林中了。”

    山姆面露嫌恶之色,却没有继续追问,反而迅速转移了话题:“红……红小姐,我能知道雇佣你们的是谁吗?”

    显然,山姆根本不愿意搭理那群人的死活,压根就不想谈论与他们有关的事。

    燕红有些自豪自己看人的眼力,一来就挑中了这名警卫,笑道:“抱歉,关于雇主的身份我们并不能随意透露,如果那位先生愿意让人知道的话,那么在事件解决后所有人都会知道的。”

    还是那句话,是人就必然有多面性,几个人、一群人、乃至是占群体中大部分的大多数人,都难以代表整个群体。

    燕氏兄妹和陈艺郎都不觉得班加利尔这么一个几大千人的镇子会个个都是坏逼、找不出半个正常人,这才有了燕红伪装潜入这一遭——不拘什么人,只要能找到没有跟女巫狩猎同流合污的、有反正之心的,都可以尝试着发展成合作对象。

    试炼者们毕竟是外来人,相貌又与本地人差距甚大,没有本地人配合是很难展开行动的。

    至于究竟是谁雇佣了他们这些外乡人……任务结束后他们早就各回各家了,让本地人自己猜去吧。

    第189章

    “驱魔师?”警卫队长尤金狐疑地皱起眉头。

    尤金队长刚刚从市集酒馆返回家中, 才刚脱下外套,几小时前才见过面的队员山姆就跑来敲响了他家的大门。

    “是的,队长。”山姆用力点头, “我见到了其中一位通灵者, 他们是为调查女巫事件来的——”

    “够了,去他的女巫!”尤金队长暴躁地打断了山姆,“去把人都叫齐,天亮前把那伙骗子都抓起来。”

    “等等, 队长, 请听我说。”山姆吓了一跳,连忙拉住从沙发上拿起外套就想往外走的尤金, “那位通灵者不是骗子, 我可以发誓,我亲眼看到她变成了——黑夜一样的存在。”

    尤金队长更加暴躁了:“闭嘴吧白痴, 真正的驱魔师哪会无缘无故跑来班加利尔这种小地方, 你什么时候也变成了这么容易被骗的蠢货?”

    山姆哭笑不得, 连忙将那群驱魔师正好是白天时的那六名外乡人,且他们已经收拾掉无力冒犯他们的约瑟夫等人、将其扔在森林里自生自灭这事儿说了出来。

    尤金队长的态度这才认真起来。

    边境警卫队领的是骑士长阁下发放的薪水, 而眼光挑剔的骑士长阁下显然不会花钱养废物。

    约瑟夫那伙人品德上确实让尤金队长极其不耻,但尤金队长也并不会小看那帮杂碎的实力——事实上,总是沆瀣一气同流合污的那十四个人,对付二、三十个马贼是不怎么费力的。

    下午时, 尤金队长从随身携带的单筒望眼镜里观察过那六名外乡人, 没记错的话,那群人中至少有三个女人, 还有一个小孩。

    三个女人, 一个小孩, 两个男人,轻易便击败了约瑟夫等人,这显然已经足够说明这群人并非一般的骗子——有这种实力的团伙也用不着耍些骗术花招。

    略略沉思了下,尤金队长将外套扔回沙发上,坐了下来:“把你和那个通灵者见面的过程仔细说一说。”

    山姆连忙从通灵者红小姐伪装成乞丐接近他讲起。

    听完过程,尤金队长陷入沉默。

    “队长?”山姆见状,开始有些不太敢确定尤金队长的态度了,小心翼翼地道。

    “那个通灵者,先试探过你对女巫审判的态度,才告诉你她的身份?”尤金队长道。

    “……是的。”山姆苦笑了下,摊手道,“他们是专业的驱魔师,显然不会被那种拙劣的恶伎俩糊弄住。”

    尤金队长的眉头拧了起来。

    把几个倒霉女人当成是招来一切不幸的替罪羊,用残酷地杀死她们的手段来祈求厄运被消除,这样的行为自然是愚蠢又恶的。

    可让人作呕的是,却有许多人真的相信——让一部分人更加不幸,能够为所有人消灾解难。

    “这些驱魔人质疑女巫审判,但却又……为了女·巫而来?”

    这个疑惑尤金队长并没有说出口。

    他心底隐约有些不安,无论是疑似真正驱魔师的到来、还是雇来驱魔师的神秘人,都让这位警卫队长心惊肉跳。

    难道——班加利尔真的有女巫?!

    只是想到这个可能性,尤金队长便觉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那位通灵者在哪?”

    十几分钟后,尤金队长见到了山姆口中的通灵者。

    在山姆家中等待期间,燕红洗掉了手、脸、脚上的泥污、擦掉了头发上的菜油,换了身便于行动的、平日里穿着炼体的窄袖短打——她道具栏里装的衣物哪套都跟这个位面格格不入,索性按自己的方便来了。

    而在进门后看清燕红那少年人的体型、和那张肤色黢黑、五官满是稚气的外乡人面孔后,尤金队长脑子里便闪过“山姆这臭小子果然是被骗了吧”这么个念头。

    燕红对自己的外形说服力没有太大自觉,大大方方起身,朝尤金队长一点头:“你好,我是燕红。”

    这副镇定的态度、自信的口吻还是挺像那么回事的,让满腹疑虑的尤金队长有点儿不确定要不要撕破脸,犹豫了下,客气地道:“我是本镇的警卫队长尤金,很高兴见到你,通灵师小姐。”

    他特意咬重了“通灵师”这个字眼儿的发音,一双多年警卫生涯磨砺出来的锐利眼睛紧紧盯着燕红,想看看对方会不会暴露出什么破绽来。

    显然,尤金队长这种试探注定是无用功……燕红还真是个通灵者,完全不可能心虚啊、目光闪躲啊之类的。

    “我也很高兴见到你。”压根没发现尤金队长在试探她的燕红随口客套一句,便直奔主题,“班加利尔的异常状况是从查尔曼一家的失踪开始的,对吧,能带我去看看查尔曼家的住处吗?”

    尤金队长点头道:“当然可以。”

    班加利尔没有宵禁,但绝大部分镇民也不并会选择在天黑后出门,毕竟照明的灯油是要花钱的,不必要的走动也会让肚子饿得更快。

    三人拎着两盏油灯穿过黑沉沉的街道,空荡荡的大街上寂静无声,只偶尔能听到不知哪个角落里传来的野猫叫。

    很快,领路的尤金队长便在一栋两层高的独栋小楼前驻足,回头对身后人道:“就是这里了。”

    燕红走到小楼前,凝目抬头望去。

    这栋临街建成的小楼与镇中的绝大部分居民住宅没有什么区别,整座建筑的占地面积约有七、八十个平方,一楼的墙体由砖石所砌,再往上的二楼及阁楼则由木板钉成。

    肉眼就能看出这栋小楼空置了好一段时间……挂在大门上的明锁已经生锈,门前的台阶缝隙里冒出了野草,窗台下的蜘蛛网结了好几层。

    燕红观察了下门窗,道:“查尔曼一家失踪后,有人进过这间房子吗?”

    “骑士长阁下派人来告知查尔曼家并未顺利抵达伯顿领地(西斯·查尔曼的故乡)后,镇长先生让我亲自带人来搜查过这里。”尤金队长道,“我们并没有什么发现,那之后这座房子就封起来了。”

    燕红后退两步,打量左右两侧民宅与这栋小楼的距离。

    这条街的居民经济状况明显是要比山姆警卫住的巷子好一些的,房屋之间并没有挨得很紧,留出了还算宽敞的距离来——至少邻里之间不必连打鼾声都能听个一清二楚了。

    尤金队长见她这么认真地观察附近环境,多少有些愿意相信她真的是个通灵者了,又补充道:“我们反复走访过这一带,这附近的住户皆声称查尔曼家不可能有什么仇人——查尔曼太太是位乐于与邻居分享手工点心的热心主妇,他们家的孩子也很有教养。”

    “我听说查尔曼家有两个成年的儿子?”燕红道。

    “是的,沃克和帕里斯。”尤金队长道,“长子沃克的妻子在多年前病故,没有留下孩子,他陷于丧妻之痛中不可自拔,深居简出,很少与外人打交道。相比之下,比沃克小十岁的弟弟帕里斯要开朗得多,在他们家出事前,帕里斯是镇政厅最出色的书记员,连镇长先生也为失去他而悲痛不已。”

    不等燕红继续问,尤金队长又道:“他们家的女儿露西娅出事前才刚满二十岁,也是位热心助人的善良女孩。”

    “是这样……”燕红略作沉吟,道,“在外面看不出什么来,我进去里面看看吧,你们等我一下。”

    “这得等到天亮才行,钥匙在镇政厅——?!”尤金队长话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震惊地抬起头。

    黑发黑肤的外乡人少女抬脚踩到墙上,以一种匪夷所思的角度沿着外墙走到了查尔曼家的二楼,从阁楼窗户钻进了屋内。

    尤金队长:“……(゜ロ゜) ??”

    “居然能在墙上行走,这就是通灵师吗?真惊人啊。”山姆惊奇地道。

    尤金队长想说他知道的通灵师似乎不是这样的……但他也确实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这一幕。

    没多会儿,通灵师红小姐又从阁楼窗户钻了出来。

    “没有呢,房子里没有鬼魂。”沿着墙体走回地面上来的燕红,一脸遗憾地道。

    尤金队长本来就没合拢的嘴巴张得更大了,山姆也瞪圆了眼睛。

    到这功夫,他俩才明白这位通灵师红小姐要来查尔曼家,居然是为寻找鬼魂来的!

    “他们一家人遭遇横祸而死,应该不可能一点儿执念都没有残留下来才对。”没发现两名成年男性脸色开始发白的燕红摸着下巴想了想,自言自语地道,“或许……鬼魂是留在了他们被害死的地方,嗯,很有这个可能。”

    山姆激灵灵打了个寒颤,结结巴巴地道:“这、这个,红小姐……”

    “我们去你们发现过证物的地方看看吧。”燕红没等他找到开溜借口便催促道,“现在是子时(深夜十一点),到子时过半(凌晨零点)时阴气最重,鬼魂比较容易显形,别错过了时间。”

    山姆&尤金:“……”

    这个位面确实没有幽冥侧,燕红没法让董慧出来透气。

    但这个位面也存在阴气,或者说,存在某种性质接近阴气的、带有死亡气息的暗能量——试炼者们被投放进来的那片森林,就有淡淡的死亡气息萦绕。

    也是因为这个位面的阴气(暗能量)古古怪怪的,三名资深者才拿不准任务要求他们调查的“丛林吞噬者”是什么种类的怪物,这才想到拿袭击他们的警卫做饵试探。

    白天时班加利尔的镇门形同虚设,晚上的时候倒是会发挥作用的;没脸对十几岁的小少女承认害怕的尤金队长敲了半天门,才有看门的兵丁爬起来开门、放他们出镇。

    尤金队长咬牙切齿地感谢了开门的士兵,招呼满脸写着拒绝的山姆跟上,两人陪同着燕红,硬着头皮走进远比镇内街道更幽暗深寂、更阴森可怖的野外郊区。

    同一时刻,班加利尔镇东北门外棚屋区。

    与多少还亮着些灯光的镇内街区不同,棚屋区是没有人家舍得点油灯的,天色暗下来便成了个无光地带。

    万籁俱寂中,两个身影鬼鬼祟祟地在棚屋区边缘处冒头。

    这两人打量了下四周,确定四下无人活动,便钻出草丛,猫腰靠近最外侧的那间茅草屋。

    摸到了人家墙根下,其中一人不知从哪掏出来……一条卤鸡腿,递到门缝边,用手朝内扇风。

    不多会儿,门内便传出吞咽口水的声音和压低的对话声:

    “奇怪……我怎么闻到了好香的肉香气?我是做梦吗?”

    “哥哥,我也闻到了,真的好香啊。”

    “你也闻到了?不是我在做梦??”

    “出去看看怎么回事。”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住在这间茅屋内的兄弟两人快速穿上了衣物,挪开了门板。

    这对本来就饿着肚子睡觉的兄弟才刚急切地走出家门,蹲守在他们家门口的两个鬼祟身影便饿虎扑食般扑上来捂嘴抱腰,把他两个扛起就跑。

    吓坏了的兄弟两人拼命挣扎,奈何长期营养不良的他俩是真没有什么力气,连点儿动静都没能制造出来……

    不多会儿,惊魂未定的兄弟两人被从黑漆漆一片的棚屋区,扛到了个篝火熊熊的营地。

    才刚被放下来,兄弟两个便一人被塞了一条香喷喷的卤鸡腿。

    “不要怕啊,我们只是想问你们点事儿,顺便请你们吃顿宵夜,等会儿就放你们回去。”递出鸡腿的陈艺郎和善地道。

    第190章

    棚屋区的居民, 来源九成九是班加利尔本地的破产失地农民(牧民)。

    这些农牧民失去土地的原因五花八门,但有一点相当统一……他们曾经拥有的土地,如今皆已变成富豪贵族的庄园农场, 或度假别墅。

    属于圣殿骑士团骑士长的、边境马贼不敢来扰骚的太平领地,能吸引有钱人前来投资的,自然不可能只是避暑游玩这么个功能。

    当然, 这些失地的农牧民好歹也是班加利尔的一份子, 领主骑士长大人对他的人民还是能够展现些许仁慈的……他们至少不会被驱逐出境,运气好的话还能在有钱老爷们的农场获得一份维生的工作。

    陈艺郎和全乐天两人用鸡腿勾引来的这对兄弟, 他们的父母就在离镇不远的贝莱克农场干活;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在他们的父母老去后,他们俩还能接父母的班。

    陈艺郎听名为鲍比的哥哥磕磕绊绊地讲述完他们家的情况,内心CNM,脸上倒是还能挂着笑容, 温和地道:“鲍比,贝莱克家是个什么样的人家呢?”

    “是、是……是很仁慈的人家, 先生。”鲍比咽了口唾沫, 不无怀念地道,“农场管家的儿子结婚时,管家先生允许农场帮工将招待客人剩下的食物带回家与家人分享,我和麦克(弟弟)得到了一些很美味的点心。”

    陈艺郎面无表情,蹲在陈艺郎后面的全乐天嘴角抽了抽, 坐在篝火旁边的胡若雪、唐静静两人也是一脸的一言难尽。

    即使被掠夺了最重要的生产资料(土地),但只是被打发点残羹冷炙就会对“主人家”满怀感激的底层人民,在来自时间线下游的科技侧位面来客们看来, 自然是荒诞且可悲的。

    “好的, 鲍比, 让我们再聊聊别的事儿……听说去年班加利尔发生了好几起女巫审判事件,你对这事儿有印象吗?”陈艺郎道。

    “有的,先生。”兄弟两对请他们吃鸡腿的外乡人同样满怀感激,鲍比完全不疑有他,当即点头道。

    “能跟我们详细说说吗?”陈艺郎道,“审判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被审判的都是些什么人,你们听镇上的人都是怎么说起这些事情的?”

    “好的,先生。”鲍比想了想,道,“我记得——”

    “一开始可不是女巫审判呢。”弟弟麦克在这时候忽然插了句嘴。

    鲍比紧张起来,害怕弟弟多嘴得罪了给他们食物的外乡来客,恼火地推了把弟弟。

    “没关系。”陈艺郎连忙抬手制止鲍比,目光炯炯地看向一脸倔强、觉得哥哥的阻止行为让他面上无光的弟弟,“麦克,你为什么会这么说呢?你是不是知道些别人都不知道的秘密?”

    兄弟俩中的弟弟麦克才将十三岁,正是渴望着成为大人、渴望着表现自身获得认同的年纪,立即积极地道:“当然,先生,其实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一开始大家想要抓到的并不是女巫,而是马贼奸细。”

    “马贼奸细?”陈艺郎神色一动。

    “是的,先生。”麦克见陈艺郎对他的话很感兴趣,愈发卖力表现自己、比手画脚地道,“去年的五月份,有位很富有的珠宝商人打猎的时候失踪了,大家都说他是被马贼劫杀了——你知道的,先生,我们这儿是边境呢,外面有很多马贼团的。”

    “珠宝商出了事,我做小工的那家酒馆里就有很多客人说,肯定是马贼的奸细藏在镇子里,出卖了这位珠宝商人的行踪、害死了他。”

    “那时候很多人都很想把这个马贼奸细找出来,如果能举报给珠宝商的家人,不知道能拿到多少赏金。”麦克说到这儿,小大人似地叹了口气,“可惜没过多久,就没人关心这件事儿了,镇上有人告发了一个女巫,所有人都去看女巫审判了。”

    陈艺郎的目光顿时变得犀利起来。

    与陈艺郎一起留守营地的三名新人中,唐静静也露出了惊疑不定神色。

    另一边,经过半个多小时的赶路,警卫队长尤金和警卫山姆,终于领着燕红赶到了当日发现疑似查尔曼太太丝巾残片的那条水沟旁。

    这条水沟——或者说,水渠,是附近的农场修建的,从两公里外的河流里引水过来浇灌农场的麦地。

    靠近道路的水渠部分全长大约有一百多米,水渠宽度约为八十公分、深度为半米左右。

    尤金队长显然已经来这条水沟附近搜查过多次,即使现在是视线受限的深夜,他也能记得住这周围的地形细节,指着距离马路转弯处约有二十多米距离的一处凹地道:“皮匠店学徒声称他捡到帕里斯(查尔曼家小儿子)鞋子的地方是在这里……红小姐?!”

    猛一回头发现外乡人少女居然没有跟在他们身后,尤金队长冷汗都下来了,连忙举高马灯照向后方。

    还好,通灵者红小姐并没有真的消失,只是走到了离他们约有六、七米远的地方、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道路两头。

    尤金队长和山姆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惧意……他俩是既期待燕红真能发现点什么(案件线索)、又害怕燕红真的发现了点什么(鬼魂),一时间都不太敢靠过去。

    燕红注意到他俩欲言又止的样儿,善解人意地回头解释道:“这附近的阴气要比别的地方稍微重一点点,你们等我再观察一下。”

    “那个……我刚才就想请教了,红小姐,你所指的阴气是什么呢?”山姆警卫面色发白地道。

    “你们没有阴气这个概念的吗?”燕红很惊讶,想到这里是主魔法侧的位面,这儿的阴气也确实跟她熟悉的阴气有些区别、混杂了很多古古怪怪的东西在里面,便也没纠结细节,解释道,“就是一种有死亡气息的东西,这种气息比较重的地方,带有执念的死者鬼魂更容易显形。”

    尤金、山姆两人听得寒毛都竖了起来。

    虽然身为通灵者却对阴气不太敏感、需要专注精神才能感应到死亡气息的燕红没注意到两个成年人又开始冒冷汗,还搁那跟人家科普:

    “通常来说,枉死——也就是遭遇横祸而死的人,是比较容易产生执念的,执念强的话就能变成鬼了。虽然一般的鬼魂都很孱弱,没有清醒的意识、没法儿跟人交流,但如果能找到查尔曼家的鬼魂,至少可以从鬼魂的状态辨别他们是怎么死的……”

    尤金队长冷汗淋漓,山姆也感觉自己的两条腿在不听使唤地发颤。

    查尔曼一家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如果能找到这家人的尸体,两人必然是要欣喜若狂的——至少能获得继续调查下去的线索,而不是像过去两年那样束手无策。

    但找到遗骸和找到鬼魂可完全不是一回事啊!

    年轻时也在大城市混过雇佣兵、为圣殿骑士团的商团护送过贵重物品的尤金队长,连魔法师都打过交道,但可没见过什么鬼魂!

    “啊,有了。”

    开始认真考虑要不要找借口开溜的尤金队长,听到通灵者红小姐指着某个方向喊了一声,接着便兴奋地往远处跑去。

    “——真是见鬼了!”尤金队长冷汗又下来了,低声暗骂一句,硬着头皮跟了过去。

    小脸刷白的山姆也不得不跟紧尤金。

    虽然他俩实在是不想大半夜的在这种荒郊野外遇到什么鬼魂,但更不敢跟通灵者小姐分开……对方那淡然自若地谈论鬼魂、死亡的态度,是他俩现在唯一的安全感来源。

    一路跟着走出好几百米、都出了路边不再有水渠的路段,尤金、山姆二人才看见通灵者小姐在路边一堆石头前停了下来。

    这条马路是十几年前开始有富人到班加利尔兴建豪宅的时候才修的,因当时没有足够多的工人、也没有充足的车马畜力辅助之故,清理出来的乱石大多就近堆在路边。

    没敢靠得太近的尤金见燕红站在那堆石头前就不走了,而是上上下下地观察着什么,只觉一股寒气直冲头顶。

    “红小姐,你、你看到了什么?”山姆难忍好奇地道。

    燕红转过头,说出了让两人毛骨悚然的答案:“一个男人的鬼魂。”

    山姆面现惊恐,尤金队长倒吸一口冷气。

    “这个鬼魂没有头,他的脑袋被砍掉了。”燕红神色凝重地继续说出让两名警卫更加震惊的话来。

    “砍头——?!”山姆几乎是尖叫出声了。

    “嗯,而且还是活着的时候被砍头的,身上有很多血。”燕红指着乱石堆略略上方一点的地方道,“手臂是被反绑起来的,应该是生前被人控制住了,然后被砍掉了脑袋。”

    “居然有这种事?!”尤金队长大惊失色。

    “这个鬼魂就是这样子的。”燕红皱眉道,“下半截魂体连在这堆石头里面,我怀疑他的尸体就在这下面。”

    尤金队长先是一愣,随即猛然回头看向那段路边伴着水渠的路段,又震惊地转过头来。

    如果红小姐看到的鬼魂就是查尔曼一家的某位男性成员——难道说,他们是被杀死在这段路后,鞋子和丝巾又被抛弃到距离这儿有段距离的水沟边,用来误导他人?!

    “先看看尸体是不是真在这下面吧。”燕红倒没考虑太多,挽起袖子便开始搬石头。

    两名本地警卫到这功夫哪还顾得上害怕,皆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来,把马灯搁在旁边,动手帮忙。

    这条路通往最近的城市,来往多是马车,少有路人,路边常见的乱石堆自然也很少会有人去触碰。

    只是搬开最上面的两层石块,三人便看见了……被草草掩藏在乱石堆中的数具无头尸。

    尤金队长对不可知的鬼魂心惊胆战,真看见尸体他却不怎么害怕了。

    戴上手套、轻轻将朝下倒伏的腐坏尸身翻转过来,检查了下绑在尸身上的绳索、无头尸身上的穿着、以及颈骨处明显由锋锐利器留下的断口,尤金队长面色极其难看。

    “——查尔曼一家不是死于诅咒,是被谋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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