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4日,到了下午四点,随着天色渐晚,街上的商户基本尽数提早打烊。


    这条路上唯一还亮着灯的是一家花店。


    一个年轻人急匆匆地推门进去,将围巾向下一拉,喘着气问:“还有花吗?”


    花店伙计正在和似乎是老板的人物盘账,闻言回身,笑眯眯地看了一圈周围:“当然还有。”


    年轻人有点窘迫,眼神游移着从仅存的几株玫瑰挪到稍多一些的百合和康乃馨,而后在大衣口袋里摸了半天,才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钞:“我要用这点钱能搭配出的最好的花束。”


    伙计眯起眼睛看了看纸钞面额,欲言又止。


    年轻人的脸开始泛红,他似乎终于意识到冬日的鲜花比他意想中还要贵。


    “可以绑一束之前那位客人差不多的节日花束,价格正好在同一个区间,不过刚才用的玫瑰要换成稍平价一些的月季。”盘账的人发话了。她是位二十多岁的女性,衣着得体,皮肤苍白,棕褐色头发,有双平静的苍蓝色眼睛,不知怎么让人不敢长久与她对视。


    花店伙计闻言应了声好,手脚麻利地包了一束色彩明丽的花束,报了个价,还比年轻人手里攥着的整钞低那么几十分。


    “不用找零了,节日快乐!”年轻人的脸都亮了,感激地向花店老板看了一眼,一手小心地捧着花束,另一手抬了抬磨毛泛白的帽子行礼致意,转身出了店门。


    等年轻人的身影在街角消失,名叫约拿的伙计才叹了口气:“您可心太善了,弗莱太太,这点钱连两支花都不够买的。”


    弗莱太太微笑,将视线重新移到账本上:“圣诞夜嘛,多一个快乐的人,我也高兴一点。”


    花店的流水平时就记得很清楚,没花太久就盘对完毕。


    “你也包一束花拿回家吧,替我向你父母亲还有妹妹问好。”


    约拿美滋滋地应了,在心中感叹弗莱太太可真是个慷慨又和气的好人。


    弗莱先生和太太是两年多前从联邦搬来的。弗莱先生似乎家中原本是共和国人,后来辗转移民去了联邦。弗莱先生从远方亲戚那里继承了一笔颇为丰厚的遗产,包括这间店铺门面和楼上的两层公寓。而弗莱太太之前身体不太好,医生建议换个气候有益身体健康,于是他们俩就移居到了这座都会。


    弗莱太太喜欢花,于是弗莱先生就把沿街的门面租给了鲜花商人,也就是之前的老板。后来前老板打算回老家,弗莱先生就干脆接手了这家店,雇员和进货渠道和之前没什么差别,只是定期来查账的人成了弗莱夫妇。


    弗莱太太可能因为身体状况算不上太好,平时很少插手花店的经营,出手也大方,并不苛待店里的伙计们,碰见那些搬花的短工们也客客气气的。总之,私心来说,约拿更喜欢现在的状况。


    这个街区的不少人最初觉得,这对外来人夫妇不爱和邻里做客打交道颇为傲慢;但真的稍加接触后,就几乎就没人不喜欢这位漂亮又亲切的女士,弗莱先生则很快成了各家下午茶还有晚餐的常客,尤其受太太们欢迎。唯一让人遗憾的是,他们至今没有孩子。


    还有一点,约拿从来没和人说过。他总觉得弗莱太太不是很快乐。她笑时也总是那种安静又克制的笑,好像对于明天是否会发生好事并没有抱任何希望,并非绝望,只是单纯地没有兴趣。除了鲜花之外,好像就没什么能让她的眼睛亮起来的东西。


    也许是身体不好诱发的心病。


    “弗莱先生还没回来呀?”约拿这么想着,又主动给弗莱太太插了一瓶子的花,往几乎全暗的外面看了一眼,有些隐忧,“前几天还有个袭击事件,大家都不敢太晚在外面走动。”


    几乎是同时,店门开启,弗莱先生走了进来。


    他面貌显得尤为年轻,又总是挂着轻松的微笑,常常被误以为与弗莱太太一样大。


    “约拿,你还没回家?”弗莱先生在妻子手背上轻轻吻了一下,很自然地提出,“天色暗了,我的司机还在外面,让他送你一段。”


    约拿怕让司机多等,麻利地把店面地面又清扫了一遍,抱着花束一个劲道谢,离开时顺手把营业中的牌子摘了。


    花店中片刻寂静。


    “弗莱太太”拿起花瓶,微笑着说道:“上楼吧。”


    “弗莱先生”将她搁在桌子上的外套抖开披在她肩膀上,又拿走花瓶,催她穿好衣服再出店门,抱怨似地说:“当心得风寒。”


    “知道了。”


    两人锁上店门,打开沿街那侧上锁的金属门,穿入这栋小楼的私人区域。


    他们一前一后入室上楼,闲聊了几句天气和见闻。二楼的会客厅暖烘烘的,壁炉上方悬挂着应季的节日装饰品,屋角站着一棵精致的迷你圣诞树,上面悬挂着令人眼花缭乱的挂坠,包括一整套猫咪木雕。


    厨房早就准备好了圣诞夜大餐,晚饭过后,女仆收拾好东西也下楼了,室中只剩下这对年轻“夫妇”。屋角的留声机刚才晚餐时一直在播放舒缓的室内乐,胶盘唱到头,发出呲呲的空响。


    弗莱太太走过去将留声机音针抬起,换了张唱片后,回头说:“礼物已经放在树下了,你现在就拆我也不介意。”


    “那我也现在就说了,圣诞快乐,伊芙琳。”


    “你也是,节日快乐,菲茨。”


    更改发色发型、用上假名的两位退役猎人拿起盛放着气泡酒的长颈酒杯,轻轻一碰,淡金色液体碰撞杯壁,快活地浮上更多泡沫。


    两人又是片刻相对无言。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三年前决定离开联邦时的事。菲茨动用他准备好的层层退路,伊芙琳提供了她匿名的小金库,两人在一年内接连更换了数个身份之后,才终于以“弗莱夫妇”的名义在共和国都会落脚。都会是洲陆规模最大的城市,对海外移民的包容度极高,是个适合隐姓埋名的好地方。


    至于为何要假扮成年轻夫妇……这是最不容易起疑的伪装。他们长得一点都不像,谎称是亲戚实在难以令人信服。而且家境殷实的中产家庭也会学着贵族们夫妇分房而睡,各自拥有卧室。这种安排对他们来说很方便,因此实际上伊芙琳和菲茨威廉更像是愉快相处的室友。


    家中雇佣的仆人似乎对他们的关系有些疑惑,但伊芙琳和菲茨挑选的人口风很紧,不用担心会泄露出去。


    伊芙琳走到圣诞树下,拿起菲兹刚才悄悄放置的礼物:“那我就不客气地现在拆开了。”


    “那我也来。”


    房间里好一阵撕扯包装纸的声响。


    伊芙琳送了菲茨一个手|枪造型的打火机。他有点哭笑不得:“你还不如直接送我真枪。”


    “真枪你有,但长这样的打火机你没有。”


    菲茨被她噎住,最后笑笑地收下:“下次我去别人家吃饭的时候,就拿出来吓唬人,然后转头给旁边的人点起雪茄。一定有绝佳的演出效果。”


    伊芙琳收到的是一本书--某套精装花卉百科全书的第三册。她对这礼物毫不意外,因为搬来这里第一年第二年的圣诞节,她分别收到了这套书的第一第二册。


    “这套书一共有几册?”


    菲茨沉默了数秒才答道:“二十。”


    伊芙琳的指腹在书脊烫金字母上来回摩挲,垂下视线。


    她知道他最想要的圣诞礼物是什么。但她还没准备好。她甚至无法向他承诺那一天真的会到来。


    伊芙琳并非没有提出过与菲茨分开各谋出路,毕竟现在离婚的案例也逐渐多了起来,弗莱夫妇散伙也不会引来太多怀疑。但菲茨不同意。每次她一提他还会生气,于是她就渐渐地不提了。


    他都没对停留在朋友的状态表现出不满,她似乎更没必要特地与他划清界限--只要不发生什么,现在这样平静的日子就可以一直持续下去。只是每到这种清算彼此付出与回报的时刻,她心头都会浮上罪恶感。


    伊芙琳觉得自己变怯弱了。这具躯体里决绝独行的意志与勇气已经燃烧殆尽。如果是以前,她肯定说什么都要还了人情后一走了之。


    菲茨威廉无法忍受她虚情假意地回应。他是个有相当自尊心的家伙。


    “菲茨,我--”


    她想说也许有一天,她会不再做相同的梦,不会在半梦半醒时朝空荡荡的另外半张床靠拢,对菲茨威廉混杂着感谢的默契也会变质成更为亲昵的形态。


    菲茨走过来,嘴唇在她额际发丝上飞快地碰了一下。


    “现在这样已经是我几年前做梦都不敢想的状况了,”他顿了顿,垂眸凝视她,餐桌上没撤下的古典烛台依旧点着,火苗在他温暖的茶色眼睛里摇曳,他有些无奈地笑,“当然,明年这个时候,如果弗莱太太能多爱我一丁点就好了。”


    城中圣心修道院的午夜钟声敲响。


    当--当--当--,悠扬的十二下。


    港城最大的钟楼在圣印修道院,平安夜时全城都听得见那古老的钟声。


    女佣贝丽丝将圣诞大餐制造的厨余垃圾扔到楼边暗巷里,正准备打开公寓大门回去,身后忽然传来语声:“能打扰一下吗,女士?”


    她吓了一跳,回身发现一个身材颀长的青年站在数步外,冲她彬彬有礼地抬了抬礼帽。


    光线昏暗,对方又恰好站在屋檐下的阴影里,贝丽丝看不清青年的脸,只觉得他的皮肤极为苍白,帽檐阴影中隐约可见的眼睛似乎闪着光。


    “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我,我曾经来过这里一次,也是你给我开的门,后来你还叫来了房东太太。”这么说着,青年摘下礼帽,露出一张英俊得有些邪异的脸。他的头发如鸦羽漆黑,赤红色眼眸宛若流淌着火焰。


    作者有话说:


    一位病人的出院打乱了另一位病人的治疗()


    推荐herside》,歌词还挺适合劳伦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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