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芙琳暂时在安全屋住下。


    由于太过频繁出入会增加安全屋暴露的风险,菲兹陪了她两天,确认她生活自理没有问题后,就暂时离开,去处理他必须处理的事。


    三天后的清晨,菲兹才再度回到这处安全屋。他打开门,公寓安静得令人心悸。


    “我在这。”语声从偌大客厅尽头的飘窗窗台上传来。伊芙琳裹着毛毯倚坐在窗台上,全身沐浴在晨曦中,怀里抱了个靠枕。


    菲兹愣了片刻才说:“你起得倒很早。”


    她微笑了一下,唇角的弧度转瞬即逝:“嗯,醒得早,干脆看个日出。”


    菲兹注意到她眼下依旧明显的青黑色,却没多说什么,反而提起手里的纸袋:“新鲜的餐包,要不要?”


    伊芙琳点点头,踩着拖鞋踢踢踏踏地走过来,顺手把他夹在臂弯下的晨报拿走了:“吃饭的时候和我讲一讲地下狩猎场出事之后的情况。”


    菲兹沉默半拍,转身进厨房:“要咖啡还是茶?”


    “你喝什么我就顺便来点,”伊芙琳翻着报纸,漫不经心地说,“对了,我记得公会有针对失眠的药吧?”


    菲兹磨咖啡豆的动作顿了顿,没有作答。数分钟后,他将两杯咖啡端到对两个人来说显得过于巨大的长餐桌上,取出新鲜出炉没多久的面包,推了两个到伊芙琳面前:“果酱和黄油自己拿。”


    两人闷头啃了一会儿小面包。


    见菲兹吃得差不多了,伊芙琳将半空的咖啡杯往桌上一搁,淡淡道:“你没必要这么回避话题。即便你说公会的老人们死了一半,我也不会冲动去给他们报仇送死。我只是想知道这几个月间发生了什么。”


    两人互不相让地对视了须臾。菲兹投降似地举起双手:“行,我说。”


    以地下狩猎场的屠杀为导火索,联邦公会内部保守与激进两派的分歧加剧。


    前者认为在始祖之核的奥秘被解开前,应当尽可能维持僵持不下的战局现状,同时鼓励年轻人以各种方式加入公会,努力培养下一代菁英。而激进派认为公会构架过于松散、缺乏强有力的领导和管理手段,这才是病症所在;倚仗猎人的使命感、充分尊重个人自由意愿的旧体制已然不适用当下的战况,必须对公会人事和决策做出重大改革,将整个组织军事化中心化。


    “所以每个人都必须表态站队?”


    菲兹苦笑:“差不多。”在伊芙琳探究的注视下,他轻轻摇头:“我算是糊弄过去了。你知道的,我对于这种事一向很厌烦。”


    由于菲兹实力出类拔萃,两派人即便拉拢不成,也不会做得太过分--宁可他保持中立,也不能把他逼到对面阵营去。


    另一边,在贤者院进行的始祖之核研究终于有了新进展。据传某位学者发现了以某种矿物配合炼金术锻造强力新武器的方法。


    “也就是那一阵,袭击事件的频次翻了几倍。那反而证明了新武器真的足以改变战局,他们慌了。”


    伊芙琳抿唇。如果对上阿雷克斯呢?真的会有用吗?


    “但就在上个月,那位博士被暗杀了,他在联邦的两处研究室……他自己和里面的研究员们,还有配方和实验记录都被一把火烧成灰烬。幸存者只有他的小女儿,是个还没成年的小姑娘。不用说,这肯定是他们干的。有人坚信他一定还在其他地方留了备份,但目前还没找到,”菲兹的表情有些阴沉,“这件事没透露出去。”


    “消灭了可能颠覆力量差距的威胁,吸血鬼那边就暂时消停下来了?”


    菲兹绷着脸颔首:“秋天那阵战况很惨烈,折损了许多人,伤亡的普通人也难以计数。他们那边……估计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揉了把脸,换了个稍微轻松的口气:“也是这个原因,现在夜间巡逻还是看得很重,参与的人数比之前多了几倍,我都被拉进去,所以那天我才会恰好发现你鬼鬼祟祟地绕着我们已经泄露的路线走。”


    伊芙琳闻言配合地笑了笑。她注意到菲茨几乎没再用“吸血鬼”这个蔑称,谈及双方付出的代价时整个人都显得很疲惫,仿佛对这一切都感到厌倦。


    片刻的沉默。


    伊芙琳看向窗外:“那时候专栏的讣告是你帮我登的?”


    “嗯。”


    她迎着他欲言又止的视线弯唇:“谢谢。”


    菲茨面现挣扎之色。他当然想问她:她是如何在猎人杀手的追杀下逃脱,猎人杀手是谁,这近半年她又去了哪里……但最后,他换了个坐姿,以尽可能轻松的口吻问:“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伊芙琳半秒都没犹豫:“我要回一线。”


    “你--”


    “我要换个新身份,然后离开港城去其他地方,比如……首都。”


    菲茨抬高声音,不可置信的质问脱口而出:“你疯了?”


    “按你描述的看,现在再牵扯进公会有点麻烦,我也不想和可能认识我的人有太多牵扯,所幸我还有自由猎人这条路可以走。”


    “我问的不是这些!”菲茨终于控制不住情绪,五指握成拳锤击台面,“你真的觉得自己现在状态还适合回一线?更不用说还有你的家人,你弟弟看到讣告后来了公会,他到现在还瞒着你双亲,坚称那个伊芙琳不是你、你还好好地在港城活动。但你父母不是傻瓜,他们很可能已经猜到你出事了。”


    伊芙琳嘴唇颤抖了一下。她轻声问:“你见过安格斯了?”


    菲兹的表情给了她肯定答案。


    她闭上眼睛:“伊芙琳·特鲁索已经死了。等到合适的时间,你就这么告诉他吧。”


    菲茨腾地站起来,椅子拖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看来我的家人现在还好好的。只要我明面上保持生死不明,猎人杀手就没有理由去动他们。我不和他们见面更好。”


    她的话挑不出错,菲茨缓缓地坐了回去,声音有些低哑:“就算是那样,你为什么非要回一线?”


    伊芙琳被问住了。她眼神放空,半晌才说:“为什么不可以?”


    除了继续与吸血鬼厮杀,将猎人这条路走到尽头,她不知道还能干什么。


    娃娃脸青年深深吸气:“那我去靶场预约个射击模拟训练。”


    伊芙琳冷下脸:“你在怀疑我的实力?”


    “对,你现在回战斗一线就是去找死,”菲茨非常直白,“我见过与你状态相似的前辈,我不希望你和他们一个下场。”伊芙琳面色不佳,他反而笑了,故意激她:“不服气?那你更应该证明我是错的。”


    ※


    地下靶场与记忆中别无二致,略微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机油味和焦烟。


    伊芙琳戴着面罩和护目镜,将相貌遮得严严实实。她租了一对与曾经的爱枪同系列的老款手|枪,检查弹匣后装填,向身后比了个就绪的手势。


    灯光转暗模拟黑夜,机械轰鸣运作,面前空地上矗立的人形靶子开始快速移动,朝着她快速靠近。


    呯!


    扣动扳机那刻,古怪的寒意沿着脊椎冲上后颈,连带着冻结肩膀与手臂。她略微分神,子弹擦着枪靶空飞。好在靶子移动速度还不快,她立刻补上第二枪,虽然击中,距离靶心很远。


    她咬了一下舌尖集中注意力。呯呯呯!之后数枪她都没有再出失误,子弹每次都精准击穿标红的心脏。


    场中靶子数量增加,移动速度越来越快,外形也不再是敷衍的黑色硬板,混杂了不少穿衣服戴假发的假人。这些新型号的枪靶还会做出张牙舞爪的攻击动作,眼睛的位置闪烁红光,在昏暗的光线中乍看居然有那么点像活物。


    一枪爆头,两枪打穿心脏,假人逐一在靠近前倒下,伊芙琳使用双枪的行动毫无破绽,反应速度快得惊人。


    菲兹威廉在后方注视着她一连串有如精密机械运作般的动作,眉眼逐渐松弛,担忧的神色也一点点淡去。


    伊芙琳到安全屋的第二天晚上,他因为她昏睡太久一整天没出现有些不放心,悄悄打开卧室门确认她无碍。哪知道伊芙琳瞬间坐起,第一反应就是从枕头下拔枪指着他,手抖得厉害,差半秒就要扣动扳机。他忘不了她那时的表情。


    从眼下伊芙琳的表现看,ace还是那个ace,是他多心了。


    然而就在这时,又一声枪响,又一个假人应声倒地,伊芙琳持枪的双手兀地明显一晃。她受惊连退数步,空枪两发子弹打在围栏上擦出火花,朝旁侧弹飞炸裂。


    靶场操作人员见出现意外,立刻拉下手柄。灯光啪地亮起,枪靶静止。


    “没受伤吧?!”


    菲茨冲上去。


    伊芙琳已经又持枪瞄准面前的假人枪靶,咔嗒,咔嗒,是扳机扣到一半又松开,反复地空响着。菲茨立刻从后夺走枪支,她恍若不觉,反而低下头死死盯着自己的双手,好像那上面沾着什么东西。随即,她的身体打了个寒颤,从喉咙深处发出干呕般的怪声。


    她捂住嘴,推开他奔了出去。


    菲茨威廉追到门边又回头。


    靠围栏最近的假人面目模糊,衣服和假发都是黑色,因为收势突然,正伫在原地不安地来回摇晃。


    ※


    菲茨在靶场出口旁的巷子里找到了伊芙琳。她拉下面罩,正对着暮色笼罩的砖墙深呼吸。


    他没有立刻靠近,而是等她急促的呼吸略微缓和,才加重脚步声走过去。


    “我只带了这个。”他递给她装着威士忌的金属方瓶。冬夜里猎人就需要一口烈酒取暖。


    伊芙琳也不客气,拧开盖子就闷灌一口下去,立刻呛得眼泪都出来,石膏像般苍白僵硬的脸庞泛上触目惊心的飞红。


    “慢点。”菲茨蹙着眉拍她的后背。


    伊芙琳反手抹掉流到下巴上的酒液,闭眼又睁眼,她向他惨然而笑,低哑道:“你是对的。”


    菲茨垂下视线,似乎不忍看她的表情。


    她垂落身侧的手指空握了几下,模拟着扣扳机的动作。良久,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很平静地宣告:“我暂时没法回一线了。我不能成为一个随时会失控拖累同伴的定时炸弹。”


    两人对视片刻。


    伊芙琳摇晃金属瓶,酒液撞击瓶壁发出轻轻的闷响。她牵了一下嘴角,半开玩笑地说:“连枪都握不好,也许我是时候退休了。”


    “那就退休吧,我也一起。”明明闷下威士忌的不是他,酒意般强烈的冲动却冲上脑际,菲茨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脸瞬间涨得通红。


    但这一次他没有自乱阵脚,反而朝着她走近半步,认真笔直地看进她的眼睛里:“你大概也察觉了,我差不多受够了。不管是应付公会和政府的那点破事,还是狩猎和争斗本身……我都受够了。我很早之前就准备好了抽身消失的方案。你也可以一起来。”


    伊芙琳无措地捏紧了酒瓶。


    “我们都已经为这座城市付出足够多。我干这一行就是为了来快钱,而你纯粹是喜欢狩猎本身。哪怕当作服兵役对待,我们也早超额完成了任务。我和你都没义务当任何人的救世主,既然萌生退意,那么就是时候退休了。”他因为她惊讶的表情笑了一下,“我追着你的背影那么久,我当然知道。”


    热意在喉咙口骚动,伊芙琳意识到,她之前好像从来没有认真了解过眼前的青年。她试图打岔活跃气氛:“你这是在变相求婚吗?”


    他一呛,眼神游移起来,随即破罐子破摔似地认了:“我确实有私心。但哪怕只是彼此能在日后稍加关照也是好的。不管你怎么想,至少在我看来,你值得信任。”


    伊芙琳手指不觉揪住心脏附近的衣料。


    暗红色的印迹并未随着主人消亡。


    她深呼吸,努力组织语句:“菲茨威廉,我--我并不想利用你对我的好意。我很可能永远都无法以你期望的方式给你回报。失踪的这几个月,我一直--”


    词句卡在舌尖。她无法平静轻松地为过去数月的一切做结。


    菲茨等了一会儿,温和地弯唇,向她伸出手:“等你能说了再说也没关系。”


    这么说着,他的手在半空停顿数拍,终于小心地落到她发顶,轻柔地抚摸了数下。他想这么做很久了。


    “而且能被ace利用也是我的荣幸,不是么?”他挤了挤眼睛,喉结忐忑地颤动了一下,“所以……你怎么想?”


    作者有话说:


    我也想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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