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光。


    伊芙琳睁开眼睛,


    “你!”小货运车的油布篷掀开,露出一张胡子拉碴的脸,司机张口就是一长串暴躁的骂人话,“立刻给我滚下来!”


    伊芙琳起身,十分配合地穿过板箱的缝隙走到车厢边缘。


    “娘的整天都是偷渡客!”司机啐了一口浊痰,伸手就要拽她胳膊,“就说载重不对,要是给抓到一个老子就又白跑一趟还要给那些狗养的交罚金,去他狗屎的罚金!”


    伊芙琳身形瘦消,被他一扯身体晃了晃。


    然而下一刻,司机揪她的手臂被反搭住扭向背后,他立刻痛叫出声。


    “别动。”女声冷淡且缺乏起伏,甚至没什么威胁的意味。


    同时咔嗒一声,金属部件归位,什么冰冷的物件抵住司机的后心。


    “你--”司机一下子慌了,“你你你要什么……”


    “卸货抵消载重差值,继续按照原定路线开过国境。只要你不自己露馅,哨兵就发现不了我。如果你想动别的心思--”她将枪口往前抵了抵。


    司机后颈清晰地滴落汗珠。


    “好,好好我都照办,求您快松开,不然我拉伤了更没法开车不是么,对吧,……”


    伊芙琳就利落地放手退后,又回到板箱后的车厢角落。


    司机低声骂骂咧咧,认命地搬了两个箱子扔到路边的草丛里,然后把其他的板箱挪来挪去,做了好一阵表面工程,以确保哨卡检查的人无法察觉异样。


    “那……我出发了?”司机试探性地问。


    没有回答。他僵硬地等待了片刻,直接拉下了油布蓬帐系好,发动引擎。


    货车继续前进,在穿越国境时接受例行检查。司机面对哨兵时又换上一副恭敬怕事的面孔,和平时一样摸出卷烟盒上贡。顺走两根卷烟的哨兵拿矿石手电随意照了照,没发现什么异状,就一昂下巴示意放行。


    司机开出老远后停车,再爬进货厢里,刚才的年轻女性已经消失了。


    打了个寒颤,司机搓着手暗骂见鬼,重新上路。


    刚才他没看清她的脸,却被那双无波动地盯着他的蓝眼睛吓得够呛。


    ※


    伊芙琳在傍晚抵达港城。


    她一路搭各种“顺风”车,颠簸数日后终于混上了渡海的客船。她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回港城。逃离帕拉迪索后,她就没真正睡着过,思考几乎全部停止。回港城是第一反应。


    港口咸腥的风唤醒嗅觉记忆,她低着头随人群走上轻轻摇晃的轮渡站浮桥。


    天已经全黑了,站外满员的有轨电车闪烁着尾灯远去,没入港城华灯初上的夜。一想到这城市的每扇亮起的窗户后都是人,伊芙琳有些微妙的不自在,像有什么东西在皮肤下缓慢蠕动,随时会破茧而出。


    “别矗在路中间!”嫌她挡路的路人将她一把撞开,不仅不道歉,还出言斥责。


    港城人真是一如既往地心直口快又友好。她在心里微笑,与那人短暂隔着冬日衣物触碰过的手臂肩膀处却难以抑制地起了鸡皮疙瘩。


    她需要时间重新回到人类社会。只是时间问题。这么告诉自己,伊芙琳加快脚步往有轨电车站走去。然而,在下一班电车到站时伊芙琳才想起,她现在身上一克朗都没有。口袋里的是上段路程从某个倒霉蛋那里顺来的两张外国钞票和几个硬币,没法用来买票。


    确切说,现在她浑身上下大概没几样东西是她“自己”的:沾血的外套和裙子早就在沿途处理掉了,现在身上穿的是从他人后院拼凑偷来的破旧衣裳,披肩是车站捡的失物,理应不足以御寒,但她感觉不到冷。


    将有些滑落的披肩拉回头上,她默默地离开队列,徒步丈量港城暌违数月的街道。


    猎人自然对港城的地理烂熟于心,伊芙琳本能地朝林德公寓的方向走,却险些迷路:许多熟悉的街角改头换面,在夜色中陌生得如第一次踏足。


    还有一周就是圣诞节,主干道的树上缠绕着金色红色的装饰品,勉强营造出些微节日气氛。然而暗着灯天黑就打烊的商铺随处可见,甚至有几家伊芙琳有印象的餐厅和裁缝铺直接撤空倒闭,港城透出难掩的萧条。


    穿过得体的中产聚居区时,伊芙琳经过了一个小型圣诞集市。


    没有滑冰场,没有烟气浓重的饮食摊,熟稔地闲聊着的摊主们看起来像是附近的居民,贩售的大都是姜饼、围巾毛毯和圣诞树装饰品,脸冻得红扑扑的孩子站在桌子后面当吉祥物,商品的标价都很低,似乎慈善义卖的性质居多。


    伊芙琳站在远处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横跨小半个市区后,她终于到了回到了最熟悉的区域。距离林德公寓还有两个街区,她却在拐角骤然停步,抬头朝着瓦斯路灯的白光呵了一口气:


    又犯蠢了。


    明面上她失踪那么久,给房东夫妇预支的房租也早过期了,现在突然出现在林德公寓也只会引发骚动。应当假设阿雷克斯和他麾下的吸血鬼已经知晓伊芙琳·特鲁索这个人就是猎人伊芙琳,即便不清楚那位始祖是否还打算追杀她,她也不能以那个身份贸然露面。


    要回老家吗?公会对外发布了她的死讯,安格斯和她的父母亲一定很难过。


    回乡的念头几乎立刻被她掐灭了。小镇上的人都知道她是猎人。如果她死而复生出现,消息很难盖住,可能会给家人带来危险。在情势明朗前,她不能去见他们。


    伊芙琳退到打烊的橱窗边上,怔怔地看着被周围建筑物圈起的一小片夜空。


    看了数月满天银河舒展的繁星,她第一次发现港城的天空是如此黯淡--灯光令稍暗的星辰失色,肉眼可见的只有最亮的那几颗。


    闭了闭眼,她没有想下去。


    ※


    伊芙琳到公会总部附近时已近午夜。在十二月的寒风中步行了四五个小时,她的腿脚钝钝地发麻。


    这个时节深夜还在外面晃荡的行人稀少,公会彻夜点亮的灯火便尤为醒目。


    伊芙琳用披肩把脸裹得只露出眼睛,没有立刻靠近。来总部未必是个好决定。到现在她都不清楚吸血鬼在公会内部究竟有多大影响力,更加不了解公会内部是否发生了什么异动。


    她来这里途中翻阅过丢弃的旧报纸,联邦猎人与吸血鬼的战斗在数月前随着新武器即将问世的消息传开,曾经进入白热化状态。但上个月开始,吸血鬼方面又消停起来。不知道水面下人类与吸血鬼双方是否在谈判。


    不管怎么说,脑子正常的猎人应该都不会拒绝她这个战力重新加入。


    伊芙琳知晓总部附近自发巡逻的大致路线。她谨慎地回避守夜人可能出现的路段,迂回着向总部侧边的猎人酒馆靠近。


    她很快就发现自己被跟踪了。


    即便对方小心掩饰,她还是清楚听到了保持着一段距离紧追不放的足音。


    她保持原有步调,逐渐偏离原定往猎人酒馆的路线,在一个岔路猛地闪身钻进小巷。


    没过多久,急促的脚步声靠近。来人发现跟丢,左右看了看,立刻做出判断,直接朝着黑暗的巷内突进。


    伊芙琳藏匿在巷口的阴影中,蹿到那人身后,朝着他膝盖后侧就是一脚。


    对方察觉不对,一个箭步向前拉开距离,旋身扬手就飞出两枚回旋镖。


    伊芙琳擦着墙躲过飞镖角度刁钻的追击,猫身一蹬,快得不可思议,瞬息间就到了那人身前,一记左刺拳捶上对方侧腹,右上勾拳直取下颚。


    这个距离施展不开回旋镖,对方只得见招拆招,但动作慢了半拍,格挡住上勾拳,却不得不硬生生吃下了刺拳,发出一声闷哼,是个青年。


    伊芙琳愣了一下。


    对方回旋镖飞回掌中,又一个起手要投掷出攻击。她不假思索地飞踢,像是提前知晓对方会做出什么动作,精准踹中他的手腕。


    来人明显呆滞半秒,忽然扔下回旋镖,直接一大步到伊芙琳面前抓住她的肩膀,几近粗鲁地将她拉出巷口的阴影。


    披肩在战斗中滑落,路灯照出她的面部轮廓,也让她立刻看清对方的。


    “伊芙琳--!”


    她被紧紧抱住。


    人类青年的身躯温热,与坚实的臂膀不同,嗓音有些不稳:“真的是你?是你吗伊芙琳?”


    “菲兹威廉,”她喃喃,手抬起茫然停了半秒,拍了拍青年的后背,“是我。”


    她抬起头,面罩上方露出的是娃娃脸青年熟悉的茶色眼睛。


    “你--”菲兹不知道从何问起,又似乎只是因为看着她而走神了。数秒后,他才连声轻咳,慌张地松弛环抱,却又立刻搭住她的肩膀,好像害怕只要一放手她就会蒸发。


    伊芙琳低下头,半晌才干涩道:“总之……我还活着。”


    “这不是比什么都好的好事么?”菲兹反问,语调随即变得严肃,“这里不是叙旧的好地方,跟我来。”


    大约半小时后,伊芙琳随菲兹进入城北一栋高级公寓楼。手持警棍的门卫看了披肩遮脸的伊芙琳一眼,菲兹颔首,门卫便重新看向门外。


    进了电梯,伊芙琳揶揄道:“我才不在几个月,你就突然住进了这种豪华公寓。还是说,这原本就是你的真正住处?”


    “ace缺席,肥差当然都到了我手里,”菲兹看着电梯上挪动的楼层指针,再度有些突兀地收敛起玩笑的态度,“是安全屋。前几个月战况不好,很多富人从城市撤离逃到他们认为更安全的乡间,空置的房子暂时租给公会。”


    他用眼神传达了疑问,伊芙琳点了点头:“我看了报纸,但我失踪后的具体情况还是要你讲给我听。”


    叮,轿厢门打开,菲兹当先走出去,钥匙圈在指尖打了个转。


    “正事明天再说,你先洗个澡好好睡一觉。”


    伊芙琳看着他开门,蹙眉反驳:“我还不困,你既然今晚巡夜,也没到想睡觉的时候,我现在就想知道--”


    菲兹回身,单手撑在她背后的门板上,绷起脸看着她。


    伊芙琳有点惊讶。菲兹就没在她面前表现得那么强势过。


    但青年勃发的气势下一秒就消散了,他手掌默默地前推,直至门板合拢门框自动上锁,而后将手缩回去,仿佛刚刚真的只是在以奇怪的姿势关门。


    他扒下面罩,揉了揉眉心:“你应该照镜子看一看自己是什么鬼样子。”


    伊芙琳怔然失语,机械地转动脖颈,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门边墙上悬挂的菱形镜子。


    镜面另一端的女人与她对上眼神。她的背后顿时蹿过惊骇的凉意。


    面色苍白枯槁如死人,瘦消脱相的脸几乎没有半点肉,眼睛因而显得大得诡异,再加上眼下浓重到病态的青灰色,她看上去更像是某种非人的神秘生物……


    比如吸血鬼。


    “菲兹,我--”她浑身颤抖起来,忽然再也无法维持平静。


    菲兹扳住她的肩膀,将她往公寓里侧推:“都说了正事明天再说。脱鞋吧,你靴子上全是泥。”


    伊芙琳就在玄关的矮凳上坐下,但手指抖得厉害,试了很久都没能解开鞋带。


    轻轻一声叹息。菲兹在她面前蹲下,替她脱鞋。他抬起头向着她微笑:“先去洗个热水澡,顺便给我点时间热份晚饭给你。”


    见她不说话,他以掌心盖住她不自觉揪紧裙摆的手。


    青年的手暖烘烘的,像太阳。她胸腔中冻结的心脏开始融冰,情绪的狂潮突然涌上脑际,她闭上眼睛深呼吸。


    菲兹的指掌有力地下按,包覆住她的。


    “放松一点,伊芙琳,你已经安全了。”


    作者有话说:


    想象中的47章评论区:好多好多评论一下破本文单日单章评数记录!


    现实中的47章评论区:甚至还没有前几章多。


    唉——


    总之对付坏蛋有个颠扑不破的真理:得补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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