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瘸了依旧欠揍
另一头, 宋奾一到家就被尤四娘拉住,她刚想说话就察觉宋奾有些不对劲,“你怎么了?”
宋奾努力笑了笑, “我没事,就是有些累了。”
尤四娘又开始唠叨, “你这一天天的也不知道歇歇,事情是能做完的吗?别熬坏了身体还得我来照顾你。”
“娘我知道了。”
尤四娘再叮嘱了几句,开始说正题:“你前些日子让我问的事情有着落了。”
“什么事?”
宋奾忙了一天正饿着呢,坐下来开始吃饭。
“什么什么事, 这就忘了?”尤四娘坐在她身旁, “隔壁家黎婶认识的人多, 她给我介绍了好几个人,我给挑了一个, 你瞧瞧。”
这事啊, 宋奾想起来了。
尤四娘拿出副画像, 画像上是一个拿着书卷的男子, 身形颀长,样貌端正,周身透出些书生气质。
“怎么样?”
宋奾评价两字:“尚可。”
“我亲自去看过了,本人比这画像中还有英俊些。”
“娘,我又不是只看容貌的。”宋奾不由笑道。
尤四娘边收起画像边嘀咕:“我女儿这么好看, 长得丑可不行。”
宋奾装作没听见,继续吃饭,等着她说下文。
“这个是城南书院的先生, 周则玺,家中父母双亡,只有个比他小的兄弟, 不过那兄弟已成婚,与他不住在一处。”
这便是尤四娘极为满意的一点,家世干干净净,宋奾若是嫁过去,谁也不用伺候。
她再道:“这位周先生在书院中极富盛名,听人说是知识渊博,教授有道,许多官宦家的子弟都在城南书院念书呢。”
这是另一点,有才华、受人敬仰,将来成了婚俩人也有话题可聊,不然若是找个街上卖肉的屠户,她的女儿每日只能与他聊着今日市价明日行情了。
“最重要的是,周先生如今二十有五,未曾结过亲,听说也没什么糟心的过往,阿奾你大可以放心。”
二十五的年纪不小了,而且二十五就能在书院中做先生,那才能定然是受人认可的,他这条件十分不错,为何没有成婚?
宋奾问了出来,尤四娘仿佛那是自己儿子,一脸骄傲地答:“黎婶说了,这周先生曾在父母坟前立誓,未考取功名前决不娶妻。”
宋奾便笑,“既然这样,我怎好去耽误人家?”
尤四娘一噎,怔了会才道:“你这孩子,这不是先处着,等将来他高中你们再成婚不迟。”
这会儿宋奾已用完了饭,放下筷子,思考几瞬后问:“他知不知这件事?”
“知道的,黎婶家的儿子就在书院中干活,他帮着探过,没有问题。”
“那便见见吧。”
“成。”尤四娘丢下一字,匆匆出门。
宋奾坐了一会,青姨过来收拾碗筷,对她说:“这下你娘亲高兴坏了。”
可不嘛,宋奾都许久没有看见尤四娘这样积极去做一件事了。
日子一天天循环往复,总要有个盼头让自己愉悦些。
“青姨,我刺绣的针线收哪了?您给我找找。”
青姨立即劝道:“你这忙了好几日,别绣了吧,早些安置。”
“我还不累,就绣一会,要不然手艺都生疏了。”
青姨扭不过她,将针线给她找了出来。
这晚,青姨按惯例起夜,一片漆黑宁静中只有宋奾屋里的灯还亮着,她默默叹了两声——
这日,皇宫门口,一辆马车疾驰而来,城门守卫认出架马车的人,连忙放行。
马车一路通行,直接来到勤政殿外,白亦回过头,“郎君,到了。”
里面人闷声应:“嗯。”
白亦先下了马车,从后面拿出一辆可以推动的小车,推到车厢门下。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挑开车帘,随后一根拐杖探出来,卫凌左脚撑地,不能动弹的右脚只能用拐杖代替,他一步一步走下马车,极为缓慢。
旁边有宫女走过,见着这一幕,惊讶神色来不及掩饰,这这是首辅大人?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瘸了?
白亦察觉到身后细碎的声音,回首狠狠瞪去,宫女们立刻散开,可话语声依旧可耳闻:“天啊,首辅大人不能行走了!”
“我瞧着走一步都难。”
“”
白亦咬了咬唇,心里心疼得不行。
这一回的事情谁也想不到,他和白亦一直以为郎君的腿会像以往一样很快好起来的,可没想到情况越来越严重,伤口恶化发脓,中间郎君还外出剿匪了一回,这么反反复复的,后来已是彻底站不起来。
他记得清清楚楚,那日他依着往常一样去给郎君换药,他不小心手重了,当即说:“郎君对不住,我轻些。”
郎君只说:“嗯。”
他瞬间意识到什么,用了几分力去碰伤口周围,可郎君依然看着手里的文书,没有半点反应。
他一个大男人差点忍不住当场哭出来。
许是见他动作停下来,郎君问他怎么了。
他于是在他注视下再碰了碰他的腿,郎君脸色霎那灰白。
后来便匆匆结束源河一带事务,再回盛京已是好几日后。
白亦有些不忍,他心里英勇无比的郎君现在却只能被禁在小小轮椅车上,还要接受众人异样的目光,郎君何时这样委屈过。
“郎君,我这就禀了魏公公,让他处置这些碎嘴的奴婢!”
卫凌看一眼他,“莫要生事,走吧。”
白亦推着卫凌从一侧绕进勤政殿,一路上宫女太监们纷纷躲避,有些大着胆张望过来,皆是震惊神色。
守在殿外的魏公公亦是讶异不已,“卫大人这”
卫凌淡淡道:“圣上可在?”
“在在在,太子也在呢。”
卫凌颔首,示意魏公公开门。
勤政殿门槛不低,白亦却十分熟练,前后一抬便进了去。
宣帝与太子沈谢晋、与两名朝臣正在议事,听见门口动静纷纷停下,望过来。
随后神色各异,宣帝倒没什么,只是沈谢晋藏在眼底的一丝暗喜卫凌没错过。
“域川,这是怎么回事?”宣帝立即问。
卫凌拱手行礼,解释道:“剿匪途中受了点伤,无碍。”
此前卫凌已将源河两岸灾情上报,有他坐镇,朝廷又发了话,当地官府不敢再不作为,只是一些占山为王的山匪不肯降服,这才耗了些时日。
“来人,宣太医!”宣帝朝外喊了一声。
卫凌没阻止,等太医这会,他一一禀报灾情,又将剿匪数目尽数报出,宣帝连连称赞。
“域川辛苦,既然回来了那便好好歇歇。”
“是。”
一直未言语的沈谢晋朝宣帝道:“父皇,卫大人回来了,那咱们与南洋史臣商议两国商贸一事是不是可以提上议程?”
沈谢晋早恨得牙痒痒,那乌起隆十几日前就到了盛京,可他就好像是来吃喝玩乐的。他每回去请,乌起隆不是喝醉了未醒就是在青楼里行乐,一点没有使臣的模样。
他后来搬出父皇,谁知人家直接病倒,话都说不出来。
他哪会不明白,这个卫凌亲自接到扬州去,俩人怕不是已达成了什么交易。
沈谢晋自然将这事禀了宣帝,但宣帝仿佛左耳进右耳出,什么都不管。
他索性不再多言,好不容易在父皇面前取得些信任,不能功亏一篑。
“不错不错,魏顺,派人去请,明晚宫里宴请南洋众位来使,务必让来使们尽兴。”宣帝兴奋道。
魏公公领了命离去。
沈谢晋侧眼看向坐在轮椅车上的人,只见卫凌微笑点头,就算瘸了仍旧一副欠揍模样。
他轻笑了笑,卫凌,你莫不是忘了邹正是如何下台的?你与南洋人交往越深,留下的把柄也就越多。
卫凌察觉那抹不善目光,回望过去,唇角轻扯,“太子殿下渐有可为,今后定能担起国之重任。”
“你!”沈谢晋一下气极,却又不敢发作。
卫凌话里的意思不就说以前的他和现在的他不行吗?他卫凌又凭什么,如果没有父皇扶持,哪有他今日。
沈谢晋捏了捏拳头,同样笑着应他:“卫大人为国事操劳,如今只能坐在轮椅车上,实为可惜,还望卫大人保重身体才是。”
“谢太子关心。”卫凌想了想,恭敬道:“圣上,臣近来不便上朝,能否请求在府内办公?”
“自然,先好好养伤,把腿给养好。”
“多谢圣上。”卫凌朝向沈谢晋:“微臣不在这些时日多亏了太子殿下协同圣上操持国事,如今微臣既已回京,不敢再劳烦殿下,往后一应奏折都送到府内既可。”
沈谢晋还未答话,卫凌又说“圣上,微臣还有一事恳请。”
“何事?”
“此前圣上曾让微臣主持修葺宝峰山行宫一事,可惜后来南下未能按期开工,如今又因腿伤不好多动,听闻太子殿下正在修建皇陵,微臣便想着,太子殿下熟于此道,定能比微臣做得更好。”
“父皇!”沈谢晋连忙开口,却一下被卫凌打断,“若是太子殿下政务繁忙,那微臣就等腿好了再到宝峰山去,只是不知能不能赶得及明年春猎”
宣帝略一思考,道:“既如此,那太子就领着工部,将行宫好好修一修。”
沈谢晋没了法子,只能应下。
好个卫凌。
不多时,太医提着药箱进到勤政殿,行了礼后去给卫凌看腿,一屋子人张着眼望去。
太医将那蒙着的纱布揭开,待看到伤口时直吓一跳,“卫大人,您是什么时候受的伤?”
“大半个月前。”
太医点头,又摇头,等问过几句后他心里有了判断,简单处理了伤口。
宣帝见他合起药箱,问道:“何太医,怎么样?”
太医眼中有憾色,“卫大人这腿怕是保不住了。”
勤政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过了好久,宣帝才接着说:“到底怎么回事。”
“卫大人伤及根骨,又未及时医治,如今伤口溃烂,内里几近坏损。”太医解释一番,最后道:“微臣定当竭尽全力医治,只是卫大人能不能重新站起来,大概还是要看天意。”
殿内除了卫凌,人人脸色深沉,有震惊的有不信的,也有幸灾乐祸的。
“谢过何太医。”卫凌开口,打破这份沉静。
何太医只叹了声气,“唉。”
离开勤政殿时天快要黑了,卫凌上了马车,白亦问:“郎君,我们回哪?”
卫凌说:“先去田东巷看看。”
“是。”
田东巷是宋奾新作坊所在——
因着明日要去法云寺,宋奾今天必须先把活干完。
这两日毛毡作坊正在试用阶段,宋奾几乎时时刻刻都待在作坊里,反复确认核对,就为了一顶帽子一个小玩具摆在绣坊里是完美的。
这会儿工人们都已经回家,作坊里只有宋奾与曹娘子几人。
宋奾拿着顶帽子左看右看,有些担忧,“曹娘子,你说盛京人会喜欢这玩意吗?”
“新东西嘛,定然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二娘不用担心太多。”曹娘子劝她。
宋奾为这顶帽子付出了多少他们都一一看在眼里,也知晓她已是好几日没睡个好觉了,越是到后面,宋奾越没了原先那份淡定。
曹娘子看着那精致的眉头蹙起来,再次说:“其实以前扬州人也不喜欢戴帽子和穿这样的鞋子,可后来还不是人手一件?二娘,只要咱们用心做下去,总会遍地开花的。”
过了好久宋奾才释然一笑,“嗯,我得对它有信心,它才能回报我。”
“哈哈,是这个理,天色不早了,快些回去吧。”曹娘子狡黠笑开,“这挣钱哪有终身大事重要,你瞧瞧你眼下一片片暗黑,都不像个姑娘了,我看啊你今晚就美美睡个觉,明日漂漂亮亮的去见那周先生。”
也不知怎么回事,好似和她亲近的人都知道了她明日要去相看,时不时就开一阵玩笑,饶是宋奾心里没多期盼,也被他们弄得紧张起来。
宋奾脸上不知何时爬上了红晕,她嗔一眼曹娘子,“你还是快些回去吧,吴大哥在家里等着你呢,下回他该数落我苛待他媳妇了。”
曹娘子笑:“怕是不久后也要有个人在家里等你,你看你还日日忙到这么晚不。”
“好了好了。”宋奾及时止住这个话题,“明日我不在,你多看着点。”
“嗯,二娘你放心去吧。”
曹娘子终于离开,宋奾长呼一口气。
那周先生与她约在了法云寺,她挺意外的,宋奾已经好多年没有去过寺庙了。
这样一来,她倒是起了些好奇,好奇这个周先生是怎样一人。
曹娘子说得不错,她这几天都没睡好,脸色十分憔悴。
这模样不能见人。
宋奾收了东西,喊一声:“小月龙邦,我们回家。”
小月高兴得不行,“太好了,今日能早些吃晚饭了!”
宋奾失笑:“哪天不是让你们先去吃饭,你们偏要等我。”
“嘿嘿,二娘您还在忙,我们怎么能先吃。”
三人收拾齐整出了门,龙邦在锁门。
一阵凉风吹来,宋奾拢了拢衣裳。
她突然觉得有些奇怪,回头看了一眼,却什么都没看到,巷子里只有一片宁静。
宋奾还是觉着不对劲,老觉得有人在看她,又四处望了望,还是什么都没有。
“怎么了二娘?”
“没事。”
看来今晚真是得好好睡一觉,不然都开始疑神疑鬼了。
马车走了一半,龙邦突然说:“二娘,这几条巷子都装灯笼了哎。”
宋奾探出去,果然,原本幽暗的巷子现在挂了一排排的灯笼,明亮如堂,夜间行走也没那么瘆人。
小月啧啧,“官府终于做件好事了。”
第72章 将来还怎么娶妻生子?……
宋奾没多想, 回家之后洗洗就躺下了,她本以为自己不会轻易睡着,谁知刚沾上床就睡了过去, 一觉到第二日天亮。
挽翠端着面盆进来伺候,宋奾怕得不行, 接过她手里的面盆,“你当心些,不是说了不让你干这些的吗。”
“二娘今日不是要去法云寺嘛,我想和您一块去。”挽翠嘻嘻笑, 一点没有快要做母亲的样子, “我就去求个平安符, 不会打搅你们的!”
宋奾瞥她一眼,放下擦脸的帕子, “那便让龙泰备马。”
“好嘞。”
用早饭时尤四娘一见她的打扮就直皱眉, “太素了!去换那件翠粉的如意罗裙, 还有你又不是没有簪子首饰, 这时候省着做什么?”
“娘亲,用不着吧。”
“什么用不着,你好不容易出一趟门,不能太寒碜。”
“”
最后多佩了根簪子才让尤四娘消停下来。
临走前尤四娘还在嘱咐,“阿奾, 这第 一回见面定然还有许多不了解的地方,你耐心些,莫要一下就否决别人。”
“娘, 我心里有数。”
马车终于缓缓离开,而芳华巷一处院子里,白亦在书房外踌躇不定, 白泽进门来,见他脸都纠在一起,便问:“怎么了?”
白亦将方才龙邦来说的事都告诉了他,“白泽,你说这事要不要告诉郎君?”
白泽想了想,“说吧,若是郎君事后才知那就太迟了。”
“也是。”
白亦迈步上前,轻敲了敲书房门。
里面传来声音:“进来。”
如今整间院子的门槛都移除了,书房及卧房里一切有凸起的地方也都修平整,就为了能让卫凌行动自如。
他此刻正坐在书案前,翻阅早间才送来的奏折。
白亦进门后沉默了一会,卫凌抬头看他一眼,又继续去看手里的奏折,“何事。”
白亦小心开口,“那个,郎君,刚刚龙泰来说,二娘去了城外的法云寺。”
“嗯,派人跟着了吗?”去寺庙而已,卫凌没多大惊奇。
“派了,只是”白亦支支吾吾说了半句,卫凌放下奏折,“到底怎么了?”
白亦闭了眼,一口气说出来,“龙邦说,二娘今日去法云寺是去相看的,对方是城南书院的周先生。”
果然,书房里瞬间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白亦回头想要去找人,可白泽那斯早不知跑哪里去了。
他又移回来,屏声敛息地去看上头的人,只见卫凌视线仍旧盯着桌上的奏折,脸色平静,但白亦仍是感受到了一阵寒意,让他不自觉抖了抖身子。
白亦悄悄后退两步,细微动静好似惊动了眼前人,他望过来,语气低沉:“什么时候走的?”
“就不久前。”
又是长久的静默,卫凌微微后靠,越过他看向窗户外的墙壁。
那里还留着之前宋奾让人加的木栅栏,白亦每次看都觉得那东西十分碍眼,可是郎君不让动,就只能一直放着。
隔壁院子也是空置着,之前有好几个人来问院子售不售卖,白亦都直接推了,并且还要时不时安排人进去打扫。
白亦低头叹气,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过了一会,白亦开口:“郎君,我们要不要去瞧瞧?”
他没接话,只是垂了垂眸。
白亦不得已,退了出去。
回到房间,白亦将书房里的情况跟白泽说了,白泽瞄他一眼,“就你不会说话。”
白泽说完就出门,白亦跟在后头追问:“那我要怎么说,哎,你倒跟我说说看啊。”
随后白亦便懂了。
白泽对卫凌道:“郎君,公主府传出消息,说是长公主近来身子越来越不好了,而且长公主寿辰将近,您看咱们要不要备礼去一趟?”
卫凌看了看自己的腿,说:“先备份礼送过去。”
白泽又道:“咱们库房里眼下都是些金银珠宝,先前圣上赐下来的药材也都送到长公主府了,您看”
卫凌凝眉,像是在思考。
“属下想着,郎君不若亲自去求个平安符,长公主定会高兴的。”
没过多久,卫凌沉静开口:“那便去一趟。”——
法云寺就在盛京城近郊,香火旺盛,求子求姻缘求平安都格外灵验。
今日不是十斋日,寺庙里人不多。
宋奾下了马车,环视一圈。
以前肃清侯府老太太隔三岔五的就会去一趟寺庙,宋奾偶尔会跟着同行,不过那时侯她年纪尚小,跟着去只为出门玩乐,对于祈福诵经一事没多大兴趣。
后来尤四娘倒是信起佛来,她说,不求佛祖真能保佑什么,只为让自己心安。
宋奾看着庄严肃穆的庙门,看着进出的虔诚香客们,起了几分心思,等会走前也去给娘亲她们求个平安符好了。
挽翠催促,“二娘走吧,周先生应当在等着了。”
宋奾回过神,往里走去。
法云寺很大,走过几重门才走到大雄宝殿前。
周则玺说他会在宝殿后的梨花林里等她。
宋奾站在林子外的小拱门处,脚步突然迈不动了。
现下是秋日,梨花没开,也没结有果子,只剩一树将谢的梨叶。
挽翠已和龙泰进了宝殿,她身后只有小月,宋奾犹豫了会,问小月:“小月,你常来这儿吗?”
“没,这还是第 一回呢。”小月兴奋道。
“为何?”
“阿娘说这儿就是烧钱的地方,从不来的。”
宋奾点了点头,心里的紧张缓解了些,手心捏着裙子一侧,抬起脚步。
梨花林里有处凉亭,宋奾远远便见到了那道身影。
周则玺听到动静,回首望去,只见一素白女子在林间缓缓向他走来,他一颗心霎那间停止了跳动。
书上说:“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周则玺今日是彻底明白了这句词的意思。
他屏住呼吸,目光跟着她移动,直到她行至眼前,眼中惊艳再也藏不住。
黎婶只与他说了宋奾模样好,却不知这“好”是这样的“好。”
她朝他笑,柔声道:“可是周先生?”
周则玺如梦初醒,恭敬回礼,“是,宋姑娘?”
“正是。”宋奾上到凉亭里,与他相对而立。
周则玺立即做了个请的手势:“宋姑娘请坐。”
“多谢。”
俩人坐下来,周则玺微微低了头不敢多看她,宋奾却是大着胆子打量了几眼,眼前人确实比画像上要俊朗些,也能看出些沉稳之色。
不过眼下这周先生好似比她还紧张呢,她想着怎么的平日里也是教书育人的先生,见了生人还会这样么?
宋奾笑了笑,问道:“周先生如今家住何处?”
宋奾声音轻柔,周则玺不由答,“城中有处三进的宅子,不过我不常去住,平日都是住在书院里,方便些。”
“周先生用心良苦,实为可敬。”
“宋姑娘谬赞。”周则玺给她斟了杯茶,“这是寺里独有的苦丁茶,宋姑娘试试。”
“谢谢。”宋奾抿了一口,苦涩味道顿时在舌尖蔓延开来,遂又放下。
小月站在不远处,俩个不熟的人独坐在凉亭中,一时都不知该说些。
宋奾只好再说:“我有些好奇,周先生为何约在了法云寺?”
周则玺连忙解释:“先母时常到这儿来祈愿,我从小也闻惯了香火味,而且法云寺环境清幽,这梨花林鲜少有人到访,不会有损宋姑娘名声。”
“周先生考虑齐全。”
“那,宋姑娘喜欢这里吗?”周则玺小心问。
宋奾看见他拳头握在一起,看过来的眼神充满期盼,她便道:“法云寺确实不错,明年春天这里若是开满了梨花,定然十分美丽。”
“不错,若是明年我们再来,这儿会让宋姑娘惊喜万分的。”周则玺有些激动。
宋奾笑了笑,没有应话。
气氛又静了下来,宋奾望了一眼拱门外,那儿忽然撇过一方衣角,许是匆匆而过的僧人。
她收回眼,继续问:“周先生平日都在书院教授什么?”
“城南书院的学生都是些十一二岁的孩子,过了启蒙阶段,又还未需应试,因而我们只需正常教习四书五经、历法算术即可。”周则玺一下话多了起来,“不过明年春试在即,好些外地过来的学子都借居在书院中,杂事一下就多了起来。”
春试啊,娘亲说他未考取功名前不娶妻,那是不是也要下场?
“周先生应当也是要参加春试的吧?”
周则玺脸上有些憾意:“是,明年若是不中,我就歇了这心思。”
“为何?周先生年纪不算大,还有机会。”
“官场之道太过复杂,当个先生也挺好。”他摇了摇头,随后郑重朝向宋奾,“宋姑娘可会介意?”
“不介意,周先生若是尽了力,那就没有遗憾。而且先生所做之事利在千秋,不比做官差。”
周则玺抿唇一笑,“宋姑娘倒是与别的女子不同。”
他的视线比刚开始要炙热许多,宋奾避开去,低头喝那苦得不行的茶。
俩人已聊了这么多,都没了局促之意,宋奾放下茶杯,直接开口:“周先生可了解我的情况?”
宋奾神色正经,他便也正色道:“了解。”
“我如今年龄不小,和离过,现在只是做些小生意,家中有位母亲。”宋奾再次与他确认,有些事情应当提早就说清楚,若是不可那也不必浪费双方时间。
周则玺看向她,一方面惊叹于她如此直白,另一方又感慨她竟丝毫不为此而卑微,这位宋姑娘比黎婶口中的人不知好了多少。
“是,我都知道。”
既如此,宋奾也没什么再好说,他能接受是最好不过。
随后聊了几句,宋奾见时辰差不多,便要起身离开,“周先生,我家里人还在外头等,我便先行一步了。”
“好,姑娘慢走。”等宋奾快要走到拱门处时,他忙喊了一句,“宋姑娘,过两日是书院开放日,我能否请你过来看看?”
宋奾回过头,“可以。”
周则玺一下笑开,大声道:“那我在书院等你!”
宋奾微笑颔首,离开。
等离开梨花林,小月终于忍不住,“二娘,我瞧着这周先生十分不错哎!”
宋奾故意用警告的语气说:“你可不许乱嚼舌根啊,特别是曹娘子她们,知道没?”
“嗯嗯,我保证不说。”小月捂着嘴笑,“那二娘我们现在回去吗?挽翠姐姐应当在门外等我们了。”
“你出去告诉他们一声,再等等,我去求个平安符。”
“行。”
宋奾看着她蹦蹦跳跳离开,心情也好起来。
眼下应当是用午饭的时间,寺庙内香客比来时少了许多,宋奾朝大雄宝殿走去。
宝殿比寻常建筑要高大不少,一尊佛像庄重立于殿内,宋奾得仰头才能看清全貌。
里头没什么人,左前方有个人坐在轮椅车上,背影有些熟悉,不过她认识的人没谁是瘸了腿的,因而也没多想,走到另一边领了香,点燃,跪坐到蒲团上。
三拜后宋奾将香插到香炉里,然而刚转身那一刻她直接怔住,若是手上的香还在,此时应当就要掉到地上了。
卫凌怎么会在这里,他的腿又是怎么回事?
宋奾很快想明白,莫不是在安康镇受的伤一直没好?
“你”宋奾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而卫凌从她拿着香跪坐他身旁的蒲团上时就已经惊讶过了,他不过比她先到一会。
她与那人的谈话他都听见了,一字不漏。
宋奾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刚。”卫凌微微仰头望向她,补一句,“来给外祖母祈福。”
宋奾毫不掩饰地松了口气,卫凌唇角渐渐下垂。
过了一会,宋奾还是问道:“你的腿?”
“无碍,应当过些日子就能好了。”
“嗯。”
卫凌见她要走,急忙转了转轮子,朝向她,“阿奾,你为何来法云寺?”
“我”宋奾一时语塞,半晌后指了指外面,“我陪挽翠来的,她有了身孕,来求平安,我顺道也给娘亲求一个。”
卫凌垂了眸,宋奾看不见他神色,只能听到他淡淡说了一句,“这样啊。”
随后他从一侧拿出来个小符,递给她,“这是主持的签文,你拿着它,主持法师会为平安符开光。”
“不”
宋奾只说了一个“不”字就被他打断,“阿奾,就当是我给你娘亲的小小心意。”
卫凌语气少有的低沉,宋奾心底暗暗一惊,手已主动接过那张签文。
“谢谢。”
大殿内进了人,宋奾不好一直站在香炉前,便移了移位置,卫凌以为她又要走了,一下着急,想要去拉她,可腿完全动不了,手伸到半空,什么都碰不着。
宋奾回过身子,“怎么了?”
卫凌扯起唇角,“没什么。”
“这会儿人多起来了,我先去拿个符。”宋奾说完向殿内另一侧走去,卫凌看着她离开,脸色一点一点沉下来。
可不过片刻,他又笑开。
宋奾拿着符朝他走了过来。
“那我先去找主持了。”她看了看他的腿,说:“要不要帮你把白亦叫来?”
“白亦不在。”
“白泽呢?”
“白泽出门办事了。”
宋奾好奇问:“你一个人来的?”
“嗯。”
殿外白亦立即隐了身子。
宋奾左右看看,好像还真没看见伺候他的人,她想了一会,最终还是道:“要不要我送你出去?”
刚说出口她就后悔了,他既然有办法来那肯定有办法离开,她何苦操这个心。
而卫凌已经应下,“马车就停在外头。”
宋奾将平安符收到衣袖里,走到他身后,推起轮椅车。
大殿门口是有门槛的,卫凌便引着她走了侧门。
宋奾低头,看着他宽阔的肩膀和那不能动弹的腿,其实心里还是惊讶的。
卫凌是什么人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如今竟成了这副模样。
而且整个人憔悴许多,眼下一片暗沉,一点不似她记忆中的样子。
可在安康镇时不是说没事吗,怎么如今还站不起来了?
其实他怎么样与她都没关系,只是宋奾叹了口气,问:“大夫怎么说?”
“大夫说好好养养,会好的。”他又骗了她,实质上能不能好他也不清楚。
“你该注意些的,要是往后都站不起来怎么办?”
卫凌有些愣了,她是在关心他?
卫凌好像忘了方才的事情,他想起在安康镇时她也是这般,虽话语平淡,但总归是没了以往那种拒人千里之外之外的淡漠。
他心里蓦然腾起些希望来。
然而下一刻宋奾即道:“路还长着呢,将来这样还怎么娶妻生子?”
第73章 她若是想要往前走,他不……
“既然腿伤了就不要随便出来走动, 就算非得出来也带上白亦呀,他平时不是最护着你?以前我到书房去,他拦我拦得可紧了。”
过去的事她就这样顺口说了出来, 卫凌心一点一点凉得彻底。
“阿奾,之前有些事你知道了只会徒增担忧, 我当时”
“所以你当时不想让我知道,我明白的,你不用怀有歉意。”
卫凌捏了捏虎口,不敢回头, “你不介意?”
“那时候介意, 现在不了。”
从大殿出来后有个下坡, 不算陡,但宋奾还是问了句, “还有没有其他路可以走?”
“没了, 继续走, 没事。”
宋奾便推着他向下走, 放缓了速度。
她其实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还能这般心平气和与他相处。
以前介意吗?当然,那些担忧的、难过的每个夜晚她都清楚记得。
也恨过,只是人不能囚禁住自己,总抱着那些恨意过日子。
宋奾微笑着,对他说:“好了, 到了。”
马车停在大雄宝殿一侧的小道上,宋奾看了两眼直通山脚的路,“没想到法云寺还有这么一条隐秘的山路啊。”
卫凌没有声响, 宋奾侧头,只见他双手握拳放在腿上,不知在想什么, 神色凝重。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卫凌望向她,眼里没有一点光,他看了半晌,未说话。
宋奾被他看得有些莫名奇妙,忙道:“挽翠还在等我,我先走了。”
人一离开,卫凌紧握的拳头松开来,手心汇集起来的血色慢慢散开,变得苍白。
卫凌无奈苦笑,他盼了许久才盼得宋奾这样对他,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白亦从一旁出来,站在他身后汇报:“郎君,那周则玺身份查明了。”
“说。”
“就是在城南书院教书的先生,风评极好,家中只有个成了婚的弟弟,目前未发现什么不妥。”白亦略一停顿,“不过,这周先生几乎回回应试,但都未曾上榜。”
“为何?”
“还不清楚。”
“查一查。”
“是。”白亦看向宋奾离开的方向,“那郎君,我们要不要做些什么?”
卫凌低头看了一眼不能动弹的右腿,缓缓道:“不必了。”
他在扬州时曾说过,她若是想要往前走,他不会拦着。
今日种种,她都在告诉他,她一点都不在乎了,执着于过去的只有自己。
那人家中关系简单,长相尚可,又受人崇敬,想必会让她过得舒心。
卫凌收回眼,“走吧。”——
卫凌离开法云寺后直接回了将军府。
将军府如今清冷许多,卫舒两月前离了家去往边境,卫钰君也嫁了人,府里只端容郡主夫妇俩人与陈箬、袖礼还有一个半岁的孩子。
彼时端容郡主正和陈箬在屋内说话,小孩子在陈箬怀里睡着了,袖礼在一旁乖乖练字。
端容郡主不似以往,脸上有了些细纹,眉间傲气褪去不少。
“阿箬,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端容郡主突然说。
陈箬一下明白过来,她轻拍了拍孩子的背,并未答话。
“自从宋奾离开,这家反倒不像是个家了,域川不愿意回来,就连钰君那孩子也不闹了。”
陈箬斟酌一二,开口问道:“母亲,您还在怪阿奾呢?”
一晃眼,宋奾离开已两年多快三年了,她们俩人自那次在芳华巷撞见宋奾,便知道了这么久以来她过得一直很好,比在将军府时要畅意许多。
陈箬私心里是为她开心的,宋奾在将军府三年过的什么日子她最清楚不过。
后来卫凌回来过一趟,听说是与端容郡主说了许多,不过说了什么她并不知晓。
此刻端容郡主眉目微敛,喝了口茶后才道:“若是域川早些与我说那些,我也不必逼着她离开,也怪我,连自己孩子什么情况都不知。”
陈箬难得在端容郡主脸上看见这般忧伤神色,“母亲”
“域川还住在那巷子里呢吧?”
“是。”
“人家都搬走了他还住着。”端容郡主“呵”一声,“他从小锦衣玉食的养着,如今倒肯去吃那些苦。谁能想到呢,那样冷情冷意的一个孩子竟还有这一面。”
端容郡主忽然笑了笑,“你说,若是我上门去,阿奾还愿不愿意回来?”
陈箬惊了惊,思虑片刻后还是劝道:“域川叮嘱过让我们不要去寻阿奾,他们两人的事就让他们去解决,母亲,我们就不要从中掺和了。”
端容郡主长叹一声,“罢了,我只愿他平平安安的就好,至于其他,能有便是福气。”
这会袖礼练完了字,朝两人道:“祖母,娘亲,袖礼写完了。”
端容郡主终于有了些笑意,“快拿来给祖母看看。”
袖礼跳下凳子,将宣纸拿了过去,端容郡主看完后喜笑颜开,对陈箬说:“我瞧着这字还有几分域川的影子呢。”
“常思的字看都不能看,平日里袖礼都是拿着域川留下来的字帖、书信临摹,定然是有几分相似的。”
端容郡主将纸放置一旁,摸了摸他的头,“将来咱们袖礼也跟叔叔一样,做个大官,留在盛京陪祖母好不好?”
袖礼乖巧应:“好!”
这时秋嬷嬷突然进门来,兴奋道:“郡主,二郎回来了!”
端容郡主登时站了起来,“回来了?”
“是呢,不过”
卫凌已行至门前,两人都明白了秋嬷嬷口中那个“不过”。
“域川,这是怎么一回事?”端容郡主大惊失色。
卫凌耐着性子解释一番,依旧没有道出实情,不过端容郡主信了,抚着胸口直说:“会痊愈就成。”
几人进到屋内,端容郡主高兴得一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忙着让下人给他端茶倒水,又忽然瞥见桌上的宣纸,直接让人拿给他看,“域川你瞧瞧,袖礼这字是不是有你当年风范?”
卫凌接过,看了几眼,朝袖礼招了招手。
袖礼怯生生走到跟前,“叔叔。”
卫凌此刻坐着,比袖礼高不了多少,他轻轻拍了拍他的小肩膀,“写得不错。”又指着纸上一个字说:“不过这儿笔力要重些,才显得有气势。”
袖礼重重点了点头,“嗯,我知道了。”
卫凌示意袖礼靠近,随后在他耳旁低语几句,小人立马精神抖擞起来,拿着纸跑开。
而轮椅车上的人望着离开的袖礼,唇角露出几分笑意。
一旁陈箬俩人看得呆了,卫凌上次回来也是这般,对袖礼的态度一改从前,温和得不行。
他们都以为卫凌是一时兴起,可今日依旧这样,端容郡主高兴极了,顺势道:“域川,你如今腿脚不便,不若搬回将军府,也好有人照顾你。”
卫凌回过身来,“母亲,我现在住的地方里皇宫近些,就不搬了。”
端容郡主眼见的失落起来,却不敢多说什么。
“母亲,这是给外祖母求的平安符。”卫凌从衣袖里拿出一枚符,递给秋嬷嬷,“我这模样就不去长公主府了,免得让外祖母担忧,还请母亲替儿子跑一趟。”
端容郡主连连应下来,收好平安符后问道:“这快到晌午了,可要留下来吃饭?我让厨房去准备些你爱吃的菜。”
卫凌本想拒绝,可话到嘴边还是同意了。
“阿箬,你快让人去把钰君叫回来,咱们一家好好吃个饭。”端容郡主赶忙吩咐。
卫钰君嫁了卫海奉手底下一个年轻将军,性子收敛不少,日子虽不是大富大贵,但也没人能欺负得了她去。
陈箬离开,端容郡主拉着人关心了几句,卫凌都一一答了。
末了,卫凌问:“父亲可在?”
端容郡主怔了会才道:“在书房里呢,我让人叫来。”
“不用,我过去一趟。”
等白亦推着人消失在视野里,一旁秋嬷嬷感慨:“没想到二郎竟变了这么多。”
端容郡主没出声,只抹了抹眼角的泪——
卫海奉见到卫凌的腿没多大反应,俩人同在官场,早有有心巴结的人将卫凌近况告予他。
不过他倒是惊讶,卫凌居然会主动上门,这十几年来还是头一次。
父子俩关系早就僵持不下,卫海奉一生戎马傲惯了,他不会先低头。
此刻惊讶神色很快掩起,他坐在书桌后,只瞅了他一眼,“你怎么来了。”
卫凌坐在书房中央,看着那个从小被他视为噩梦的人,心里笑了,兜兜转转,眼前人竟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到底是命运捉弄。
其实所有事情早在他知道真相那一刻起就释怀,他反而彻底松了口气。
据消息称,当年的事只有外祖母一人知晓,甚至他的父亲母亲都被瞒在其中,直至今日。
有关系也好,没有关系也好,都是过去的事了。
“父亲。”卫凌唤了一声。
卫海奉抬起头来,看了他好一会。
须臾,他语气缓下来,“你交代的事情我都办好了。”随后自言自语,“这天下还有老子给儿子办事的。”
卫凌眉头舒展开,“谢过父亲。”
“说吧,过来吩咐什么事。”
“确有一事。”
卫海奉怒目望去,“还真有?”
卫凌没理会,推着轮椅车上前几步,“父亲,您也知晓宋瑜一事有蹊跷,而且他怎么说也是您手底下的人,总不能见死不救。”
说起这事卫海奉立即正经起来,摇了摇头,“宋瑜只是无辜被拉下水,若是我再做些什么,整个禁军,整个京畿军都会受牵连啊。”
卫海奉虽说平时爱喝些小酒,性子冲动,可还是能看得清形势,而镇国将军这名头也不是白来的。
“父亲,那背后之人无非是想搅乱盛京,好在其中浑水摸鱼,而京畿军是盛京命门,您若是按兵不动,由着别人摆弄才是正中下怀。”
“这是何意?”
“如今那些人拿奸细一事做文章,目的明明白白对准了禁军,说不好,边境外的大哥不久后就要被牵连。若是里外乱起来,那届时得益的又是谁?”
卫海奉大吃一惊,说不出话来。
“父亲不必惊慌,如今那人暂时收手,便可说明其中受了阻力,他们定会另寻其道。”
“什么阻力?”
卫凌不说话了,卫海奉了然般“哼”一声,“又是你?”
卫凌未直接答:“眼下最重要不是宋瑜与奸细,而是南洋来使与我朝商贸洽谈一事,今夜宫内宴请,父亲可多加留意。”
“你想要我如何做?”
卫凌低声说了几句,卫海奉接连点头。
父子俩人还是第 一回如此融洽。
第74章 挣银子的事怎么能叫辛苦……
宋奾到家时免不了一顿盘问, 她知晓尤四娘是为她好,便将细节一一道出,满足她的好奇心。
“这么说, 这个周先生还约了你过几日相见?”尤四娘兴奋道。
宋奾没什么情绪,“嗯, 不是娘亲您说的吗,得多见几回。”
“是我说的是我说的,那你现在觉得这人如何?”
宋奾回想着,首先想起来的却是那一片将要落的梨叶, 然后才是那抹身影。
周则玺大概一心只读圣贤书去了, 稍显木讷, 除此以外一切都很好,谦逊有礼, 进退有度。
至于人品如何还暂且看不出来。
“尚可。”宋奾仍旧只有两字。
“没了?”
“没了。”
宋奾回家歇了这么一会, 心里还记挂着作坊, 匆忙喝完一杯茶水, “娘,大后日新铺子就要开了,我再去一趟作坊。”
“哎你!”尤四娘声音都追不上她离开的脚步。
后面两天宋奾忙得脚不沾地,终于等来了新埔子开业。
铺子就开在正阳大街附近的东安街,左边是公侯府聚集的富人区, 右侧则多为普通老百姓。
谢蓝与她说,毛毡这东西不止贵妇人们喜欢,在老百姓中亦是十分受欢迎。
而同一样东西能做出不同花样来, 添些刺绣,样式奇特的就卖高价些,普普通通的就按照寻常价格卖, 总会有受众。
宋奾虽还不似徐壬寅那般在商场游刃有余,可三年下来她也攒了许多经验,对于开店一事不再像第 一回那样慌张。
官府那头、周围店铺以及与他们业务相同的铺子她都打过招呼,铺子顺利开张不成问题。
至于客人方面也不必担心,这两日她特地在两家绣坊放了些精美的毛毡制品,只展览不售卖,一些好奇的客人早已约了开张当日要来光顾。
不仅如此,她还想了许多招揽客人的办法,什么答谢老顾客,老带新,凡是能传扬出去的法子她都愿意试试。
她付出了这么多,一定要开个好头。
开张前一晚,宋奾一晚上没睡,有担忧也有兴奋。
天还未亮她就去敲了龙邦的门,俩人一齐出门。
龙邦与龙泰不同,龙泰是憨厚老实,龙邦则是机灵多变,帮她处理事情来十分干脆利落。
她坐在马车里问他,“龙邦,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可有心仪的姑娘?”
龙邦很快答:“没呢。”
“你自己多上点心,别龙泰孩子都出生了你还没着落,我这大礼可都提前备好了。”
龙邦朗声笑:“不急不急,我就好好跟着二娘干,给未来媳妇挣份大聘礼。”
“你有这份心就好。”
到店铺时东边开始明亮起来,一片黛青中金光四射,寓意今日是个好日子。
宋奾仰着脸,感受着秋日清晨清爽的空气,默默祈愿一帆风顺。
其实铺子里已经没什么可以做的了,她早已一遍遍检查过,此刻就等着开门,迎客。
辰时末,爆竹声震耳欲聋,宋奾揭下店铺匾额上的红绸,众人高呼。
曹娘子开始招呼客人,小二们各司其职,有相熟的老客人过来与她道喜,“祝宋娘子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宋娘子生意越做越大了啊,自从进了你们家,我那一家老小就都用不惯别家的料子了。”
“可不是,宋娘子多多上新吧。”
“”
宋奾一一回谢,门口热闹散去,她看一眼头顶上“宋氏绣坊”四字,唇角弯起弧度。
铺子里客人一波接一波,忙到午后众人才将将能喘口气。
曹娘子在柜台后算账,越算越精神,等算盘上最后一个珠子归位,曹娘子忙喊正在不远处休息的宋奾,“二娘,快来!”
“怎么了?”
曹娘子格外兴奋,卖了个关子,“二娘你猜,咱们这一上午卖了多少银子?”
宋奾配合她,说了个数,“七百两?”
“七百二十五两!今日估计能破千!”
宋奾淡定许多,一千两对于她在作坊上的投入只能算是个零头,而且开张头一两日势头正盛,往后就不一定能有这个数字了,她想要收回本估计还得一两月时日。
不过这个金额已格外可观,可以了,总得慢慢来。
“今日辛苦了。”宋奾朝她道,“傍晚客人许还会多起来,你先休息休息。”
“不辛苦不辛苦,挣银子的事怎么能叫辛苦呢。”曹娘子才说完就望向门口进来的人,边走边招呼,“客官看看,咱们家的东西可都是盛京城头一份呢。”
宋奾笑着摇头,走到柜台后对帐。
账目又多又细,宋奾一条一条看下来,想要找出今日卖的比较好的分别是哪几样,不过才看了一会就眼花缭乱。
宋奾放下账册,松了松脖子,忽然间对上铺子里一名女客人视线。
那夫人看着年纪不大,身材娇小,却已是盘着个妇人髻,身上衣着打扮精贵,一看就是大家出身。
她颔首微笑,但并未移开目光,而且打量之意明显。
宋奾走过去,“夫人可需我介绍介绍?”
“劳烦。”声音清澈。
她手上拿的是一双没有绣样的普通男士鞋履,宋奾便道:“夫人是要给家里人挑选?”
“正是。”
宋奾侧过身,拿起另一双,“那夫人不若看看这双,材质舒软,刺绣精致,想必您家里人会更喜欢。”
她只看了一眼,“那就这个。”
宋奾怔了怔,这么干脆的客人倒是少见,不过她是老板,自然不会跟银子过不去。宋奾问了码数,挑出合适的递给身旁小二,“给夫人包起来。”
整个过程中她不看鞋,不问价格,只盯着宋奾看,宋奾心里疑惑,她们难不成是相识?可眼前人实在是眼生得很,也不是她店里常光顾的客人。
宋奾直问道:“夫人怎么称呼?咱们可是见过?”
沈如嫣然含笑,“夫家姓萧,我们未曾见过。”
姓萧宋奾脑子转了一圈,再次看向她时便想明白了,她按下心内讶异,“勇毅侯府萧夫人?”
沈如脸上笑意淡了淡,“宋娘子果真聪慧。”
爹爹娘亲都道萧珩壹出身好,家教严,如今在大理寺风生水起,将来定会大有可为,她信了,然后偷偷跑到大理寺门外去见他,只一眼,她便认定他是她命中的良人。
一切顺顺利利,她穿着大红喜服,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里成了他的妻。
她满心欢喜想着,她总有一日会填满他的心,可洞房花烛夜当夜她才知晓,他心里早已有了人,里面根本没有她的位置。
沈如垂眸浅笑,他梦中唤的那个名叫“阿奾”的女子,她终于见着了。
刚开始知道宋奾是谁时她是不敢相信的,她与卫小郎君和离,她被肃清府抛弃,她一个女子行商,她甚至比萧珩壹年纪还要大,她凭什么?凭什么让萧珩壹心心念念?
后来她便想见一见她,可惜听说人家早下了江南,直至今日。
沈如再看过去,宋奾一身浅色衣裙,可领子、袖间、裙尾绣纹精美,比那颜色艳丽的衣裳更衬人,再往上是含春粉面、淡扫蛾眉,只简单勾勒便是一副好容颜。
再看那浑身气度,不卑不亢、怡然自得,竟是生生将许多高门贵女比了下去。
沈如心里霎那间酸涩起来,若是个寻常人也就罢了,可眼前人一点都不寻常,再加上俩人那段过往,她还怎么去和人家争?
沈如这会没了刚来时的信心,自顾说,“是我唐突了。”
到底年纪不大,心里想什么脸上全都表现出来了,宋奾道:“萧夫人与我上楼坐坐?”
她与沈如并不是仇人,而且芷安还是她嫂子,俩人交恶只有坏处。
沈如今日给宋奾的感觉并未有什么不妥,那眼神起码与宁国公主是不同的。
而且她心底希望她能和萧珩壹好好过日子。
沈如犹豫了几下,最终还是轻点了点头。
二楼是专门给客人休息、贵客挑选商品的地方,俩人坐定,小二送上茶水。
沈如有些局促,却还是先开了口,“宋娘子,我并无恶意。”
“我知道。”宋奾看着她的小脸,突然想起秦奕娴来,秦奕娴性子也是讨人喜欢的,她总能把身边人哄得咯咯笑。
听芷安说,沈如亦是,不过照目前几句话下来,俩人的乖巧讨喜却是不一样,沈如是温婉类型。
而她今日能找到这里来,想必已是知晓了什么,心中存了芥蒂。
宋奾不知自己能否消除这份芥蒂,但试试吧。
“萧夫人可愿意听我说说我与萧公子之间的事?”
沈如抿唇,想听,却又不敢听。
宋奾看出她心思,直接将这两三年发生的事娓娓道来。
她说了很多,说到楼下开始熙熙攘攘起来。
最后沈如走时像是松了口气,宋奾也松了口气。
宋奾亲自将人送出门,挽翠跟在她身后,略有些气愤,“二娘,怎的如今像是你做错了什么一样。”
宋奾回过头,笑道:“龙泰满心满眼都是你,你不懂。”——
按这势头,今日怕是不能按时打烊了。
日落时分,铺子里来了个意料之外的客人,乌起隆。
乌起隆一副外邦人模样,不笑时看着还有几分吓人,宋奾不在铺子里,他便直接朝曹娘子大声道:“你们老板呢!”
曹娘子大骇,心想怎的还有外邦人来闹事,她掳起袖子,气势一下起来,“老板不在,这位客人有何贵干。”
“我找你们老板宋奾,你让她出来。”
“我说了,她不在!”曹娘子几乎是咬着牙道。
“哎你这,你们就是这么对待客人的?”
“那您说,哪个客人买东西直接找老板的?”
俩人火药味十足,就要争辩起来。
好在有机灵的小二去后院禀了宋奾,宋奾匆忙赶过来,这才按下那剑拔弩张的气势。
“曹娘子,这是南洋使臣,我认识的。”
曹娘子只惊讶一瞬,复又低头去她耳边,评价一句,“怎么外邦人这般粗鲁。”
宋奾无奈笑笑,让她去先去忙。
“乌起大人怎么过来了?”
乌起隆立马换了副模样,和煦笑道:“我听说你今日店铺开张,过来瞧瞧。”随后让下人送上礼,“这是贺礼。”
宋奾大方让人收下,“谢过乌起大人。”
乌起隆却不同意,“哎哎哎”拦下要拿过礼的小二,略微不满道:“宋姑娘怎么也不打开瞧瞧。”
宋奾心想大概南洋人当面拆礼是礼节,她便接过那盒子,打开。
那是一棵用玉雕刻的元宝树,枝叶繁盛,通体圆润透亮,煞是好看。
宋奾当即合上,“乌起大人,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乌起隆笑着挥手,“宋姑娘莫要多想,这是假玉,贵重谈不上,只是图个吉祥。”
“当真?”宋奾有些不信。
“自然。”乌起隆转而去看店铺内装饰,又摸了摸他跟前的一顶帽子,赞道:“宋姑娘是个做生意的好料子。”
除却铺子位置、布置、商品这些外在因素,宋奾身上那股经商的灵气和韧劲是他走南闯北见过那么多的商人身上所没有的。
宋奾见他正经起来,让人收起那株元宝树,道:“乌起大人不单单是来送礼吧?”
“我这站了许久,能不能跟宋姑娘讨杯茶水喝?”
俩人同样是上到二楼,等乌起隆喝完一杯茶,开始说起正事,“今日来确实有一事想让宋姑娘帮忙。”
“何事?”
“这两日南洋与东夏的商贸合约已经拟定,两朝贸易量翻了两番,其中还增加了许多以前不曾交易过的商品,对我朝来说,意义重大。”
宋奾自然听说,这事不仅对南洋意义重大,对东夏亦是利国利民。
不过上有朝廷,下有皇商,宋奾一个小商人能帮上什么忙?
乌起隆接着道:“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两朝贸易紧密相连,我们需要派驻人手留在盛京成立南洋商会,处理相应事项,但我们的人怎么说都是外人,很多事办起来十分受阻。”
宋奾隐约明白过来,他果然道:“在下是想请宋姑娘站在我们这边,帮着在中间斡旋。”
宋奾含笑,“乌起大人是不是太看得起我了。”
她一没权二没势,怎么帮得了他们。
“商会若是涉政,难免会让有心人利用,若是让盛京大商户参与,其中难免掺杂私利,宋姑娘是我能想到的最好人选。”
“你有胆识有能力,而且最重要的是,听说你曾经拒了徐老板的邀请。”乌起隆看着她,“我相信宋姑娘为人。”
当然,这并不是全部原因,这盛京城里,没有人比宋奾更合适。
“宋姑娘,我虽不是正经商人,可也知道‘无利不往’这个词,我选中你自然是因为你能助商会一臂之力。而你若是应下来,那今后莫说小小绣坊了,你想成为皇商也并无不可。”
宋奾迟疑了会,问:“我需要做什么。”
“商会里交易商品数量众多,价格随时而变,我们需要宋姑娘协助我们盯着,换言之,不能让我们吃了亏去。”
宋奾点头,他接着道:“还有就是一些文书、账目也需要宋姑娘帮我们把关,不过”
乌起隆停顿片刻,“有一事宋姑娘需要考虑清楚,这里面少不了与各官员打交道,但我们会尽量护着你,你不必担心太多。”
宋奾听懂了。
她捏着帕子,思考。
先前徐壬寅的提议已是让她左右摇摆,而拒绝他不过是害怕两件事左右顾不过来,如今作坊稳定下来,新铺子也一切顺利,曹娘子钱娘子办事周到,这边无需她过多操心。
乌起隆说得很清楚,能获什么利他虽没明说,但宋奾怎么可能不懂。而市价账目这些她也不成问题,就是与官员打交道这一项是她从未接触过的。
她大概能猜到乌起隆的心思,但那些心思对于宋奾来说不是问题,她从不认为女子不可为官、经商。
东夏朝也有女官,不过大都是在宫中做些女子事务,女红膳食之类。
若小店铺不计入其中,女子经商者则少之又少,扬州还有谢蓝,但盛京商户就几乎全是男人的天下,几家皇商亦都是男人掌权。
宋奾隐隐有了些想法。
乌起隆再次劝,“宋姑娘,我知你多有顾虑,你届时要是觉得不合适可随时退出,我们并不强求。”
宋奾道:“乌起大人,我并不是那种会半路放弃的人,但我需要时间好好考虑。”
“好好好,宋姑娘认真想想,我等你的好消息。”乌起隆一下笑开,恢复此前路上那不正经模样,“今夜我们正好一块吃饭,宋姑娘要不要一起来,与他们正式打个招呼。”
之前回盛京时乌起隆身边是有不少商户官员,不过她大部分人都未曾见过。
宋奾想着,那就先见见,看看到底怎么一回事。
“好。”——
宋奾交代了曹娘子几句,与乌起隆一道前往醉仙楼。
走的时候干净利索,可临到醉仙楼门口了宋奾却忽然紧张起来。
她到底只是做些小生意,这样的“大风大浪”哪是她经历过的,而且那会儿估计是脑子一热就答应了乌起隆,现在才反应过来,自己一点准备都没有。
好在今日新店开张,她换了身裙子,脸上也敷了些粉,不然这下当真是来丢人了。
乌起隆走了几步,发现人没跟上来,回过头,“宋姑娘?”
宋奾扬起唇角,松开掌心,跟上去。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必害怕。
楼上雅间坐了六七人,全是陌生面孔,有些大概在路上见过宋奾,有些则是一脸讶异。
乌起隆连忙道,“这位是宋氏绣坊老板,宋姑娘。”
众人打探视线更甚。
乌起隆为她介绍:“这位是南洋商会会长邦卓,这位是户部蒋侍郎,专管商贸一事,这位是户部”
宋奾诧异,不是说见商会的人?怎么还有户部官员?
不过这会儿进了门,想走已是来不及。
宋奾一一颔首示意,算作招呼。
寒暄完毕,乌起隆让人加了位置,宋奾坐下,旁边却是空着。
宋奾便问了一嘴,“还有人没到?”
乌起隆点头,没说什么。
片刻后,宋奾知晓这空着的位置是留给谁的了。
白亦推着卫凌进门,雅间内瞬间安静下来,众人站起身恭敬相迎,“卫大人。”
卫凌视线扫过众人,见到宋奾时一向冷漠的脸露出惊愕,花了好一会才掩下去。
卫凌显然是不知道这事的。
宋奾咬了咬唇,心里什么都明白了,她恨不得当场打乌起隆一顿。
那头卫凌瞪了一眼乌起隆,始作俑者丝毫不惧,上前来接替白亦的位置,“卫大人可算来了,咱们开饭。
第75章 能怎么办,媳妇要做,只……
乌起隆将人推到宋奾身旁, 还对宋奾说了一句,“卫大人身子不便,有劳宋姑娘照顾一二。”
宋奾腹诽, 他是瘸了腿又不是断了手,吃饭还要人伺候?
她没理会, 端坐一旁。
饭桌上重新热闹起来,在场除了户部两个官员都不怎么拘束,各自聊着天。
邦卓朝宋奾说,“看不出来宋姑娘年纪轻轻竟自己当了老板, 我看正是印证了你们东夏那句‘巾帼不让须眉’。”
这六七人都是混迹官场、商场的老手, 说起恭维话来毫不含糊, 自邦卓开口,后面几人跟着接连夸赞。
宋奾想这些人怕是都不知道她做的什么生意, 只是听了乌起隆一句话就侃侃而谈, 死的都能被说活。
有些称赞听听就成, 不必当真。
宋奾端庄微笑, 道:“邦大人之后是要留在盛京吧?”
“不错。”
“邦大人飘洋过海远离家乡,一心为了南洋子民,实为可敬。”
邦卓相当受用,“不过是做些分内之事。”
“邦大人谦虚了,还有在座几位大人, 特别是乌起大人、蒋侍郎,两朝交好多亏了诸位付出,小女应替老百姓们道声谢才对。”
“宋姑娘言重。”
随后又是一阵你来我往。
身侧忽然传来一阵低笑, 像闷着却又不忍发出来。
宋奾转头,对上他带笑的双眸,眼底倒映出她的身影。
宋奾略微有些不自然, 收回视线,语气不解,“你笑什么。”
他靠过去,压低了声音,“看不出阿奾还挺会给人带高帽。”
她做得很好,没怯场,灵活应对,不用他帮忙。
宋奾听出他的戏谑之意,一时恼怒,又转过头去,这回直接对上他近在咫尺的脸庞,宋奾心顿时漏跳了一拍。
很久以前卫小郎君便为世人称颂,不止是因他出众才华,更因他那绝世容颜。
少时是清风俊逸,淡雅如雾,如今长了年岁又是大权在握,那脸添了风霜,却更显凌厉与矜贵,乌黑深邃的眼眸下是睥睨一切的傲气。
她想起在绣坊时那些贵妇人与贵家小姐对他的议论,这天下谁不想嫁他啊,这样的男人打着灯笼也再找不出一个来。
就算一辈子都瘸了也有人抢着要。
可她不要。
宋奾恢复神色,往凳子另一边挪了挪,离他远些。
她清了清嗓子:“卫大人不要胡说,我说的都是实话。”
卫凌看见她小耳朵变了颜色,却又一副强自镇定的模样,笑意更甚,“嗯,是我想多了。”
菜肴陆续上齐,乌起隆招呼着用饭。
宋奾前面放着盘红焖羊肉,卫凌蹙了蹙眉,顺手将它移了个位置。
没人注意到这一角落里的小小动作。
“刚来盛京便有人给我推荐了醉仙楼,自第 一回吃过我就恨不得住在这里头,蒋侍郎,你说我能不能把这儿的厨子也带回去?”
蒋侍郎哈哈笑,“乌起大人若是能说服他们,我们自然无意见。”
“哈哈,那等会儿就去。”
开席已有一会,可大家好似都只顾着吃饭,南洋这边的商人官员都没有什么声响。
蒋侍郎踌躇一会,趁着热闹,给自己斟满了酒,又推了推旁边的小官,俩人站起来,朝卫凌举杯:“此次下官能全权负责两朝商贸,全靠卫大人支持,下官敬卫大人一杯。”
“这是蒋大人应得的。”卫凌只是点了点头,手中并没有动作。
蒋侍郎端着酒杯尴尬僵在原地,不知这杯酒该喝还是不喝。
乌起隆解围一事已做得极其熟练,“卫大人从不沾酒的,蒋侍郎心意到了便可。”
“原是这样,那卫大人随意。”说罢俩人直接喝了那酒。
不过宋奾却迷惑了,卫凌从不沾酒?乌起隆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他们和离前他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在长公主府可是把酒当作水来喝的,后来亦是借着酒劲才签下那张和离书,怎么到乌起隆那里就成了滴酒不沾了?
宋奾虽不想再去看他,可仍是偷偷瞥了眼,只见卫凌淡定坐着轮椅车上,对乌起隆的话丝毫没有辩驳之意。
真是奇怪
乌起隆见她疑惑,他也茫然了,悄声问她:“宋姑娘不知道?你们之前不是夫妻吗?”
宋奾摇头,“他以前不这样的。”
“噢,那许是中间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什么事”宋奾喃喃自语。
乌起隆以为在问他,热情答,“卫大人在南洋时险些没命,大夫说酒会刺激脏腑,最好不碰,卫大人大概是惜命。”
宋奾又惊了惊,还来不及问就被身边一阵咳嗽阻止,卫凌越过宋奾给了乌起隆一个告诫眼神,乌起隆瞬间闭紧嘴巴。
饭桌上开始讨论起正事,宋奾第 一回接触这些,便放下筷子认真去听。
邦卓问:“卫大人,如今虽说合约已经拟下,可其中许多细节未定,我们何时再一起商议?”
商贸大体合约是卫凌、太子、乌起隆与户部尚书一起拟定的,细节上确未完善。
卫凌道:“邦大人与蒋侍郎商议便可。”
邦卓又问:“蒋侍郎可否代表卫大人,代表东夏?”
“自然。”
邦卓放下心,朝蒋侍郎道:“那便有劳蒋侍郎了。”
“不敢,此乃蒋某荣幸。”
过了会,乌起隆开口,“卫大人,我有个疑惑。”
“说。”
乌起隆觉着在场都是一个阵营的人,没什么顾忌,“为何太子说要将铜矿纳为贸易商品时您同意了?”
卫凌看向他,“我若没记错,南洋并不盛产矿石。”
“确实,不过南洋不若东夏地广,又并无外忧,我们的产量足够使用,是以未曾想过从东夏采进。”
而且矿石之物不似布匹茶叶轻盈,一艘船能装满满当当的茶叶,却装不了多少沉甸甸的矿石。
说实话他当时是想要拒绝的,可卫凌没让他有说不的机会。
南洋与东夏的商贸是卫凌一手促成的,来之前王上便说了一切唯卫凌是从,他自然不敢多说什么。
“现在没有外忧不代表以后没有,南洋王历经多年才将许多小国合并在一起,未雨绸缪总没有错。”
卫凌望一眼侧耳听的蒋侍郎,“太子是我朝储君,他如此行事是为国考虑,而此事对南洋并无坏处,我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当然,还有许多事不便道出。
比如以前他从未想到铜矿上去,现在太子主动露出这一手,让他很是意外,顺着查下去,说不定还能发现许多这样的意外。
乌起隆没了疑惑,但却烦闷起来,“我们的商船原本就没多少艘,现在贸易量剧增,本就不堪重负了,还要加上铜矿一物,连夜造船都来不及。”
邦卓道,“卫大人,我记着东夏是有几艘大船的,我们能否先借用?”
“商船是南清城商户所有,我没有调用之权。”卫凌答,“造船是时势所趋,早些造好则早些获利。”
乌起隆无奈叹一声,“没想到一切顺利,现在反倒为了一艘船而着急。”
几人都没了先前轻松姿态,各有各的忧愁。
宋奾听了几句,默默在一边饮茶,这些已不是她能涉及的范围。
“不说公事了,吃饭吃饭。”乌起隆吃了口菜,“可不能浪费了醉仙楼的饭菜。”
“不错,若是那厨子不肯跟乌起大人回去,那这饭便是吃一顿少一顿了。”蒋侍郎附和道。
乌起隆问一句,“蒋大人,你们东夏律法对我们可适用?”
“乌起大人何意?”
“我想着,他若不同意,那我就强行绑走,我一个外人你们应当处置不了吧?”
众人哈哈笑起来,蒋侍郎知他在开玩笑,道:“乌起大人还是莫要以身试险,不然到时卫大人都保不住您。”
“哈哈哈,那便算了,我不给卫大人添麻烦。”
气氛松快下来,乌起隆将宋奾介绍给邦卓,“邦卓,之后宋姑娘会在商会中帮你,商会里只有你们几个大男人我不放心。”
邦卓第 一回听这事,不过他倒是没什么意见,笑道:“如此就有劳宋姑娘了。”
宋奾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都没答应呢,这个乌起隆怎么还做这些先斩后奏的事情。
她脑子快速转了几圈,其实今日浅浅听他们说了这几句,她心中十分震撼,有些事情是她做一辈子小生意都碰不到的。
什么铜矿什么造船,离她都十万八千里。
可若是进了商会,那这些并不遥远了。
她以前只会刺绣,绣品让挽翠放在别的布坊中卖,一条帕子十几文,最多一二两,后来她自己开了铺子,慢慢开始接触各种商铺各种客人,一条帕子六七两。
再后来,她去了一趟扬州,开始见识到这世上各种买卖,各种优秀的人,她越来越明白眼界的重要。
你想做什么、能做什么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你见识过什么。
她也不是没有顾虑,她明白,进了商会,那她就不是一个小小老板,如若将来两朝交恶、商贸中断,那她定然会受牵连。
但是,如今一切都是刚起步,谁又能预料未来如何,就算有万一,又是多少年后?
她不必瞻前顾后。
这些想法从绣坊离开时就盘旋在她脑海中,眼下想通了,宋奾就没拒绝乌起隆,朝邦卓道:“还望邦大人多加照顾。”
“哈哈,那是定然。”
这边几人聊得正欢,没人察觉卫凌冷着脸。
宋奾面向邦卓说话,只留给他一个背影,他碰了碰她胳膊,喊了声:“阿奾。”
宋奾正专心听着邦卓说话,没听到他的声音,也没意识到他的触碰,手臂只是往里缩了缩。
卫凌深吸一口气,大声道:“乌起隆,你随我出来。”
饭桌上众人不再说话,同时朝他看过来,乌起隆则是吓了一哆嗦,叫全名可不是什么好预兆。
他站起身,安抚一句,“大家先吃,我们就说个事。”——
俩人来到隔壁,卫凌怒气未消,一双眼睛仿佛要把乌起隆凌迟。
“为何要把她牵扯进来?我不过让你去送个礼,你还把人给我带过来了?”
乌起隆长长呼一口气,他还以为是什么呢。
这事他早想好了托辞,“我是为了宋姑娘好,她有能力,不应该只是开间小绣坊,而且她要是不同意,我怎么都说服不了的,更别说把人带到这里来。”
卫凌“哼”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宋奾虽是女子,可能做的事不比男子少,而且最主要的是,乌起隆知晓俩人的关系,他这是拿宋奾来巴结、或者说,牵制自己呢。
乌起隆是个人精,“卫大人,你真是误会我了,我不只为了宋姑娘,也是为了你啊,你想想”
卫凌冷漠打断他,“莫要在她面前说这些。”
“哎,是。”
“你们如今是在盛京,管好你手下的人。”卫凌警告。
乌起隆颤了颤,同时也舒了口气,“是。”
等乌起隆推着人回到雅间时,邦卓几人正在往宋奾杯子里倒酒,“宋姑娘,往后我们就是同僚了,来,我们敬你。”
宋奾不是不能喝,而且她既已决意走上这条路,这杯酒是逃不过的。
她正要举杯,突然被身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按下。
他掌心温热,还有些烫,宋奾手收了回去,酒水因这一动作而晃出来些。
宋奾还在怔愣,便见他拿过她的酒杯,看着邦卓,淡淡道:“邦大人,跟姑娘喝算什么,这杯酒,以及她之后的酒,我都替她喝了。”
他一口饮尽。
当场几人都傻了,一时弄不清这是什么情况,还有,不是说卫大人从不碰酒吗?现在????
卫凌扬了扬眉,示意邦卓继续倒酒。
邦卓没回过神,手里动作不听使唤,就要给他满上。乌起隆眼疾手快制止了,“邦卓,咱们该学学卫大人的风度,商会里就一个姑娘,可不能让外人欺负去。”
“是是是,瞧我一时糊涂了。”邦卓反应过来,“宋姑娘莫要见怪。”
“无碍。”宋奾惊讶不比他们少,卫凌侧对着她,她看不清他此刻神色。
乌起隆圆过场子,不久后饭局结束。
邦卓几人先后离开,乌起隆不敢再在雅间待着,说了句,“这个邦卓走这么快,我事情还没交代完呢,卫大人,我在外头等你哈。”说完即刻溜走。
屋子里只剩宋奾与卫凌俩人。
宋奾先开口,“刚刚谢谢了。”
卫凌对上她的视线,问的却是,“乌起隆的意思,你都明白吗?你想清楚了?”
她多少知晓乌起隆与他的关系,可卫凌是首辅,他不会只盯着商贸一事,而且等乌起隆走后,他与商会定不会过多来往,她无需担心与他有什么接触。
“我明白,我也想清楚了。”宋奾说,“我想试试看。”
“阿奾,这条路没有那么好走,你若是进了商会会有源源不断的困难等着你。”卫凌再次劝。
“方法总会比困难多,在东夏造船、或者直接在东夏提炼铜矿,不都是法子?”
宋奾将先前乌起隆等人烦闷的事情举了个例子,她从不害怕困难。
卫凌愣了一下,惊讶于她那么快就能想到这些,“方才为何没说?”
“只是一个设想,还不知可不可行。”
卫凌不说话了,就这样一个设想,乌起隆那些人不就没想出来?
他不该轻看她。
卫凌在对视中败下阵来,“那你小心些。”
“嗯,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
“我送你。”
说是他送,实质上宋奾还得放慢脚步,等白亦小心推着他出门。
到了门口,宋奾与等着的乌起隆告别,乌起隆发出邀请,“宋姑娘,后日商会有项活动,你一道来吧。”
后日后日她答应了周则玺去书院。
宋奾问:“什么时辰?我那天要去一趟城南书院,若是赶得及就过去。”
“晚上,来得及。”
“那行。”
乌起隆目送着人离开,回过头才发现轮椅车上的人一脸阴霾,他顿时胆战心惊,“卫大人你那日要不要一起过来?”
第76章 “惺惺相惜”
这日, 何太医按时来到芳华巷为卫凌看诊。
何太医揭开纱布,看一眼伤口,仍是摇了摇头。
“何太医, 我家郎君还能不能站起来?”白亦忙问。
何太医没直接答,用手碰了碰伤口周围, “卫大人,有没有感觉?”
卫凌点头,虽那感觉十分微弱,但已比在安康镇要好太多。
白亦眼中露出的欣喜很快被何太医一句话浇灭, “伤口在慢慢恢复了, 可能不能站起来还是个问题。”
“何太医, 您是太医院医正,您一定有办法的。”白亦就差拉着何太医的手哀求了。
“唉, 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 卫大人这伤就算能站起来, 想要痊愈起码也要个一两年。”何太医收起箱子, “不过卫大人无需过多忧虑,事在人为,只要好好养着,会好的。”
“劳烦何太医跑一趟了。”卫凌终于开口,“白亦, 送一送何太医。”
白亦回来时垂头丧气的,“郎君,怎么办啊, 我听说民间有个偏方,我们要不”
卫凌从一堆奏折中抬起头,声音平静:“没事的话就去煎药。”
“噢, 好。”白亦不再说了。
书房里安静下来,卫凌重新执笔,在奏折上批注,批了一本又一本。
东夏各地每日会递上来许多折子,这些折子不会直接呈给皇帝,而是先到通政司,通政司筛选过一轮后递到卫凌这里,一些卫凌可以处置的事就直接散发至各部处理执行,重要事务才会上奏皇帝。
重要事务不多,送到卫凌跟前的折子不过是些通政司把握不准的事项,要他同意。
二十多本奏折一一批完,卫凌后靠,捏了捏眉心。
不过片刻,他脑海里闪过什么,急忙抽出其中一个折子,认真细看,“西南陈黄村一村染病身亡,无一幸免,死亡原因未明报至户部删其户籍”
通政司批注是死亡人数超两百,需首辅过目。
西南,两百人离奇身故。
“白泽!”卫凌喊了声,白泽急忙进门,“郎君,何事?”
卫凌将折子递给他,“查一查这个案子。”
因是奏折,白泽多问了一句,“可要知会大理寺?”
卫凌思忖几瞬,道:“让萧珩壹来找我。”
“是。”
晴朗秋日,阳光和煦,院子里那颗香樟树上的鸟儿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吵闹声传进静谧书房。
卫凌看着香炉袅袅升起的缕缕青烟,心绪放空。
外祖母派人来寻,说要见自己。
惠妃来信,请他进宫一趟。
太子设宴宴请,他得去。
南部商贸万事俱备。
西北军情,胡人虎视眈眈。
还有,今日是宋奾去城南书院的日子。
卫凌尝试着去动右腿,几个来回,他额间渗出汗来,右腿仍是岿然不动。
轮椅上的人放弃了动作,阖上双眸,唇角勾起,似笑非笑。
周则玺,不过一个什么都没有的教书先生,现下却是他比不过的人——
城南书院。
宋奾到时快至晌午,秋老虎凶猛,宋奾下了马车后就到一旁树荫底下等候。
陈芷安没一会儿也到了,一见宋奾就开起玩笑,“没想到啊,咱们宋娘子居然还有今天。”
宋奾嗔她一眼,“你再说就不用你陪我了啊。”
“哈哈不说不说,到底怎么回事?”
书院不似没有人的寺庙,今日又是开放日,人来人往的撞见她与周则玺单独相见不大好,若是以后能成事还好,若是不成,那传闻指不定传成什么样。
而且她一个人实在应付不来周则玺,她要是不说话,周则玺怕是也蹦不出来一个字。
如今俩人刚相识,这种情况也算正常,但要是往后都这样她可受不了,她是要找个丈夫,不是找个闷葫芦。
宋奾将事情始末告诉她,陈芷安了然,自信拍了拍胸脯,“这事包在我身上!”
“不用你做什么,你别胡说就行。”宋奾失笑。
“保证不胡说!”
俩人说话的功夫,周则玺已从书院门口迎过来。
城南书院常日里不许外人进出,学生们休沐时才能回家一趟,管理甚是严格。
所谓开放日就是让外面的人以及学生父母们进去参观,一是让那些达官贵族放心,二也是为了招揽生源。
此刻书院门口停了好几辆马车,不断有人进门去。
周则玺行至跟前,看着宋奾颇有些不好意思,“我以为宋姑娘不会来了呢。”
宋奾说:“早上有些事情,耽误了会。”
“无妨无妨,这会儿正赶上用饭呢。”
一旁陈芷安忍着笑,轻咳两声提示自己的存在。
周则玺仿佛才看到宋奾身边的人,移开黏在宋奾身上的视线,忙问,“宋姑娘,这位是?”
“好朋友,陈芷安。”
“陈姑娘好。”周则玺立马作揖,又道:“那我们进去吧。”
俩人跟在他身后,陈芷安低声笑:“托你的福,我今日还能当一回姑娘呢。”
周则玺很是尽职尽责,领着俩人转了一小圈,每到一处便介绍一处。
书院氛围浓厚,隐隐还有读书声传来,宋奾不由想起小时候的事情。
她没在书院上过学,但宋璇与宋瑜是能到锦书房去的。
那会儿宋璇老爱带她到处玩,锦书房自是去过一两回。
她知道锦书房是什么地方,进去时是好奇又小心翼翼,宋璇倒不怕什么,拉着她四处转。
宋璇仿佛什么人都认识,一路上都在打招呼,宋奾跟在后头,许多次都被认作是她带的小丫头,每每这种情况下宋璇总会义正言辞地表明自己的身份。
可次数多了宋奾不免有些灰心,嫡庶到底有别。
想到这里,宋奾沉默下来,如今她是不在乎那些了,而同样不在乎的长姐已经过世多年。
其实她这会儿也顺带想起了另一件事来,她与卫凌,应当是见过的,只是当时种种心境下并未上心。
宋璇与卫凌几人交好,那时候特地要将她介绍给他们,她记起宋璇兴奋的话语:“卫小郎君,竟轩,这是我妹妹,奾奾。”
宋奾还在为先前的事烦闷,仅是匆匆抬了眼,不敢多看,那俊朗容颜只在她心头一划而过。
她扯了扯宋璇的衣袖,轻声说:“阿姐,我们走吧。”
宋璇便笑,“怎么还羞起来了。”
宋奾顿时头更低了。
宋璇说:“卫小郎君,我们要去藏书阁呢,要不要一起?”
随后一道清澈嗓音传来,纯净温润,似冬日暖阳,又如山间清泉,他说:“还有事。”
宋奾心一颤,想要抬头又不敢。
那是她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人没看清声音倒是记下了。
后来发生了许多事,俩人阴差阳错下走到一起,不过关于这些事却是从未提起过。
他大概同样不记得。
“奾奾,想什么呢?”陈芷安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宋奾回过神,用笑意掩盖住莫名升起来的情绪,“没事,怎么了?”
“周先生问我们要不要在书院膳房用饭呢。”
宋奾朝周则玺看去,微笑颔首,“好不容易来一趟,自然是要去的。”
膳房很大,大概可同时容纳一百多人用饭。
三人一进去就有目光聚集过来,宋奾与陈芷安十分淡然,倒是周则玺微微红了脸。
周则玺给俩人选了位置,“宋姑娘陈姑娘,你们稍坐,我去打饭菜。”
“谢谢周先生。”陈芷安应。
等人一走,陈芷安话匣子就打开了,“奾奾,我觉得这人不错。”
宋奾问:“哪里不错?”
“有才华、有容貌、老实”陈芷安一一数着他的优点,“重点是眼里只有你,看着你会脸红。”
她不说宋奾也能察觉出来,这一回的周则玺比上回在梨花林大胆许多,看向她的目光里多了些东西。
“可是芷安,我们才见第二面。”宋奾冷静道。
“这古人还说什么‘一见倾心’呢,若是喜欢,见两面也就够了。”
宋奾不说话了,握着手里的茶杯却没有要喝茶的意思。
周则玺很快回来,手里拿了几个菜,放下后又匆忙去打饭。
跑了两趟才坐下来,宋奾道:“麻烦周先生了。”
“不麻烦,快尝尝看,我们这的厨子以前是外面酒楼的,做的饭菜味道都还不错。”
宋奾吃了几口,“确实不错。”
有好事的学生过来打招呼,十一二岁模样,“周先生。”
几双眼睛直往宋奾与陈芷安身上瞟。
周则玺微红的脸佯装严肃,将人赶走,“用完饭就去温习功课。”
学生嘻嘻哈哈跑开。
他朝俩人解释,“都是孩子,皮得很,宋姑娘、陈姑娘莫要见怪。”
陈芷安开起玩笑,“这会儿看出周先生是个先生了。”
“啊?”周则玺略微不解,陈芷安未解释。
宋奾看着跑开的学生,想起一事,遂问道:“此前曾听先生说过,从外地来应试的书生能在书院中借居?”
“正是,院长辟了两处院子出来,供明年春试的学子潜心备考。”
宋奾点了点头,琢磨着尤起跃到时不若到书院来,这儿环境氛围都比待着家中要好,能让他安心待考。
“可还有位置?”
周则玺犹豫起来,须臾后问:“宋姑娘家中有人要参加明年春试?”
“还不知什么情况,若是没有位置那便算了。”
“现在陆陆续续还有人进来,不过宋姑娘若是需要可提前与我说,我留个位置出来。”
“好,那就先谢过先生。”
“宋姑娘不必客气,能帮到你是我的荣幸。”周则玺说完这句,心里想了想,还是将疑惑问出,“不知宋姑娘家中是何人要应试?”
据他所知,肃清侯府除了宋瑜并无男丁,宋瑜的身份自然不需要再参加春试,而如今宋奾母女俩离了宋家,哪还有什么亲戚?莫不是什么邻居?
宋奾没多想,“是我扬州舅舅家的表哥,他应当会到盛京来。”
周则玺显而易见地惊讶了:“宋姑娘在扬州还有舅舅?”
宋奾停顿片刻,“不错。”
过了好一会儿,周则玺才道:“原是如此,那届时宋姑娘直接来寻我就是。”
宋奾有些不愿了,不过既已开了这个口,也就没多说什么。
用过饭,周则玺还想请俩人观摩午后的教学,宋奾以绣坊有事为由拒了。
路上陈芷安问:“怎么就走了,我还挺想看看人家是怎么教书的呢,这辈子都没进过学堂。”
“东安街的绣坊才刚开,事情多着呢。”
陈芷安信了,高兴说:“你这绣坊我还没去过,我同你一道去。”
“嗯。”宋奾想起沈如,也没瞒着她,“沈如来找过我。”
陈芷安瞬间张大嘴巴,“什么?”
宋奾简单说了一遍事情经过。
“我说呢,怎么这两日吃饭她那般开心,原来是这样啊。”
宋奾不由笑,“俩人如今怎么样?”
“好着呢。”陈芷安睨她,“你这还管起别人来了,多为你自己考虑考虑吧。”
宋奾笑容瞬间消散——
萧珩壹走进芳华巷时是惊讶的,待进到那间小院子,震惊之意更甚。
他忍不住问白泽,“卫大人还住在这?”
白泽点头,“是。”
萧珩壹沉默下来,往事浮现脑海。
原来才不过大半年啊,怎么的就像过了大半生。
他在院子里站了一会,稳定心神后才往书房走去。
书案前没人,萧珩壹探头找了找才寻到坐在窗前的卫凌。
萧珩壹又是一惊,他知道卫凌受了伤不能站立,可如今亲眼见到仍是不免感叹。
直到现在,萧珩壹仍旧理不清他对于卫凌的心绪。
那是他少时仰慕的人,他曾经研究过许多他的策论、有关于他的消息他一定不会错过,他总想着和他比一比,一较高下。
后来知晓卫凌与宋奾的关系,他开始恼恨起这个人,恨他的无情无义与辜负,让宋奾平白受那么多苦。
可偏偏是这样一个人,是他的伯乐,他给了自己机会,并且许多时候都是卫凌在护着他。
若是没有卫凌,哪有如今的萧珩壹?
到现在,命运弄人,他娶了妻,不得不逼着自己放下宋奾。
卫凌呢?
萧珩壹立在原地,看着他稍显落寞的背影,不由想,如若当初追去扬州的是自己,那他和宋奾是不是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可惜没有如果。
他变了,卫凌却一点没变。
卫凌应是察觉到人,转过身,一声“你来了”打断他思绪。
萧珩壹回神,拱手道:“卫大人。”
卫凌自己转动轮子,表情平淡道:“坐吧。”
“可知我今日找你来是何事?”
“卫大人请说。”
卫凌先问,“宋瑜一案是你在经手?”
“是。”
“查出什么来了。”大理寺查了什么卫凌早知道了,不过他仍是问道。
萧珩壹如实答:“应是和太子有关,不过某日起线索全部中断,案件只能暂时悬着。”
“嗯,有没有什么方向?”
“我与宋大哥商议过,他愿意配合我们查出真相,伺机而动。”
卫凌掀了掀眼皮子,似诧然又似漫不经心,“把人放出来。”
“啊?”
“东夏律法,若一月未定罪,不可再拘。宋瑜在里面待久了,许会有危险。”
萧珩壹顿时明白过来,恭敬道:“是。”
卫凌又丢给他个折子,是早上那封,“这个案子我派人去西南查了,盛京这边交给你,不要用大理寺的人手,用你自己的。”
萧珩壹如今是大理寺少卿,他上面还有个陈卿正,虽说卫凌如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这样直接给他派任务好像总有哪里不妥。
不过萧珩壹只犹豫了一瞬就直接应下,他若是要站阵营,只能是卫凌这边。
说完了正事,书房里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撇去官职,俩人关系实为尴尬。
萧珩壹手里捏着折子,斟酌过后,终是开口,“卫大人。”
卫凌不知在写什么,头也没抬,“何事。”
“我成婚了。”
卫凌愣了一下,手下笔墨歪了歪。
“恭喜。”
萧珩壹不知为何笑了开来,“没想到我们居然能如此平静地共处一室。”
卫凌没应话,继续提起笔。
“我前些日子偶然间见过一回阿奾,她好像变了些,又好像没变,可惜”萧珩壹停了下来,过了一会才继续道:“卫大人,她原谅你了吗?”
卫凌说:“没有。”
萧珩壹听见了意料中的答案,他知晓宋奾经历过什么,正是如此才格外心疼,但他已经没有资格再去做那个心疼她的人了。
卫凌是伤害她的人,可如今也是最能护着她的人。
他不能替宋奾说原谅,可他希望她往后余生,一帆风顺。
“卫大人,你不似我,你还有机会。”
卫凌放下手中制作精良的毛笔,看着外头缓缓暗下来的天色。
机会
他早配不上她了,哪还有什么机会。
第77章 “我不着急娶妻。”……
南洋商会地址设于正阳大街, 离绣坊不远。
宋奾这些日子不是在商会就是在铺子里,忙碌又充实。
南洋商会初初成立,就连规章都未拟定, 宋奾既然答应了乌起隆,便也想尽一份心力, 能做一些是一些。
为此尤四娘说她胳膊肘往外拐,说她一个东夏人还去帮南洋人想法子去赚自己人的钱。
宋奾不这样想,在乌起隆等人未到盛京前就有不少南洋人在这儿做些小生意,可他们常常因为人生地不熟而受欺负, 如今商会的设立就像是娘家里来了人, 终于有人为他们撑腰。
都是谋生的老百姓, 只要不坑蒙拐骗不作奸犯科,老老实实做生意的, 东夏人与南洋人又有何异。
宋奾正在看昨日邦卓与蒋侍郎草拟的商贸合约, 她不懂的东西太多了, 其中一些条目不止单纯只是交易, 背后许还蕴含着两朝之间的利益相博,她须得从头学起。
孙娘子从侧门进来,手里端着碗甜汤。
“宋姑娘,先用点东西吧,你这一大早的过来到现在都没动过了。”
孙娘子是前几日才来的, 平日里主要负责商会里大大小小的杂事,也是除宋奾外的唯一一名女子。
宋奾看了半日确实有些累了,她放下那几张密密麻麻写着字的纸, 双手轻轻拍了拍脸颊,好让自己清醒清醒。
孙娘子将甜汤送到她跟前,“填填肚子。”
“谢谢孙姨。”宋奾没用多少就放下了碗, “孙姨,您之后不用给我做这些,商会里的事情都有得您忙了。”
只要她在孙娘子就会过来送东西,今日是甜汤,昨日是糕点,害得宋奾都有些不好意思。
“没多少事,我见你们常常忙得顾不上吃饭,这哪行啊,饿坏了身子可不划算,我刚刚还给几位大人送了过去。”
宋奾略略放下心,问:“邦大人在吗?”
“乌起大人来过一趟,俩人方才一起出门去了。”
“嗯。”
这合约中她有好几处疑惑,想着问一下邦卓,看来只能改日了。
宋奾说完又埋头研究,孙娘子默默退了出去。
刚出门就遇到个小厮,小厮与她一同走回厨房,“孙姨又特地给宋姑娘送汤呢?”
孙娘子作势要敲他的头,“什么特地,别乱说话,厨房还有,要喝自己去盛!”
小厮轻巧躲过,啧啧道:“要我说,咱们是得好好紧着这位宋姑娘,那商约还没定下来呢就先给了她看,邦大人就不怕她泄露出去?还有,我瞧着乌起大人对她比对邦大人还要上心,也不知什么身份来历。”
“什么身份来历也不是你能管的,做好你的事。”
俩人渐渐走远——
这日晚上宋奾没怎么睡着,脑海里都是那些个条款。
第二天早上先是去了一趟东安街处理绣坊事务,随后直接到了商会。
商会正堂大门敞开着,里面有说话声传来,邦卓应是在里头,宋奾让人先禀了声,得到回允后才进门。
可刚迈过门槛她就愣了,卫凌也在。
他坐在上首,同乌起隆俩人一样望过来,眼神平静。
卫凌既在,他们肯定是在说事的,宋奾收回脚,“邦大人,我改日再过来。”
“宋姑娘来得正好,快来。”乌起隆赶忙道,就差起身亲自过来迎接。
宋奾只好进去,乖乖坐在一旁。
卫凌移开目光,邦卓继续问:“卫大人,东夏造船术是否归属民间所有?”
“东夏的海外贸易一直掌握在一些大商户手里,这两年朝廷才逐渐收回,造船一事确实还不是我们能管的。”
“也就是,只要有银子,这船就是谁都能造?”乌起隆道。
卫凌颔首。
邦卓笑了,“东夏造船术比南洋好不知多少,那我们就趁这个机会多造它几艘!”
卫凌提醒一句,“这事早晚要掌控在朝廷手里,只是时日问题。”
“那我们就早些造!”
一旁宋奾默默听着,想了想,还是说出口,“邦大人,我看过商会的账户,昨日也估算了咱们一趟船能挣多少银子,我觉着,那些支撑不了我们造一艘船。”
堂里瞬间安静下来。
乌起隆与邦卓都皱着眉思考,若是在南洋,银子的事哪用担心,可这儿是东夏,他们确实一下拿不出那么多。
而上头的人不同,他看向宋奾,一副正经商量的语气,“你是如何想的。”
宋奾对上他视线,冷静说出自己的想法,“我曾想过能不能直接在港口设厂提炼矿石,可这样成本更大,而且东夏冶炼业历来属于官家,比造船更难实现。”
“昨日我看了那合约条款,上头说铜矿交易直接由官府运至码头,这样一来南洋确实省心省力。”宋奾停了下来,问卫凌,“卫大人,我让人问过,东夏最大的铜矿产地在西南对不对?”
“不错。”
“西南距南清城约两千多里,而西南距南洋最北边的城池不过才一千八百里。”
三人瞬间什么都懂了,乌起隆立马让人去找舆图。
卫凌思考一会,说:“陆路距离虽短,可东夏与南洋之间还隔着一个百越国。”
邦卓同时担忧,“而且陆路最易出现盗匪,如今海盗已被清空,海路是最安全的一条商路了。”
这些问题宋奾也有考虑过,“哪家盗匪会劫持一堆没有用的矿石?他们还会提炼不成?至于百越国,若是乌起大人肯费些心力,没有什么是银子办不下来的事。”
“这笔银子用不着我们出,既然东夏少走了那么一段路,那铜矿价钱方面我们自然要再压一压。”宋奾越说越兴奋,“如果这条道建起来了,那不止能用它来运铜矿。”
“邦大人,冒昧问一句,我见合约上还约定了粮食玉米等的贸易,可据我所知,海上湿气重,这些粮食到了南洋可会受潮长霉?”
邦卓还停留在陆路一事上没回过神,是卫凌答的她,“会,粮食在海上走半月,基本上外面一层就不能食用了。”
“既如此,粮食走陆路是否会更好?”
“自然是陆路更好。”卫凌点头,问她:“粮食不同矿石,盗匪如何处理?”
“盗匪对朝廷对老百姓来说总是祸害,无论是不是为了商贸都应根除。”
宋奾停顿一会,“因此要等专门的商道建起来后才好运输粮食等物,卫大人,此事不只对南洋有利,对东夏,甚至对百越亦是有莫大的好处,三个地方贯穿流通,陆路海路同时运作,那定是造福子孙后代的大业。”
乌起隆与邦卓都没有说话,俩人无声对视。
卫凌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期盼。
宋奾见他只看着自己,表情不明,又感觉自己说得是不是有点多了,捏紧了手里的帕子,“我,我只是这样想,要实现定然是有诸多困难的。”
卫凌捕捉到她眼里暗下去的光,道:“此事我会与圣上商议。”
宋奾顿时呼了口长气。
卫凌勾了勾唇,“你说你昨日看了那合约,可还看出什么来?”
“嗯”宋奾犹豫一下,有些事她只是疑惑或者说看不懂,她本来只想问问邦卓的,这场景下好似不好说这些,而且她刚刚才没头没脑的说了那么多
谁知乌起隆也热情看着她,“宋姑娘但说无妨。”
宋奾斟酌了一下语句,“我不大懂,一匹软烟罗锦在盛京要卖二两,为何卖到南洋就只需一两?这样商家不就会亏本?”
乌起隆正欲开口,却不及卫凌快,“商家不会亏本,而且你看到的只是最低定价,届时具体成交价格如何还要视情况而定。”
“这样的话,若是官商勾结,低价从南洋进购,瞒而不报,高价卖给老百姓,那他们不是赚得盆满钵满?”
“你说的是漏舶。”卫凌答她。
宋奾第 一回听见这个词,“何为漏舶?”
“漏舶即为走私,商人为谋私利避开朝廷擅自买卖两国商品,此前东夏不甚注重商贸一事,下属官员对于漏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两年前重新整治,海上商贸立了规矩,凡是商品出入必有记项。”
“这还是多亏了卫大人呢。”乌起隆插一句。
卫凌继续道:“如今时日尚短,待日后一一完善或可见成效。”
他解释得很清楚,宋奾一下明白过来。
过了会,他又问,“还有吗?”
宋奾看向他,“里面写了南洋所需商品由皇商提供,可如今盛京皇商不过吴家、金家与张家,他们虽家大业大,可又如何满足得了一国所求?”
“就算他们能吃得下,商品来源不过也是从各个零散商户中购买,多了这一层,价格又多抬了抬。”
细枝末节的事卫凌未曾参与,听她这么一说他也能想出对策,不过他还是问:“你觉得怎样做更好?”
“我昨夜想了想,皇商既然是皇商,自是有他们的资质在,可别家商户难道就没有资质?虽然商户们始终会获利,可为何不能去掉中间这一层呢?”
“怎么去?”
“筛选符合条件的商家,给他们发放公凭,两朝商户直接交易。”
卫凌沉默一会,问乌起隆,“你觉得如何?”
乌起隆想也没想,“可行。”
后来宋奾又说了几条,卫凌都一一给她解释,她头一回觉得自己所知实在太少,一下没忍住,越问越多。
说着说着才发现屋子里只有她与卫凌两个人,宋奾反应过来,“乌起大人与邦大人呢?”
卫凌双眸含笑,“应当是用饭去了。”
宋奾一下有些不好意思,看了看外头天色,“这什么时辰了?”
“大概未时一二刻。”
那都过了晌午,宋奾咬了咬唇,“对不住,我问的好像有些多了。”
“无妨,你说的都很有用,晚些邦卓会再与蒋侍郎商议。”
能有这么多问题,是个人都看得出她做了多少功课,细致到卫凌不得不佩服。
宋奾不再说合约的事,“嗯,你也饿了吧,我让孙姨热些饭菜送过来。”
卫凌却道:“不用,阿奾,你先帮我把白亦叫进来。”
宋奾连忙出门去,可找了一圈都没找到白亦,只好返回,“没见着白亦。”
卫凌蹙了蹙眉,脸色看起来不是很好,她便问:“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他倒也没藏着掩着,“阿奾,我得去趟茅厕。”
宋奾霎时僵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断断续续说:“啊,我,我推你去。”
茅厕在商会院子的角落里,这一路实在尴尬,她左看右看就盼望着能见到个小厮,可这儿会神奇的居然连个人影都没有。
卫凌好似察觉到她的紧张,低声笑了笑,“阿奾,我能走,你别怕。”
“啊?你能走?”
“嗯,扶着东西我自己能走。”
他这样一说宋奾确实放下心了。
“你这腿到底什么时候能好?”
卫凌想起法云寺她说的话,笑意瞬间没了,“我不着急娶妻。”
娶妻?宋奾脑子转了一圈,明白过来后不由笑道:“我不是说那个,你好歹也是一国首辅,总不能一直坐在轮椅车上办事吧?”
商会才刚搬进来不久,院子里什么都没有,光秃秃一片,宋奾虽对这院子还不是很熟,可茅厕她还是知道在哪里的,她推着他小心避过坎坷处,往茅厕去。
他许久后才说,又不似答她的话:“我会站起来的。”
宋奾没听清,她只看见另一头有人走过,连忙出声把人叫了过来,把卫凌交给他后大大松了口气。
她没走,就站在院子里等,心绪有些复杂。
今天的卫凌说了许多,耐心且认真,让她那时几乎忘了他曾是她的枕边人。
她其实还是很佩服他的,这样的人做什么不成?
若是没有那些过往,她说不定也会像外面的小姑娘一样,心心念念要嫁给他——
卫凌出来时见她还在,脸上涌现了丝笑意,“阿奾。”
宋奾回过身,走到他身后,“我送你回去,先去吃些东西。”
“不用,我得去见外祖母了。”
宋奾一怔,问:“长公主如今身体可好?”
“不大好。”
长公主以前待她不算亲近,不过也未曾苛待。她偶有听到些消息,说是长公主长久卧床,怕是大限将至。
她最看不得听不得这些事情,她难以想象一个人彻底离开人世间是什么滋味。
当初宋璇走时她花了好常时间才走出来,若是娘亲她不敢再想了。
再出口时声音有了些哀色,“你也别太担心了,长公主自有她的福气。”
他应了声,“嗯。”
话音刚落,白亦迎面走来,看见俩人单独待在一起,堪堪停下脚步,道:“郎君,我把马车赶过来了,现在走吗?”
“走吧。”他自己转了轮子,正对着宋奾,“阿奾,你若是还有什么不懂,可以随时来找”
那个“我”字被吞了回去,“来找乌起隆和邦卓。”
“好,我知道了。”
长公主府。
秦沛亲自出门相迎,正厅里秦公几人状态都不是很好。
卫凌问了几句,往长公主卧室去。
屋子里药味很重,长公主仿佛知晓了他会过来,靠在床上等着。
卫凌突然间害怕起来了,停在门外面没动。
长公主低声咳嗽,看着门口的人十分不满,“怎么的,不敢来见我这个老太婆了?”
卫凌这才鼓了勇气让白亦推进去。
“外祖母。”
“哼,你还知道我是你外祖母呢。”长公主脸色苍白,精神勉强撑着。
“您别气,身子要紧。”
“身子要紧?现在知道身子要紧了?”长公主瞥了眼他的腿,“你把那些什么个人参药材都拿回去,我用不着。”
“外祖母,我没事的。”
长公主又咳了咳,卫凌连忙端起一旁的水,长公主摆了摆手,掩着帕子好一阵才缓过来,微弱朝下人们道:“你们先出去。”
等屋子里其他人都走了,长公主才问:“回过将军府了?”
“是,回过几趟。”
端容郡主前些日子把他求的平安符送了过来,长公主便知他没告诉将军府真相,也没和卫海奉俩人闹掰。
她猜对了,这孩子就算知道了那些事,还是会藏着,只自己一个人默默承受。
长公主叹声气,“我没多少日子了,往后你好好的,不要闹性子,将军府和长公主府都会是你的庇护。”
“端容如今变了许多,你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不要等人生临到头了才后悔。”
“还有,不要与宫里的人走太近,你官虽大但也不能胡作非为,凡事先保全自己。”
卫凌抿唇,低低“嗯”了声。
长公主俨然一副交代后事的模样,让他把来时想说的话都咽了下去,外祖母瞒了大半辈子,既然那样不想让他知道,那他继续装作不知道好了。
长公主望着他,突然笑了,“你刚生下来时谁也不像,皱巴巴的,现在倒越长越像荷娘那个小丫头了,连性子也一样,执拗到不行,当初她真是说走就走,头也不回。”
“你别怪她,这个世上没有人比她希望你过得好,也没有人比她过得更苦。”长公主道,“域川,你可知你为何取单字一个‘凌’?”
卫凌摇头。
长公主眼里好似有泪珠在打转,“荷娘什么都没留下,我便自私了一回,将她的姓氏作了你的名。”
卫凌惊得说不出来话来,他能找到的所有关于荷娘的信息都未曾提到过她的姓氏,就连宫里二十多年前的名帖都只是“荷娘”两字。
怎么会
过了许久,一道哀伤却又释然的声音传出,“你如今好好活了下来,我下去跟她也算有了交待。”
“外祖母”
“好了,回去吧,我累了。”
三日后,长公主与世长辞,举国哀恸。
第78章 “我的底线”
深秋初冬之际, 霜凝宵寒,宋奾一早醒来便觉一阵凉意飕飕,多添了件夹袄才敢出门。
饭桌上米粥还冒着热腾腾的香气, 尤四娘给她舀了碗,宋奾捂在手里, 感受瓷碗传过来的温暖。
“娘,我今日还得去一趟商会。”
往常尤四娘这时候总会念叨上一两句,今日却是安静地出奇。
宋奾以为她身子不舒服,连忙放下粥碗, “娘亲您怎么了?”
尤四娘低低叹气, 告诉她, “昨儿夜里长公主去了。”
虽早料到了会有这一日,可听见消息时宋奾仍是颤了颤, 怎么会这么快。
出门时才发觉街上空空荡荡, 也不知是因今日突然冷下来还是因长公主的过世。
“二娘, 我们还是先去绣坊?”龙邦问。
“嗯, 绕一绕。”
这一绕就绕到了长公主府。
大门前白绫白灯笼都挂上了,前来吊唁的各府马车整齐排着,门口有人披着孝麻接待。
宋奾看见了秦奕娴,她扶着身边人才勉强站稳,眼眶通红, 神情哀戚。
宋奾默默等了一会,她进不去,只能以这种方式表达哀思, 但愿长公主来生顺遂。
到了绣坊,张叔告诉她今日休市,所有经营店铺一律关闭。
宋奾直接去了商会。
乌起隆与邦卓几人都在, 都是一副神色凝重的模样。
“宋姑娘来了。”乌起隆提起几分精神招呼,“今日休朝休市,就连卫大人也告了三日假,咱们可是彻底闲下来了。”
当今圣上是长公主一手带大的,长公主辞世,盛京休朝休市,可见俩人感情深厚。
卫凌自小是长公主最疼爱的外孙,告假三日并无意外。
宋奾在商会里坐了会,与邦卓几人说了几件事后便回了家。
小月倒是十分高兴,“趁这个机会二娘也好好休息休息吧,我瞧着您都连轴转了快半月了,这哪是人能吃得消的。”
极度疲劳过后,人一闲下来就什么都不想做,宋奾亦是如此。
天气虽寒,但还没到烧炭的地步,宋奾没有睡意,只裹着小毯子在贵妃榻上坐着,手边有杂书也放着刺绣的小篮子,但她就是不想动,这一坐就坐到了天色逐渐暗沉。
晚上曹娘子拿着账本来了一趟,笑容满面。
“二娘,我今日闲着就算了算咱们新绣坊的账目,您看看。”这回曹娘子没让她猜了,账册翻到最后一页,上面一串的数字让宋奾看花了眼,她终于有了些笑意。
宋奾问:“作坊的出账呢?”
曹娘子立马报了个数字。
新绣坊开了大半月,就算减去作坊全部的投入也剩下一些来,长此以往,这绣坊就像是个金蟾蜍,只会不断往外吐银子。
不过宋奾还是叮嘱了几句,“曹娘子,咱们赚越多,外面眼热的人就越多,你切记让两边的人都小心些,多长个心眼。”
“哎,这道理二娘你不说我也懂得。”
“还有,月末的时候你拿出利润的两成五来给我,我存到谢家的银庄帐头里。”
这事宋奾早跟曹娘子说过,她没说什么,就是觉得有些可惜,“两成五呢,怎么的要给这么多。”
“商人凭信用做事,当初说好的事情不可毁约。”
“行。”
日子一过,盛京城重新恢复了热闹,那日寂静仿佛只是昙花一现。
初冬时节天总是黑得比夏日要快,眼见太阳沉了下去,宋奾合上那本记载了东夏历年来商贸纠纷的册子,回家。
早上出门前尤四娘说了晚上会亲自做饭,宋奾好久没吃过娘亲做的菜,下马车时心情愉悦。
刚走两步,小月拍了拍她的肩膀,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宋奾看见了隐在黑暗里的卫凌。
俩人大概几丈远,宋奾依稀察觉到一丝沉重的氛围。
白亦着急开口解释,“二娘您别误会,郎君说觉着屋里闷让我推他出来走走,芳华巷离这儿不远,我们只是刚好经过。”
卫凌没阻止白亦的话,只是静静看着自己。
以前在将军府时就知,卫凌性子固执,卫海奉与端容郡主的话很少听得进去,唯独长公主能劝动他几分。
长公主过世三日,他告假了三日,他此刻心底应当是不好受的。
宋奾抿了抿唇,开口,“你用过饭了吗?”
卫凌摇头。
“那一起进来吧。”——
尤四娘见到俩人一起进门,整个人惊讶得不行,可见女儿脸上一片淡然,她便也没多说什么。
卫凌坐在轮椅车上问候,“夫人。”
尤四娘其实还是有些不舒服的,自己女儿受了那么多苦都是因他而起,虽过了这么些年,但若是宋奾心里的结放不下,那她自然不会放下。
尤四娘不经意瞥了眼宋奾,只见她已经坐在了桌子旁,她只好应了声,朝小月道:“去添双碗筷来。”
饭桌上尤四娘与卫凌俩人气氛沉闷,宋奾却不同,吃得津津有味。
她一抬头,见俩人都看着自己,“你们怎么不吃?卫大人,这些都是我娘亲做的,你试试看。”
卫凌终于动了筷子,身后白亦顿时松口气。
这三日卫凌一直在长公主府灵堂守灵,每日的饭菜送进去是什么样,拿出来还是什么样,他一口未动。
卫凌慢条斯理用完了一碗饭,宋奾瞧见他碗空了,让小月再给他添了一碗。
他只是看了一眼宋奾,没说什么,继续用饭。
碗又空了,宋奾还想喊小月,卫凌轻笑着制止,“阿奾,我饱了。”
“噢。”
身后白亦眼眶一下通红,他家郎君不止吃了饭,还笑了,这么多日来,第 一回笑了。
他没忍住,背过身去擦泪。
一顿饭吃完,尤四娘趁着收拾碗筷的功夫将宋奾叫了出去。
刚才俩人那些小动作她看得一清二楚,她不免有些担心,害怕女儿再次误入歧途。
“阿奾,你怎么好好的还把人带回来了?”
宋奾知晓她想问什么,绕过那些拐弯抹角,直接道:“娘您放心,我对卫凌并无其他感情,只是今日特殊,而且眼下商会里许多事都得靠他,我不能装作看不见。”
“当真?”尤四娘有些不信。
“我都答应您去相看了,还能有假?”
这样一说尤四娘就放下心了,那周先生她十分满意,如今宋奾也见了两回,俩人间应当有戏,卫凌现下大概是翻不起什么浪来。
宋奾重新回到屋子时卫凌正拿着她放在榻上小几的小酒瓶把玩。
听到声响,卫凌回过身,酒瓶还在他手里,他道:“今日打扰了。”
“没事,长公主后事都安排妥当了?”
“嗯,舅舅他们早有准备,一切都很顺利。”
屋子里没有其他人,窗户还开着,猛地灌进来一阵凉风,宋奾便走过去关上,再回来时手上多了件小毯子。
宋奾递给他,“晚上凉,你盖腿上。”
卫凌接下毯子,她朝他伸手,“酒瓶给我。”
她有时候晚间会睡不着,睡不着时喝两口热温酒会畅意许多,这小酒瓶就是昨夜留下来的,宋奾暗恼,怎的青姨也不收走。
卫凌低声浅笑,“没想到阿奾还喜欢这个。”
“你别误会,我只是用它来助眠。”
宋奾这会儿想起了乌起隆所说的他滴酒不沾的事情,而卫凌想的却是与她和离时喝的那许多酒。
俩人几乎异口同声:“阿奾”
“我有些”
卫凌便道:“你说。”
宋奾却不想说了,她其实大概能猜到一些。
宋奾这会儿坐到了桌子旁,她用指腹碰了碰茶壶的温度,随后洗杯,倒茶。
她微微侧着脸,动作轻慢,神色柔和。
卫凌一瞬不瞬看着,心里感慨,阿奾到底心底良善,若不是外祖母过世,他哪能进得了她的家门,又哪能见到这副温情的场景?
他本不该过多打搅,可那时心里却起了些贪念。
“阿奾。”他唤了一声。
宋奾停下动作,回眸,“嗯?”
卫凌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那一眼,直接刻进了心里。
过了好一会他才缓缓道:“当年是个误会,我没对奕娴做什么。”
“我知道。”他早解释过,而且那么明显的事情,谁会看不出来。
“我那时知晓了荷娘的存在,脑子有些不清醒,但总归是我的错,没能控制好自己。”
个中缘由自是不能与她细说,若是当时没有那么多事,他未必会签下那张和离书,会放她走。
酒,不能再碰。
她沉默了会,卫凌虽没明说,但也印证了她心中所想。
宋奾不想再细谈下去,遂问道:“荷娘是你亲生母亲吗?”
卫凌犹豫片刻,终是说出了口,“不错,荷娘是外祖母身边自小跟着的小丫鬟,十分得宠,她常常跟着外祖母进宫面圣,直到一日,皇帝认错了人,临幸了这个小丫鬟。”
卫凌才说了一句宋奾就惊得捂住嘴巴,连忙往外看去,好似还觉得不够,起身走到门口左右望望,随后将门关上。
卫凌看着她一连串动作不由笑开,继续道:“我此前曾与你提过一回,她为了保全我,提前生产,外祖母将我抱给了生下死胎的端容郡主。荷娘随后离京,再也没有回来过。”
宋奾那时只知他不是端容郡主的儿子,如今怎么,他居然不姓卫,而是皇子?
她想起仅有一面之缘的皇帝,那时就觉得俩人眉眼见有些相似,原来竟是这样。
而卫将军常常念叨卫凌不配为卫家子孙,俩人无论性格样貌都没有一点相像,他是不是也早知了这件事?
“你早就知道了?将军也知道?”
“没有,父亲不知。”卫凌摇头,“我亦是到了扬州才查出来。”
宋奾又惊了,在扬州时他跟个没事人似的,现在更是,稳稳当当坐着首辅之位。
这么大一件事,他为何能如此泰然?顺口就说出来?
她一时脑子混乱的很,想不明白。
“你告诉我这些,不怕我说出去吗?”
“阿奾,这个世上,我只信你。”
他言语真挚,宋奾知道他看着自己,可她不敢与他对视。
宋奾忽略了这句话,问:“你打算怎么做?”
她虽不涉及政事,可身处盛京,总能听到些传闻。
太子亲政,很得圣上欢心,而太子一党明晃晃的与卫凌是敌对关系,只是这一两年来盛京十分安宁,甚至比之前要繁荣许多,老百姓们当然不会过多关注那些不相干的事。
但现在卫凌想要那个位置,并无不可。
宋奾不免想得远了,要是两方斗起来,太子最终顺利登基,那与卫凌紧紧捆在一起的南洋商贸又该如何自处?
她不禁冷汗涔涔。
卫凌彷佛看出了她的担忧,安抚道:“他们若是不触及我的底线,自然是相安无事。”
他知晓真相那一刻没觉得多少惊讶,反倒是理解了外祖母为何那样坚持瞒着他,至于什么父子关系、兄弟手足他更是不稀罕,缺失了二十六年的东西,一朝一夕间如何补得回来。
在外人看来宣帝待他很好,他给了自己机会,甚至让自己坐上现在这个位置,可实质上呢,一个皇帝又能有多少真情实意?他说到底不过是个趁手的工具。
宋奾定下半颗心,望向他,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他身上背负着的那些都是她不能想象的。
“阿奾,一切都不会变,商会那边的事你放心去做。乌起隆等人不日就要启程回南洋,届时商会全权交给邦卓,你们若是遇到困难,可以随时来寻我。”
他补充一句,“这些事事关两朝友好,不为私利。”
宋奾还懵着先前说的事,他又一下扯远,她只能怔怔应了个“好。”
卫凌转了转轮子,靠近她一些,“今日多谢,你早些休息。”
“嗯。”
第79章 盛京下第一场雪的时候……
盛京下第一场雪的时候, 宋奾的第四家铺子开了。
这一次的铺子规模比正阳大街那家还要大一圈,可里面卖的不只是绣品毛毡,用尤四娘的话来说, 她是开了个南洋市集啊。
宋奾站在铺子里,看着接踵而来的客人, 心想确实没错,她是开了个南洋市集。
在商会里待了两月,她与南洋商人早已相熟,也明白他们分别做的是什么生意。
她渐渐有了些想法, 盛京百姓此前鲜少接触南洋商品, 一是当初两国商贸不像如今这般如火如荼, 二也是因南洋商人各安生业,没有关联。
可生意本就是一脉相连的事, 既如此为何不能聚集到一块卖?
她将这想法在商会里提了出来, 连同邦卓在内的商人们都有些犹豫, 把全部商品都放在一家店卖?从未有人做过这事。
宋奾知道大家在担忧, 一条没有人走过的路,谁也不知道前面是深坑还是康庄大道。
她认真想了许多日,将方方面面都考虑齐全。
宋奾承诺各商户,她独自开一间铺子,大家可以将各自售卖商品放在她的铺子里, 谁的东西卖出去了银子就是谁的,她只收取一些杂事费。
这样一来南洋各商户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开这样的铺子可比要开自己的绣坊容易多了,她只需提供个场地即可, 省心又省力。
可惜事情总不会一帆风顺,新铺子开张第三日就来了事。
店里一个小二离奇死在了铺子后院,小二家人在铺子里大闹特闹, 无人敢再光顾。
宋奾当时不在,是在前往顺天府的路上才了解的事件经过。
曹娘子说:“今日一早好好的开工,大家都没有异常,该干嘛干嘛,晌午时铺子里人渐渐多了起来,小李抽了空过来跟我说好长一会没见小吴了,我便让人去寻,在后院花丛里发现的人。”
“发现人时已经没了气息,身上也没有什么伤口。我当时整个人懵了,没想到有客人这时候突然进了后院,再也瞒不住,后来不久小吴家人就寻过来,闹腾好一阵,我便让人报了官。”
“这个小吴是什么情况?”
“小吴是新找的,我亲自见过,平时还挺憨厚老实,铺子没开前干活也很麻利。”
宋奾又问:“小吴家人何时来的?”
“出事后不到一刻钟。”
“这么快?”
“是啊,我也纳闷着呢。”
平时后院都是堆放杂物的地方,客人轻易不会进去,怎么这回就有客人突然进去?而且这家人来得这么迅速,其中定有问题。
做生意这么久还是第 一回遇到这种事,宋奾冷静一会,对曹娘子说:“曹姨你随我去官府。”又对马车外的龙邦说:“龙邦,你回去将铺子关了,另外三家铺子若是有去闹的也直接关门,让小二们不要多说话,也不要慌,等我回来。”
俩人同时应好。
另一边卫凌同样收到了消息,白泽问他如何处理。
卫凌思虑几瞬,“去查,查清事由后先不要轻举妄动。”
“是。”
卫凌行至窗前,那厚厚的积雪已将原本地面覆盖,只余一片白——
宋奾还未进衙门就听见了一个妇人哭天喊地的声音,等那妇人瞧见了她,立马指责,“你这无良商家,我好好一个儿子就这么在你们铺子里没了,你赔我儿子!”“我儿自进了你们铺子就没能好好歇过一刻,你们是要钱不要人命啊!”“你个贱妇,恶毒心肠!”
她喊着喊着就要过来攀扯宋奾,曹娘子挡在了她身前,那妇人也被官差摁了下去。
宋奾原本还存着几丝怜悯,现下是荡然无存。
“大人,小女宋氏绣坊老板。”
头上是顺天府主簿,他向下看了两眼,“小吴与你是何关系,在绣坊所做何事,如实招来。”
曹娘子便替她将前前后后的事如数禀告。
那妇人哭喊更甚。
宋奾在一片吵闹中问:“请问大人,小吴是因何而死?”
主簿大概这些事见多了,今日目的达成后只道:“来人,收押绣坊老板,待事件查明,仵作验尸结果出具后再升堂!”
曹娘子一下慌了,“大人冤枉啊,此事与绣坊无关,与我们没有关系!”
那主簿哪会理,重重拍了拍桌子,宋奾立马拦下曹娘子,朝她摇头,“曹姨,外面还需要你。”
曹娘子只能作罢,眼睁睁看着她被带走。
说是收押,其实宋奾就是被安排在个小屋子里头。
她来回踱步着,有些担心,这件事绝无可能跟绣坊有关系,但若是被有心人利用,那最后影响的不只是她一家铺子,还有南洋商会。
到底是谁宋奾敲了敲脑袋,以前都没有这种事,在新铺子开了之后才有的动作,她是触及了谁的利益?
南洋商贸皇商太子
宋奾在小屋子里只待了半个时辰那主簿就亲自过来,与之前态度截然不同,“宋姑娘,之前多有冒昧,您切勿放在心上。”
宋奾:“我可以走了?”
主播低头哈腰,“可以可以。”
“可是验尸结果出来了?”
“还没,有了结果我们一定通知您。”
宋奾直到出了府衙大门见到邦卓才明白,原是他的功劳。
邦卓:“宋姑娘受苦了。”
“多谢邦大人。”
邦卓在她垂眸时往后看了一眼,很快收回来,“无妨,本就是我们一起的事情,不能单单让宋姑娘忧心。”
俩人一起回了商会,商会里许多人都在等着,见到她时都放下心。
宋奾看在眼里,在一旁坐下,开始与众人商议,“邦大人,依你之见,这事可有不妥?”
邦卓没答,先问她,“宋姑娘不妨说说你的看法。”
“现在这人是如何死的尚不得知,若是真是因劳累过度而死,那绣坊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此条不大可能。另有一种可能,这个小吴若是身子本就不好,而吴家人是早知晓了这回事,因而才能来得这样快。最后一种,这是针对咱们的一场计谋。”
邦卓赞同道:“不错,此事明显是有人有意为之。”
“如果是有意为之,那背后之人定是做好了万全之策。”宋奾有些歉疚:“邦大人,商老板姜老板,对不住,我此前没想到过这个。”
几位老板连连摆手,“这不是宋姑娘的错,说实话,来了盛京这么些年,我们什么没见过,商场比官场还要黑呢,宋姑娘日后就见得多了。”
“是啊,宋姑娘不必过多忧虑,眼下先把这关过了再说。”
宋奾深吸口气,“谢谢大家。”
“宋姑娘,你若是有需要,我们随时可提供帮助。”
邦卓问她,“你有没有想到什么对策?”
“官府是不能依靠的,我们塞些银子也许可以快速结案,可真相一日不查明,那吴家说不定就会日日过来闹,那咱们的铺子就不必开下去了。”
“我们不能干等着,先查查这个吴家,店里的人也要一一盘问过,还有那突然闯进后院的客人,总之,处处都是疑问。”宋奾沉静道:“邦大人,我确实需要你帮忙。”
“宋姑娘请说。”
“三家皇商想请邦大人多留意一下。”
邦卓有些惊讶,“你怀疑”
“但愿是我多虑了,毕竟是个小店铺,用不着他们大动干戈。”
邦卓几人若有所思点头,若真是这样,那就不是宋奾一个人的事了。
宋奾派人回家报了平安,离开商会后直接去新铺子。
铺子里安静得很,和第一日开业时的热闹迥然不同。
曹娘子正挨个问话,宋奾在一旁听着。
结果并无意外,所有人都不知小吴为何会突然死亡,只小李提了一句,早上他曾喊了他两声,但小吴都好似都没听见,神情恍惚。
新招的小二帮手大概有二十人,曹娘子一一问过。
龙邦那头回来禀了消息,说是小吴身体健康,而那吴家人也是出了事后才匆忙赶过来的,之前并未有异常。
宋奾问:“是谁去送的消息?”
“吴家人只说是好心人,他们并不认识。”
“找找这人。”
龙邦又领命而去。
这来来往往的一天很快过去,铺子归于宁静。
曹娘子连叹几声,“出了这事咱们生意都做不下去了,这才新开业啊。”
宋奾心里也没底,但她不能慌,反过来劝她:“好事多磨,你别担心。”
“唉。”曹娘子站起来,“二娘今日也累了,回去歇着吧。”
龙邦去办事,陪着宋奾的只有小月,曹娘子不放心,想要同他们一起回去。
今日是不下雪了,但街道两边融化的雪渣子被踩得脏兮兮,宋奾扫一眼,裹紧了身上的小袄子。
“曹姨,这天太冷,你回吧,我没事。”
曹娘子没多坚持,在铺子找了个小厮送他们回去。
这会儿天快黑了,街上冷冷清清,马车吱悠吱悠走着。
宋奾靠在板子上,捏了捏太阳穴。
小月瞧见,“二娘不舒服吗?”
“有些累。”宋奾朝她招了招手,“你过来。”
小月才一靠近宋奾就靠在她肩上,“小月,等会回去娘亲还有一顿盘问呢,我先眯会,到家了你再叫我。”
“嗯,二娘你睡。”
话音刚落,肩上的人就沉沉睡了过去,呼吸绵长。
可没多久,马车“吁”一声急促停下,有刀剑摩擦声,外面小厮语气颤抖,“你们,你们是谁。”
小月身子立时紧绷,急忙唤:“二娘,不好了!”
她叫了两声,宋奾没醒,而外头已然打斗起来。
小月将宋奾放在位置上,大着胆子撩开车帘,小厮还在,瑟瑟躲在一旁,再往前看去,六七个黑衣人缠斗在一起,场面激烈。
“走,我们往后走!”小月迅速朝那小厮道。
小厮醒过声,控了缰绳去掉头。忽然一人瞥见马车动静,脱离了打斗,执剑袭来,小月心内一凛,暗道不好。
却不想又从哪里跳下来几人,直接将那人拦下。
小月推了推吓得屁滚尿流的小厮,“快走!”
一路有惊无险,待到了家门口时小月才缓过神来,抚着胸口大喘气。
身旁人还在睡着,小月到底没叫醒她。
他们应是运气不好遇着什么坏人打架了,好在没出事——
芳华巷。
暗卫捂着肩口的伤,半跪在书房。
“郎君,一共四人,已全部咬舌自尽,这是他们用的武器。”
白亦接过那带血的剑,呈到卫凌跟前。
剑柄末尾有个鹰状图腾,别人许不知,但卫凌前面十年做了那么多事,他不会不明白。
那是太子手下人的印记。
卫凌盯着那剑,压下心底愤怒与无力,“在宋家周围多派一圈人手,时刻盯着,有异常迅速禀报。”
暗卫领命退下。
轮椅车一侧的软垫此刻在卫凌手下几乎成了碎片,他眼睛盯着某处,不说话,但白亦知晓,这一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严重。
他不敢说话,只默默站在一旁。
不久后白泽匆匆进门,卫凌转正身子,“说。”
“今日那小二是因欠下巨额赌债而被威胁服毒身亡的,我们在他屋内找到了剩余的毒药。但突然闯进后院的人与那去报信的人都已消失不见,我们后来是在郊外破庙找到的人,皆被一剑封喉夺了命。”
白泽递上一把剑柄,“这是破庙角落里找到的。”
那剑柄上赫然刻着个鹰图腾。
“郎君,可要继续再查查太子?”
“不是太子。”卫凌捏着拳头,沉声道:“明日进宫。”
触及了底线,就不必善了。
第80章 人一旦有了软肋
勤政殿。
宣帝年纪渐增, 白发隐约可见,此刻坐在龙椅上,精神大不如前。宣帝一生, 中规中矩,无业无过。
“这人啊, 不能不服老,这两年多亏了你和太子帮朕,朕才能喘口气。”宣帝感慨,看向下面的人, “域川, 如今北边胡人紧紧盯着东夏, 这战事不知何时会起,你得赶紧好起来。”
卫舒带军驻扎在北境, 抵挡胡人时不时的骚扰, 而卫凌把控朝政, 东夏大小事由都要经他手。
将军府一个儿子在外, 一个儿子在内,不得不让人忌惮。
但宣帝不那样想,卫舒性子似卫海奉,只懂得带兵打仗,没那么多心眼, 而卫凌是他一手扶持起来的,这孩子有没有谋逆之心他最清楚,卫家一家他很放心。
宣帝又道:“太子经事太少, 不稳重,朕想着等年前祭祀一事了了就将北边军务交予他,望他能有所成长, 域川你觉得如何?”
轮椅车上的人终于动了动眼皮,“此事圣上决定便可。”
“等太子能接手朝政,朕便搬到宝峰山去,当个撒手不管的太上皇。”宣帝露出笑意,“域川啊,届时你们可要相互扶持,好好护着这东夏万里江山。”
卫凌没有声音,只低下头,唇边划起若有若无的弧度。
宣帝以为他应下,又自顾畅想了一番太平盛世,卫凌默默听完,临走前将自己的行踪禀报,“惠妃娘娘之前请了臣去给六皇子教导功课,臣既进了宫就顺道去一趟。”
“去吧去吧,老六也是个皮的,你好好教教。”
白泽推着人出去,见他轻笑,忍不住问,“郎君为何如此开心?”
卫凌身边那么多人,只有白泽知晓卫凌身世,他刚刚虽然没有进殿,但里头的话他还是听清楚了,那皇帝分明就是想让郎君去扶持太子上位,怎么郎君还这般高兴?
卫凌敛了笑意,嗤道:“这皇位,不如让我坐了算。”
白泽一凛,立马看向四周,好在无人经过,没听到这要掉脑袋的话。
惠妃寝殿在皇宫西南侧,名叫丽坤宫。
六皇子沈元吉现年十四,而当年太子十三岁立的储。
沈元吉很少与卫凌接触,不过宫宴、狩猎祭祀这等大场合才会见上一两面,因而在丽坤宫见到卫凌时十分惊讶。
不过他自是听过卫凌事迹,也知晓宣帝对他的宠信,不得不畏忌,待卫凌简单问礼后恭敬回,“卫大人。”
惠妃发话,“吉儿,你先下去。”
沈元吉离开,惠妃屏退无关人等,一个老嬷嬷给卫凌上完茶后站在她身后。
“卫大人刚从圣上那儿过来?先喝口茶罢。”
卫凌没动那茶,抬眼望向雍容华贵的惠妃,能在宫里生存下来的女人都不容小觑。
惠妃如今不仅稳坐四妃之首,还生了皇子,与宁国公主、皇后甚是亲密,其手段不可不谓高明。
“娘娘这般千辛万苦让我过来,就不必浪费时间了。”
惠妃饮了口茶,又用帕子按了按唇角,缓缓道,“卫大人不好请,可不得花些手段。”
她原本不着急,可圣上已好几回明里暗里透出想要退位的心思,若是太子即位,那她的吉儿是一点胜算都没有了,潜心布置这么多年,不能落空。
自卫凌从扬州回来她就频频给他去信,可惜他都恍若不见,她不能不想些办法。
“长公主过世时听闻卫大人告假三日守在灵前,长公主泉下有知定然欣慰。”惠妃慨然,“长公主儿孙满堂,个个皆是人中龙凤,但她偏偏最是疼爱你这个外孙,卫大人可知为何?”
卫凌听了这一番话不动声色,惠妃有些急了,斟酌一二后道:“先前宁国常来我这儿玩,后来才知她从我这儿拿走了一份信”
卫凌垂眸冷笑,看了一眼白泽,白泽随即从怀里拿出那封已经泛黄的信笺,“娘娘说的可是这个?”
惠妃一见那信,气势弱了几分。
她一时不知该气沈娥不中用还是卫凌太过厉害。
当年宣帝临幸荷娘一事无人知晓,荷娘与自己身形相仿,面容也有两分相似,醉醺醺的宣帝那夜便是认错了人。
事后某夜宣帝突然与她提起那一晚,她完全没印象,心道怕不是哪个小宫女,这一查就查到了荷娘身上。
可那时长公主与荷娘都想要竭力瞒下此事,她便有心威胁荷娘为自己做事,毕竟皇帝最是听长公主的话,只是后来荷娘不知所踪,她怎么也联系不上。
辗转多年才知当年荷娘隐秘生下个孩子,而那孩子如今好好的养在将军府。
那是皇子,一旦揭露真相,吉儿就多了个与他竞争的兄长,她不会干这种蠢事。
但谁曾想,卫凌越长越大,势力眼看着就要越过太子,她不能再坐以待毙。
信是她主动露给沈娥的,本就没有什么信笺,全是伪造,上面只透露了大致经过与荷娘这个人的存在,未曾言明皇帝与卫凌的关系。
若是沈娥争气些,如今他们两兄妹许会成就一段佳话。
可惜,沈娥靠不住。
“娘娘真是藏得深啊。”卫凌嘲讽,“怎么,娘娘眼下不怕了?不怕我抢了皇位?”
卫凌太过直接,惠妃面色一凛,盯着他不放,好一会儿才镇静下来,“卫大人莫要胡言乱语才好。”
“呵,好一个胡言乱语。”卫凌勾唇,“娘娘想要什么,不妨直说。”
事已至此,惠妃一副不再藏着掖着的模样,“我与吉儿只求安稳度过一生,可如今外邦虎视眈眈,圣上又有意将皇位交给太子,太子”惠妃忧愁,“那太子怎堪重用,他眼中最是容不下一颗钉子,他若即位,还不等胡人入侵我们母子俩就要没命。”
“长公主一过世,这世上只有我知晓这件事始末,我会如实与圣上言明当年真相,卫大人尽可去做你想做的事情。我手里捏着这个消息,又想方设法寻你过来不过是想为吉儿求个活下去的机会。”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娘娘计谋高深,臣不得不佩服。”
“卫大人能力出众,他日荣登高位,我与吉儿只想求一庇护。”
卫凌一点不信,冷眼望去,“我若说,不呢?”
丽坤宫里银丝炭噼啪作响,话语停下,但俩人间依旧暗流涌动。
惠妃知道他不会轻易应下,将手里的汤婆子递给身后嬷嬷,胸有成竹般道:“卫大人,人一旦有了软肋,那便脆弱得不堪一击。”
卫凌神色瞬间凛若冰霜,厉声道:“你敢!”
“我有何不敢,一个女人而已,与吉儿相比算得了什么?”惠妃几近疯魔,“噢对了,我不妨直言,若是吉儿少一根毫毛,那她不会好过。”
“你对她做了什么!”卫凌愤怒与害怕交织,无人发觉他紧握的拳头微微颤抖。
“不过让她吃了些药。”惠妃看一眼那嬷嬷,嬷嬷拿出个小瓷瓶,放在卫凌桌前,“卫大人,这是鬼督邮,服用后心智渐失,直至暴亡,至于解药”
卫凌身影在视野内消失,身后嬷嬷上前来,“娘娘,若是卫大人最后发现您是骗他”
“不骗他我还能有什么法子,那女人我们的人连身都不能靠近,昨日派了四个死士才能换他主动来一趟。”惠妃眼光闪烁,“呵”一声,“不过,倒是未曾想,他竟没有一丝怀疑。”——
宋奾第二日醒过来时脑袋昏昏沉沉的,一会儿像是被塞进千斤铁,头重得不行,一会儿又似塞满了棉花,飘忽忽的。
等意识逐渐清醒,她想起身下床,可身子怎么都动不了。
挽翠挺着肚子进门,“二娘你醒了。”
“我”宋奾张了张嘴,听到嘶哑的声音从自己嘴里发出,“我怎么了?”
挽翠连忙给她倒了杯水,喂到嘴边。
宋奾喝了水仍是觉得不好受,但心里记起昨日发生的事,忍着头痛说,“挽翠,我得起来了,你让小月进来。”
“二娘,你都病倒了,还起什么起。”挽翠轻易将她身子按下,又给她盖好被子,“昨夜个回来就一直睡到现在,早上青姨过来时才发现二娘你发着烧,后来请了大夫又喂了药,夫人一直在旁边照顾着,刚刚才去歇息。”
宋奾有些迷糊,从被子里伸手往额头探了探,果然还热着。
外头天色朦胧阴沉,她原还以为是早晨,“现在是傍晚?”
“嗯,二娘你睡了一天一夜了。”
宋奾登时直起身子,“绣坊怎么样了,不行,我得去看看。”
挽翠急忙道:“绣坊的事有曹娘子邦大人他们处理着呢,二娘你别担心,没事。”
宋奾哪管,就要下床找鞋子,那事拖得越久对绣坊和商会越不利。
可瞬间的起身让她又是一阵眩晕,鞋子没找着,反倒倒在了挽翠身上。
“二娘,你再这样我就去叫夫人了。”挽翠半是威胁半是不忍,扶着她重新躺下。
宋奾缓过一阵,再次问:“绣坊怎么样了?”
“曹姨午后来过,说小二是服毒死的,在他家中找着了那药,又查出他欠了一屁股债,跟咱们绣坊一点关系也没有。”
宋奾稍稍放心,不过这事发生得蹊跷,那突然进门的客人和报信的人解释不通,她不能掉以轻心。
“挽翠,你让曹姨再来一趟。”
“行,我让龙泰去叫。”
屋子里已经燃上炭,窗户开了条缝,宋奾透过那缝隙看见簌簌飘落的雪花。
又下起雪来了。
她觉得身上闷热得紧,微微将被子扯开一些,双手放在上面。
宋奾静静躺了一会,回想着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以前开个小绣坊,安居一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现在牵扯了商会,她不再是一个人,有了许多人站在她身后,可前路亦是充满了未知的凶险。
宋奾脑子隐隐有些疼,闭上了双眼。
今日那小二是自尽而死,虽有缘由,但她心里总觉得不安,若是真有人成心搅局,那他的目的是什么,她身边这些人是否还能如现在般平静生活?
她得好好理理——
曹娘子刚走周则玺就来了。
尤四娘进门后先摸了摸她的额头,“可算是退下去了。”
“娘,让您担心了。”
尤四娘这回没唠叨,反而是一脸心疼地握着她的手,“娘也不劝你了,但这三天,你听娘的,别出门了好不好,就在家里歇息。”
“娘……”
尤四娘脸一沉,宋奾赶紧改口,“好,我不出门了还不行。”
尤四娘满意了,这才告诉她:“周先生来了,在外面等呢,你要不要见?”
宋奾收敛了神色,这俩月里她在尤四娘的劝说下见过几回周则玺,她说不清自己对他是什么感情,没有很亲近也没有很讨厌,但总有股说不出的别扭。
周则玺各方面条件都很好,是外人眼中的良配,宋奾明白,他很适合过日子,如若两人成为夫妻,他会带给自己安稳的生活。
可……她们之间缺少了什么她也很清楚。
尤四娘还在说:“昨天就来过一趟了,说是听闻绣坊发生了事,担心你,可昨夜你睡了,这不,今日一下学又匆匆来了,还带着礼呢。”
宋奾心想,那姑且再试试吧。
“让他进来吧。”
尤四娘立即染上笑意,“好嘞。”
周则玺大概是第 一回进女子闺房,站在门口稍显局促,尤四娘招呼,“阿奾身子不便,周先生进来就是。”
“哎。”周则玺进门,眼都不知道往哪瞟了,“宋姑娘,你还好吗?”
“多谢先生关心,我没事,只是太累了,休息几天就好。”
“嗯,宋姑娘身为女子,还是莫要在外面太操劳,能让下人做的就让下人去做。”
宋奾眉眼轻蹙,没有反驳,随口应下,“是。”
“我带了些药材来,都是在山上采的,对宋姑娘身子康复有益。”
“谢过先生。”
尤四娘见两人气氛尴尬,便朝周则玺问道:“先生刚下学吧?”
“不错,今日是冬假前最后一日课,书院会休学半月,等过了年再复学。”
“先生辛苦,这快过年了,你们也能好好歇歇。”
周则玺点头,偷偷往床上瞥了眼,见宋奾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一副神不在焉的模样,又移回眼,去答尤四娘的问话,“春试在即,明年开春我便不在书院授课了。”
“哎呀对,先生是要下场的,那就预祝先生能金榜题名。”
尤四娘就站在床头,她伸手去碰宋奾肩膀,想让她开口说两句话。
宋奾回过神,“我们等先生的好消息。”
周则玺看着她笑颜,鼓起勇气,“宋姑娘,若是我高中,我们能不能……”
宋奾有些害怕他即将要说出口的话,急忙打断,“先生定会高中的。”
这话在周则玺听来就是莫大的鼓励,“嗯,我会努力!”
宋奾抿唇笑了笑,对尤四娘说:“娘,我有些累了。”
周则玺立马道:“那宋姑娘好好休息,我改日再来。”
“嗯,先生慢走。”
尤四娘喜滋滋送走了人,屋子里只剩宋奾。
她这会儿整个人清醒多了,没了刚醒时的浑浑噩噩。
只是屋子里依旧闷热,她受不住,起身去开窗。
窗户不能开太多,透个风即可。
可刚拉了一小半,宋奾心里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再一拉,窗户外果然出现了一人。
此刻雪已经停了,窗户外的草丛里积了雪,他背对着宋奾,察觉到身后动静才转过身,陷进雪里面的轮子在雪地里划了个半圆。
廊上点了灯,宋奾只能模糊看清他脸上的表情,似是自疚又似悲痛,是无法描述的复杂。
“你什么时候来的?”
他没答,可宋奾看到了他肩头上的雪。
她醒来时还是下着雪的。
“你都听到了?”她明知道答案,还是问出了口。
卫凌颔首,他都听到了。
那人的意思很明白,而宋奾,没有拒绝。
这天再冷,又如何冷得过他的心。
卫凌不再去想,“你好些了吗?”
宋奾脸颊不知是因闷热还是身子发热,有些潮红,但精神尚可,他微微放下心。
“好多了。”
“嗯,新绣坊的案子需不需要我帮你?”他问。
宋奾知晓他的能力,有他帮忙定能快速查出真相。
可是
宋奾默默叹口气,与她身边那么多人的性命安危比起来,她那点小小心思又算得了什么。
“方才曹姨说顺天府已经结案,小吴之死与绣坊无关,可是我不明白,常日里三催四请都请不动的官府为何这次办事如此迅速?”
卫凌当然知道是为何,等着她下文。
“卫大人,这事跟你有没有关系?”
宋奾突然盯着他,虽是疑问但又隐含坚定,卫凌定了定心神,沉静道:“许是邦卓。”
也有可能,商会惯会用钱来办事,宋奾按下疑惑。
俩人一里一外,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就这么对话,谁也没觉得不妥。
宋奾将窗户彻底拉上去,再道:“虽说是结案了,但我还是觉得不简单。”
他问:“怎么不简单?”
“其实自从商会成立、盛京一些大的商户拿到对南洋贸易的公凭后,我们总会遇到一些大大小小的问题,但都没有这次这么严重,我方才仔细想了想,这些事情并不是没有关联。”
“你觉得,是几家皇商?”
宋奾双眼顿时一亮,但又很快暗淡下去,“我没有证据,不能胡乱指责。”
“阿奾,你有没有想过,是陷害。”
“陷害?”
“嗯,你既然能轻易想到皇商,那为何他们还要明目张胆的去做这些事情?”
宋奾凝眉思考,陷害
须臾,宋奾恍然大悟,“背后之人的目的是让我们不得安宁,又让我们与皇商内斗,然后坐享其成。”
卫凌点了点头。
“可是是谁呢?”宋奾又不看他了,自己扶着窗户琢磨。
有美一人,倚栏忧思。
卫凌静静看着,没去打扰。
宋奾一下没想出来,这事她还是得和邦卓他们好好再商量,她抬起头,“卫大人”
视线猝不及防对上,卫凌浅浅一笑,“嗯。”
忽有微风拂过,头顶宫灯摇曳,烛光一下晃了宋奾的眼。
宋奾轻咳两声才再次开口:“若是卫大人得空,能否帮忙查查,我怕他们再有动作,伤及无辜。”
他应:“好。”
雪又开始下了,雪花顺着风飘到宋奾脸上,冰冰凉凉。
宋奾仿佛这才想起他既然不能走动,又是如何悄无声息地进了她的小院子,正欲开口,忽地听见他低沉又微弱的声音:“阿奾,你希望他高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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