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瓷偶 “遭了,我家大人的清白!”……
夜越深, 人越野。
喝高了的年轻公子们四仰八叉地或坐或卧,昂贵的佳酿在地上肆意流淌。
趔趄的酒客提着酒壶四处寻找净房,忽然眼前一花。
几个黑影从天而降,又四散而去。
酒客以为自己眼花了, 用力揉了揉眼睛, 可四周的树枝只随着夜起的晚风, 簌簌轻晃。
成谦带着几名宣云卫的人重回到了牡丹楼的后院,姗姗来迟的看护被他们放倒了一片, 等找到那间关着萧恕的屋子时,却见一个鬼祟的少年早在门前徘徊。
这个时分, 人多数都在楼里浑浑噩噩, 就是两个闹事的也被关了起来。
眼前这个少年就变得尤其可疑。
二话不说,两拨人当即打在了一块。
少年面孔稚嫩、身型单薄,可刀法卓然, 用刀就像用手一般, 与自身浑然一体,或砍或劈, 在几人围攻之下也丝毫不落下风。
成谦心中惊异,金陵城里何时出现了一位这么擅用刀且与指挥使套数相似的少年!
他大声呵道:“阁下刀法绝妙,奈何做贼。”
少年反手隔开挥到眼前的兵刃, 脸色发红, 声音窘迫道:“不、不不是的,我只是来寻我、我师妹,不是贼!”
“这里哪有你师妹,你莫不是来寻我家大人麻烦的!”成谦听到他结结巴巴、含含糊糊,更是下了狠手要制住他。
“你们别打了!别打了!都是自己人啊!——”
一名身穿彩蝶半臂裙的清秀姑娘冲出来,连忙两边劝架:“两边的好汉若都是为了屋里的公子小姐而来, 能否放下武器,听奴一言。”
自己人?
成谦狐疑地一瞟那少年,见他一个后纵身,轻飘飘落足在石灯塔上,冲着他们连连点头。
“我师妹真的就在里面,她姓江,你们若是来找人,也该认识的吧。”这是个面皮很薄的少年,边说着,脸色又红了几分。
成谦心底还是怀疑,可还是摆手命人停下了手,扭头看向匆匆赶来的侍女。
“你又是何人?”
小蝶行了礼,恭敬道:“奴是牡丹楼的一等侍女,也曾向萧大统领提起过有人似乎想对江姑娘不利……”
“你既然提醒过,那现在这屋子是怎么回事?”成谦看着手下的人去推房门,门纹丝不动,连个回音都没有。
“难道你们这屋还会吃人不成?”
小蝶紧张地看着那几个不知轻重乱撬屋门的黑衣人。
“公子不知,这是我们东家给自己备着的屋子,为防着安全,专门请人设计了机关,这机关一动,那就是铜墙铁壁,外边是轻易破不了……”
“你们东家什么人啊,防得比皇宫还严啊,自己的屋还弄机关房!”成谦一听铜墙铁壁,顿时急了火,“那你说这怎么办?”
江旭也跳下了石灯塔,温声问道:“机关房?那你可有破解的法子。”
小蝶被两张一起凑到跟前的脸吓了一跳,后退几步,忙道:“有是有,说来也容易,那机关就在里面,里面的人既然能寻到机关关上门窗,那也就能自己打开呀。”
道理是很简单。
“既然如此,那为何……”江旭眼神一瞟房门,意思是这门怎么不打开。
小蝶攥住自己的衣袖,为难地低下了头:“这……”
“孤男寡女岂可同在暗室,这不要害了我师妹的清白!”江旭把刀一横,“再结实也不过是个木头做的门,待我劈了它!——”
“不可!若遭蛮力硬闯,会牵动里面别的机关!”小蝶伸出手阻止,可江旭的动作何等快。
成谦听闻,一个闪身及时拦在了江旭身前,挡下他的刀。
小蝶见江旭被拦下,抚着胸口,刚刚一口气说得急,岔了气,又缓了片刻才低道:“虽说可能姑娘身上中了些香药,不过也不妨事,只要那公子是个为人正直的,一定能让姑娘平安的躲过此关。”
“而且,此事也不好声张,最好劝里面的两位万事先找了机关……”
“香药?什么香药?”成谦自己重复了一遍,忽然想起‘香药’可不就是那些个风月场里常说得好听些的催.情药吗?!
成谦大惊失色,提起刀就要越过江旭去砍门。
“遭了,我家大人的清白!”
房内机关一动,房门窗门死合。
屋子里的气流都停滞了,莫说是声音,就连一缕光都透不进来。
烛台上的蜡烛烧出一缕薄烟,笔直向上腾起。
江燕如哭得抽抽嗒嗒,嗓子都哭干了。
“你还要在我身上坐到什么时候?”萧恕恶着声开口,他的嗓音明显也变了,像是抑着暗火。
江燕如哭得一双眼睛红得像兔子眼,两手费力撑在他身上,低头虚弱道:“哥哥,我起不来,你帮帮我吧……”
“你刚刚撞出来时不是还像只莽驴,现在就说你没力了?”萧恕现在后脑勺还嗡嗡得疼,后腰更是被她直接坐在了地上。
若不是地上铺着氍毹,他刚刚落地绝不会仅是闷响一声。
江燕如呜咽道:“我、我不但没力,而且又热又渴了。”
“哥哥,好奇怪啊,我在那雅间里闻了香,就变得好热了。”
江燕如不仅眼睛红,脸也红,那红晕顺着她粉光若腻的小脸,一直蔓延到了纤细的颈项处。
这可不是能光靠哭,能哭出来的模样。
萧恕盯着她看了一眼,什么都明白过来。
那些人当真还给她下了药。
萧恕心中最厌恨就是下药一事,此事于他而言更是不能触及之痛,如今旧事重演,还发生在了江燕如身上。
金陵城里谁人不知道江燕如是什么人,住在他萧府,那就是他的人。
萧府里就是一只猫儿一只狗儿也由不得别人碰一根寒毛。
在他眼皮底下,咫尺之距,无疑就是骑在他脑袋上撒野。
江燕如还没反应自己的异状,换着说,她压根不懂男女之事,她现在只是觉得热了,过不了多久就会觉得受不住了。
萧恕用手肘撑起身,一抬手就把江燕如拨到了一边。
江燕如忽然受力,登时滚到一边,袖带里盒子也滚了出来。
盒子打开一半,一个瓷偶滴溜溜在地上打了几个转,碰到江燕如的手尖才停下。
江燕如懵在地上,半响才慢慢转过头。
萧恕本欲直接起身离去,余光触及江燕如期盼望向他的眼神,身子一僵。
江燕如看他,那是盈盈水目如含春水,清波流盼,就好像会说话一样,在乞求他、期盼他。
其实江燕如也不知道该期盼什么,想要什么,该开口说什么。
只是身边只有萧恕,她也只能向他求助。
“哥哥,我好渴,也好热……”
萧恕默默看着她,搁在膝盖上的手指紧紧攥成了拳。
“你不是热了也不是渴了,你是中了药。”
“中药?”江燕如比平时反应慢上许多,这句话在她脑海里反反复复几遍她才明白过来,她揪着自己的衣襟,歪歪坐在地上,茫然问道:“……是和哥哥中的一样的药吗?”
萧恕想着虽然不一样,但是也差不多,不想麻烦解释,便点了下头。
江燕如就吓哭了。
刚刚才止住的泪又啪嗒啪嗒往下掉,她伸手摸到他衣袖的一角拉了拉,“那那那哥哥快救我,我不想死呜呜呜。”
不想死这事,是她刻在骨子里的执着。
怕被折磨死,更是人之常情。
江燕如还以为嘴贴着就能解毒,反正没有损伤,所以马上就反过来求萧恕救她一命。
萧恕皱起眉心,不知道是气江燕如胆大包天,还是怨江燕如什么都不懂,他用力抽回袖子,不发一言起身去大门处查看。
敲敲打打仔细检查了一番,果真是严丝合缝,无法开启。
也不知道是哪里请的能工巧匠,竟能把一间屋子做得如此精妙,找不出破绽。
就连自己的刀也只能砍开包裹在外面那层木料,露出里面犹如玄铁一样坚固的内芯。
这屋子绝不可能靠蛮力闯入闯出。
江燕如见萧恕转身就走,完全不顾她性命,在地上哭得更凶。
一边是难受一边是害怕,还有更多的是为萧恕这漠然待她的态度。
萧恕在门边找不到机关,想起江燕如是从柜子里出来,那机关兴许会在那附近不定。
江燕如哭得太让人心烦。
他经过江燕如的身边时,还垂眼瞅她一眼,淡声道:
“没吃饭吗,哭大声点,说不定外面有人听见就会进来救你。”
江燕如一下噎住了声,她听出了萧恕的言外之意,这间屋子古怪,怕是她哭破了嗓子外面的人也听不见,更别提还有人来救她。
她慢慢收了音,咬着唇小声抽泣。
实则,她也哭累了,哭不动了。
抽泣了一会,江燕如擦了擦眼泪,模糊的视线才得以重新清晰了起来。
这间屋子她是跑累了,随意闯进来,光推那门都差点要了她小命,想着门那么重,必然结实,能防得住那要害她的人。
谁知道里面却连个门闩都没有。
不过有这等玄妙的机关,谁还要门闩,屋子主人也是早有预谋。
她的视线随着萧恕左转右转。
看着他从漫不经心到紧缩眉心,露出几分少见的凝重,这间屋子不简单。
萧恕找不到机关所在,只能转回到江燕如身边。
江燕如虽然不哭了,但是那眼圈鼻尖还是红着的,坐在地上张着口在小喘气。
推断她离开雅间的时间,香药她闻得不多,影响倒是不重,萧恕没有放在心上,想着等缓缓她自然能熬过去。
但是江燕如却盯着他的脸咕咚吞了一下口水,仿佛当他是什么大餐一样。
……兔子急了也想吃人啊。
萧恕自她身前蹲下,捏着她的下巴抬起脸,仔细端详。
在他检查屋子的这段时间里,江燕如的症状并没有缓和,反而越演越烈,浅樱色的唇都变成了熟桃色,饱满丰盈,娇艳欲滴。
萧恕不由放低了嗓音,缓缓问道:“你还吃了什么,喝了什么?”
江燕如被他大力掐着下巴非但不觉得难受,反而觉得那手指凉凉的,好像盛夏枕着竹簟,十分舒服。
她低头想往他手心蹭,却被萧恕狠心地桎梏在原处不能动弹。
江燕如委委屈屈地含着泪道:“……就、就喝了一盏茶。”
“出门前我不是让你吃饱喝好了,别碰外边吃的?”萧恕眯了眯眼,危险的目光让江燕如犹如芒刺在背。
她咬住下唇,眼神就往旁边乱瞟,避开他的眼神就好像能避开所有的危险。
这时候她才想起萧恕确实叮嘱过,出门在外不要乱吃乱喝。
可是那时候她实在是口渴得快冒火了,才饮了那茶,那名侍女后来又将她带到韩国舅屋前,想来就是早被人收买了,她端来的东西也许和那薰香一样有问题。
“张嘴。”
萧恕发话,江燕如无不照做,乖乖张了口,任他查看。
江燕如眼睁睁就看见萧恕朝她俯下身,凑了过来,她呼吸一滞,好像脸上又热了几分,心底更是不知道涌起了什么渴望,就好像切盼他的贴近。
她吓了一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明明应该害怕萧恕,她现在却一心想要被他靠近,最好紧紧搂在怀里。
萧恕的呼吸落在她的唇角,却并没有挨上,他只是在哪里嗅了嗅,然后就拉开了距离,压着眸冷声道:
“你饮的茶里有情花散。”
情花散是个什么东西江燕如不知道,她只是眼睁睁看见萧恕又离她越远,心里越是焦虑。
焦虑化作了一把火,烧得她理智全无。
她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远的萧恕,就好像干涸已久的河流看见天上落下的甘霖迟迟未能眷顾河床。
“哥哥……萧恕……”她自己靠了过去,伸出手指,紧紧拉住他的衣襟,声音已经颤不成声地哀求,“……刀……奴。”
刀奴。
那已经被他尘封在蜀城的记忆重新翻涌起来。
萧恕眼神瞬变,若江燕如还有一分清醒,她一定会望而生畏、落荒而逃。
可是她已经分不清情谊绵绵与阴鸷森然的区别,她瞧萧恕盯着她,还以为是在允她靠近。
她马上兴高采烈地迎了上去,用唇瓣轻车熟路地压在他嘴角,辗转反复。
呜呜咽咽的嗓音像是抽了丝的蔓条,缠着他一遍遍道:“呜呜,我不想死,哥哥……”
萧恕的唇被轻柔的舌尖扫过,紧皱的眉心渐渐松开,他没有退也没有进,任她犹如小猫舔食一样毫无章法地从他身上汲取凉意。
她靠近他,毫无忌惮地挤进他怀里。
蛮横无理又依赖缱绻。
让人亦是陷入了矛盾,难以抉择。
萧恕虽然心底清楚此刻的江燕如神智不清,是那些药物让她早早失去了判断和控制。
若他还是个君子,就不该纵容她离自己这么近。
可偏偏手伸在她背后,半响都没能下定决心把她扯开。
他本就不是什么君子,不是什么好人。
两人呼吸持续交缠着,灼热的气息像是带着火种,一星一点足以燎原。
萧恕微侧过头,让江燕如的亲吻都落在了唇角,他眯起眼,声音喑哑地商量道:“江燕如,我把你打晕可好?”
江燕如‘唔’了一声,把脑袋挪远了些,用那双泪蒙蒙的眼睛打量他,像是真的在思考他的问题,然后她开口问:“你……为什么不像上次一样张嘴了?是不是我肯救你,你却不肯救我了?”
她的脑子说是混沌也清明,这话说得有条有理、逻辑清晰。
上一次江燕如来‘救’他的时候,两人激烈地缠吻,嘴巴都啃麻了还见了血。
现在只剩下江燕如一个人卖力,她难免要在心里暗暗揣测,萧恕是不是打算做那念完经不要和尚,过完河要拆桥的无耻小人。
萧恕用指腹擦了下唇上的湿润,眼神幽深晦暗。
“这不一样。”
江燕如气鼓了脸。
哪里不一样了,他分明就是见死不救!
她气得当即一个发狠,扑了过来,萧恕本是蹲着的,她莽得像头山羊,横冲直撞,一头顶住他的下颚,还真把他扑倒。
江燕如吃了狼心豹子胆,敢顶.撞他?
萧恕愣了下。
江燕如趁他发愣之际,一不做二不休,把腿一抬就把他当作了绣凳,一屁股坐得稳稳。
她的眼睛黑得发亮,唇上还沾着暧.昧的水迹,像是带着露珠的樱桃,惹人垂涎。
“江燕如!”
萧恕压低了怒音,从他唇缝里挤出来,一个字接着一个字蹦出来,犹如野兽的低吼。
江燕如没听出他的威胁,却眼尖发现了他的破绽。
她飞快俯低身,唇舌再次欺上,趁着那缝隙未合,势如破竹地闯了进去。
萧恕的威胁被她用舌尖轻柔地卷走,皆化作了缠.绵吮吸声。
她趴着,不肯费半分力气,重量全转给了萧恕,自己倒是无比舒坦。
只用专心致志地吻着,把两瓣唇当做了救命稻草、当做了灵丹妙药,以解她这燃眉之急。
可渐渐地,江燕如发现自己身上的难受非但没有消失……哪怕是减轻一点点也没有,反而像是火上浇油一般,越来越明显。
先是腿软手软,然后是脑子空白。
而更糟的是,萧恕回过神来不肯再任由她欺压,瞬间就夺走了主动权,反欺到她嘴里来了。
所谓扬汤止沸、救火投薪,一场火没能灭下去反而点起了另一把火。
连绵战火烧得一室旖旎。
江燕如开始觉得不能呼吸,急于抽身离去,可萧恕预判到了她的逃离,飞快伸手摁住她的脖颈,让她不能起身。
江燕如混沌一片的脑海里忽而冒出一种以身饲虎的错觉。
她又想哭了。
江旭和成谦围着屋子转了几圈,没有找到任何破绽,他们对这机关房一无所知,在这里瞎转悠无疑是开山采珠、缘木求鱼。
他们二人互看了一眼,相视一笑,却在回头的同时神色各异。
成谦知道此人八成就是萧恕来牡丹楼要等的那人,但是少年轻功颇高,不好生擒,若是他不小心打草惊蛇,只怕还会坏了大事。
所以这一路才一直引而不发,静观其变。
若是这少年真的是为了江燕如而来,江燕如一刻未获救,他也轻易不会离去。
他们回到小蝶身边,成谦就问:“你东家是何人,还不去禀告一二。”
小蝶摇摇头,为难道:“我们东家从没有在牡丹楼露面过,若是楼里有要事,也只能先告知掌柜的,再另行通传……”
成谦烦闷着急:“那你们掌柜呢?”
小蝶正要回答,一个褐衣的跑堂疾步走来,看见院子里多出成谦几人,吓了一大跳。
小蝶连忙拉住他,让他不要惊声呼叫,再引起别人注意。
“这里出了点差错,有两位客人不慎被锁进了东家的屋中,这几位是来救人的。”小蝶快速地解释了一遍。
跑腿小厮瞪圆了眼,狐疑地扫过两边的黑衣人。
这些人的身形样貌,穿衣打扮,看起来可不像是好人,倒像是打家劫舍的贼人!
江旭勉强扯出一个腼腆的微笑,成谦则把脸一板,虎视眈眈瞪来。
小厮害怕地缩到小蝶身后,“小蝶姐姐,管事说出事了。”
“出什么事?”小蝶示意他别怕,慢慢说。
小厮却拉着她的袖子急道:“说是韩国舅死、死了!官兵都来围楼了!管事的说要让楼里的人都要去见官!”
“什么!”这一声是成谦发出来的。
韩国舅被他一掌劈晕关在屋中,且命了人看好,只等萧恕回头再来处置,怎么就忽然死了?
而且官兵来围楼,来得也太快了。
“来者是何人?”
小厮被凶神恶煞的成谦一瞪,哆嗦回道:“他们穿金甲,想来是、是执金卫!”
成谦不敢置信地反问:“执金卫?”
执金卫原是废太子的旧兵,现今皇帝无子嗣,执金卫无主就归于禁军麾下,暂理市井小事。
本就是有杀鸡用牛刀,逐渐放逐之意。
而且,他们怎么会来?
外面翻天覆地,屋内翻……
萧恕没能翻过身,就这般仰躺在氍毹上,扣着那截纤细的脖颈,不住地加深这个吻。
江燕如起不了身,只能被他拖入漩涡中。
旃檀的香气将她重重叠叠包裹,她一头陷入了这旖旎的温情之中,不想出来。
像是水里的两尾鱼,不断交换着口里的空气与水,好像这样做,那些火就不会再灼伤他们。
萧恕微微睁开眼,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有片刻的愣怔,然后他闭紧双目,更用力吻了上去。
说是放纵也好,泄愤也罢,此时此刻他是一头栽了进去,抽不出来。
江燕如软得像棉花,完全没了力气,萧恕比她好不了多少。
他眼眸潋滟,眼尾泛红,赫然也是一副动了春意的模样。
只是这让人迷糊的亲吻并没有无止境的持续下去,萧恕的手慢慢松开了,从她脖颈滑下,只剩下喘息声,不再有任何动作。
江燕如慢慢挪开唇,抬起身,费解地凝视他。
萧恕眸光在火烛的照映下仿佛带着霞光,璀璨夺目。
“哥哥……”江燕如扯了扯自己的衣襟,泛红的眼睛又溢出泪花,委屈地求道:“救救我。”
救救我……
曾几何时,他也想要被救,可是,众生皆苦,谁又能救谁。
他更是自身难耐,无法救她。
萧恕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冷着嗓音道:“滚下去。”
萧恕这人就是如此,刚刚还热情似火,一下就冰凉如冰。
他像是矛与盾,总是难以调解,喜怒哀乐全凭着一时的高兴,让人完全是摸不着头脑。
江燕如心里惊跳了一下,马上又泪眼婆娑。
“可是我不舒服……”她据理力争,用力拽着他的衣襟,“你不能见死不救,我、我可是救过你两回!”
江燕如又掰出两根手指,杵在他眼底,用力晃了晃。
虽然这两次里面是有点水分,可实打实算也是有那么一回的。
萧恕慢悠悠睁开眼,却不看那两根颤巍巍的手指,而是错开视线去看江燕如。
江燕如本来瓷白的脸也变得胭红,眼圈哭得红肿,润黑的眼珠透亮澄澈,发簪从她松散的云鬓里脱了出来,半挂在她披垂下来的发丝上,颤颤巍巍,欲坠不落。
一只蜡烛烧完最后一点,留下一堆凝结的蜡泪。
屋内暗了一些,昏黄的光线让人的心也跟着不断往下沦陷。
好像一脚踩进了流沙,整个心一直往下坠,好像永远都到不了头。
刚刚应该把她打晕的,萧恕这般想。
可是却已经有心无力。
他闭上眼暗自运气,这一次他感到了比往常更艰难,好像有什么东西压着他所有的气血往下涌,无法如他所愿。
江燕如见萧恕不动,自己也没有法子,只能拖着软胳膊软腿爬起身,满屋找水解渴。
可这间屋子常年无人居住,下人也不会准备茶水,江燕如磕磕绊绊,最后又绕了回来,一屁股坐在了氍毹上,伸脚一踢,原本就半开的盒子就掉了一本卷起的册子出来。
原来那刘公子居然给萧恕送了书。
江燕如不由诽谤萧恕又不喜欢看书,这礼算是拍到马腿上了。
但是书好啊,都说看书能静心。
江燕如满肚子冒火压不下去,把书捡起来摊在膝头。
翻开看一眼,她连书带盒子都踹飞了。
那哪是什么正经书,而是本画册子。
还专画得是赤.条条的人打架。
江燕如从第一页翻开就是一副□□地压在地上的打架图……
别说虽然猛一眼看很是生猛,让人害怕,可是回想之下又有几分好奇。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避火图。
避火、避火,就是专解火烧火燎的那种意思吗?
江燕如回忆起刚刚那一眼所见,心神未定,小心脏更是乱跳不止。
就像偷偷做了坏事,怕被人发现。
虽然眼下这屋里只有她和一个挺尸一般的萧恕。
对了,萧恕。
江燕如再扭回头,盯了一眼。
萧恕又不能动了,他欣长的身躯躺在氍毹之上,就像放在砧板上的肉,让人垂涎。
江燕如不知道为何自己看着萧恕会不由抿了抿烧得干裂的唇,这个下意识的动作让萧恕提到一半的气倏然又散了去。
那一口气提不上来,他就无法缓解自己身上的异状,逐渐就会沦入与江燕如相似,甚至比她还严重的境界。
到时候事情会变成怎么样,他无法料想。
更何况,他如今无法动弹。
万一江燕如要对他做什么……
思及此,萧恕的眼神凶恶地凝起,宛若一只捍卫自己领土的孤狼。
江燕如却巧妙地躲过了他的视线,转回头,把书重新捡了起来。
萧恕不知道她看的是什么书,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直到江燕如又把那滚在一边的瓷偶拿起来,他方醒悟过来,那该死的陈公子给他送了什么好东西。
那对瓷偶小人做的也是栩栩如生,两个白腻的胖小人,肤如玉制,腮如凝红。
相叠而起,脸贴着脸,手挨着手。
江燕如本着求贤若渴的好学心态耐着性子把瓷偶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的看。
瓷偶并不是牢牢粘合在一块的,她翻动时还会有因为松动而敲出来的脆响。
江燕如用手把两个瓷偶分开,瓷偶中间原有一细长之物连接,这才得以完美契合。
所以她提起来时,两瓷偶便能分开,松开手时,两瓷偶又合在了一起。
如此反复几次,萧恕感觉到那股邪火愈来愈烈,忍无可忍。
江燕如偏偏在这个时候一副‘我悟了’的神情转过脸,视线从萧恕的脸往下。
翻越了平原与丘陵到了那至高点。
“我会了!”
第31章 难受 我没弄疼你吧?(二合一)……
月沉星隐, 晨光熹微。
天刚擦亮,机关房的窗户终于被人强行卸了下去。
据牡丹楼管事说这间机关房里除了这紧闭门窗的机关之外,还有些杀人见血的机关,因此他们拆得小心翼翼, 费了好大功夫。
窗户被拆卸下后, 几个胆大的人打头阵, 探头往窗里面看。
一看之下,不由面面相觑。
“没人?”
“怎么可能没人!”
“大人, 是真没人……”
紧闭了一晚的机关房,密不透风, 说是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现在可好,两个大活人不翼而飞,凭空不见了!
牡丹楼里的管事、奴仆全都灰头土脸、一脸死气。
东家不坐镇牡丹楼, 自己的后宅却给人直接掀了, 他们都有看护不周的罪过。
这从不露面的东家听说是个顶顶厉害的角色,御下极严, 令行禁止。
他们如今失职在前,只怕这个饭碗要不保了。
可对方是执金卫,那都是官家老爷。
他们一介平民老百姓, 是奴是仆, 哪有插嘴的份,压根抵抗不了。
更别说这其中还牵扯到死了一个韩国舅,丢了一个指挥使。
这件事闹大了,到时候皇帝都会来垂询。
一旦皇帝来插手,这件事可难平息。
牡丹楼上下都面如死灰,畏畏缩缩, 只想着这事得有人来担,最好不过就是这位无法无天的萧指挥使。
毕竟他手上犯下什么事都不足为奇。
别说韩国舅了,就是天皇老子他也敢薅下来打杀。
几人听命从窗户爬进去,仔仔细细把屋子搜查了一圈,确信每个角落里都没有藏人的迹象。
“没有异状?”
一直扫洒这间屋子的侍女摇了摇头,又惊又恐。
这间屋子莫不是会吃人,要不然两个大活人怎么就不见踪影。
“你再仔细查查!这两个大活人在这屋子里,是死是活怎会不留下一点痕迹?”执金卫的小统领扶着刀怒道。
侍女哆哆嗦嗦地指了指地板,“别的痕迹没有,倒是我们东家屋里的这块孔雀蓝团花蔓草纹的氍毹不见了……”
江燕如披着绒毯跪坐在溪边的草地上掬水洗脸,白嫩的十指还有些发颤,那一捧水在抬起来时已经撒出去不少,等捧到她面前时就只剩下浅浅一层。
她就着手里的水把脸埋了进去,热燥一夜的脸终于恢复如常。
只余下一点温热也被这发凉的溪水带走,她抬起脸,红肿发热的眼睛上浓睫带着水珠,随着眨动,一颗颗争相恐后地坠下,像是梨花带泪。
小巧玲珑的鼻尖有些泛红,好像大哭过一场,下面红肿的唇瓣像是成熟的果实,轻轻一抿,好像那鲜甜的汁.液就会迸.发。
一滴水挂在上面,有些发痒,江燕如抿了一下唇,又嘶了一声,抽了口气。
她的唇角上有几道小伤痕,刚结了痂壳,还疼着呢。
这就提醒了她,自己昨夜犯下大错。
那可是弥天大祸,江燕如这辈子都没干过这么大胆又离谱的事。
离谱到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发了一夜的春.梦。
江燕如把手放下,看着脚边湍流的溪水发愣。
流水映不出她的影子,只有粼粼波光,东流而去。
身后传来枝杆折断的脆声,惊飞了刚落上枝头的鸟雀,也惊醒了发愣的江燕如。
江燕如没顾上把脸擦干,小心翼翼地转头窥探。
萧恕就坐在离她不远的后方,他的脸迎着初升的旭阳侧向一边,只见那精致的下颚线紧绷如弓,喉结处缓慢地滑动,未干的鬓角上几缕发丝还贴在他脸颊上,犹是一副萎靡消沉的模样。
他修长有力的手指按在刀柄之上,刚刚的声音正是他那刀压断地上散落的树枝所致,他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眸光落在远处,半响没有转动。
江燕如瞥见他曲起的指骨,一根紧挨着一根,犹如修长的竹指,强韧有力。
想起它们掐在自己腰侧时用力泛白的样子,江燕如不由打了个哆嗦。
她不太记得两人是如何开始的。
只是等到药效过半,她迷迷瞪瞪回过神来,萧恕已经被她狠狠折.腾了一番。
不得不说,陈公子那对瓷人教得好,她学得也好。
唯一不好的是她低头看见萧恕那双要冒火的眼睛,她人一下就吓麻了。
可偏偏骑虎难下,连找个地方埋自己的时间都没有……
“洗够了没,我要走了。”
萧恕眼睛一动,视线终于转了过来,金灿灿的晨曦都不能温暖他的眸底,阴森森的,像是潜伏黑暗的兽,仿佛还在思量着什么可怕的事。
江燕如虽然看了发怵,但是更怕被萧恕扔到这个陌生的小树林。
谁能想到繁华的琳琅街牡丹楼,后院的屋子里居然有一条密道,机关藏得也隐蔽,正是在床上内侧一角的瑞兽金顶的左耳。
江燕如正好往前一扑,刚巧手指就掰到了。
床板从内侧直接往外推去,露出一个涌动气流的萤石坑。
江燕如辛勤劳累一夜,自是没有力气走,被萧恕抱着在通道里走了快有大半时辰,才到了这处不知名的树林。
沉星迎日,浓雾散去,却见四周无人迹,只有早起的鸟雀婉转啼鸣。
她对金陵城不熟,认不得这里是哪里的夜林。
别是什么荒无人烟的地方,万一还碰到些冬眠刚苏醒的虎狼野兽,饥肠辘辘地出来觅食,那她肯定死得透透的。
“哥哥,等……等我!”江燕如想起身,但才撑起来半个身,小腿就发软又跪了回去。
她筋酸骨乏,身子就犹如风摆荷叶,摇摇晃晃,使了半天的力,还没能挣扎起来。
就是初生的鹿也比她健壮活泼。
萧恕长身立于树下,拧着眉瞅她,仿佛在认真考虑要不要把她丢下才好。
江燕如眼睛发酸,委屈地扶好自己的腰,想开口辩说自己不舒服,但是触及萧恕那晦暗难辨的眼神,她又有点不敢开这个口。
心虚。
实在心虚。
毕竟是她先动得手。
江燕如心里害怕被抛下,可一时半会她又站不起来。
可恨萧恕毫无人性,一点也不知道关心她一二。
江燕如只好先关心起他,想着投桃报李、互相慰问,总能找到机会述说自己的苦。
“哥哥,我……我昨夜没有弄疼你吧?”
她的嗓音轻飘飘传来,却仿佛是惊雷响在了萧恕耳畔。
他眼睫一抖,倏然寒光迸射,像是射出来的箭要把她扎个对穿,像是不敢置信
江燕如一咯噔,马上低头垂泪:“对不起哥哥……呜呜,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要是难受的话……”
她掀起眼睫,怯生生朝他眨了一眨,一边搅动着自己玉白的手指,关怀备至道:“我们要不要再歇歇……”
她的腰好酸,腿好软。
现在要她马上动身赶路,何尝不也是要她小命。
一想起昨夜的混乱,她心底是虚得,手脚是软的。
说来也没人会信,在一个风黑月高的夜晚,她,糟.蹋了萧恕。
不说萧恕大为震惊,江燕如自己也十分惶恐。
不过,惶恐倒也其次,主要还很痛。
那种要震碎灵魂,破开耻.骨的疼,真不是正常状态下的江燕如所能容忍的,她自小就不能吃苦受累,别说是被砍几刀就是绣针扎了手指那也是会垂眼泪。
不幸得是,那个时候她不正常。
更不幸得是她不正常,偏偏萧恕比她还不正常。
两个烧得像火炉子一样的人叠在了一块,除了把火烧得更旺以外别无他想。
江燕如怅然皱起眉,那对形状姣好的柳眉,不描而黑,像是沾了水的墨,晕染出两抹浓淡适宜的颜色,即便作出伤春悲秋的模样也是极为动人。
江燕如心底是有说不出口的苦楚。
她确实是趁人之危,把不能动弹的萧恕先这样后那样。
可萧恕自己也不是全然无过。
一开始对她凶巴巴、恶狠狠,可后来她累惨了,也有想过要罢手停下,可萧恕却一改抵死不从的态度,含着低靡的嗓音一直威胁她。
继续,我没让停。
庄子里推磨的驴怕也没有她这样辛勤劳苦。
萧恕这身子的病着实奇怪,一开始他是真的不能动。
不知道后来又怎么缓过来了,忽然又能动了。
这下可好,还能自力更生了。
前头江燕如受得累一点也不少,还要再加上后来被他翻过来,反过去。
就是煎鱼也不待煎一晚上啊。
她本就是娇生娇养,从没出过这么多力,受过这么多累。
想到自己吃了一夜的苦,江燕如干干脆脆把屁股往地上坐实了。
“在休息一会吧,哥哥,我是真的走不动……”
她的嗓音低哑,不复清脆动听,却好似拿了支鸟羽挠在人心口,酥酥麻麻的痒意蔓延到四肢百骸。
萧恕手指一缩,握着刀柄的手指用重了几分力。
光线照着江燕如半张脸熠熠生辉,像镀了层金子,细微的绒毛沾了水珠,被阳光折射出万种光彩。
她肤色本就很白,像是牛奶一样乳白、像是脂玉一样莹润。
不像他,常年混迹在军中,日夜餐风露宿、栉风沐雨。
一身皮囊日晒雨淋,终不再白皙,他的肤色偏深,与她的就形成了对比分明。
他还记得烛光下那些黑白交.融的画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披散下来的青丝像是绸缎散在白玉一样的脊背上,脖颈上嫣红的小痣随着晃动,在青丝里若隐若现。
他总是忘不了,放不下,像是着了魔一样一次次去吻那个地方。
萧恕还从没有把自己放纵到如此沉溺的地步,身体沉沦,记忆却并不混乱。
那些不断冲入脑海画面让他的呼吸又乱了几次。
几番看向江燕如的眼神是变了又变,暗了又暗。
江燕如被看得毛骨悚然,差点就要举手投降。
铮——铮——
几只箭镞从密林里擦叶而过,极速而来。
变故突发,江燕如捂着嘴压低了自己的惊叫。
下一瞬,萧恕已经出现在她身边,提起她的腰,手里的长刀出鞘,飞快地拨开了四周的羽箭。
“走。”
江燕如被他挟着腰,脚尖将将点着地,狼狈不堪地随着他的疾步往身后的密林趔趄而去。
从箭镞飞来的方向窸窸窣窣,有不少于七、八个人在追他们。
他们是怎么知道这里的?
江燕如被萧恕半抱半拽,倒是不费自己多少力,所以脑子里还有空闲转了起来。
萧恕的仇敌也太神通广大了,他们两也是误打误撞才来到这里的,就这样居然也能这么快被人伏击!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可见萧恕虽然在金陵只手遮天、炙手可热,但这日子也太难过了。
连带着她也平白无故受到了牵连。
江燕如悲戚的心情还没来得及蔓延开,那些追兵已经杀到了他们身后。
几匹野地矮脚马特擅钻林子,踏着雷鸣一样的沉响步步紧逼。
他们骑着马追,就是萧恕动作再快也是跑不过的呀。
江燕如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萧恕却不慌不忙把她往树下一扔,江燕如一屁股坐进枯叶堆里,尾椎骨的疼还没传导上来,几道刀光已经逼到眼前,她把眼睛一闭,惊叫声都死死咽了下去,兵刃相击的金属声锵得一声,随即脚步声、马嘶声纷至沓来。
所有的嘈杂都在她身前,却也止于她身前。
宛若是有一道屏障,把那些威胁都挡在了外面。
江燕如慢慢抬起头,从臂弯处睁开一只眼。
她起初担心萧恕寡不敌众,但是一看之下,却开始害怕萧恕杀性已起,会不会敌我不分!
那些追兵虽然人多势众,可完全不是萧恕的对手。
他们或许只想生擒活捉,所以还留有余手,但是萧恕不是,他完全是往狠里打,往死里杀。
遇到不怕死的打法,那些追兵全乱了手脚,居然被他一人逼得落了下风。
原本是以多欺少,现在却变成以少屠多。
萧恕的刀对上他们就像是切豆腐一样,残肢断臂、血肉横飞。
幽林变成了修罗地府,草地也成了血泊红河。
惨叫声和兵刃相交的声音充斥耳鼓,江燕如背靠着树干,再次把头埋进膝盖,完全不敢再抬头看,生怕多看一眼都会让她作呕。
她自欺欺人地把自己团起来,不想引人注意。
直到一只手倏然从旁边伸出,握住她的小腿,江燕如一声尖叫破喉而出。
谁知道她的叫声还没掩盖住那道欣喜若狂的叫声。
“我抓到了!我抓到了!有女人!——”
蒙面的黑衣人顶着满头满脸的血,伤痕累累的手指死死抓住她,她的裙摆下被他的血染红,黏腻温热的触感像是毒蛇一寸寸攀爬往上。
那人恶狠狠抓住她的小腿,往自己的方向拽,江燕如吓得魂不守舍。
“萧恕!你的女——”那蒙面人以为自己抓住了什么把柄,正准备大声放出狠话,谁知道一柄刀就从厮杀的战场之中飞了出来,在半空中寒光瘆人,直坠而落,正中他的手骨。
咔嚓一声。
啊——
江燕如从没有这么近距离听过一个人惨声大叫,仿佛灵魂都被生生被剥离,痛不欲生。
那个黑衣人匍匐在地上,仰头看着她。
他瞳仁涣散,脸孔煞白,仿佛还不可置信自己被人飞刀斩断了右手。
他抓的哪是什么把柄,分明是斩立决。
江燕如看见断骨刀的刀柄犹钉在地上发颤,她的目光不敢往下,只是下意识抽了抽自己的腿,那紧箍在她小腿上的手指僵硬未松,还随着一同拖动。
她蓦然一惊,反应过来。
莫不是掐在她脚踝的是一只断手,而那断手会随着她的腿一同回来……
这个认知把江燕如吓坏了。
“哥哥!呜呜呜呜,哥哥……”她蹬腿不止,却不能摆脱那桎梏,一直哇哇大哭。
萧恕刚空手撂倒剩下两人,回头看见哭得眼泪横流的江燕如,皱了下眉头,虽然她哭得狼狈难看,可一直这么哭下去吵得他脑壳疼,她又不是什么耗子青蛙能一巴掌拍死,所以他只有抬脚往回走。
刚刚摸到江燕如身边的那个黑衣人虽然断了手却还没死绝,正疼得满地抽搐。
桀桀的声音在齿缝里像是恶鬼磨牙,已经不成声。
萧恕抬脚走来,手指摁在刀柄之上一用力握住就拔了出来。
“萧、萧狗罪、罪大恶极,我、我等都是死侍……”
萧恕嘴角一勾,刀斜刺下去,正中他的脖颈,随着咔嚓一声,颈骨折断,那黑衣人的声音断在了咽喉。
萧恕拔回刀,带出一片血迹,他似嘲似叹:“”我也没打算留你活口。”
江燕如惊恐地看着萧恕毫不留情飞快结束了那黑衣人的性命,还没回过神,萧恕已经把长刀往旁边一放,弯腰替江燕如掰开那截血淋淋的断手。
江燕如看见那断手,泪涌了上来,呜呜直哭。
“行了,哭什么哭,我小时候睡死人堆的时候也不见哭得有你这么大声。”萧恕被吵得额头青筋一直跳。
江燕如从来没有听萧恕提起自己来江家以前的事。
他虽然是奴,为什么会睡去死人堆?
江燕如看了萧恕的脸色,哽咽了几声,把眼泪缩了回去。
萧恕把断手往后一扔,薅了几把草把手上的血迹擦掉,眼睛一抬,看着江燕如。
江燕如一副吓傻了的模样,只顾着看他,一动也不会动。
那张小脸苍白疲倦,犹是红肿的眼圈和唇瓣让她看起来楚楚可怜。
萧恕直望进她眼底,换来她瞳孔一缩,就好像是针尖扎到了眼前,惧怕和躲闪是显而易见。
别人怕他、惧他,萧恕都习以为常,就是到了江燕如这里,他也觉得再正常不过。
江燕如该怕他。
他将她从蜀城掳过来,把她拘着、困着,又威胁她、欺负她。
他们并非兄妹,也无恩情,从来就不是一路的人。
她就该怕自己啊。
昨夜骑在他身上时得意洋洋,还以为自己占了什么上风,能拿捏住了他。
现在还不是又回到了原点,依然和别人一样对他是又厌又惧。
萧恕歪头看她。
他的眼角还有飞溅沾上的血迹,斑斑驳驳的红点,显得他冷漠的眼神是那样无情又残忍,身后是一地的死尸和流淌的血河,可他却还能从唇角蔓延出笑意,轻笑着问她:“怎么,现在又知道怕我了?”
江燕如眨了一下眼,刚刚躲闪开的视线又往回移了一寸,落进他古潭一样深不见底的眸眼里。
她今日总算见到师兄们所说,萧恕不怕死的打法。
他以命相杀,谁不畏惧,谁不害怕。
那些黑衣人没有他这样舍命忘死,他们只得了抓人的令,所以只能被他的杀气所压,从而一败涂地。
可是他为什么不怕死呢,死了可就什么也没有了。
江燕如和他不一样,她怕死。
更何况现在这样的情况,她就是怕也逃不了掉,摆在眼前的路只有这么一条,江燕如很识时务地摇了摇头,小声抽了抽鼻子酝酿了一下,突然就伸开双臂钻进他怀里,两只胳膊顺势圈在他脖子上,挂在他肩头,又抽抽泣泣起来。
“呜呜,哥哥我害怕你被杀了……”江燕如毫不吝啬自己的眼泪,哪怕是为萧恕哭,她也能滔滔不绝,“要是你死了我可怎么办啊呜呜呜……”
萧恕身子蓦然一僵,感觉空荡荡的胸腔前挤满了温热与柔软。
两人虽然在意外中荒唐了一夜,炽热的怀抱也拥过,颤抖的后背也环过,但是全都没有这一刻,她清醒地选择投进他怀里更让人感到心悸。
她像是雏鸟全然放心地依赖,靠近他,好像他真的是那个可以给她庇护的人一般。
晨雾被彻底被驱散,幽静的野林逐渐热闹,风穿过树梢,树叶簌簌奏响着小调。
江燕如搂着他,脸颊贴在他的颈侧,两人温热的肌肤贴在一块,互相温暖。
萧恕垂下眼睫,呼吸清浅拂过她的发丝,有淡淡的旃檀香从里面透出,那些交颈而卧的时候,她身上早染透了自己身上的这旃檀香。
从里到外,从上到下。
他们糊糊涂涂做了最亲密之事,却并非最亲密之人。
世人都说放纵自己就是所有祸端的起源,或沉溺于情,或眼迷于色,或贪婪于财或攀附于权。
所有的种种都是他不想触碰的禁.忌。
可是没人告诉过他,越抗拒、越否定,越让人容易成瘾。
就像一个常年穿着单薄衣裳走在满天雪地里的人,给了他一件袄子,他就会再也难以忍受早已习惯的苦寒。
身体里疯狂涌动的血也逐渐缓和,那些躁动也离他而去,现在只有怀里这个温暖却纤细的身体。
他恍惚记起幼时也被谁这般温柔的环抱着,有温和的嗓音在他耳畔。
“阿恕,别害怕。”
别害怕——
灼热的血从他头顶泼洒而下,像是六月里那场倾盆大雨,瞬间浇寒了心。
他浑身颤抖,多希望那时候自己还有人抱着,护着。
怀里的这具身体在发颤,纤细柔弱,是狂风暴雨轻易能折去的娇花,可是他若是愿意,自然可以为她遮去一片阴雨,只是……
可庇护她,这不是他的本意。
他与江家有恨,把江燕如卷进来也是怨。
要如何折磨她,处置她,却成了他如今最为难的事。
他像是从千里迢迢之远、费尽心机移来了一颗娇贵的花,打算扒她的花瓣,摘她的叶子,再把枝杆折断,直要她花零叶碎才好。
可却猝不及防却被花开的模样乱了手脚。
他喉咙有些发堵,张口欲说:“别害……”
江燕如在他怀里扭了一下,哭泣道:“哥哥,我好饿啊……呜呜,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去呀……”
萧恕猛然咬住牙,止住了话。
他想掐死这个小废物。
第32章 齿痕 指头上有深深的齿痕
耽搁这许久, 天已大亮。
官道上早起的商贩、农户已经开始新一天忙碌。
这条细石官道是连接金陵城与朝云城的主道,最是热闹和拥挤。
尤其是这春分时节,把旧袄换春装,人人脸上都洋溢着新的期盼。
行人摩肩接踵, 马车、牛车, 鸡羊猪狗也是一道挤在路上。
江燕如和萧恕同骑一匹马, 随着人流往前。
一路听着农户们的互相攀谈农作物的种植分配以及金陵城里的物价,还有人专门说道自己是特意去金陵城买了外地产的优良黍种, 因为昨夜金陵城发生了大事这才耽搁了一夜。
江燕如听到这里就有些奇怪。
若是与他们同路,这就说明萧恕带她正在走的这个方向并不是通往金陵城, 而是去往农户口中说的朝云城。
朝云城是金陵城西北角一座卫城, 虽说离金陵城只有半日的路程,但是这个时候他们刚刚遭到追杀,势单力薄, 难道不快马加鞭赶回金陵, 反去朝云城做什么?
江燕如满头雾水。
“哥哥,我们这是去那里?”
萧恕也不多解释, 慢悠悠道:“你不是饿了吗,去朝云城吃个早膳再走不迟。”
江燕如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奚落。
萧恕有点奇怪,虽然他一直喜怒无常, 可自从她在野林里抱着他喊饿起, 他的脸色语气就奇差。
就好像谁捅了他的心肝肺一样。
金陵是没米没粮,没饭吃了吗?
江燕如完全不能理解萧恕间歇性抽风的想法,更不能阻止他。
她身子虚软,无法自己独自骑马,还是死皮赖脸求着和萧恕同骑,要不然他许是想把她这个累赘原地丢下。
江燕如委屈极了, 她以前听过街坊妇人怒骂自己家男人说是什么穿上裤子不认人的禽兽。
她当时还不懂,如今算是明白过来什么意思。
他们昨夜做的事已经亲密到不成亲说不过去的地步,但是萧恕对她的态度还是这样的恶劣,简直让人发指。
不过江燕如也不指望萧恕真的会为此负责。
介于昨夜的始作俑者是她,她还是有点怕被萧恕重提起这桩事,万一他不是要负责而是要毁尸灭迹,那她人不就没了。
江燕如自小就被教育要惜命,江爹口中常教诲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也就是要她学会万事保住性命,方有将来。
所以姑娘看重的贞.洁对江燕如而言,也远没有自己小命重要。
只要萧恕不取她命,一切都还可以容忍。
江燕如是侧着身坐在马背上,马虽然只是小步慢速前行,但是颠.簸一点也不少,她不得不把脑袋往萧恕胸膛靠。
可她一挨过去就能嗅到那些萦绕在鼻尖的铁锈味,也不知道萧恕身上究竟沾了多少血污,这味道实在冲鼻难忍。
江燕如不得不屏息,怕自己会想起那血肉横飞的画面而吐出来。
若是直接回金陵城,她还可以早些梳洗换衣,免这一身血污难受。
偏偏萧恕突发奇想,要去朝云城。
江燕如可不信他是为了要去吃什么早膳,明明回金陵城更近一些才是。
她诽谤了一会,又捂住肚子,还是软软地靠了回去。
萧恕的心脏有力地跳动,而她饿得都快没气了。
在萧府时,张婶怕她饿着,还经常会做一些便于携带的糕点给她随身带着。
可惜昨夜都给他们糟.蹋完了。
江燕如现在也只能寄希望他们早点到朝云城,找到吃饭的地方。
轻风徐来,绵湿的空气里带着不知名野花的清香,沁人心脾。
路上的行人都不急,仿佛还在享受这难得的清闲。
即便江燕如多么盼望早点到,两人紧赶慢赶还是花两三个时辰才到朝云城。
进了朝云城,江燕如已经跟午后的黄花菜一样焉头搭脑,就连下马都要萧恕黑着脸抱下来。
身上的酸痛越久越明显,到这个时候就好像全身都被人揍了一顿。
萧恕和她对比鲜明,他倒是生龙活虎,看着比往日还强健。
搞不好他是那千年道行的老妖精,专门采阴补阳来的。
江燕如的眼睛滴溜溜转,好像真从萧恕颀长的身形上看出点摄魂夺魄的妖精样来。
他出现在这街上不过片刻就引来了不少瞩目,尤其是姑娘家,仿佛是蝴蝶嗅到了花蜜,一个个翩跹欲飞来采.撷。
若不是萧恕一脸冷肃的模样太让人畏惧,只怕转眼他就要被人包围了。
萧恕对朝云城熟悉不亚于金陵城,进城后他把马绑在路边的拴马桩上,带着江燕如轻车熟路地抄近道往街道走。
远远见到一个刚支好棚开张的包子铺,江燕如眼睛都撑大了一圈,尤显得她那双兔子眼红得显眼。
她拖着绵软的嗓音,“哥哥……”
不必详说,萧恕都能听见她肚子打鼓了,他捡出一颗碎银子丢给她。
江燕如拿了钱马上就一溜烟儿跑了,饿过头了反而让她涌起扑向食物的力量,哪还有半分刚刚下马时候的柔弱。
萧恕看着江燕如欢快的背影,特别像是过桥抽板、上树拔梯的小人,有了吃的就用不着他了,就可以毫不顾忌地将他抛之脑后。
江燕如头也不回跑了,萧恕反而不急着跟上去,就在原地站在。
就好像专门在等着看江燕如敢不敢跑了。
江燕如当然回来了。
她口里咬着一个白软的热包子,快快乐乐地跑回来,竖起五根手指对萧恕说:“哥哥,你吃不吃包子呀,你吃五个,我吃两个行吗?”
萧恕见她前一刻还像一株快枯死的草,这一刻就重焕生机,笑意盈盈。
一个包子就把她高兴成这样,好像她平日里在萧府就没有吃过好东西一样。
虽然他不说,可也知道张婶总是瞒着他,偷摸摸给江燕如塞好吃的,心疼她心疼的不得了,就好像是她亲闺女一样。
“不吃。”他把脸撇一边。
江燕如深知萧恕性子别扭,所以也没多劝一句。
她立刻捏着包子又跑回去,只听见欢快的声音传了回来。
“老板我要五文钱三个,太多了我吃不完。”
江燕如以前在蜀城不会计较这几钱,可是现在自己身无分文,自然是要计较起来的。
一个包子滚下去肚,江燕如明显步伐都轻快了,带着装着剩余两包子的牛皮纸回来了。
萧恕朝她伸出手,迎着日光,那修长的指头上很明显还留有深深的齿印,仿佛是掐出的月牙型,微微泛着白。
江燕如一眼就瞧见了这还未消失的痕迹,有点不知所措。
什么意思?萧恕为什么要把这根手指给她看。
怎么了,光天化日之下就要开始翻旧账了么?
江燕如有些羞恼地上前握住他的手指,瞄了左右,见无人注意才低声辩解:“……这,谁让你塞我嘴里让我咬,实在不能怪我啊……”
萧恕飞快抽出自己的手指,一时没反应过来她牛头不对马嘴在说什么,他目光往下落,这才注意到自己手指上的齿印。
是她昨夜挣扎的厉害,还胆大包天骂他。
他嫌她又哭又闹实在烦人,才用手去堵她嘴,偏偏江燕如那时候被他逼的极了,张口就咬。
江燕如边哭边喊累,还非要在上,搁这里跟和他争地盘一样。
萧恕恨极自己是落了下风,被她轻易就摆布了一番,怎可能再让她如愿。
江燕如得不到,浑身就像生了反骨一样,不肯老老实实配合,直到他强硬地把她翻了一个面,咬住她的脖颈,堵着她的嘴才呜呜老实起来。
“塞进嘴里就咬,你是属狗的吗?”萧恕用拇指揉了揉伤痕,他的忍痛能力算是极高,但是昨夜还是险些没被江燕如弄死。
她不知轻重也就罢了,还只顾着自己。
“你还不是咬过我舌尖……”江燕如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低声嘟囔了一句,“怎么还双标了呢……”
她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萧恕又想到了其他不可细思、细想的画面。
从生疏胆怯的试探到后面横冲直幢的卷舐,灼热的气息自唇.舌上交缠,仿佛是一场激.烈战斗。
你进我退,我退你进,互不相让又互相缠斗。
若不是……他还真会当她以前惯是会这样的人,不过想着蜀城江家看护她甚严,也不至于会向谁学了这些。
更何况,她还一直说是他教的。
想到这里,萧恕脸色发沉,本就一夜少睡的神色看起来阴沉,他再一沉脸,路过的小孩都给他吓哭了。
妇人心疼自己孩子,连忙抱起小胖娃疾步离开,一边还嘀咕道:“现在的年轻人大街上就跟自己娘子翻脸,这还怎过日子啊,小姑娘都快吓哭了还不知道让着点。”
妇人很快带着孩子走了,只有余音还在两人之间打转。
江燕如一下就把眼泪收住了,不想做实了妇人嘴里的胡话,好像她真的胆子小,被萧恕吓哭了。
“拿来。”萧恕充耳不闻路人的闲言,依然是我行我素,执着到底。
江燕如纳闷地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包子,委屈道:“哥哥刚刚不是说不吃吗?”
要吃的话早说呀,七个包子还划算呢!
萧恕朝她俯身垂首,低声道:“装什么傻,找的钱呢,我那么一大块银子,也让你吃了?”
江燕如呆了一下,没想到萧恕居然还要收回剩下的钱,还真是一文钱都不留给她。
她不想给,摁住自己的荷包道:“我爹都会把零钱给我的。”
“你看我长得像你爹吗?”萧恕毫不留情,一下就戳醒江燕如的白日梦。
他可不是江怀魄,凡事都会依着、让着她。
不敢和萧恕争,江燕如只能老老实实把钱都交出去,一文钱也没留下,毕竟她那一声五文钱三个被萧恕听得真真切切。
攒钱逃跑计划无疾而终,连手里的包子都不香了。
江燕如郁闷地把三个包子吃完,抬头一看,萧恕把她领到了一间三层高的大客栈门前,从屋檐两边垂了至少七八个红灯笼下来。
在大周,灯笼数代表着客栈的等级,这一间无疑是客栈里三甲。
诱人的酒香、菜香交织在一块,从横长的格窗里飘出来,若不是江燕如肚子里刚填了三个包子,现在可能就能和那些香味共鸣了。
江燕如垫脚往里面瞅了瞅,“哥哥,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吃饭啊。”萧恕笑着一抬头,看着楼上的牌匾,懒洋洋道:“庐楼的糕点乃是朝云城一绝,既来了这里,自然是要吃的。”
“所以哥哥刚刚不吃包子?”
江燕如一愣,后知后觉萧恕的用心,他不吃包子,是因为等着吃更好吃的东西啊。
萧恕嗯了一声。
江燕如悔恨莫及。
萧恕不做人也不是第一天了,可她还是一次次被刷新认知的底线。
庐楼是一间客栈,除却二、三层是房间,整个中空大厅都摆满了四方木雕花桌和条凳,过了早膳时间,这里坐着的人不多,三两个零散占了几张桌子,但无不例外桌子上都摆满了精致的菜肴和好酒。
江燕如羡慕地揉了揉肚子,觉得自己也不是不可以再塞一点。
但比起用膳,萧恕先到柜台要了两间房,又让小二跑腿去买了新衣裳,备了热水。
他那身衣裳的确不能再穿了,等气温再高些,那些渗进去的血腥臭味估计就得蒸发出来。
到时候就是不想引人注意也难。
两人在各自屋中沐浴清洗,江燕如泡在木桶里,感觉身体上的酸痛总算缓解了不少。
因为吃饱喝足正舒服,一时半会不想起来,她趴在桶边闭目养神。
这一闭眼不想却直接睡了过去。
然就在她睡得浑浑噩噩之际,忽而听见门闩被拨动的声音。
不多时,有人走了进来。
第33章 上药 咬一口,还一口
脚步声落在氍毹上, 只有轻微的声响。
但江燕如还是一下就惊醒了。
刚刚经历过一次追杀,她睡得不太安稳,害怕是刺客摸上门来。
这一睁眼,正瞥见穿着单衣披着外裳的萧恕绕过屏风, 大大方方走过来。
江燕如还以为自己在发梦, 直到睫毛上一滴水掉下来, 刺痛了眼睛,她用力眨了下眼, 才惊觉并非是梦。
萧恕刚沐浴过,发丝半湿半干披在肩头, 连平时锋利的眉梢都被水汽温润了不少, 沁黑的瞳仁在黯淡的室内就好像藏在晨雾里的黑曜石,虽然不显著却依然会引人注意。
他的五官并不柔和,唯有眼睛生得柔美, 长睫长目, 眼尾勾起的弧度又平添了几分阴柔。
“哥哥!”
萧恕这个时候进来也不见得比刺客来好多少。
江燕如把自己沉入桶中,只露出一个脑袋, 含羞带怒地看着他。
萧恕手里捏着个瓷瓶,“原来你没淹死啊,我刚刚敲门你没听见?”
看见江燕如戒备, 他倒是没有马上走近, 就在屏风前站定。
隔着那段距离,江燕如判定他是看不见桶里的‘风景’,心下稍安。
“我不小心睡着了,所以……”
江燕如本来还想好好解释,可随即又想到这事萧恕本就无理,哪有哥哥不问自入妹妹的屋中, 更何况她还在泡澡。
“就是我没听见,哥哥也不该随便进来,万一我没穿好衣裳!你岂不是要看见了!”
江燕如理直气壮,瞪了他一眼。
登徒子!
萧恕不怒反笑,抬脚一步步踩着江燕如的心跳继续往前,似是不解地侧头问道:“你脱我衣服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会把我看光?”
他笑意只浮于表皮,似笑非笑的模样让人更是忐忑。
江燕如脸唰的一下红透了。
来了!来了!又翻旧账了。
“我、我不记得了。”江燕如尬住,眼睛都不敢再往萧恕脸上看。
这事在萧恕这里就翻不过去了是吗?
明明是姑娘家更吃亏,可偏偏在萧恕嘴里,好像他自己才是那个吃了天大亏的人。
可偏偏江燕如吃了先动手的亏,没有底气跟他杠。
“你不记得?”
萧恕越走越近,江燕如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她眼睫眨了眨,终于在他靠过来前用力挤出几滴了眼泪,马上低头认错:
“昨天的事,是我对不住哥哥……不过我也不是故意的,你都说我是中了药对不对,中了药我连人都认不得,怎么会知道……”
豆大的泪说流下来就不含糊,挂在脸颊上、下巴下,就像是沾了晨露的花骨朵,怯怯可怜。
仿佛天大的事也不该怪到她头上去,她只是一个楚楚可怜的娇花罢了。
“这么说,你是中了药认不得人了,所以是谁都可以?”
萧恕手已经撑到了桶边,木纹磨得光滑,还上了漆,四指的宽度的实木厚实足以保温,一桶热水的温度还没彻底散去,余温随着腾起的水雾弥漫开来。
他垂下的视线隔着水雾落在江燕如那张又白又红的脸上,看她一头的青丝自脑后垂下,在水面上、水面下犹如上好的绸线,缠绕着若隐若现的身躯。
就像是古书里说的鲛人,浮于海岸,用美丽的外貌将人诱.惑至水里,沦为她们忠实的奴仆。
她们也惯会用坠泪成珠勾起人的好奇与向往,可眼泪对她们而言,并不是一件稀罕的东西。
就好像江燕如,哭对她来说就是与生俱来的本事,所以就是看她哭再多,对萧恕而言也不过是下了一场小雨。
一点波澜都没有掀起,反而升起了想让她一直这样哭下去,日日夜夜。
看他究竟会不会对她这张脸心软。
江燕如边垂着泪,刚睡醒,脑袋瓜还有些懵。
在反复揣测后,她从萧恕这句话里揣摩出了蹊跷。
他这样问实在奇怪。
这仿佛要她如何回答都是错。
她总不能说随便是谁都可以,更不能说只能是他萧恕才可以。
这简直是两面开刃的刀,哪哪都要命啊。
江燕如咬住了声,绞尽脑汁半响想出一个回答:“这……事出突然,自然是无法选择……”
意思就是,这不是没得选嘛,有的选她敢这么做?
“但是若有的选,我肯定是选择去找大夫!”江燕如马上站住自己的立场。
随便是谁也不成啊,这事哪个姑娘愿意了?
“更何况,你也没说不行……”江燕如倍感委屈,眼泪又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在水面上激起了一圈圈涟漪。
要是他当时就把她用东西一捆,就凭她那点力气,在他手底下能翻出什么浪花。
江燕如能想到,萧恕自己也能想到这点。
他眸光一缩,“你的意思是我没阻止,就是我的错了?”
江燕如赶紧晃了晃脑袋,从水里竖起一根指头道:“那我们各自退一步,就算我们都错一半,行吗?”
萧恕盯着那根大剌剌伸到他眼皮底下,如白玉笋尖的手指。
退一步?
他们是半步都退不了。
江燕如以为做了这等事,还能和他各担一半,然后撇干净关系?
江燕如眸光纯净无比,丝毫不知道自己在和什么样的人讨价还价,就很敞亮地亮出了自己所有的底牌。
她不要他负责,也不与他有关系,她只要泾渭分明的各错一半。
可这不是切一块饼,一刀下去,就能分的干净,他们是水乳.交.融,谁对谁错也无法分割。
恶从心生,萧恕俯身含.咬住江燕如那截指头,用力留下痕迹。
江燕如痛呼一声,抽.出手指却也是迟了,已经获得一个与萧恕手指同款的齿痕。
“各错一半?”萧恕挑眉看她,弯唇一笑。
江燕如看着自己手指上泛白的齿痕,呜呜呜低泣。
疯狗!
“这个不算,你自己的错,自己负责!”江燕如坚不认这个,她还伸出手指,指指点点。
“你咬一口,我还你一口,怎么就不算了?”萧恕慢条斯理得拨开她的手指。
萧恕蛮不讲理,江燕如要气炸了,手捂着胸口哗啦一声站起来,另一只手拉着他的衣襟,张口就道:“那你咬了我舌头,是不是也要还回来!”
公平就公平到底!
萧恕被湿淋淋的手抓住了衣襟,水润湿了单衣,直接渗到了他的肌肤上,温热转瞬就变得湿凉,从他的锁骨处往四周蔓延。
他把笑容收起,垂眼看了一眼那只还不知利害的小手。
江燕如的胆子说小的时候芝麻大小,说大的时候也是能吞象,这种时候还敢给他下脸了,萧恕不满地眯起眼,怒气刚涌起来可不到一会又被他压了下去沉,手指转动着小瓷瓶,慢声细语地说道:“行,自己负责是么?”
江燕如刚点头,萧恕一只手就飞快朝她伸了过来,她下意识后仰想要躲开却被人擒住胳膊往桶外一拽。
她扑出去的同时手又被牵扯得反背在腰上,与此同时一只大手同时摁住她的手和腰,就好像反扣着鸟翅膀一样。
“哥、哥哥哥!”江燕如吓得都要破音,头猛然朝下的晕眩让她眼前一黑,腹部在桶边一撞,更是差点没把包子三兄弟集体遣返。
“呜呜,哥哥你、你做什么?”
“你说的对,我弄出的伤害,要自己负责才行。”
啵——
瓶塞掉了下来,从江燕如眼前弹了数下,滚到了她视野的尽头,一个冰凉的东西挨在了她背上,冰得她打了一个冷战。
她想到了萧恕刚刚进来时,手里拿的那个一指高、广口圆肚的白瓷瓶。
心念一动,她忽而就领会到了萧恕口里是什么伤害,伤害又在哪里,她吓得心里一咯噔,挣扎蹬腿,忙不迭道:
“不用了!哥哥我已经好多了!”
可是就在她开口的时候,萧恕已经上手了。
水桶里的水被她踢得哗啦啦作响,大半的水都扑腾出来,浇湿了木地板和浅色的氍毹。
沁凉的药膏被长指执着地在伤处均匀涂抹,毫不受影响。
“你疯狗!我要咬死你!呜呜呜……”
江燕如哇哇大哭,委屈地像是一个被人抢了糖葫芦还被按在椅子上打了屁.股的孩子。
受制于人,不能动弹的滋味太难受了。
萧恕才不理会她又哭又骂,只是很淡然地做着自己手上的事,一会还观察了自己指尖上被水冲淡了的红色药膏,自言自语了一句:“药稀释了,就没用了。”
江燕如闻言寒毛倒竖,浑身更是气得直颤抖。
她才从水桶里被捞起来,浑身还在滴水……不稀释才怪!
萧恕从身旁架子上拿起了一块白巾,很自然利落地帮她擦干,期间江燕如又狂蹬了数十下,往桶外浇了不少水。
不过这也完全不能阻止萧恕重新挑了膏药,继续自己未完的轻拢慢捻抹复挑。
挑药、上药,来来回回不下十几次,江燕如气得全身都泛红了,垂着脑袋对着桶壁吹气,俨然一副‘我斗不过你我装死算了’的模样。
萧恕看了看自己的指尖。
“又稀释了。”
轻飘飘的声音传进江燕如的耳朵里,她炸得马上又一个鲤鱼打挺,在桶里翻腾起巨浪,愤然得嗓音冲了出来:“我下次还要在上面,我一定、一定……弄……死呜呜……”
那道嚣张的声音才顽强地蹦出十几个字又戛然而止在萧恕的手下。
江燕如垂着泪,呜呜咽咽哭得像只婉转啼鸣的百灵鸟。
门外的宣云卫站了两炷香才等到了萧恕重新出来。
他合拢门后就用帕子细致得擦拭自己的手指。
“一路上发现了什么?”
成谦连忙走近一步,抱拳道:“从金陵城出来后,有几队人依次朝着大人的方向而去,他们行动迅速,目标明确,宣云卫在来的路上已经全部处置,不留痕迹。”
萧恕盯着指根上残留的那点红色药膏沉了沉眼,用帕子又若无其事擦干净,“那牡丹楼背后的主事查了吗?”
“属下无能,还未查出其具体身份,只是从那机关房密道出来直通的那处林子,原是皇家赏赐给谢家的。”
萧恕颔首,似是早已经知道这事,转眸看见成谦脸上有踟蹰的神色。
“还有别的事?”
“还有就是韩家闹到皇帝和皇后面前,要为韩国舅讨个说法,牡丹楼里有人证看见是我们宣云卫的人把韩国舅和刘大人关了起来。”
成谦单膝跪地,“属下无能,原是看守韩国舅的人竟被人迷晕了,而且那迷药成分不知,让人迷晕了也犹如在打瞌睡,刘大人就以此咬定我们监守自盗。”
“真是一群让人讨厌的蛀虫。”萧恕扔了帕子,转身又敲了敲门。
“江燕如,该回家了。”
第34章 等候 他似是等她久矣
江燕如气鼓鼓地把衣服飞块穿好, 看见滚在地上的空瓶子更是气不打一出来,伸脚一踹,直接把瓷瓶踢到犄角旮旯去。
这大开幅的动作也未让她的动作有任何的滞后,说明萧恕给她的药的确是好的药。
只是他上药的方式, 江燕如想着就更来气, 只恨不得马上冲——回西厢房, 把那枕头拖出来揍一顿。
她用力把发带一抽,将半湿的头发扎好, 气哼哼地走到房门口就听门外的声音一顿,随即房门被扣响三声。
“江燕如, 该回家了。”
萧恕的声音隔着房门传过来, 不是很清晰却很奇特地让她感到一些安宁。
就好像知道有人在身边,会记挂着她、关注着她,不会抛下她, 让她独自处于危险之中。
即便她心底知道, 萧恕只不过是怕她跑了才会时时刻刻盯着她。
这还是她第一次从萧恕口里听到‘家’这个字。
在江府的时候,他也从没有说过家, 江燕如忽然有些好奇他的父母、家族曾经是怎样的。
他是真的只有一人了吗?
门外萧恕侧身站立在廊上,从格窗里透出的一缕光照得他眸眼剔透,从挺拔的鼻梁上打下一道阴影, 是阳光落下的印记。
他整个人都是阴沉的, 哪怕是迎着光也最先让人看见阴影的一面。
还记得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江燕如就被他吓哭了。
那时候的奴印还不是通行用的简写字,是从古传下来的篆书,在人的脸上犹如是扭曲的怪虫,黑中泛青。
萧恕小时候一张脸还生得很白,像是一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子, 所以脸上的印记就更显眼,好像是得了怪病的人青筋鼓出。
她不能明白爹为什么要收养这样一个出门都只能戴着斗笠比娇养的千金小姐还不能见人的孩子。
更讨厌别的孩子故意掀掉他的斗笠,指着他的脸嘲笑,‘江燕如,你哥哥和你一样是个怪胎。’
她会更大声地告诉那些孩子他不是自己的哥哥,她没有哥哥。
也会跟着那些孩子一起叫他的刀奴,仿佛这样就能和他彻底划开界限。
萧疏就静静地看着她,从没有对她动过手,只是那双脉脉含情的眼睛里阴森一片。
他是蛰伏的毒蛇,可以花上很漫长的时间伏击猎物。
江燕如在他的视线轻轻扫过来的那一刻,身上发起一阵寒凉。
他似是等她久矣。
宣云卫的精锐簇拥着他们赶在日落前回到了金陵。
这一路最是太平不过,追兵的影子都瞧不见半个,江燕如在马背上昏昏欲睡,几次都险些栽下马,最后还是把手塞进萧恕腰带里绑着才安心地睡了过去。
在琳琅街上,江燕如就和萧恕分道而行。
萧恕还赶着去皇宫收拾自己的烂摊子,江燕如被几个宣云卫压送回了萧府。
百岁一晚上没有见到她,自是十分想念,在她身边蹭腿,来来回回不肯走。
江燕如就把百岁抱了起来,拎着从庐楼里买来的糕点,兴致勃勃去找张婶分享。
张婶待她很好,江燕如也投桃报李。
虽然离开朝云城之前她和萧恕闹得不甚愉快,但是她还是没忍着先打破了僵局开了口。
就是为了这一口吃的。
不过江燕如并不会觉得自己这样做会有什么不妥。
在她看来,就是哭来的也是她凭本事哭来的。
所以吃起来一点心理负担也没有。
只是张婶一眼看见她,就心疼地直说,好好出门玩一趟,回来怎么就这般憔悴。
不过江燕如又成功靠脸换来了张婶的补汤。
庐楼的糕点虽然稀罕好吃,但是江燕如身子虚空,热乎乎的补汤喝下去才感觉精气神都补了回来。
“这个好喝,等我哥哥回来了,让他也尝尝。”
“大人不喝这些,如姑娘喜欢就多喝些吧。”张婶边摘菜,边慈爱地望着她。
江燕如想了一想,也觉得萧恕那生龙活虎的样子的确是不需要再补了,就欣然接受独吞这一建议,只是她连一碗都还没喝完,吴岩就大步走了进来。
“江姑娘,皇后召见。”
萧恕前脚才进宫,江燕如后脚就被皇后召见。
只不过他们虽然都在皇宫里,却也碰不见面,甚至江燕如都不知道萧恕知不知道自己进宫了。
关雎宫里的小太监把她安置在了偏厅等候,原是来的不巧,皇后的娘家正好也来人,正在皇后身前谈话。
江燕如只能安安分分坐着喝茶,吃点心。
可是这一吃,盘子的点心都去掉了两层,就等到了天黑。
夜幕低垂,华灯初上。
琉璃宫灯在檐下被夜风吹得打转,宫人们行走都小心翼翼,除了些脚步声轻轻落在地板上,连一点私语都没有。
江燕如几番朝外张望,都不见小太监回来召她。
还是后来翠珠匆匆来了一趟,顶着一双红红的眼圈,像是受了委屈。
可是江燕如问她,她也不说,只是传了皇后的话,让她再稍等片刻。
看来,是皇后的娘家人在商议要事。
江燕如来金陵的时间虽不长,却也听张婶的儿子几次谈起过皇后的娘家,韩国公府。
那是高门显贵,累世公卿的门阀,能与当初并不显眼的十皇子结亲,也十分让人惊诧。
当然市井里有很多流言,最多的就是韩皇后还待嫁闺中的时候曾去灵隐寺上香,失足踩进了小池塘,十皇子高允正巧经过,伸手援救。
自此韩皇后就瞧上了这位面皮斯文,温雅谦和的十皇子。
可韩国公府当时一心只想让女儿嫁入东宫,并看不上十皇子,好在太子殿下意属谢国公府家小姐,也同样没瞧中韩小姐,再加上不知道当时是哪位嘴碎的人把韩小姐与十皇子早已‘苟且’的事情添油加醋地传扬出去。
这就导致了韩国公府为了快刀斩乱麻,不得不迅速定下了这桩婚事,以免流言蜚语会给家中其他女眷带来祸端。
后来十皇子步步谋划,联合萧恕一举扳倒了废太子,最终登上了龙椅,韩国公府至此就贵上加贵,变得炙手可热。
谁能不夸一声韩国公挑女婿的好本事。
喝完一壶茶,江燕如在玫瑰椅上捂着肚子难受起来。
腹中饱胀,她想去更衣了。
好不容易等到有个宫人端着新沏好的茶过来替换,江燕如赶紧当救命稻草拉住。
可回来时,宫人在半道被别的女官叫走办差,只在临走前给江燕如指了条回去的路。
关雎宫是左右对称布局,原本是很容易分辨方位的,可江燕如有轻微夜盲,就是白天记得路,晚上也迷糊,更何况是这来了不过一两回的关雎宫。
就在江燕如一筹莫展的时候隔壁道上有人打着灯笼走来,她赶上去求助。
身着金粉色薄纱的美人用纨扇挡在唇边,呵笑了一声,娇滴滴的声音让人骨酥肉麻,“原来是找皇后姐姐的,正巧,我也是要去哪儿的,你就随我一道走吧。”
江燕如高兴道:“多谢这位……”
她并认识这位装扮华贵的美人,一时话打住了。
旁边打着灯笼的宫婢马上哼道:“这位是怜妃娘娘,不得无礼。”
江燕如恍然大悟,连忙行了一礼,接过话道:“多谢怜妃娘娘。”
“不必多礼。”怜妃摇了摇纨扇,笑盈盈地拉着江燕如边走边说道:“既然是皇后姐姐的娇客,自然也是尊贵的。”
江燕如谦虚道不敢。
一行人走到关雎宫殿前,门口看守的嬷嬷快步迎下来,伸手阻下她们的脚步。
“见过怜妃娘娘。”
怜妃美目盈盈,笑意嫣然,也不动怒,只移下纨扇,柔声细语道:“劳烦嬷嬷进去禀告一声,听闻姨母进宫来了,我带来些姨母爱喝的龙井特来拜见。”
门口的嬷嬷是皇后身边的老人,对怜妃并不喜欢,闻言眉心都皱成了川字。
其中一个嬷嬷硬着声回道:“娘娘正在与韩国公夫人说些私话,不接受拜见,请怜妃先回吧。”
“你这老嬷嬷好大胆子,我们怜妃娘娘想见自家姨母也要看你这老货脸色不成?”怜妃的贴身宫婢恼道,正要指着老嬷嬷的脸骂。
殿内杯盏哗啦碎裂,轰然传了出来,惊得众人噤若寒蝉。
一个勃然大怒的声音自紧闭大门的殿内传了出来:
“——母亲,我敬你声母亲,是因为你是韩国公夫人,并不是因为你生养过我,所以可以在我面前指手画脚,寻常人家哪一个母亲会给自己的亲女儿夫君身边塞人!”
“皇后!”另有一道嗓音严厉道:“你在潜邸时就服侍皇帝,四年未有所出,你虽贵为皇后,可是身边没有一儿半子,将来又要怎样维持我们韩国公府的尊耀,你的兄长被人杀害,你尚不敢说一句,以后你那年幼的弟弟又怎么能信得了你。”
皇后疲累的声音过了很久才传来,“兄长的事,陛下一定会彻查清楚,现在仅凭几个人证不能说明是萧大统领所为,即便是父亲来问,陛下也不会如此草率定罪。”
“那夭夭的事呢?我听闻你驳回了她同去春祭的请求,你当知道她的外族家也是我的娘家正是在初城,我还指望她能替我去探望我的老父亲……”
“母亲思念老人,本宫能理解,只是这不合祖训,怜妃不能去,本宫会替她去探望,母亲尽管放心。”
“你……你……”韩国公夫人气急败坏,最终怒道:“让夭夭去初城一是探望我父亲,二来也是为了调理身体……”
韩皇后坐在明堂之上,望着阶下的诰命贵妇,心里一阵恍惚。
在她刚刚嫁给十皇子的时候,母亲对她还不是这样的态度,至少能维持表面的母慈女孝,直到新帝登基,她执掌凤印,然后林夭夭就被送了进宫。
美其名曰为她着想。
说她贵为皇后,身边还是得有自己人,林夭夭又是她国公夫人娘家的侄女,自幼失沽,最是纯善温良,一定能成为她的助臂。
韩皇后心里冷笑,手指紧紧地抓住扶臂,几乎要掰断指甲。
恰在这个时候,一个婉转的嗓音高扬:“姨母!您可千万消消气,切莫因为夭夭和姐姐生了嫌隙,那就是夭夭的不是了!陛下知道了也会不高兴的。”
“是夭夭来了!”韩国公夫人激动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看了一眼皇后,又道:“你怎么不让她进来,都是自家姐妹又是共同服侍皇帝的人,你就这般容不下她?”
“让她进来。”皇后不想再争,挥了挥手让宫人打开殿门。
江燕如在门口听了那么多,这会想走也是晚了,更何况怜妃还亲亲热热搂着她,她只能顺势跟着怜妃一起进来。
这一眼就看见皇后孤零零坐上面,身边的翠珠满脸气得通红,也是一脸委屈。
在皇后左手下是一位穿着紫蓝色诰命服制、头戴华冠的贵妇人,也就是韩国公夫人。
“姐姐万安,妹妹听说姨母来了,不请自来,姐姐不要怪罪才好。”怜妃微一弯腰,姿态婀娜地请了一个礼。
江燕如趁她松开手的时候往一边跨开一步,对皇后也请安问礼。
韩皇后尚在惊讶江燕如出现在这里,另一边的韩国公夫人已经挑剔上,她瞅着江燕如说道:“这位姑娘看着眼生,是从哪里来的,这般没有规矩?”
江燕如莫名其妙被韩国公夫人就当作眼中钉。
韩皇后回过神,就按着扶臂替她回了话,“她是萧指挥使的妹妹,陛下特允她经常进宫陪本宫聊天解闷。”
“什么!糊涂啊皇后娘娘!”韩国公夫人一惊,马上就道:“你不喜欢你妹妹,为何反还要留这个祸患在自己身边。”
韩国公夫人会有此一言,是因为一眼看出江燕如虽然脸生的稚嫩,可那水眸灵动,娇唇丰润,流盼含情,做姑娘打扮却已经有了妩媚之姿态,只怕是个会勾人的。
那个萧统领把自己妹妹放入宫中,可不就是司马昭之心!
怜妃捂着唇,好像才恍悟这一点,惊讶道:“呀,姐姐原来是这样想的,不知道姐姐是打算让这位妹妹什么时候入宫。”
“快住嘴。”韩国公夫人拧起眉,低斥侄女道:“陛下的后宫又岂是这些阿猫阿狗,随随便便都能进的?”
江燕如气极,心想自己是万不会进皇帝后宫,若不是身份不及这位韩国公夫人,她才不会忍气吞声,平白被人当作阿猫阿狗辱骂。
她可以忍下,门外却有一个人没有那容忍的肚量。
萧恕嗤笑的嗓音穿堂而来:“是啊,这皇宫现在也是什么阿猫阿狗的东西也能随便进来。”
第35章 逆骨 戳了他的逆骨
韩国公府夫人大怒, 刚转回头却见殿门处走在最前面的人,是一身明黄的皇帝。
萧恕一言语毕,只寒眉冷眼噙着冷笑跟在皇帝身后进来。
江燕如看见萧恕进来,有些忐忑, 却也有些心安。
韩皇后从阶上也迎了下来, 带着一干人等对皇帝行礼。
这还是江燕如第一次见到皇帝。
果见是一个样貌清隽俊逸, 温雅矜贵的青年,一双浅笑柔和的凤目, 温和淡扫殿内众人,“免礼。”
怜妃快一步走到皇帝身边, 柔声道:“陛下今日不是说公事繁忙, 怎么有空来姐姐这里?”
“朕是陪萧爱卿来接人的,是不是打搅了皇后和国公夫人叙旧?”高允抬起头,目光落在皇后脸上。
“陛下来的正好。”韩皇后不好与怜妃做一样的事, 只能停下了脚步, 站着他们二人身前。
一边韩国公夫人听韩皇后这语气,忽而脸色一变。
“国公夫人是为了我那枉死在牡丹楼里兄长而来, 臣妾刚刚已经安抚过了,陛下是圣明之君,绝不会徇私枉法, 包庇罪人。”
高允转头, 又对韩国公夫人说道:“国公夫人爱子心切,朕也能体会,只是令郎这件事颇为复杂,大理寺一定会彻查到底,给韩国公府一个交代。”
韩国公夫人脸色一会青一会白,内心更是抓狂。
死去的韩国舅本就不是她的亲生子, 那还是上一任国公夫人为了笼络韩国公的心,做主收在了自己名下。
一个婢子所出的庶子,一个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何德何能让她为此动怒,为此操心。
她来也不过是为了让皇后两厢权宜选其轻,答应她另一件事。
但是皇后偏偏不提那件事,只说了韩国舅的事,已经把她堵得无法再开口。
不过韩国公夫人并不是一个容易放弃的人,她思忖须臾,马上垂首道:“是,臣妇也是担心,在金陵城,天子脚下居然有歹人会做出这样猪狗不如的事,不说皇后娘娘为此忧心忡忡,夜不能寐,就连怜妃娘娘也为表兄伤心难过,忧思成虑,长此以往,恐不利于养生修性。”
“那国公夫人的意思是?”高允平易近人。
“听闻春祭将近,初城正好是臣妇祖上之地,还想请陛下特允怜妃娘娘代替臣妇回去探望一下老父,略尽一尽孝心。”
怜妃想同去春祭,这件事高允早也知晓。
只是这件事本就与礼不合,他才迟迟没有允诺。
“也可不与队伍同行,只是跟着能顺道一起,出去散散心也好。”韩国公夫人见高允脸上并不强硬,就知道这件事在他这里是有很大商量余地,越发鼓足精神劝说:“而且在初城还有名医坐镇,皇后娘娘也可以去调理一二……”
初城有一位颇有名气的妇科圣手,对于调理生育很有一套,当初她产子不顺也多亏了得了这位老大夫的方子,好好调理一年,养好了身子。
皇帝子嗣不丰,皇后几年都没能怀上,她心里也着急。
“国公夫人对侄女的怜爱之心,朕都知晓,只是此事……”高允移目看向韩皇后,温柔地道:“皇后意下如何?”
韩皇后衣袖下的手指紧揪住帕子,悲戚地想:若是他不同意,就应该一口回绝,如今把问题抛了回来,岂不是自己早有意为之,却要假意问她的意思。
韩皇后一向爱重皇帝,他所想之事,无有不应。
只是这件事,她心里膈应难受,才一直不肯退步。
“陛下,春祭何等重要,就如国公夫人所言后宫重地岂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春祭大事那更是不能随意。”萧恕笑了一声,“陛下恕臣直言,臣既要负责此次出行,所以不得不话说在前头。”
萧恕洋洋洒洒一段话里的意思只有一个,他负责保护的人只有皇帝和皇后,其他‘闲杂人等’,他概不负责。
高允看了一眼萧恕,拧了一下眉,知道萧恕这阴阳怪气并非是冲着自己,却也是无奈。
要怪就怪刚刚国公夫人对着他妹妹那一句‘阿猫阿狗’,戳了他的逆骨。
对于萧恕这人,满朝都有怨言,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他是一只疯狗,还是一只会圈地自卫的疯狗,但凡有人触了他地盘里的一点东西,他就会反扑过来咬人。
“你、你,陛下面前,也如此无礼。”韩国公夫人怒不可遏,就快促成的好事谁知转眼就给这猢狲搅掉了,她气得脸色铁青,“萧大人,你负责出行护卫不假,可是陛下要带什么人也是由陛下和皇后娘娘说了算。”
“国公夫人此言差矣,这件事是陛下交由皇后娘娘全权统筹。”萧恕纠正她的话。
“你!——”
“欸姨母,您消消气,千万别为了夭夭大动肝火,其实夭夭去不去春祭不打紧,陛下其实已经悄悄允了我,说等到夏天温度好一些时候再带侄女回去一趟,到时候芙蕖花开满塘,想必十分恰意。”
怜妃扶住国公夫人的手臂,轻轻用纨扇给她扇了扇风,不好意思道:“陛下说春天虽然回暖了,可也要谨防倒春寒气伤了身,臣妾可以偷闲躲懒,但是皇后姐姐却身挑大任,不得不去呢。”
她语速很快,声音清亮,边说还情意绵绵地看着皇帝。
高允眉心微皱,转眸看向韩皇后。
韩皇后也下意识抬起眼看他,眸光里充斥着不可置信,细碎的光影在她的眼中流转,仿佛是水雾折射出来的华光。
“皇后……”
他刚想开口,那边韩国公夫人就道:“当真,陛下可真的疼惜你。”
韩皇后眸光一垂,咬着唇不再说话,翠珠赶紧扶住皇后,生怕她会失去了所有力量,站不住脚。
江燕如听见韩国公夫人和怜妃一唱一和,把皇后欺负地都快没地站了,她差点也没忍住要跳出来参加这场厮杀。
萧恕手忽然扣在她肩上往自己身侧一带,“陛下,臣累了一夜,还想早点回去。”
高允见萧恕闹了一通就想跑,心底也是郁闷。
不就在机关房里关了一夜,他累什么累。
既然累了,还不嫌乱得在这里面添油加火,生怕他的后宫太过平静似得。
高允固然有气,可是却不能太下萧恕的面子,只淡声允道:“去吧。”
“臣妾也累了,想告退了。”韩皇后紧跟着也对他屈身行礼,浓密的云鬓上一只衔珠凤钗颤颤巍巍。
怜妃再一边柔声道:“既然姐姐累了,我们就不打扰姐姐休息了。”
高允站在原地半响没有吭声,但是皇后一直躬身屈礼在他身前,也不起身,仿佛不得他的允,她就要一直保持这个姿态。
皇后从前并不是这样的性子,她张扬热烈,并不会逆来顺受。
他是知道的。
“那……皇后早点歇息,朕明日再来看你。”
他看见垂珠在她鬓发下越晃越慢,最后趋于平静,却始终没有再看抬头看他一眼。
江燕如一出到宫门外,就站在萧恕的马边上,伸手等人抱。
萧恕的马都是高头大马,她手脚无力,根本没法爬上去。
萧恕对她使了个眼色,“马车在后面,自己坐马车回去。”
“哥哥,你是专门来皇后宫里接我的,是担心我会出事吗?”江燕如还想在萧恕身边多打探一些关于皇后和怜妃的消息,轻易不肯离开,软声软气地吹捧。
那个怜妃和韩国公夫人快把她气死了,她再不从萧恕这里问点有用的东西,只怕下一次再遇见这两人,她还要被气一回。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她还想为皇后抱不平。
“哥哥,我想跟你一块回去。”江燕如死皮赖脸拉着他的衣袖不松手,就好像一只雏鸟不肯离开自己温暖的老家。
在这人来人往的宫门口,他们拉拉扯扯实在惹眼,萧恕皱着眉斥道:“松手。”
江燕如哭唧唧道:“哥哥,你好无情,明明昨天夜里……”
萧恕掐住她的腰,把她往马背上一放,“坐好。”
江燕如马上破涕为笑,“哥哥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路过看热闹的人忙不迭掏了掏耳朵,摇着脑袋快步离开,仿佛再多听一句都是晦气。
他,天底下最好的人?
死人都能气得从坟墓里爬起来了吧。
“韩国公夫人为何对皇后姐姐那样的态度,我听他们说的意思,那个怜妃还是韩国公夫人送进宫的……”
江燕如还没理清韩国公这一家子的关系,所以听得云里雾里。
“韩国公夫人是续弦,和皇后、韩国舅都没有血缘关系,怜妃是她亲侄女。”萧恕一板一眼解释,言简意赅,多一个字也不愿意说。
江燕如‘咦’了一声,终于明白过来,为何那韩国公夫人对韩皇后和韩国舅好像都没有那个怜妃来得关心。
就连韩国舅死了……
“啊,韩国舅死了?!”江燕如刚过被那一屋子的事吵得脑子一团乱,到现在才突然抓住这个关键。
韩国舅死了,岂不就是在昨夜。
“死了。”
“怎么会,他那时候还想……”江燕如咬住自己的下唇,这件事多少和她也有些关系,“哥哥,陛下说大理寺的人在彻查,不会把我也抓起来拷问吧,我虽然看过韩国舅一次,可是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
江燕如害怕极了,险些要哭。
萧恕不懂江燕如的脑袋里一天到晚在想什么,“查你做什么?你不是一整夜都和我一起被困在机关房里吗?”
“话是这么说,如果大理寺的人真要来问话,我能说谎吗?”江燕如担忧道。
“?”
“万一他们问我们在里面做什么,我能说谎吗?”
萧恕静默了片刻,阴测测威胁道:“你胆敢对外人乱说一个字,我就掐死你。”
第36章 干系 她骑得好不好与你有什么干系……
韩国舅之死经过抽丝剥茧的调查, 终于把刘侍郎扯了出来。
再加上牡丹楼里的侍女在严刑拷问后供出了事实。
最后真相大白是刘侍郎为了报复萧恕而使的连环计。
一是想折辱他妹妹,二是想挑拨萧恕和韩国公府,三是想借皇帝手处置萧恕。
所以韩国舅的死自然与萧恕没有干系。
刘侍郎不但杀害了皇亲,还欲想加罪于朝中重臣, 罪加一等, 处以极刑。
此事一出, 萧恕在金陵的气焰再次高涨。
不过,萧恕的心思早也不在这件事上。
北昌王的线索断在了牡丹楼, 而眼下偏偏还有春祭这样的大事摆在眼前,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去安排出行事宜。
江燕如掰着手指在等他们出发的日子。
萧恕要离开金陵城好长一段时间, 这怎么能不叫她高兴。
这段时间, 江燕如的心情都很好,一直笑吟吟的,就连吴岩都不由会多看她几眼。
江燕如还听说韩国公夫人出门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一群野狗, 被追了几条街, 狼狈不堪。
想来这事肯定是萧恕做的。
要不是萧恕最近一直忙忙碌碌,不见踪迹, 她还真想给他鼓掌叫好。
不过江燕如的这份高兴并没能维持到最后,临出发前一日,萧恕在掌灯前回了府, 带给江燕如一个噩耗。
江燕如哭哭啼啼, “我不想去初城,我的猫不能离开我。”
如果还要跟着萧恕,那她这几日岂不是都白高兴一场,江燕如顿时就不乐意了,围着萧恕转了好几圈,希望他能改变主意。
萧恕瞅都没瞅她, 只扔下一句:“怜妃也要去初城。”
“……”
真是岂有此理!
江燕如一想到怜妃指不定又使了什么诡计,而皇后孤苦无依,她就抓心挠肝地心急。
她马上改了口,“我要去!”
萧恕反拿话问她:“那你的猫呢?”
“它长大了,要学会独立生活一段时间。”江燕如一本正经的提着百岁说。
两个月零十几天大的百岁:“喵???”
春祭是一件大事。
皇帝出行更是一件严肃的事。
不但要做好一路的守卫,还要留有人手驻守金陵,以防止有人滋事。
因为皇帝还没有子嗣,别说太子了,就是一个成年的儿子都还没,本来一直由太子监国的重任就交给了几个阁老重臣。
萧恕把吴岩和成谦都留在了金陵,把江燕如带走了。
毕竟江燕如一点也不老实,萧恕想放在自己眼皮底下。
江燕如并没有留意这点,她一路情绪都高涨,就像是一只热衷于斗殴的斗鸡,可就是一直没有找到机会碰见怜妃。
别说怜妃,就是皇后她也是在出发后第三日才被召见了。
知道江燕如是萧恕身边的人,皇后的宫人对她也是毕恭毕敬,亲自把她送上了皇后的翠霞承凤辇,不敢有丝毫的为难。
皇后出行在外,衣着都简洁了不少,头上凤钗未带,只簪了一根红髓玉钗,配上耳边两枚红髓玉珠,瞧着精神都似好了许多。
江燕如好不容易看见了正主,那些郁闷找了地方,倒豆子一样快言快语:“皇后姐姐,这是怎么一回事,那怜妃怎么又能和你一起去初城春祭了呢?”
皇后示意翠珠给她奉茶。
“你别着急,这件事是我首肯的。”韩皇后侧身,手肘枕在榻上的扶臂上,“我思来想去,她既然是要回去探亲,还不如放在自己眼下看着,若真让她与陛下单独回去,不知道又要生出什么事来。”
“北昌王一死,凶手至今还没查到,我也是担心陛下。”
江燕如秀眉紧皱,就好像吃了一只苍蝇一样,无论是死是活,都让她难受。
“要我说实话,陛下根本不值得皇后姐姐费这样多的心思。”江燕如往蒲团上一坐,像是一个胀气的包子。
“胡说。”韩皇后对她弯唇一笑,“他毕竟是我的夫君,再不好他也是皇帝。”
江燕如接过翠珠给她端来的茶,看着清澈的茶汤映出自己紧蹙的眉。
“还是江姑娘疼惜我们娘娘,知道我们娘娘的委屈。”翠珠真心实意地说。
韩皇后也笑道:“是啊,知道阿如是真的关心我,所以凤岐说要带你一同去的时候,我就答应了,等春祭完后,我们还能再初城盘桓数日,到时候我带你去城里尝尝当地有名的桃月酒。”
皇后全当这一次出行是来游玩的。
江燕如也只能跟着放宽了心,不再想着要去找怜妃的麻烦。
一连几日,萧恕一出去巡视队伍,江燕如就溜去韩皇后的凤辇里混吃混喝。
萧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没有阻止。
这日他与皇帝并骑巡视四周,皇帝精神不是太好,似乎忧思缠身。
“陛下左拥右抱,享齐人之美,怎么还愁眉不展。”
高允瞥了他一眼,温声道:“你也来说风凉话,怜妃她自幼没有双亲,一直以来都不容易。”
“你没有觉得她那个姨母对她实在好过头了?”
萧恕并不相信一个可怜无助的孤女能千里迢迢来金陵寻亲,还有韩国公府鼎力支持,送进了皇宫。
“凤岐,你不能总以最大的恶意揣度他人,总有人是真心实意地会依赖你、信奉你,你若是遇到了,就会明白我的感受。”
萧恕笑了一笑,显然没有把他的话放心上,“那陛下又是为何唉声叹气?”
高允眺望不见尽头的队伍,儒雅的面容露出一分难色:“蓁娘这几日都很奇怪。”
蓁娘是皇后的小名,皇帝只有在以示亲近的时候才会这样称呼。
萧恕挑了挑眉,见皇帝确实是为了皇后烦心。
“皇后娘娘对陛下依然嘘寒问暖,就是臣都看见了好几回皇后身边的宫人给陛下送吃穿用度,没觉得哪里奇怪。”
“你不明白,我与蓁娘结发夫妻数年,从未觉的两人会有生分,可是最近就是到了夜里,我也觉得她时常敷衍于我,并没有认真对待。”
“陛下与我讲这些,当真好?”萧恕真觉得高允是昏了头,或者就是病急乱投医。
高允瞅了他一眼,“说的对,反正你也没有这样的经历,不能体会我的感受。”
萧恕哼了一声。
没有人知道他在密室的那一夜,毁掉所有的痕迹一向是他最拿手的,唯有最初被染脏的那块氍毹被他带了出来。
还有那该死的避火图和瓷偶。
“凤岐,你是吹出了风寒吗?怎么冒了一头的虚汗?”
萧恕伸手擦了一下额,哑声道:“没事。”
他只是不小心想起些事,想起些画面,想起些声音。
异火重卷而来,他不得不闭目,重新调整了自己的呼吸。
“白家的公子也挺悠闲,这个时候还有闲心教你妹妹骑马。”
高允一句话,成功把他所有的火浇灭了。
萧恕睁开眼,眺望远处,眼睛倏然眯起。
江燕如骑的马是韩皇后准备的,是一匹性格稳重的成年雌马,不过江燕如平衡不是很好,自己骑马总是提心吊胆。
白望舒打马经过,见只有江燕如和两个宣云卫护卫,就停下询问。
“江姑娘还未学会骑马?”
江燕如被他这一个‘还未’说红了脸,点点头,“一定是我太笨了,总是学不好。”
白望舒轻笑:“怎么会,江姑娘是我见过最机敏善学的姑娘,有没有可能只是你还没找到方法罢了。”
白望舒夸她,江燕如就更愧不敢当。
“哪里,爹和师兄们个个都来教过我,我还是没能学好,可见我是真的没有这个天赋啦。”
“令尊教的一身硬功夫,不适合姑娘家,自然骑马也是如此。”白望舒笑意温和,十分体贴道:“姑娘家本就体质较弱,适合用巧劲,你试试我教你的法子?”
江燕如眼睛一亮,连连点头。
她一路坐着马车,早已闷坏了,看见别人都能骑马兜风一直很羡慕。
若是能学会自己骑马,她也可以更自由一些。
白望舒就细心指点了她几个位置,譬如腰、腿、臀的用力点,江燕如受益匪浅,不说马上学得有模有样,但是好歹觉得骑马也不是那般费力。
“望舒哥哥教得比我爹还好!”江燕如高兴地朝他灿烂一笑。
“你瞧,并不是你没有天赋,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对的法子罢了。”白望舒也笑了起来,犹如薰风解愠,让人心头没了烦恼。
白望舒的这番话让人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江燕如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像是繁星点点,璀璨夺目。
对啊,爹也说过世上无难事,只要肯钻研。
若是她能找到对的法子,还有什么事情她办不到。
“白大人好悠闲。”
萧恕快马一停,马蹄就在地上扬起了一阵灰。
扬灰扑头盖脸冲了江燕如一脸,呛得她不得扭头掩唇咳了起来。
“见过萧统领。”白望舒浅笑谦和,抱拳行礼,“这次出行下官并无担职,确实清闲,劳统领受累了。”
萧恕正在当值,身着一身玄红色的劲装,窄袖紧腰,发尾高束,发带上两颗红珠交错晃动,衬得他英姿勃发,气宇轩昂。
只是他的语气向来不善,他看着白望舒就好像是钻进自己鸡笼里的狐狸,声音冷然道:“此处多为官眷,白大人出现在此是有何要事?”
“路过而已,并无要事。”白望舒抚袖拉缰,告辞道:“再下先告退了。”
“不送。”
白望舒回首,又对江燕如道:“江姑娘保重,记得按我教的多练习一二,想必下次再见时,姑娘定然能骑好马了。”
江燕如捂着嘴,呛得眼泪花都出来了,听见白望舒对她叮嘱,正点着脑袋想开口。
萧恕一个调转了马头,挤在江燕如和白望舒之间,率先问道:“她骑得好不好与你有什么干系。”
“嗯,和再下没有关系。”白望舒从善如流,点了点头就告辞而去。
江燕如泪汪汪看着白望舒策马离去,小声道:“其实望舒哥哥教得挺好……”
萧恕一个不满,横眼看来,声音压怒:“你想学,我教你啊。”
第37章 教好 我只是想看你哭而已
萧恕肯花时间教她骑马, 江燕如起初还很感动。
可后来她就不敢动了。
萧恕所谓的教,不过是在她马后面拿着鞭子。
温顺的小马犹如被恶犬追咬一样也不再温顺,撒开蹄子狂奔,好比一头莽牛。
江燕如半桶水的骑马功夫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状况, 吓得紧紧抱住马脖子, 哇哇大叫救命。
“怕什么, 你要是摔伤了,我还给你上药。”
“我不要—— ”
江燕如更加想哭了。
“我要望舒哥哥教, 你不要再教我了!”
萧恕没想到这个时候,江燕如还提白望舒。
“你敢再说一次。”
江燕如哽咽了一下, 换了一个说辞, 哭啼道:“——你别教我了,呜呜呜,我学不会!”
“我能教得会就行。”萧恕信誓旦旦。
众人从没看见这样的阵仗, 但一看萧恕连对自己妹妹都这样冷酷无情, 心里不由都感觉到了平衡。
萧恕疯起来,六亲不认, 看这好好的姑娘都被他折腾成什么样。
江燕如骑着马被追了一个下午,傍晚时候已经筋酸骨软,不过意外的是她竟然顽强得没有被马颠下来。
但萧恕并不意外, 因为他知道江燕如虽然没用, 但是惜命得很。
掉下马会死人的印象她怕是刻在骨子里,所以无论如何她也顽强地揪着马,不让自己掉下来。
萧恕一路都跟随,以他的身手在她掉下去时怎么样都能抓住,但是他也没提,就是想吓一吓江燕如。
江燕如坐在马背上小脸都哭湿了, 两腿还在发颤,臀部也阵阵发麻,抽泣半天才慢慢止住,抬手抹干净眼泪。
萧恕等到她气息平稳后才朝她伸手,“下来。”
江燕如虽然不哭了,可还在气头上,伸脚踢开他的手,凶声凶气道:“不用,我自己会下。”
萧恕怔了一下才收回自己的手,后退了一步看江燕如下马。
江燕如气哼哼地一把甩开缰绳,手握着马鞍前的扶手,先把左腿从马蹬上脱出,盘在马鞍上,然后试探性地往下面点了点。
以马的高度和她的腿长,当然是踏空。
她扭头看了下自己的脚尖和地面的距离,跳下去不会死,顶多就扭伤。
她一时有些为难。
可刚刚才拒绝了萧恕,现在也不想开口相求,索性闭着眼松开马鞍,让自己的身体顺着马腹往下溜。
听天由命。
这样的高度肯定对脚踝会有一定的冲击,不过江燕如没有等到自己扭脚的疼痛,腰间就被铁臂一环,停在了半空。
萧恕半道截住她下落的身体,然后放在了地上。
“幼稚,闹什么脾气。”
江燕如因为害怕而紧闭的眼睛倏然睁开,一个回身扬起手道:“你才幼稚,你是不是吃望舒哥哥的醋,他教的好你教不好,所以你要这样折腾我!”
明明她都吓哭了,也喊了几次自己不想学。
萧恕就是不肯让她停下来,活像个讨债鬼对她穷追不舍。
肯定是因为她之前夸了白望舒教的好,他心里不平衡。
江燕如觉得自己抓住了萧恕的想法。
萧恕拍了拍手,把手上沾的灰尘都抖落才慢悠悠道:“谁会吃他的醋,我为什么要吃醋?”
“因为他教得好!”江燕如一跺脚,觉得萧恕肯定就是死鸭子嘴硬不肯承认,她再次强调道:“因为他一教我就会。”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想把你教好。”
“?”
萧恕微微一笑,眼梢挑起,似有柔情蜜意,他在江燕如面前俯身,手指轻轻蹭在她脸上未干的泪痕上。
声音轻轻落下,犹如在她耳边私语:“我只是想看你哭而已。”
“!”
晚上队伍也没有进城镇扰民,而是宿在路边一间客栈里。
这间客栈条件虽然不是很好,可胜在掌柜是个讲究人,收拾得十分干净整洁,每间屋子还摆上了新鲜的野花。
正值春天,野地里的花多如繁星,色彩多样,淡香清雅,给平凡的屋子增色不少。
“陛下千金之躯,怎么能委屈在这里。”
可怜妃还是不满,左转右转审视一圈,还伸出纤纤玉指抹了一下桌面。
灰是没有。
她搓了一下手指,“欸,这木头也太粗糙,万一刮伤了陛下。”
“朕没关系。”高允笑着摇摇头,似是看着一个闹脾气的孩子般无奈。
皇后解开披风交于宫人,立在皇帝身边浅笑,“出门在外就不要太讲究,若是讲究也就不用出门了。”
高允侧头看身边简衣淡妆的丽人,也笑道:“皇后所言极是……”
“陛下,臣妾今日也累了,就不用饭了,陛下和怜妃早些休息。”韩皇后脸上确实有点憔悴,声音也有些低哑。
皇帝见她是真累着了。
虽然说不讲究,可是皇后才是真正从小锦衣玉食长大的姑娘。
他小时候吃过的苦,韩皇后并不能体会。
她根本不会知道身为皇子竟然也会盖着霉被,吃糟糠,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
所以与他出生遭遇差不多的怜妃才会更让他怜惜。
高允拧着眉,目送皇后被簇拥离去。
怜妃挨上来挽住他的手臂,“陛下,刚刚听那掌柜自夸这客栈里的野菜极为美味,我们也尝尝好不好。”
“依你。”
高允心思不在这上面,只是随意应了一声。
怜妃朝外喊人。
“来人,快快传膳。”
禁军和宣云卫的人负责把客栈护得像个铁桶,除了皇帝身边的人,其余人统统都睡在了马车里将就,连客栈的门都摸不到。
用过晚膳后,萧恕简单冲洗后早早躺在床上,只是眼睛合上却丝毫没有睡意。
他平素就不太容易睡着,更何况出门在外。
江燕如也没有睡着,她还在生下午被萧恕戏耍的气。
生气伤身,江燕如决定今日泼今日撒,她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裳就打算趁着夜黑风高去找萧恕麻烦。
萧恕的屋子被安排在了她的隔壁,倒是很方便,江燕如不费吹灰之力就摸了过去。
更让她惊喜的是,萧恕还没锁门。
不过想想也是,萧恕是一个自大狂妄的人。
他的府邸都夜不闭户,生怕别人上门来杀他的时候不方便似的。
客栈的门轴老旧,一拉开就发出嘎吱的声音。
江燕如做贼心虚,把自己吓了一大跳。
不过屋子里的萧恕并没有反应,就好像睡着了一样。
毕竟夜已经深了,睡着也是应该。
江燕如没有多想,反手把门关上,并且习惯性地拴上门。
像她这样成日里提心吊胆很注意自己安全的人,进屋锁门,那就是习以为常的动作,根本不需要思考。
锁好门,她眯了眯眼,在昏暗的环境中辨别了下方向,然后蹑手蹑脚朝着屏风的方向走。
房间的布局与她的房间正好是镜像的,所以她能依着记忆绕过屏风,摸到床边。
可到了床边看见明显一个人影,她却有些犯难了。
要怎么对付萧恕才能一解心头怨气?
江燕如连杀鸡都不会,别的坏事也更不会做。
换言之,她都不晓得萧恕的弱点在哪里。
对付一个不知道弱点的人,这可太让人为难了。
江燕如屏住呼吸俯下身,打算近距离看一眼萧恕的睡脸,冷不丁对上一双睁开的眼。
在昏暗中虽然不能明辨事物,可是眼睛睁开时会映射周围的微光,她能看见自己的暗影投映其中。
萧恕竟然没有睡。
他竟然没睡,还一声不吭等她摸到床边。
江燕如的唇微张,短促的惊呼声含在齿间,一下就被她自己咽了下去,颇有种哑巴吃黄连的滋味。
毕竟是她自己找上门落网的。
“你要做什么?”萧恕说话之间拂出来的气流触在她的唇瓣上,酥酥麻麻的痒意直传到脑后。
江燕如像是隔空被他吻住了唇,耳尖蓦然一下发烫。
直到这个状态之下,他的嗓音依然是从容的,仿佛对他而言,就是逼到眉心的刀刃也不能伤他分毫,他并不会为此而害怕退缩。
一个猎人,就是短暂伪装成了猎物,却并不会真正成为猎物。
江燕如僵在原处,不知所措。
饶是她平时脑子机灵,在这种时候也只能卡壳。
萧恕身上的旃檀香侵入肺腑,包围着她,就好是他张开了双臂把她纳入自己的身体之中。
一时间她在这熟悉的味道中想入非非。
她明明是来‘报仇’的,怎么就被他一个‘撩拨’落到了下风?
江燕如掐了一下自己的脸,让自己清醒过来,硬声硬气道:
“我想看你哭!”
她把下午萧恕的话原样还给他。
她凶巴巴的声音伴随着重重在他床板上一拍,还颇有些气势。
至少萧恕是怔了一下。
过了片刻,他才低着嗓音问:“这个时候?在这里?”
“对、对啊!”江燕如清了清嗓子,“你怕了吗?”
萧恕轻笑出声,一点也没有把她的威胁放在眼里。
“啧,那你要怎样让我哭?”
萧恕有恃无恐,声音也越发懒洋洋,就好像是逗弄了一下宠物,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口。
“别忘了,你打也打不过我。”
江燕如最气就是自己打不过萧恕,君子动口不动手,江燕如心生一计,伸手飞快摸到他的下巴,对准了位置低头咬了一口。
很好。
破了皮,还尝到了一丝丝血味。
江燕如擦了擦嘴,理直气壮道:“那我咬死你!”
萧恕嘴巴一痛,莫名就被咬出了一道伤口,他舔了舔伤处,火气成功被江燕如逼了上来。
“你疯了?”
江燕如学他下午讨人厌的语气,冷酷道:“我只想让你哭而已!”
尝到了血,萧恕的眸光越发阴鸷,只不过江燕如在昏暗中看不见,所以不知道马上逃之夭夭。
“怎么样!”
“我倒是想看看,是谁先开始哭?”
萧恕摘下手指上的扳指,扔到了一边。
第38章 我来 要不还是我来吧
翠珠服侍皇后梳洗过后, 坐在黄花梨木镜台后梳发。
烛光并不亮,昏黄的淡光显得屋子里更加逼窄。
乡野小地的住所自然不能和金陵相比,就连翠珠这样的家生子,从王家到韩家再随着韩皇后到皇宫, 一生之中也少有住这样破陋地方的时候。
“这里连像样的房间都只有那么一间, 便宜了怜妃, 却要委屈娘娘了。”
翠珠看得出来陛下是想要皇后同住的,可偏偏皇后一口回绝, 还堵住了皇帝的话。
“谈不上委屈,都是自己的选择罢了。”
韩皇后淡声道, 低垂着长睫, 并没有看向镜子,好像镜中已经不是她想看见的模样。
“是。”
翠珠小心翼翼看了眼镜子里倒映出的女子,那张洗去铅华的脸, 粉腻皙白, 眉不描而黑、唇不点而朱,是真正牡丹国色的美人。
在原国公夫人在世的时候, 韩皇后也是家里骄纵的小姐,但是自从嫁给了陛下就学着仪态端庄,谁都不曾能挑出她的错处来。
唯有……一直没能为陛下诞下子嗣。
可是这也怪不了皇后, 陛下本就不重女色, 后宫形容虚设,能获得宠爱的嫔妃更是少又少,连以往那些颇有颜色和心思的宫婢都不得不歇了这样的心思。
“陛下几次都在向娘娘示好,娘娘是不是应该也该给陛下一个台阶下了?”
翠珠不想皇后与皇帝一直僵持下去,这样只有怜妃能钻了空子捡了便宜,对皇后一点好处都没用。
翠珠还是担心在韩家也对韩皇后失望后, 韩皇后又逐渐失去了君心。
韩皇后终于抬了下眼,只是眼睫下的眼神依然是空洞的,像是水中映月,虚无地光华。
“都是自己的选择罢了。”
这已经韩皇后说第二次了,翠珠不由停下手上的动作,认真打量镜子里韩皇后的神色。
“娘娘是打算做什么?”
韩皇后眸光慢慢凝在镜上,看着自己须臾才像是下定了决心从镜台下的抽屉里取出一封信。
信封上墨迹新鲜,笔迹端庄,印着她的私印并非皇后的凤戳。
“等过两天进了初城,你找个机会把信送出去,是给外祖父的信,一定要小心,不要被人看见了。”
“娘娘!”翠珠心里一咯噔,“您这是要做什么?”
在金陵城里,信件并不那么容易往外送,尤其是宫里的人,即使皇后的信件也是需要层层审查,以防十几年前宫妃与重臣里应外合,通敌叛国的旧祸重现。
皇后选择在这个时候往外送信,这就说明这封信她不想被皇帝知道。
韩皇后的外祖父是在大周有很高名望,甚至能配享太庙的王太师。
即便现在的王老太师已经悬车致仕,可他的学生门生依然遍布朝廷,他本人对大周也更是拥有举足轻重的声望。
就连韩皇后的生母当时也可说下嫁国公府,可见王家女就是天之骄女,韩皇后曾经也是那么骄肆无忧。
翠珠伴随她一起长大,比谁都了解这一切的变化都起源于那一场‘一见钟情’。
韩皇后抬起玉指,轻轻描摹在映在镜子里的那双眉眼上,淡声对自己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重新选一次罢了。”
昏暗之中江燕如睁眼瞎一般,完全无法预料萧恕的动作。
等她感到自己脖子被手扣住的时候,已经落入了危险的境地。
视线受限,可其他四感就变得更加敏锐了。
急促的呼吸声在黑暗中像是在耳边放大了数倍,被触碰的地方像是被火灼烧,就连他身上的旃檀香也像是化成了箭簇,无孔不入,霸道又强烈地铺天盖地袭来。
很快江燕如就意识到萧恕要做什么恶行,马上就喊了起来:“我、我我要在上!”
萧恕动作一滞,似乎对她的这个反应也感到难以理解,他勾起她脑后散落下来的发丝缠绕在指尖,“这个时候,你还敢讨价还价?”
“那你放了我?”江燕如马上开始顺坡下驴。
萧恕嗤笑一声,不可退让:“是你先来的……”
他的嗓音越压越低,危险的气息擦过她的脸颊,贴向她的脖颈。
“那我要在上面!”江燕如在自己擂鼓一样的心跳里大声道。
知道自己没法逃离却还要顽强地选一个体面的‘死’法。
“不行。”萧恕无情拒绝。
“呜呜呜……”
江燕如马上把自己扭成了麻花,一点也不配合,别说萧恕想动她的衣带了,就是在黑暗中想分清哪里是腿哪里是胳膊都不是那么容易。
她能在一刻钟变换出各种让人匪夷所思的动作。
萧恕是早就发现江燕如的筋骨特别软,所以她能凹出各种姿势也不足为奇,但是也没有想到她还能滑成泥鳅。
江燕如和萧恕谈崩了上下问题,就很愤怒。
“你现在又没病!”
“嗯,马上就病了。”
萧恕虽然口里这么说,下手却依然果断,活像在激流里抓鱼一样,几次之下最终还是握住了江燕如的鱼尾。
江燕如感到萧恕的指腹在她脖子上划过,感觉下一刻就想要扼住她的呼吸。
她感觉呼进的空气都变得烧灼,喉咙干得要冒火了,就好像是干涸的河床又被烈日暴晒了七天七夜。
她紧张得忘记了呼吸,感受到有气息在她脖颈盘桓,像是春天吹来一阵带着潮气的热风。
她微侧过脑袋,动脉处就被狗(行吧它不是人)轻咬一口。(动脉在脖子)
江燕如不能自控地瑟瑟发抖,“别用牙……”
就像是猎狗捕猎一只兔子,专喜欢挑着命脉的地方下手,这是出于狗的本能,要把猎物制服。
就比如喜欢叼住兔子的后脖颈,扒拉住兔子的腿脚,让它没法动弹。
江燕如每次被狗咬住的时候,就感觉自己小命随时要没了,无法遏制会感到害怕和屈服,不但抖得厉害,还会全身都缩起来。
想到那种让人胆颤的感觉,江燕如不想再被咬住后颈,她马上一个扭身,迎着他的方向拉住他单薄的衣襟。
蚕丝的料子单薄如翼,丝滑如水,也不经拉拽。
一声就在江燕如莽撞的动作下裂开了条大缝。
萧恕的心跳明显变得更加急促了,气愤和恼怒让他的体温逐渐攀升。
犹如火山复苏前的气温飙升,迸溅的火星忽明忽暗,像是即将要熔烧一切的危险逐渐逼近。
江燕如却没察觉危机就要临头,她像是冬天抱着火炉一样舒服。
萧恕一刻不动,她就浑然忘我地像是在自己的主场一样肆无忌惮。
“你找……”
威胁的声音刚被萧恕挤出来,江燕如马上反客为主,用唇欺上,堵住他的声音。
不让那讨厌的声音破坏她胜利的气氛。
萧恕的唇柔软,毫无攻击性,就像一片易碎的花瓣。
平时江燕如绝不敢这样,唯有自己能占领上风的时候,才会胆大包天起来。
(这就是亲吻啊救命!这一段怎么了?亲亲也不行了吗!)
吻是痛与温柔并存,时而是耐心温柔时而又是发狠。
像是拂柳春风又像夏雷暴雨。
江燕如在这个时候尤其不害怕萧恕,时常她还会有一种自己占领上风的愉快感觉。
她可以把控住萧恕,她也可以操控着萧恕。
实现逆风翻盘的快乐。
这种感觉把她的胆子放得无比大,慢慢她尝试用力去推萧恕的身体,萧恕竟也会顺从得抬起身体,两人亲吻的姿势就变成相对坐着。
江燕如大受鼓舞,安抚奖励地轻轻啄吻在她刚刚咬出来的伤处。
血味在萧恕的嘴里弥漫,就像是含着一颗逐渐化开的软糖。
甜腥的血味刺激着感官,也让人逐渐陷入迷离。
(就是亲吻啊亲吻啊亲吻啊)
萧恕忽然在这个抬起手,江燕如还以为被他发现了自己的用心,心里吓得一咯噔,用力并紧双腿,不想轻易被他掀下去。
这是她凭本事争来的上风,她不想失去。
谁知道萧恕并不是想把她掀开,只是想把她顺势往下挪了一点。
(这个不能描述的地方就是腰而已)
她一往前挪,萧恕就把她往下扒拉。
像是在较劲又好像是在互相针对,互不相让。
“不是很敢吗?”
“……这不行。”江燕如气呼呼道:“这是晋江绝对不允许的事情,你作为晋江男主不可以这样!”
“我能帮你上药。”
“!”
这不是上不上药的问题,这是晋江连想都不能想的事。
江燕如扭开脸,亲都不想亲了,因为她已经累了。
“我下午骑马很辛苦。”
江燕如希望能被理解,她还很委屈,自己一下午因为被迫训练骑马受了那么多苦,她来这里是为了报下午追马之仇,谁知道怎么忽然就变成了现在这糟糕的状况了。
萧恕慢慢松开手。
他呼吸绵长,声音低哑,“要不趁我现在不能动,要不等我能动了……”
江燕如立刻反应过来,马上扒开他的手,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了下去,踩着鞋子就往门口跑。
“嘿,想得美。”
江燕如跑得很欢,可她忘记自己一进来就把门上了栓,她用尽力气一心想冲出去的结果就是……
她没能把门撞开,反而撞得自己一个反跌,一屁股坐回了地上。
虽然地上铺着氍毹,可这一下还是让她的屁股受到了重创,江燕如疼得眼泪花都挤出来了。
更可怕的是,这个时候身后紧随着落下一个声音。
“去哪?”
夜深虫鸣,零星的声响从窗外传来。
三三两两的虫叫声、鸟叫声交织在一块,像是奏响一只不知名的小曲。
客栈里偶也有起夜的人踉踉跄跄经过,踩着老旧的地板嘎吱作响。
声音逐渐远去,却也让人不能放下心来。
萧恕为防路过的人会听到声响,不得不用手指堵住她的嘴,毫不意外又被江燕如用力咬住了。
他只好放弃手指,低头去亲吻。
江燕如没能躲过,被萧恕用舌尖堵住了声音,她刚想挣脱忽而又尝到了一股血腥味。
她有些迷糊地吞.咽下那些血气。
萧恕这是吐血了吗?
腥甜的味道不断侵.占席卷,就像疾风暴雨,无法躲藏和远离。
江燕如来来回回脑子里都是萧恕吐血了这个想法。
都吐血了,他身体上得有多大的问题。
都吐血了,他现在怎么……
在江燕如印象里,吐血已经差不多是要等死了,或者油尽灯枯。
萧恕该不会气尽人亡,死在榻上吧?
江燕如为这个想法而感到恐惧和害怕,她不由打了一个冷颤,就好像夏天突然被一场冷雨浇透了身体。
“哥哥……你要不要、要不要歇——一歇?”
江燕如用力眨巴着眼睛,很诚恳地建言。
第39章 握紧 紧紧地握在了自己的手心。
江燕如还在担心萧恕会不会死的时候, 自己先病了。
原本清晨就要出发,她凭一己之力把萧恕耽搁下来。
这一行人中萧恕没人可以托付。
皇帝不能误了春祭的良辰,那都是司天监算好的时辰,关乎大周一年的风调雨顺, 实属紧要大事。
所以整队人马还是在清晨按时出发, 皇后还将自己身边的婢女留下两个, 方便照看江燕如。
不过这一切江燕如都不知道,她从半夜昏沉到早上已经烧得迷糊。
太医诊完脉出来对萧恕拱手道:“江姑娘这是外邪入侵, 忽感风寒引起的发热,并不妨事, 只要小心照看一两日即可痊愈。”
太医说着, 欲言又止望着萧恕,还盼望着他能领会。
萧恕冷着脸点了点头,让两婢女把太医送出去熬药, 顺便下楼准备点易喂进嘴的细软食物。
江燕如若是饿了会多烦人他是知道的, 更何况太医也说了生病就更要进食保持体力。
萧恕以前病了都不用吃药,只要能有一碗热粥就能继续狼狈地活下去。
有时候他也会想自己的命是挺硬的, 那么多明枪暗箭他都能活下来,果然是应了那句老话:祸害遗千年。
若不是自己身上的这个病,可能他真的能继续祸害个几十年。
太医随身携带的药一应俱全, 治个风寒发热也不再话下, 很快就择定了药方。
等人都离开了,屋子一下安静下来,萧恕转身挑起床幔,视线缓缓落下。
江燕如窝在被子里,占不了多少地方,小得只有一团, 隆起来的被褥几乎要把她整个人完全淹没。
因为高热,她脸上还浮着不寻常的潮.红,手脚也都趁人不注意全都伸出了被子,雪白的脚踝上还有留有明显的印痕。
萧恕俯身捏住她的脚踝,用指腹摩挲了一下上面的伤痕,这是长时间的禁.锢留下了短时间不会消散的痕迹。
萧恕很想清理掉所有放.纵的痕迹,但是这次他遇到了难题,因为眼前这个是他最难消除的痕迹。
也是他难以掩藏的过错。
还是一错再错,知错犯错。
江燕如感觉脚腕被摁压得发酸发软,她收了收自己腿,哼哼了两声。
萧恕也就没有再摸下去,而是把它们通通塞进了被子里。
他也不知道为何要这样做,就好像记得小时候自己生病的时候,娘也是这样照顾自己。
那时候他的病很容易痊愈,只要有一个温暖的被子,一个温暖的怀抱,不知不觉睡过去一夜,病就全好了。
江燕如身子弱,大概就没有他那么容易痊愈。
萧恕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江燕如直接团成了一个茧,只有一个脑袋能露在外面。
江燕如正是热得发燥的时候,怎么能待得住滚烫的被窝,挣扎着要钻出来。
萧恕伸出手往她额头上一探,江燕脑袋就蠕动着朝他的手心贴来,就好像一只求抚摸的猫,不停地拱起脑袋,贴向他的手掌。
“……热。”
萧恕飞快抽回手,就像被火灼了手指。
“别动,喝了药就不热了。”
萧恕不会关心人,更说不上什么好听的软话,难得开口说上一句,也好像不近人情。
是生硬又冰冷地命令。
江燕如不满意这个拒绝,更加用力挣脱,不过她病了没有什么力气,就是动也像只虫子无力地蠕动几下。
她又不死心地开口要求:“我要喝水,我要开窗……我、我要爹……呜呜呜……”
萧恕不懂江燕如怎么能从喝水、开窗直接跳到要爹。
但是这三个要求他是一个也不能满足,只能默不作声更加用力压着她的被子。
江燕如哼哼唧唧,慢慢半睁开眼,从眼缝里看向床边的人,勉强认清了人又软着嗓子喊:“哥哥……”
萧恕没好气回头道:“做什么?”
“我是不是快死了……”江燕如又扭了几下,眼泪啪啦啪啦滚下来,从她烧得发红的脸颊一路滚进了颈窝,“我怎么动不了了,手也动不了,脚也动不了,我是不是要死了呜呜呜……”
江燕如是真的很恐惧,恐惧到痛哭流泪。
萧恕默默松开了点手劲。
江燕如并没有马上发现自己重获了自由,转头又哭上其他的事:“我头也好疼,会不会是撞坏了……”
“……”
萧恕没搭理她这句话,没过一会,她又哭哭啼啼:“我……怎么口口也疼,你为什么不给我擦药了。”
江燕如虽然迷糊了,但是萧恕口口声声答应要给她上药的话却还记得清楚。
只不过她只记得上药,但忘了上药的地方。
昨天萧恕是哄着她上去的。
江燕如当然是不会乖乖顺从,他才鬼使神差说了这句话。
就像是哄骗小兔子乖乖自己送上门一样。
萧恕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心里想不要和病人计较。
江燕如却像只噪鹃一样喋喋不休。
因为她很快就发现自己哪哪都疼,筋酸骨乏,唇胀颈疼,活像是躺在地上被人用牛车来来回回碾过一样。
“……我昨天晚上做了什么?”
她努力回忆了一阵,脑子里却像是在摇床里晃荡一样,尽是一些忽远忽近、左右翻转的画面。
时而是萧恕那张颜色隐晦的脸,时而是床头上那雕着登枝喜鹊缺里一只翅膀的雕纹,有时候是帐子顶那垂下来的银制熏香镂空球,然后又回到了萧恕的脸上。
记忆里萧恕的脸色十分复杂,和他一贯的模样大相径庭,这才让她记忆深刻。
像是在极力克制,又好像是在大发纵容,有或许这两者都有。
萧恕当然知道江燕如昨天怎么累了,怎么病了。
若不是她非要较劲比高低上下,妄图用她那不足三两肉的小身板碾压他。
非说想看他哭,可到头来是自己在大哭了一通。
哭得原因是她太累了,活像一头被黑心农户鞭策着一直推磨的驴。
萧恕让她下来,她还不肯。
一直就那样尸位素餐,消极怠工,差点没把萧恕真的‘急’哭。
这好在是他留了下来,若是让旁人听她这一番‘惊世骇俗’的胡言乱语……
她还要不要嫁人了?
刚想到这里,萧恕揉眉心的动作一顿,眼睛忽而睁开了些许。
他关心江燕如嫁人做什么?
更何况……她还能嫁人吗?
大周虽然对和离再嫁看得比较宽容,若有好女二嫁那也是大有人愿意的。
世间对丈夫的错处也并不是无底线的容忍,若真有过分者,甚至会有好事的邻里举报到衙门,譬如殴打正妻、擅养外室等等,就连庶长也是不许的。
所以当初韩国公的庶子被人挖出来后,若不是先韩国公夫人宽容大度纳入了自己名下,韩国公也是要被庭上问责丢脸。
可若是一嫁就并非完璧,私徳有亏一顶帽子就足以让她再无颜面。
萧恕手掌顺势盖住了眼睛,坐在床边头疼。
良心这个东西萧恕通常都没有。
可是不知道为何,现在他竟然有那么一点良心不安起来。
就如江燕如说的,虽然是她先动得手,可说到底他并没有当机立断把她推开。
江燕如并不能明白为什么他时而能动,时而不能动,也不会知道第一夜他为什么一次次无法成功自逆气血,所有的这一切只有他知道。
江燕如在后面拽着他的衣袖,扯了扯。
“……哥哥。”
萧恕眉心刚皱起又缓缓松开。
这一晚上他听见江燕如一这样喊他就知道江燕如又有新的要求。
“你又要喝水了?”他口里没好气,手指却伸了出去把小几上的水端了起来,刚转过身,却见江燕如已经从被子里钻了出来。
钻出来不说,她还一脚踢开被子。
好在长衣下萧恕还给她穿了一条绸裤,要不然这一脚她都不知道要泄露多少春光。
萧恕下意识转头看了一眼屋门的方向,刚刚人来人往,屏风已经被挪开了,这一眼正好直接望到走道上。
所幸太医和宫婢们还没回来,走道上也没有人,护卫都被他安排在远一点的地方把守,轻易不会靠近。
他放下茶盏,把江燕如抓住按好。
江燕如一点也不配合,一个转身就拧着胳膊往他搁在床沿的腿上坐去,一副势不再让被子能有机会把她束缚。
她摇了摇头:“被子里热。”
她还做出一个扇风的动作,朝自己的脸挥了几下。
长长的衣袖就从她手腕上堆雪一样累着,风把她脸上的热气带走了一些,可这些并不能完全缓解她从内到外的高烧发热。
萧恕皱着眉盯着她。
江燕如身上的这身寝衣明显是不合身。
长长的腰带连缠了好几圈才把她捆住,袖子更是堆在她的纤细的手腕上,像是举着一个棒槌,这幅有点可笑的画面落在她身上却感觉像一只捞着爪子的猫,还有些憨傻可爱。
不过萧恕不显露半分异色,手指她钻出来的地方。
“躺回去,不然我马上就走。”
江燕如定定看着他片刻,然后就从他腿上挪开,乖乖坐回了自己的被窝,抱着膝盖转过头,冲他委屈道:“你说这个话的语气好像我爹……”
萧恕眸眼深晦,不置一言。
他一直都在观察江燕如和江怀魄这对父女的相处,他是无法融入江家,可也一直在羡慕。
江燕如没有了生母,却还有一个宠溺她的父亲。
江怀魄对这个独女是捧在手心护着的,就是吵架生气说得最重不过的话不过就是威胁离开。
可即便这样,每每也会让江燕如屈服,这种骗小孩子的把戏萧恕早就一眼看破,可是江燕如不舍得离开她爹。
或许就像是高允所说,她全身心地信赖、孺慕她爹,无论分隔多远、无论分离多长时间,她还会记得他的一言一行,会被他影响。
萧恕忽然就有了一种想法。
江怀魄拥有的这份割不断的羁绊,他也想拥有。
甚至他想要比他更多,更多。
江燕如躺了回去,伸出手指放进他的手心,点了几下。
“……哥哥,我想问你一件事。”
萧恕垂下视线凝视着江燕如的手指,她的手指生得小巧,纤细笔直,除了好看以外完全没用。
“什么事。”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爹找来了,你会让我走吗?”江燕如舔了舔烧得干裂的唇瓣,有点紧张地望着她。
萧恕的视线过了许久才重新抬起来,那双眼睛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的脸,过了很久才微微弯起眼弧,露出了一个笑。
他的声音随着这个笑也变得温柔起来,就好像是春风乍融冰河,让人感到希望。
“会。”
“我知道哥哥对我是好的。”江燕如冲着他灿然一笑,唇边都陷下一枚小小的梨涡。
萧恕盯着江燕如知道她安心地慢慢闭上眼,他的手掌却慢慢把她的手指一寸寸包裹起来。
紧紧地握在了自己的手心。
第40章 阿如 到我这边来
江燕如躺在被子里。
身体极为疲惫, 可嘴里还残留着药味,又涩又苦,苦味直冲天灵盖,让她无法入眠。
几次想睁开眼睛, 眼皮却犹如有千斤重, 根本抬不起来, 江燕如只能皱起张脸,摆出一副难受的模样。
没过多久, 有人朝着她俯身,她能感受到有道呼吸落在她的上方, 然后有什么东西轻轻触了她的唇瓣。
她伸出舌尖舔了一下。
一丝丝甜味在舌尖扩散, 是甜话梅。
这是能压苦味的蜜饯,最适合在用药过后吃上一粒,江燕如很高兴有人能贴心地注意这一点。
可随后她就发现这枚话梅糖不简单。
它像是长了翅膀一样, 几次三番就在她唇角左挨一下、右碰一下, 就让她舔了个味,偏偏不如愿落进她嘴里。
江燕如抽了抽鼻子, 酝酿了一下脾气:“哥哥!”
“嗯,没睁眼也知道是我?”萧恕手撑着脸支在床边,眸子一弯, 漾出一抹笑意。
难怪都说逗猫好玩, 的确有趣。
尤其是那看不见、不吃到的着急模样。
“就知道是哥哥。”江燕如又朝着他的方向嗅了嗅,“你身上的味道……熟悉。”
就跟带了铃铛的猫一样。
萧恕自己是早已经闻不出身上的味道,不过江燕如提起来,他才恍惚记得有这么一回事。
只是向来没有人能离他这么近,也没有人会和他提起。
就好像他一向喜欢穿黑红色的衣裳,即便他突发奇想换了一身白衣却也无人敢说。
就好像他真的就是一把无情的杀人刀。
“是吗?”
萧恕终于不再拿糖逗她了, 大方地塞进她嘴里。
“睡吧,我在这里。”
江燕如含着糖化开口里的苦涩,缓缓闭上眼。
萧恕会留下来守着她,实在出乎意料,不过在生病的时候江燕如的确会感到一些不安。
所以就连萧恕那讨人厌的声音也变得和善起来。
更何况,他对自己好像也没有一开始那么坏。
一觉昏昏沉沉就直接睡到了傍晚,归巢的鸟雀叽喳鸣叫,从门外大堂处还传来一阵阵的喧哗,就好像忽然来了很多人。
江燕如睁开眼,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头上的烧已经退去了,只留下一层薄汗。
“江姑娘,你醒来了。”皇后留下的宫婢十分机灵地为她挑起床帷,“是不是外面太吵闹了?我们明明下去吩咐过,可是毕竟人太杂了,萧统领也不在,就没人搭理我们。”
江燕如‘嗯’了一声,终于想起那个说要守在自己身边的人,“我哥哥呢?”
另一名宫婢端来参汤水,回答了她的问题:“萧统领去外面了……”
宫婢把刚温好的参汤奉上,江燕如就在另一人的搀扶下坐起身,她疑惑地示意她们继续说下去。
“对,刚刚客栈前来了很多人,有临近村镇里踏青回来的年轻人,然后还有十几个猎户,他们在客栈前盘桓休整,刚刚萧统领正是出去看情况。”
现在是初春,出门踏青也很正常,只不过江燕如还是有些奇怪。
“猎户?”
“都是年轻小伙子,背着长弓,我和拂香觉得应该是附近的猎户,兴许是赶着去打猎?”宫婢说得并不肯定,她们打小在宫廷里服侍,只能凭借一些听闻臆想来判断。
江燕如捧着参汤慢慢啜饮了一口,拧着眉头想了想,忽然把手伸出去,“我想起来了,两位姐姐能帮我把衣裳拿过来吗?”
“这个时候?萧统领走之前专门嘱咐过我们要看好姑娘卧床休息。”宫婢们并不是很赞同地看着她,想劝她多休息。
“他是不是出去很久了,我有点担心他。”江燕如担心是一回事,另一回事是她觉得外边的人很多很热闹。
爹说过人多的地方就有消息。
她不由想起了江旭。
从牡丹楼一别好些日子,她再也没有江旭的消息。
最后的一点信息也不过是不小心偷听到成谦与萧恕的话,那天晚上她与萧恕被困在机关房的时候,江旭也在门外着急。
可见他的确是认出了她,并且还想过要救她。
只是一开始他为何要跑,江燕如想不通,还为此气恼了好久。
只是想到如果能再遇到江旭,或许就能从他口里问出她爹的下落也不一定,江燕如还是很希望能有机会再遇到江旭。
“的确是很久了……”拂香想了想了,也担心道:“该不会外面出了什么事?”
江燕如一听见出事,连忙催促,两婢只能为她把衣服都拿来。
在床上躺了一天,上好补药也灌了几碗,江燕如恢复了一些体力,不用人扶也能自己下楼。
两婢女不敢放任她一个人,一起跟在她身后下了楼。
江燕如一出了客栈的门,见外面闹哄哄的。
男女老少皆有,各色新旧不一的马车、牛车也一并停靠在了路边,比之前皇帝莅临的热闹也不遑多让。
就连客栈里的小二也忙前忙后,端着东西到处招呼人。
“你们看见我哥哥了吗?”
“没看见萧统领。”两人垫着脚张望了许久,也齐齐摇头,“奇怪,宣云卫的人好像也没看见。”
“也许是人太多了,一时没看见。”
江燕如不信萧恕会就这样走,点点头,一边打量这些过路人。
“欸,让一让!——”
突然身后传来浑厚的男声,把江燕如三人都吓了一跳,分开两边让出路来才看清是一名穿着灰色打衣的中年男子,留着络腮胡子,一手提着一大桶水也走得虎虎生风。
江燕如好奇地打量他,那胡子大汉也撑开绿豆眼瞅了她一眼。
像江燕如这般长得娇俏昳丽的小姑娘就是搁在人群里也很招眼,更何况就近在眼前。
赏心悦目的美人都是会让人不由多看几眼。
这一看,胡子大汉咚得一声扔下水桶,吃惊冲她喊出声:“大小姐。”
江燕如也在这个时候认出来这个胡子遮了大半张脸的男子是早些年从江府离开的桐叔。
“桐叔,你怎么也在这里?”
江旭与桐叔本就是一对主仆,一同投靠江府的,几年前桐叔因家逢变故提前告辞离去,留下江旭一人。
桐叔把手在身上擦了擦,眼睛左右看了眼江燕如身后的宫婢,狐疑道:“大小姐才是,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说来话长。”
江燕如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心想着萧恕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冒出来,她可不敢说得太多。
“两位姐姐可以让我们单独说话吗?”
两名宫婢只听从皇后吩咐照看江燕如,并没有限制江燕如的权利,所以都低头行礼退后几步,让出地方给他们说话。
“桐叔你既然在这里,那是不是也知道小师兄的下落?”
桐叔迟疑了一下。
“公子现在就在金陵城,大小姐你也是从金陵城来的?”
江燕如点点头,忍不住对他说起来萧恕。
毕竟都是江府的老熟人,桐叔也知道萧恕的存在,江燕如好不容易找到人聊起,自然要说起。
“大小姐怎么和那疯狗在一起?”桐叔大惊,指着客栈里面问道:“那他现在人也在这里吗?”
“暂时不在……”江燕如被他的神色也弄得紧张起来,她看了看周围,却见到几个宣云卫的护卫正在人群周围盘查。
“不过可能马上就要回来了,桐叔你要不先走吧。”
“我怎么能让大小姐一个人留在这里,不如你跟我们离开吧?”桐叔指着远处几个人,“我们带了十几个人,正要去初城,那里还有我们的人手,一定可以把你安全送回蜀城。”
江燕如听到这番话,说不心动是假的,她抿了抿唇,感觉自己刚刚退烧的脑袋又热了起来。
桐叔给她的选择让人蠢蠢欲动。
能平平安安回蜀城去是她最大的愿望。
“大小姐,江大人对我们公子有恩,小人也是没齿难忘,就是肝脑涂地也愿意救大小姐于水火之中。”
桐叔带着一种江湖豪气的激昂,让人不由对他产生信服。
江燕如的心是动了又动,就差点头答应之际,她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妹妹。”
江燕如不禁打了个激灵,就好像儿时偷偷做坏事被当场抓包了一样。
这是这次抓她的人不是她爹,而是萧恕。
她回过头,萧恕刚从马背上翻身下来,手持着马鞭朝他们大步走来。
桐叔看见萧恕出现,下意识就拉住江燕如。
江燕如想走的心不再强烈,当然主要还是因为害怕,不过桐叔还是不愿放弃她,还想努力说服她不要与萧恕‘同流合污’。
就怕她是被萧恕花言巧语蒙蔽了双眼一般。
“大小姐你还不知道他当年为什么忽然离开江家吧……”桐叔像是知道点内情,越发对萧恕没有好的神色。
“什么?”江燕如一下扭过头。
对于萧恕六年前忽然不辞而别,江燕如也曾为此萎顿郁郁很长一段时间。
毕竟那个时候她自以为两人的关系经历过一次生死之交,必然会有所改变。
她几乎都快想要开口叫他哥哥的时候,他却义无反顾地走了,就连她追出去拦他,也阻挡不住他雨夜离开的决心。
她永远记得那一次她摔得有多疼,在雨里哭得有多狼狈。
就好像是知道从此以后他们再也回不到所谓的‘兄妹’。
他不要江家了。
或许说,他从来就不要江家。
他把江家当作束缚他的蛛网、牢笼。
放弃一切,离开了安宁平静的蜀城。
他换来的是血雨腥风里舐刀而行,是刀山火海里负重艰行。
江燕如看不懂萧恕,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
世间那么多美好的东西,他为什么却要把自己往泥潭里沉,往深渊里跳。
“阿如。”
萧恕又叫了她一次,轻声慢语。
他还朝她伸出手,修长的手指自然舒展,没有一丝压迫,只有无尽地期盼,就好像期盼划破漫长黑夜的第一道光束降临。
“到我这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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