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不能忍忍么……◎
谢琰被送去了府医处, 终是没能唤出那声“嫂子”。
倒把谢厌的兴致作没了。
不过,阿婵挨着他说了几句软话,便放下谢琰的杂事, 一人舞剑, 一人抚琴。
花落徐徐, 他剑尖挑起一朵粉白的木芙蓉, 启唇淡笑,送到阿婵的琴前。
次日, 进宫谢恩。
尹婵在咸明殿里见到了楚楚。
谢厌与皇上商谈要事, 面色凝重, 她不去打扰,和楚楚到殿外叙旧。
她牵挂的, 无非是自谢厌口中听说的那事。
“楚楚, 你、真的要……”如何开口才好,入宫为妃, 为后,或无名无分跟着皇上?
这些话不该和楚楚挨上边。
楚楚一贯洒脱利落, 她几乎无法去想困居深宫的日子。
倒是楚楚,和尹婵待久了, 听她支吾, 了然地笑道:“小姐、不,如今该唤做夫人了。”
尹婵脸微微发红。
楚楚拱手一笑:“还未恭贺夫人与公子大喜。”
“谢谢。”尹婵捉住她的手腕,眼含狐疑, “先别说我了,楚楚, 你怎会在宫里?”
楚楚眼睫忽垂, 往旁边走了两步, 倚着雕篆祥云金龙的廊柱。
尹婵跟过去。
见楚楚倚柱的姿态,她想起刚进咸明殿谢恩时,望见的楚楚,是低头在皇上身边的。
她没有穿宫人的衣裳,却保持相等的卑微,躬身垂目,低眉顺眼。
但现在,却肆意,不矫饰,和在原州一样。
尹婵眼眸的忧色去了大半。
楚楚望着前方说:“夫人不知,自陛下登基,我便住进了咸明殿。”
回头,朝她坦然一笑:“莫要担心,陛下深明大义,爱民如子,是一代贤君。起初,他让我进宫,我便进了,虽有密诏,我却也甘愿。”
“为什么?”她的笑很率性,尹婵喃喃问。
楚楚支着下巴:“夫人何故在公子身边,我亦如是。”
她……
喜欢皇上?
刚起的念头被楚楚识破,沉吟半刻,摇头道:“说来,谈不上钟情,但到底动了心。既如此,顺水推舟,成全一颗私心。”
这的确是楚楚的性子,不会委屈自己。
尹婵复问:“往后,你该如何?”
赵决册妃的话回响耳边,楚楚叹了一声气:“情爱于我,终是虚妄,还是更愿留在夫人和公子身边,若有幸回原州,更是好的。”
她仍挂念那世外芳林的地方。
“皇上会放你离去吗?”
“不知道。”楚楚轻笑,漫不经心道,“但我可以偷偷走啊,改名换姓,他找不到。”
尹婵也就松了气。
她方才的如临大敌,楚楚看在眼里,眉梢轻抬:“放心,陛下通情达理。”
两人在殿外等了许久,迟迟不见谢厌。
尹婵起初还镇定,可一波一波的人被内里传唤,她眉头不由揪住。
拉着楚楚问:“我瞧着有些眼熟,你可见过他们?”
“嗯。”楚楚指向其中一人,“夫人在原州时,被暗卫首领卫冀方带走,此人,便是卫冀方的下属。”
尹婵就想起来了。
卫冀方带她进宫后,换了暗卫所的衣装,正与眼前一致。
“他们……”暗卫只领皇命,皇城上下安宁,外无征战,内无叛贼,百姓丰衣足食,为何现在却。
楚楚安抚道:“许是陛下的私事,与公子不相干,夫人切莫挂怀。”
是这个理,可尹婵关心则乱,忍不住胡想。
终于,一个时辰过去,殿门大开。
谢厌沉步走出。
尹婵展开的裙裾变成一朵循风摇曳的花,唇角挂着笑,梨涡陷了两点,雀跃地迎上。
“夫君……”
谢厌垂眸看她,一时间,四周杂声散去,她耳边嗡嗡地响,跌进了一双通红的眼睛。
愣了下,心乱了。
尹婵的声音轻的不能再轻,乌睫颤栗,抖落晶莹的泪花:“夫君、你。”
谢厌一把抓住她的手,下颌绷起,眸子遍布殷红的血丝,反复低喃着两个字:“阿婵,阿婵。”
“我在。”尹婵屏住呼吸。
谢厌脸色带着扭曲,深褐的疤纹好似从皮肉浮出,织就密密匝匝的罗网,拴住她的目光。
她听见谢厌咬紧牙关,挤出喑哑的嘶声:“我们回家。”
怦咚,怦咚。
尹婵心跳加快,茫然惶乱之际,赵决走出咸明殿。
他只说了一句话:“别把人折腾死了,余下的,交给京兆尹。”
谢厌没有转头,眉眼晕着一抹戾气:“遵旨。”
两人互相搀扶离去。
楚楚等他们走了,问赵决:“发生何事?”
赵决默默回身,进殿内,递给她一封密折:“杀母之仇,信阳侯府,怕是要乱了。”
楚楚错愕地抬起头-
数月前,原州桃花林里,尹婵第一次见到谢厌娘亲的坟墓。
她时而想,倘若一切没有发生,原州就不会成为她的记忆。楚楚、欧阳善、宋鹫乃至原州的李叔郭婶子,一生恐难遇见。
谢厌会长在京城,六岁招猫逗狗,十岁提剑惩凶。
等到十之三四,他们会在筵席相遇。
小小的儿郎小小的姑娘,是相识成友,还是如谢琰一般,父母之命,一生牵连。
但种种只是妄想,早在夫人与妾室一起怀上信阳侯的骨肉时,命运就已改变。
回程途中,车马宝轿,尹婵看见谢厌怀里放着一个匣箱。
这里面是娘亲被害的证据。
尹婵才知道,他从未忘记替母雪恨。
他说起了一个故事。
和许多话本里的才子佳人一样,浪漫而寻常。
才子佳人喜结连理,怎奈识人不清,才子风流本色,宠妾灭妻。
余下的事,浸淫内宅的妇人再清楚不过。
妻妾争宠,谋害嫡室,一碗毒药,让夫人死于生产危难,也叫初生的婴孩怀有诡异的胎记。
或许这不叫胎记,而是凝于体内的毒素。
但都不重要。只要,信阳侯认为那是不祥之兆,就有理由将最后的绊脚石赶走。
尹婵很难想象外表温柔的莫氏,竟然蛇蝎心肠。
她攥住谢厌的手。
后者乌羽簌簌抖颤,抱着的匣子一紧。
尹婵伏在他肩头,一遍遍抚过那颤栗的脊背,目光坚定:“想做什么,我都陪你。”
家宅不宁,今夜注定难眠。
守门的家丁战战兢兢迎了大公子和夫人进府,牵马去马厩,不想回来时,天就变了。
一整夜,侯府频频惊起尖叫和怒斥。
满府家丁闻之色变,想出去找人,还未走出大门,就被宋鹫带人拦下。把蠢蠢欲动的,塞进了柴房。
院里,腥咸的血流了一地。
孟柏香抱着头,不敢看被折磨的公婆,想握住夫君的手。一转身,他死死盯着谢厌的动作,却不敢说半个字。
孟柏香突然起了莫大的悲哀,尖叫一声,躲进里屋。
谢厌没有搭理她,冤有头债有主,他连谢琰也没精力应付,一门心思做此刻该做的事。
天色浓稠,如墨深邃。
月明星稀的苍穹,纯白的蟾光,洗不去肮脏的血腥气。
滴答。
滴答……
两具伤痕累累的身体,躺在庭园,勉强地喘着呼吸。
但谢厌不见了。
尹婵第一时间找到宋鹫,他也不知,立刻着人寻找。
时过子夜,侯府重回安静。
尹婵提着一盏灯,在谢氏祠堂看见了谢厌的身影。
他弯下腰,佝偻着脖颈,怀里裹住母亲的牌位,蜷缩在积灰的角落。
“夫君。”
她一声轻喊,谢厌仓皇抬头。
四目相对,尹婵发现了一个秘密。
那是她豆蔻之龄时,为替在外征战的父亲祈福,和奶娘去了京城久负盛名的护国寺。
因故,无意迷失道路,走进寺外一条破旧的巷子。
她发现了一名受伤的男子,满脸的脏污和血迹。如今,只记得他的脸很脏很脏,几乎不能看清五官。
她以为是乞儿,把阿秀第一次学着做的点心分了他一半,朝他软软地笑。
他咬着点心,边吃,泪就落了下来,眼睛红红的,缩在巷角。
尹婵觉得那人,和面前的谢厌很像。
她就晃了神,喃喃地用当初的话劝说:“别哭,哭了就不好看了。”
谢厌整个人怔住,瞳仁微颤,记忆飞快涌动,定在四年前的护国寺。
她……想起来了吗?
谢厌眼不眨地,直勾勾看她,口中的话仿佛和那年瘦弱的自己合二为一:“我原本就不好看。”
“才不,你的眼睛很美呢。”
“是吗。”
“嗯!就像……会飞会跳的山雀。”
说完,奶娘找到了走丢的小姐,她调皮地吐了吐舌头,临走前,把舍不得吃的点心,全留给了他。
“乞儿”呆呆在巷角,很久不动。
直到护国寺的沙弥惊呼:“通玄大师,这儿有个受伤的孩子!”
“快,抬他进寺里。”
记忆回转,静幽幽的祠堂,谢厌迷蒙的视线里,是阿婵娇美的面容。
她听见谢厌说他不好看,就跟着坐在角落,依过去,托起他的脸颊,一下一下的亲:“阿婵最喜欢夫君了。”
“方才害怕吗?”他在说处理信阳侯和莫氏的时候。
尹婵点了下头,如实道:“很多血,是有被吓到。”
谢厌懊丧地垂下眼皮:“我不该这么残忍,阿婵别怕,以后不会了。”
“不对。”尹婵猛地摇了头,“我不是圣人,也想为夫君撑腰,可我太弱了,什么都办不了,所能做的,只有陪着你。不要因为我的怯弱,放过伤害你的人。”
谢厌痴了下,心口绽开一簇簇美丽的花。
翌日,满京哗然。
亲军卫指挥使谢厌,为二十年前生母离世的惨案,将生父和莫氏告上了京兆尹。
当日,府衙带走两人。
流言蜚语立时沸沸扬扬,茶楼酒馆尽在谈论这桩案子。
谢厌证据确凿,一场官司十分顺利,两日收尾。
莫氏判死罪,秋后斩首。
谢郦阳虽非主犯,却涉纵容包庇之罪,免其世袭之爵,杖四十。且因昨夜谢厌的一番折磨,他身神俱废,苟延残喘,已无几年好活了。
百年前,初代信阳侯几经生死谋得的侯爵之位,封袭四代。
而今断在了谢郦阳的第三代。
自他再下,谢琰已无承袭之能,他自小以为担负着侯府的门楣,然世事多变,昔年光景已无。
侯门的匾额当日被拆下。
一切,尘埃落定。
彼时,京城议论声迭起,谢厌和尹婵却悠悠闲闲的,搬进皇上御赐的宅子,在寝屋拾掇衣物。
“夫君,欧阳大人没有诓我们?”
尹婵眨巴眼睫,手里放着一封信,过去半日了,还是难以相信。
谢厌把行装收拾妥当,勾了勾她皱起的鼻尖:“阿三不会拿这种事逗乐子。”
便是真的了。
尹婵大叹,眉欢眼笑,兴致勃勃地说:“没想到欧阳大人风流半生,如今收了心,要成亲了。”
谢厌提议:“婚期在两月后,我们过三日便启程,阿婵以为如何?”
尹婵托腮笑眯眯:“如此,到原州时,又是一年新冬了。”
谢厌:“阿婵还没有见过原州的雪。”
“是呀,这次定要一饱眼福。”
议定了时辰,光阴飞逝,转眼到离京的前一日。
今朝还要外出赴宴。
然而,日上三竿了,尹婵仍在床榻同谢厌闹。
白生生的脸颊且敷了大半的红晕:“你、早说过明日要启程,不能累我了,可昨夜、你!”
声音越发小,嗫嗫嚅嚅:“就不能忍忍么……”
谢厌是有一点委屈在身上的,低了头,垂下眼,道着歉,最后闷声闷气地表示:“明明是你说先喜欢我。”
“喜、我——”好像真是她说的。
尹婵目光微躲,深吸一口气,鼓着脸,先占据上风:“每日都说过喜欢,难不成,你日日要磨得我精疲力竭,才罢休?”
谢厌吞了吞嗓子,眼眶深红。
尹婵还能不知他在想什么,丢了软枕过去,又羞又恼:“不能了!回原州一行两月,路上都不可以!”
“可昨晚……”
尹婵一张脸“轰”地染红,软褥子一拥,把通红的脸埋进去。
她昨夜,是叫陷入情沼的谢厌迷昏头了,才会被勾引着说,行路途中,可试试马、马车。
现下如何是好?
谢厌一根筋,指不定都打好主意,要选哪一驾舒服的马车出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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