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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玉妍下场

    看着佝偻着身体, 满脸张皇与可怜,不复平日精明从容的桑明海,桑瑶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痛快吗?有的。

    难受吗?难受的。

    但更多的还是茫然和悲哀。

    这个男人, 是母亲过世后她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她自幼便依赖他,信任他,亲近他,哪怕他一再让她失望, 在换嫁之事发生之前,她也从没想过要与他断绝关系。

    她以为不管怎么样, 他们都还是血脉相连的亲人, 是彼此可以信任可以依靠的人。

    可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

    喉咙里像是被人塞了一团咽不下又吐不出的棉花,桑瑶怔怔地看着桑明海,只觉得呼吸都困难了起来。

    但再如何难受,她都没有开口替他求情。

    先前在广安伯府门口,她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而且他对不起的不只有她,这事给广安伯府和贺兰玦也带去了极大的难堪, 她不可能, 也没那个脸让陆氏为了她放弃追究他的责任。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柳氏是,他也是。

    “够了!阿瑶被害的时候你为了自身利益舍弃她, 任由她被人欺辱,如今倒想起她是你亲生女儿了!”不愿叫桑瑶为难, 不等桑明海多说, 陆氏就冷笑一声打断了他, “我告诉你,便是阿瑶替你求情,今日这事也无可回转, 你要么在一个月内凑齐十万两送到我手里来,要么就做好与我广安伯府和镇北王府为敌的准备!”

    桑明海闻言瞳孔一震,全身血液都凉了个透。

    该死的陆氏,她怎么就这么狠!

    但终究是形势比人强,面对陆氏的绝对压迫,他再是恨得心中滴血,最后也只能咬着牙,艰难万分地做出选择:“别!十万两……就十万两!”

    说是选择,其实他根本没得选择——一个广安伯府就能碾压他,更别说还有个镇北王府了。除非他想死,否则怎么也不能选后者。

    “很好。”陆氏闻言扭头吩咐紫荷,“马上让人准备马车,送桑老爷回淮扬。”

    连着赶了半个月的路,刚刚到达京城,连口热水都没喝上就要被原路送回去的桑明海:“……”

    这他娘的!汝是人否??!!

    心里刚怒骂了这么一句,陆氏就好像知道他想什么似的,目光似笑非笑地看了过来:“桑老爷应该没意见吧?”

    桑明海顿时一个激灵。

    他这会儿是真的怕了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女人了,又想着事已至此,早点回去也好,反正留在这里也是找气受,他便还是忍下心中恨怒,彻底认了命:“没……一切都照夫人的吩咐就是。”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十万两虽然会让他前半生的心血付之一炬,但好歹还给他留了小部分产业,只要他好好努力,将来没准还能东山再起。可真要惹急了陆氏,被冠上广安伯府和镇北王府死敌的名头,他就彻底完蛋了。

    到时别说是生意场上的敌人,就是桑氏一族内部的人都能吃了他。

    说来说去都怪柳氏母女,要不是这俩贱人非说他是主谋,陆氏也不会这般生气,他也用不着出这么多血!

    想到这,桑明海满腔的怒意终于有了一个出口。他霍然扭头看向一旁的桑玉妍,眼神阴鸷地冷笑道:“这冒充瑶儿欺骗了贵府的逆女也让我带回去处置吧,夫人放心,我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

    被他可怕的眼神看得浑身寒毛直竖的桑玉妍:“……??!!”

    她反应过来后连忙哭道:“我不要!夫人!夫君——不,公子!公子你救救我!我背叛了父亲还坏了他的好事,他一定会打死我的!”

    刚才进门前,她隐约听见了柳氏和桑明海互相攀咬的话,知道了柳氏帮着她甩锅给桑明海的事。但在这之前,她并不知道桑明海和柳氏已经反目成仇。不过她了解她娘,知道她得知自己甩锅给桑明海的做法后不会不管她,所以心里并无意外,也没太大把这事放在心里。

    在她看来,她和柳氏两个人对桑明海一个,她手里还有那封信作为证据,怎么看都是桑明海比较吃亏。而贺兰玦本就相信她,如此一来,肯定会更对她深信不疑,自然也就会更心疼她。

    可方才柳氏被处置时,贺兰玦始终不曾开口的态度让她心里有些不安。再加上桑明海的眼神太过吓人,她终究是生出了些真切的害怕来。

    “公子!去淮扬之前你答应过我,会求得大姐姐的同意,让我留在府里的!求求你,别让父亲带我走!”

    桑玉妍哭得梨花带雨,可怜极了。然而贺兰玦只是眼神复杂挣扎地看着她,并没有像她想象中那样开口维护她,更没有面露心疼地上前抱住她。

    她心里顿时涌上了巨大的恐慌,声音也开始发颤:“公子你说话……你说话啊!”

    见她神色苍白,身形消瘦,眼睛哭得红肿,脸上也全是泪痕,贺兰玦心里自然还是有不忍和怜惜的,可这个时候他心里,已经彻底不想再把她留在府里了。

    因为这些日子在路上,理智重新压过情感的他,把桑玉妍嫁进伯府后所有的事都仔细翻出来想了一遍。

    结果越想发现的破绽就越多——比如桑玉妍嫁进伯府后,很享受在伯府做少奶奶的日子,在真相被揭露之前,也每天都过得很开心,从不见犹豫挣扎。可一个人若真是被逼着做违心的事,怎么会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还有她身边那个碧云,桑玉妍说她是桑明海派来监视她的,可碧云平日里对她十分恭敬,某日雨天路滑,她不慎从台阶上滑倒,也是碧云第一时间扑上去垫在她身下保护了她——一个负责监视她的丫鬟,怎么会对她这样忠心?

    诸如此类,还有很多。

    贺兰玦只是心软不是傻子,想明白这些后,哪里还会不知道自己喜欢的那个温柔善良,体贴可爱的女子,都是桑玉妍刻意假装出来的?

    想到这,他只觉得满心苦涩,也不愿再看桑玉妍那张会让他觉得心软的脸。

    “是,”贺兰玦背过身,狠下心肠道,“我改变主意了。”

    之前答应留她下来,是因为相信她的纯良无害,被逼无奈,可如今他已没法再相信她,自然不能再把还不知会做些什么的她留下。

    桑玉妍:“……”

    桑玉妍被他的断然拒绝听傻了,这跟她想的不一样!!!

    桑瑶也挺惊讶的,因为贺兰玦一直没跟她说过,他有意把桑玉妍留在府里这事儿。不过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以她对桑玉妍的了解,桑瑶稍稍一想也就猜到了大概。

    然后她就更同情贺兰玦了。

    这哥哥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孽啊,竟然遇到了桑玉妍这么个大祸害。

    “一夜夫妻百夜恩,纵我有做错的地方,也罪不至死啊!公子,公子!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若真叫我跟父亲回去,我会死的,我一定会死的!”贺兰玦的反应太出乎桑玉妍的预料,她反应过来后又惊又怕,彻底慌了,使劲挣开按着自己的妇仆就拼命往贺兰玦所在的方向爬去,“且君子不信不立,公子既答应了我,又如何能出尔反尔……”

    贺兰玦确实是个极为重诺的人,生平从未失信于人,加上桑明海那模样也确实恨不得吃了桑玉妍,他看得嘴唇紧抿,原本坚定的心里终究还是生出了些为难来。

    留肯定是不能再留的,可真看着桑玉妍被桑明海带走,他又有些做不到。毕竟他发现桑玉妍骗了他,对她心生失望是一回事,桑玉妍的所作所为确实罪不至死又是另一回事。

    而且他确实答应过她……虽然那时他是被她蒙蔽了,可说出口的话就如泼出去的水,便是别人不会苛责,他自己也没法当做没发生过。

    “既然你这么想留下来,那就留下来吧。”突然开口的,是陆氏。

    贺兰玦顿时一愣,桑玉妍也不敢置信地瞪大了泪眼:“夫人……多谢夫人!多谢夫人!”

    贺兰玦紧跟着回神:“可是娘,这么做……”

    “君子当言而有信,你既答应了她,便不管发生什么变故都该做到。”方才对着柳氏和桑明海,言语眼神无一不锋利的陆氏,这会儿却收起了利芒,语气缓和了下来,“且这丫头不管怎么说都是你的人了,就这么送回桑家也不太妥当,不如就留在府里做个烧火丫头吧。”

    “烧、烧火丫头?”正要高兴的桑玉妍顿时就懵了。

    “怎么,不满意?”陆氏神色懒懒地看着她,脸上似有笑意,那笑意却不达眼底,“可你先前不是跟玦儿说,只要能留在府里,便是叫你做只无人在意的小猫小狗都行么。做个烧火丫头,一日三餐至少是不缺的,比只能自己想法子填饱肚子的小猫小狗处境可好多了。”

    桑玉妍:“……”

    桑玉妍有口难言,心里像吃了黄连一样苦。

    “当然你若不愿意,我也不强求,这便跟你父亲回去吧。”陆氏又轻飘飘地来了一句话。

    桑玉妍回神对上桑明海积压了无数恨怒,阴沉得望不见底的眼睛,顿时一个激灵直起了身体:“不不,我愿意,我愿意的!”

    便是留在这里做个烧火丫鬟,也远比跟桑明海回去好!

    真要跟桑明海回去,她的下场肯定会很惨。留在伯府她不仅能保住性命,还能再想想法子,看看能不能把贺兰玦的心勾回来……当然她知道很难,可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线希望!

    “很好,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了。来人,把她给我带下去。”陆氏一发话,马上就有妇仆把桑玉妍带走了。

    贺兰玦见此没有阻止,虽然他还是不太想留下桑玉妍,但母亲都已经发话了,他也不好再说什么。

    桑玉妍不知贺兰玦在想什么,被带下去之前双目含泪,恋恋不舍地望向了他。

    但贺兰玦却只快速背过身,一眼都没有再看她。

    桑玉妍:“……”

    不能急,不能急,来日方长,她一定还有机会的!

    看出她在想什么,陆氏面上不显,心下重重冷笑了一声。

    她以为留在府里会比跟桑明海回去舒服?

    做梦!

    一个胆敢假冒她儿媳妇,对她儿子骗身骗心,伤他至深的小贱人,她怎么可能轻易地让她去死?

    怎么也得好好出出心头恶气,再借着这个机会叫儿子彻底看清这类女子的真面目才行!

    第52章 拒绝婚事

    桑玉妍被留在了广安伯府里, 桑明海没了可以出气的人,脸色越发黑沉。但陆氏的决定他不敢置喙也置喙不了,最终只能憋着一肚子火, 跟个犯人似的被陆氏派去“护送”他回淮扬的侍卫离开了。

    因恼恨桑瑶不帮他求情,离开之前他一眼都没再看桑瑶,也没再对她说一句关心的话。

    桑瑶见此垂下眼睛,心里没有太多波动。

    她知道, 今日过后,她就彻底没有父亲了。

    难过吗?

    当然是难过的。

    可更多的伤心和绝望她都已经经历过, 这会儿这点难过, 便也不算什么了。

    倒是陆氏很心疼她,桑明海一走就缓下神色拍了拍她的手:“这样自私自利,没有慈心的父亲,不要也罢,往后琼姨疼你。”

    桑瑶心下一暖,点头冲她挤出了一个笑容。

    “至于那个桑玉妍, 我留下她也并不是对她心软了, 而是还有别的用处。”怕她觉得委屈,陆氏又主动解释道,“不过你放心, 我绝不会叫她出现在你的面前,叫你看了心里不痛快的。”

    她没有具体解释, 但桑瑶设身处地地想了一下, 马上就明白陆氏留下桑玉妍的用意了。

    看贺兰玦的表情, 显然还没有完全放下桑玉妍。桑玉妍跟桑明海回去后,若只受点小苦便罢了,可若真就这么死了, 以贺兰玦的性情,一定会后悔自己没有说到做到,没准还会因此惦记她一辈子——毕竟他们是断在感情正浓烈的时候,而感情这东西,从来都不是理智能衡量的。

    如此还不如留桑玉妍在府里,折腾她出出心头恶气的同时,顺便给她一丝希望,让她觉得自己还有机会。

    桑玉妍这样的人,但凡有一点机会都不可能放弃,而陆氏要的也就是她的不安分。因为她越不安分,贺兰玦就越能看清楚她的真面目。也只有彻底看清了她的真面目,他才能真正从这段感情里走出来。

    这是陆氏的一片慈母心,桑瑶反应过来后,很快就点点头说道:“我明白的,我没有意见,琼姨不必顾虑我。”

    她显然是明白了她的意思,陆氏见她这般聪颖,心里更觉喜欢。又想到该算的帐都算清楚了,如今只剩下桑瑶和贺兰玦的婚约该怎么处理这个问题,她便又笑了起来:“还有一件事,我已请人看过日子,下个月十九就是个大吉大利的好日子。阿瑶,你若是愿意,我这就让人安排下去,重新为你和玦儿举办婚礼。你放心,稍后我便会让人把换嫁之事的真相昭告天下,所有人都会知道柳氏母女做的恶事,你也可以堂堂正正地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不必再有任何顾虑。”

    虽然早就从贺兰玦口中知道她的态度,但亲耳听见这番话,桑瑶还是在一怔之后深觉动容。

    她回神站起身,认认真真地冲陆氏行了个大礼,之后才抬起头,神色歉意地婉拒道:“多谢琼姨不嫌弃阿瑶,还这般替阿瑶着想,但我和贺兰三哥的婚事,这一路上我仔细想过了,还是就此作罢吧。姻缘一事讲究缘分,或许是我与贺兰三哥缘分不够,才叫这好端端的婚事生出了这么多的风波来。且我孤身流离在外数月,终究声名有损,就算琼姨与贺兰三哥不介意,我也不愿因我之故给你们带来困扰。”

    桑瑶想退婚的事,贺兰玦在信里跟陆氏提过一嘴。因此听见这话,陆氏并没有觉得惊讶,只是温声安抚道:“不必在意其他人的看法。你三哥哥也好,我也好,待你的心都是始终如初的。且有句话不是叫好事多磨吗?一点波折而已,迈过去就好了。”

    桑瑶没法说自己膈应桑玉妍的曾经存在,只能越发歉意地表示:“对不起,琼姨,辜负您的好意了,但这件事,阿瑶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见桑瑶说得客气却坚定,显然并不是假意推脱,陆氏没觉得不悦,反而高看了她一眼。

    若桑瑶欢欢喜喜,一口答应她的提议,她固然不会因此对她生出什么不好的感觉,可也不会像现在这般,对她心疼怜惜之余,又生出些与“故人之女”这个身份无关的欣赏来。

    这是个并不贪慕荣华富贵,心思清正且有自己想法的好姑娘。

    看她的神态与言行,她显然很清楚自己若是拒了眼前的婚事,往后不可能再嫁进更好的人家,也很清楚自己的拒绝很可能会让她感到不快。但她还是遵从自己的本心,做出了自己想做的选择。

    陆氏喜欢这样坦诚直接的人。

    她挑眉看了她片刻,忽而笑道:“可是你越这么说,我就越喜欢你,越想让你做我儿媳妇了怎么办?”

    见她语气轻松,并无不快,桑瑶松了口气:“那我也只能在晚些吃饭的时候,多自罚几杯,求琼姨谅解了。”

    桑瑶这话一出,陆氏顿时哈哈笑了起来。她弯身扶起她,点了点她的鼻尖:“这可是你说的,一会儿可不许耍赖。”

    任谁一片好意被人断然拒绝,都会觉得不高兴。尤其陆氏出身尊贵又久居高位,平日里定是大多数时间都说一不二的。桑瑶想过自己在外人眼里多少有些不识好歹的拒绝,可能会让陆氏不快,甚至做好了被她不喜甚至是厌恶的准备。

    也是因此,她没有贸然说出自己心有所属一事——她怕万一陆氏或贺兰玦心中不快,会去找陆湛的麻烦。

    如今看来,却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陆氏远比她想象中气量更大,心胸更广。

    一旁的贺兰玦也是,桑瑶并未从他脸上看见被人拒绝的不爽。见她态度坚定,他只是有些惊讶也有些迟疑地说道:“瑶妹妹你真的想好了吗?名声之事你不必担心,我真的不在意……”

    桑瑶就觉得,这家伙做不成夫婿,做个朋友或兄长还是可以的。

    跟他相比,他爹贺兰泰就讨厌多了。虽然陆氏说完那话后,他也抚着自己的美须,笑着说了句“儿孙自有儿孙福,既然桑丫头不愿意,那就此解除婚约,各自另寻良缘也好”,可他的笑容里明显带着对桑瑶的看不上。

    这也不奇怪,从前他就看不上桑瑶,觉得她出身太低配不上自家儿子。如今桑明海身价大缩水,他自然更看不上桑瑶了。

    儿子能跟桑瑶退婚,另娶出身高门,才貌兼备的个贵女,他当然高兴。

    但贺兰泰也只高兴了一下下,因为下一刻陆氏就笑容不变但眼神冷淡地扫了过来:“伯爷一会儿不是要出门吗?眼下这里没伯爷的事了,伯爷可以忙去了。”

    虽然她语气还算客气,但明显就是在赶他走,贺兰泰:“……”

    笑是笑不出来了,气又没法气,贺兰泰笑容僵硬片刻,到底是轻咳一声,起身走了:“也好,我确实还有点事要忙,那我就先走了,剩下的事夫人处理吧。”

    讨厌的人都走了,陆氏这才重新露出笑容对桑瑶道:“我已命人给你收拾出一个院子,往后你就安心在府里住下,别再回淮扬了。”

    桑瑶一怔,连忙说道:“可是琼姨,既然要退婚,我再住在府里怕是不合适,而且我……”

    “没什么不合适的,做不成儿媳妇,你还可以做我女儿。”陆氏摆手道,“眼下距离下个月十九,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你可以再考虑考虑,若是哪日改变主意,又愿意给我做儿媳妇了,只管告诉我。当然,如果到时候还是觉得自己跟玦儿不合适,那也没关系,我认你做义女,再另给你挑个佳婿就是。”

    桑瑶没想到她竟为自己考虑得这样周全。她喉咙一胀,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报这样一片她亲爹都不曾给过她的真心。

    倒是陆氏见她眼睛微红,菱唇微张,却好半天没说出话来,笑着拍了拍她的手:“你母亲是我年少时最好的朋友,她临去前把你交托给我,这是她对我的信任,我不能辜负她。我也答应过她,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会疼你护你,视你为己出。所以你不必觉得受之有愧,我这是在履行我对你娘的承诺呢。且今日这事,说来也是我和玦儿的过失,若不是我们这么多年一次也没去淮扬看过你,连你如今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又怎么会被人趁机钻了空子……”

    母亲去世后,桑瑶从未被人这样温柔地疼爱过。她鼻子发酸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用力眨掉眼中的热意,比之前多些亲近地摇头道:“才不是琼姨和三哥哥的过失。琼姨是家中主母,要打理府中中馈,操心一大家子的人,哪能轻易离京。还有三哥哥,我知道早些年他一直在灵州的白云书院读书,近几年又做了太子伴读,这两处都不是说走就能走的地方,我明白的。且这事真要说过失,也是我的过失。这些年琼姨几次邀请我来京中小住,还曾想将我接到您身边教养,可我却总是找借口推拒……”

    说到这桑瑶声音小了下来,脸上也浮现一抹夹杂着愧意的苦笑,“那时幼稚得很,总怕自己离家久了,父亲的心会彻底被柳氏母子三人占去。如今才知道,他心里只有自己,不管是我还是柳氏母子三人,都只占了很小的一部分。”

    陆氏本就没怪她,听见这话更觉心疼:“既然咱们都有错,那就让这事儿过去吧,往后不提了。”

    她何德何能,能在失去母亲后遇到这样一个温柔慈爱的长辈……桑瑶眨了眨眼睛,眼泪再也无法自控地掉了下来。

    “好……”她一边抹泪一边努力扬起笑容,“不提了,往后我便是琼姨的女儿,琼姨若不嫌弃,我孝敬您到老。”

    陆氏也笑了:“这么快就决定好了?真的不再考虑考虑?”

    她显然是还没对她和贺兰玦的婚事死心,桑瑶想着远在云水村的陆湛,终是在平复好心情后,放下心中那些顾忌,屈身对陆氏坦白道:“琼姨,其实我这次来京城,并没有打算久待。”

    这话叫陆氏有些意外:“你还打算回桑家?”

    贺兰玦也是眉头一蹙,不太赞同地看了过来。

    “不,不是桑家。”桑瑶看了贺兰玦一眼,顿了片刻,不好意思开口,“是我有心仪的人了,我打算处理好这边的事就回去找他。”

    虽然就算没有陆湛,她也不会再嫁给贺兰玦,可陆湛的存在确实更加坚定了她的想法。这让桑瑶面对处处为她考虑的陆氏时,免不得就有些抱歉。

    而这还真是陆氏没想到的。她微微一愣,挥退了屋里伺候的丫鬟们问:“是你在落难时结识的人?”

    “是。”桑瑶有点难为情,但她更不想瞒着陆氏,叫她白白期盼等待——那对不起她对自己的真心疼爱。

    “可瑶妹妹你不是说,这段时间你一直跟陆……”同样没想到的贺兰玦说到这,一下反应了过来,“莫非你心仪的人就是陆兄?”

    桑瑶双颊微热,越发不好意思了,但她还是坦率地承认了:“嗯。不过我如今还是一厢情愿,他还不知道我的心意,我打算这次回去之后再与他表明。”

    “啊,”贺兰玦一脸恍悟,“难怪我看你们之间并无亲近之感,你要走时,陆兄也不曾留你。”

    顿觉扎心的桑瑶:“……”

    你礼貌吗哥哥?

    陆氏被她一下噎住了似的的表情逗笑,又见自家儿子也一副与那人挺熟的模样,便在思索片刻后开口问道:“可否跟琼姨说说,那是个什么样的男子?”

    第53章 心仪的他(男主上线)

    见陆氏态度平和, 没有不快,桑瑶放下心,点头回答了她的话:“他是个性格沉稳, 不太爱说话,但心肠极好,也十分有原则的人。成亲那日认出我的身份,发现婚事有变后, 他没有马上表现出来,而是耐心等着我从昏迷中醒来, 问清楚真相后才有所行动。之后他护送我回桑府找我爹, 可我爹被柳氏说动,决定将错就错,又怕我冲动之下会想法子坏了他的好事,就想把我带走看管起来。那时也是陆湛想法子护住我,带着我离开。后来我决定去幽州找我舅舅,也是他一直帮我……”

    她把相识以来, 陆湛的所作所为全部概述了一遍。

    陆氏起初只是静静听着, 等桑瑶说到他们在幽州,陆湛默默请小乞丐替林秀秀的姐姐收尸一事时,她终于忍不住面露赞赏, 说了句:“沉稳正直,侠义仁厚, 莫怪你会对他动心。”

    之前只听说了桑瑶的大概经历, 并不知道这些细节的贺兰玦也是肃然起敬, 无不敬佩道:“陆兄品德出众,是真正的君子。”

    桑瑶听着他们的夸奖,心里与有荣焉。她忍不住抿唇偷笑起来, 脸蛋微红的同时,漂亮的杏眸里闪出了细碎的光芒。

    这是真心喜欢上一个人才会有的反应。陆氏看在眼中,心里已经明白,这到嘴的儿媳妇十有八九是要飞了。但想到陆湛人品再好也是个乡野猎户,她又回了神:“但是阿瑶,他毕竟出身寻常,家中条件有限……”

    “我不在意这个,”桑瑶下意识道,“反正我嫁妆丰厚,能养得起家。”

    陆氏:“……”

    陆氏想笑又觉得她天真。她想了想,耐心与她分析道:“你不在意,他也不在意吗?这世上但凡有骨气的男子,哪个能心甘情愿叫妻子养着?且你会喜欢他,主要是因为他是你落入困境这段时间唯一能依靠的人,你感激他,信任他,所以对他心生情愫。可这样的情愫也有可能只是一种特定环境下产生的错觉,未必就是真的喜欢……”

    她说的这些话对已经陷入感情里的人来说,并不太动听。但桑瑶一点也没觉得不高兴,因为这样的话,是只有真正关心她的人才会说的。

    她弯着眼睛笑了起来:“我之前也是这么想的,为此还偷偷疏远了他好久呢,后来也是再三确定了自己的心意,才下定决心要与他表白心意的。至于将来谁赚钱养家这个事……现在说好像还太早了,但我相信只要彼此有心,我们一定可以达成一致的。”

    说到这,她抓住陆氏的袖子轻轻晃了一下,露出了对真正亲近之人才会有的甜笑,“琼姨,我就是觉得我既然喜欢他了,那就该全力以赴地试试。若试都不试就放弃,那也太窝囊了。人生短短数十年,我也不想给自己留下遗憾,免得将来后悔。”

    这话说的太对陆氏胃口了。

    且这姑娘的头脑明显比她想象中清醒成熟,陆氏想了想,终是欣赏又无奈地说道:“罢了罢了,强扭的瓜不甜。既然你已经想得这般明白,那琼姨也只能祝福你了。只是你难得来一趟京城,琼姨还是希望你能多留些日子。正好再有两个月便是我的生辰,届时府里会举办宴会……这样,你陪我过完生辰再走可好?到时我会借着宴会之便,正式收你为义女,如此旁人就不敢再随意欺压于你了。”

    “当然,这里头也有我的私心。你和玦儿并未正经相处过,我便想着,也许相处过后,你会发现我这儿子也不错呢?”陆氏说到这笑了起来,“且京中除了玦儿,也还有许多其他优秀的男儿,你也可以借着这个机会再多看一看,多想一想。毕竟事关你的终身幸福,琼姨还是希望你能多给自己一些机会。”

    两个月对原本只打算在京城待半个月的桑瑶来说,实在是有点长。但陆氏这样宽和坦诚,又这样真心实意地为她着想,她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最终便还是答应了。

    “放心,若两个月后你还是初心不改,一心想嫁给那个陆湛为妻,琼姨亲自替你支招,帮你拿下他。”

    陆氏这话让桑瑶一愣,而后就忍不住笑开了:“好,等我拿下他,我第一时间带他来给您请安!”

    ***

    桑瑶就这么在广安伯府里住了下来。

    与此同时,陆湛也来到了一个名唤三水的小镇上。

    大年初二那天告别弟弟妹妹离开家后,他就带着义父陆行的画像一路北上往幽州的方向,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打探起了他的下落。

    陆行刚失踪那年,他曾带着陆澄和陆满一起,用过这种费时费力效果却不好的笨办法。后来见始终没什么进展,陆满又总是生病,他才放弃这法子带着他们回了家。

    之后他就把家中的余钱全拿出来请人帮忙查探消息了。

    人多力量大,又有威远镖局的众位兄弟帮忙,陆湛终于能时不时地收到一些关于陆行的线索。这些线索有些是有用的,有些是没用的,为辨别真假,也是不想错过任何一丝找到义父的可能,他每次都会东奔西跑地去求证,就像之前去冀州一样。

    但这次,陆湛手上并没有新的线索。

    他只知道他义父还活着,可他去了哪里,现在在做什么,他一点方向都没有。

    于是他只能重新拾起最初的笨办法,在义父有可能出现的范围里,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打探。

    就这么过了半个多月,他终于来到了三水镇。

    三水镇是个大镇,它地理位置很好,南通北达,交通便利,往来客商众多,距离京城也只有三四天的车程。

    陆湛在镇上停留数日,问遍了镇上所有消息灵通之人,也寻遍了所有客栈酒楼,但还是什么收获都没有。

    不过这天早上,他正准备离开三水镇,去往下一个地方的时候,却是意外从两个来自京城的小商贩口中听见了桑瑶的名字。

    “那个柳氏和她那拖油瓶女儿可真够大胆的,连广安伯府这样的人家都敢算计,还是用骗婚这么张狂的法子!真是想荣华富贵想疯了!”

    “谁说不是呢,刚听我那在广安伯府做厨娘的婶娘说起这事的时候,我还以为她是在跟我开玩笑呢。却不想到真的有人会这样胆大又恶毒。幸好老天有眼,让那位桑大小姐落难时遇到了贵人,这才能回来戳破她们的阴谋,为自己讨回公道……”

    “是啊,还有广安伯府那位三公子,高高兴兴娶个媳妇,结果却摊上这种事,想必也是郁闷得很。好在是真相大白,水落石出了,他和桑大小姐也终于能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两人不过是在路边茶棚里歇脚时随口唠了几句。他们说着将桌上的茶水喝完,就要收拾东西继续赶路,却不想刚叫来小二要付茶水钱,就听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这两位兄弟的茶水钱,我来付。”

    两个小商贩俱是一愣,下意识转过身,看见了一个穿着青灰色短打,身材高大结实,眉目冷峻刚硬的青年。

    青年戴着斗笠,腰间挂着水囊,手里拿着一张卷起来的像是画卷一样的东西。对上他们的视线后,他先是拿出一块碎银递给前来收钱的小二,而后便走上前在他们旁边的空椅上坐下,冲他们礼貌地点了一下头:“不知可否跟两位兄弟打听个消息?”

    原来是打听消息的,两个小商贩回神后,不约而同点头表示可以。

    青年,也就是陆湛,先是打开手里的画卷问他们有没有见过画上的人,得到否定的答案之后,才收起画卷,沉默片刻问:“方才我听这位小兄弟提起广安伯府,不知他家是出了什么事?”

    见两人面露惊讶,他垂目补了一句,“广安伯府的三公子与我有旧,我想知道他是否安好。所以,可否请诸位与我仔细说说这事?”

    “原来是这样,当然可以了,事情是这样的……”两个小商贩回神后,也没藏着掖着,把自己知道的事都说了出来。

    广安伯府三公子惨遭心机女骗婚,桑家大小姐被继母继姐残害,两人好端端的婚事被人弄得一团糟的消息,这几日已经传遍整个京城,成为京中第一大八卦了。

    不过桑瑶决定和贺兰玦退婚,陆氏要收她为义女的消息还没有传开,因为桑瑶答应了陆氏,要在这两个月内再好好看一看,想一想。

    也是因此,外头的人这会儿还都以为他们会另寻吉时,再续前缘。

    两个小商贩也是这么以为的,所以说到最后,言辞间也满是对“有情人历经艰难后终于能重新在一起”的欣慰。

    陆湛没有从他们嘴里听见桑瑶半点不好,眉眼有一瞬松缓。

    看来广安伯府的人比他想象中还要看重她……

    这样就好。

    又想到或许再过不久,就能听见她和贺兰玦顺利成亲的好消息,陆湛身形微顿,心下有一瞬失神。

    直到那两个小商贩说完八卦后,起身跟他道别,他才回神冲他们说了句“多谢”,而后也跟着起身出了茶棚,牵马离开了。

    出了镇子,踏上官道,前方有两条岔路。

    一条是通往京城方向的,一条是通往幽州方向的。

    陆湛站在分岔路口,望着京城方向接连起伏的山峦静静看了许久,最终还是翻上马背朝另一个方向而去了。

    第54章 突然出事

    桑瑶不知道陆湛曾离她这么近。

    既然已经答应陆氏要等她过完生辰再走, 接下来这段时间她就调整了心态,不再那么迫切地想要回云水村了。当然她心里还是很想陆湛,不过两个月而已, 桑瑶还是能坚持的。

    因着陆氏的看重,她在广安伯府里过得很不错。府里的人,除了一直看不上她的贺兰泰之外,对她都很客气。当然贺兰泰对她也就是不怎么热情, 明面上还是过得去的。

    剩下的,诸如广安伯世子夫妇, 也就是陆氏的长子长媳等人自不必提, 就连贺兰泰的一众妾室对她也十分友好。这是因为陆氏手腕厉害但从不苛待妾室,大家相处得还不错。

    桑瑶出手也大方,该送礼的送礼,该打赏的打赏,加上行事进退有度,待人率直真诚, 很快就跟大家熟悉热络了起来。

    就是最难搞的七小姐贺兰蓉也挑不出她什么错来。

    当然, 经历了整日戴着个面具装模作样的桑玉妍,又得知桑瑶的遭遇后,贺兰蓉早就不排斥她了, 反而很同情她。等见到桑瑶跟她一相处,她就更是对她生不出什么讨厌的心思了。

    长得漂亮, 性格大方, 待人也和善爽朗, 多好的姐姐啊!那什么狗屁桑玉妍,简直连她一汗毛的精髓都没有学到!

    贺兰蓉想着就更讨厌桑玉妍了,私下没少吩咐人磋磨她。

    每天被人压着在偏院厨房里劈柴生火, 一天到晚连个喘息的时间都没有,哪怕是累病了也还要被人用鞭子抽着继续干,因此没几日就憔悴得不成人样了的桑玉妍:“……”

    这日子没法过了!!!

    桑瑶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她已经彻底不在意桑玉妍了。至于贺兰蓉,她很感激她在揭露真相一事里起到的作用,也挺喜欢她虽有些娇纵任性,但并不会真正让人觉得厌烦的性格。

    虽然贺兰蓉一开始针对桑玉妍,是把桑玉妍当做了她。不过偏见这种东西,本就是用来打破的,桑瑶并不在意这个。

    两人相处得不错,很快就成了朋友。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桑瑶到达广安伯府的当天晚上,就把金兰、碧云和刘嬷嬷三人给处理了。

    金兰和碧云为一己私欲背叛她,她当然不会对她们留情,直接请陆氏帮忙把两人发卖了。倒是刘嬷嬷,桑瑶想着她是为了孙女,终究还是留了情,没让人把她发卖,只把她赶出府去便算了。

    至于刘嬷嬷那无辜的孙女,柳氏母女已经倒了,绑架她的人自然会放了她。

    如此,这件事便彻底了了。

    第二天,桑瑶派银珠出府,去把林峤业请了过来。

    林峤业是桑瑶母家白家的家生子,也是桑瑶母亲的奶兄,从小看着桑瑶长大,多年来一直对桑瑶,或者说,只对桑瑶忠心耿耿,因为桑明海都使唤不动他。

    为了女儿将来嫁去京城后不会是两眼一抹黑的状态,桑瑶的母亲在给桑瑶定下广安伯府的亲事后,第一时间就把能干又忠心的林峤业派去了京城,负责打理她给桑瑶准备的作为嫁妆的产业。

    这些年林峤业一直守在京城。他为人忠厚有手段,商业头脑也极好,桑瑶那些产业在他的打理下,早已扩张数倍不止。尤其是其中的如意阁,如今已成了京城最大的首饰铺子。

    见到林峤业后,桑瑶先是跟他叙了一会儿旧,而后请他帮忙给广安伯府众人准备了见面礼,之后才跟他说了自己已经跟贺兰玦退婚,往后不会留在京城发展,所以要把京中的产业逐步转回淮扬的事。

    林峤业是个五官平凡,长相清瘦,天生一双笑眼,看起来非常和善的中年人。他穿着一件青黑色的竹纹细布直裰,气质不像生意人,反倒像个研究学问的儒生。

    听完桑瑶的话,他没有太大反应,只在思索片刻后,笑着点头道:“姑娘想做什么,尽管去做就是。”

    从小到大他都是这样,无论她有什么任性无理的要求,他都会笑眯眯说好。

    比起桑明海,他更像是一个没有原则没有底线宠着她的父亲。桑瑶知道这是因为他心里喜欢着她的娘亲,因为娘亲,他一直不曾娶妻,至今还是孑然一身。

    也是因此,虽然已经有一阵子没见,也刚经历过金兰和刘嬷嬷的背叛,但桑瑶对他的信任还是始终如初。

    林峤业和银珠一样,都是天塌下来也不可能背叛她的人。对着他,桑瑶可以放下一切防备和警惕。

    闻言她点点头,把转移产业的事交给他负责,而后便拿起他送来的账本看了起来——林峤业每隔半年都会回一趟桑府,把京城这边的账目带回去给桑瑶看。桑瑶看账的能力也是跟他学的,除此之外,他还会跟桑瑶说很多商场的事。

    所以桑瑶习惯了每次见到他,就一边看账本一边跟他聊天。

    看完所有该看的账目后,桑瑶还抽时间去巡视了一下名下所有的产业,然后根据这些产业的现状,与林峤业商讨着定下了初步的转移计划。

    等忙完这一切,二月已经过了一半。

    这一个多月以来,桑瑶每天都过得很充实很忙碌。因为除了生意上的事,贺兰蓉还经常拉着她出去玩。

    贺兰蓉喜欢热闹,朋友也多,时常要出门参加茶花会、马球会等京中贵女们流行的聚会。桑瑶想着长长见识也好,就跟着去了。

    因为换嫁之事的真相已经传开,她每次去都会被人围观议论。但桑瑶并不在意,因为做错了事需要羞愧的人不是她。而且她这人吧,向来不太在意无关紧要之人的看法,所以爱说说去呗,她又不会少块肉。

    再说她是受害者,一般人对她都是同情居多,偶尔有瞧不上她的身份,质疑她是不是已经在外失了清白的,也会被护短的贺兰蓉毫不客气地怼回去。

    那些人见此也不会再明着找她麻烦,毕竟谁也不想因为这么点小事得罪她背后的陆氏。

    所以桑瑶这小日子,总得来说过得还是很舒心的。

    这天下午,桑瑶与贺兰蓉外出游玩回来,路过京中最大的戏楼玉梨园。贺兰蓉心血来潮,拉着桑瑶进了玉梨园,说是要请她听戏。

    桑瑶见她兴致勃勃的,不好扫她的兴,便点了头。

    两人相携而进,要了个位于二楼的雅间坐下,点了些果子吃食。

    一楼戏台上,戏子们正咿咿呀呀地唱着《西厢记》,桑瑶临窗而坐听了一会儿,脑子里就来来回回都是陆湛的脸了。

    贺兰蓉倒是一边吃果子,一边听得津津有味。

    与此同时,玉梨园街对面一家路边小面摊里。

    “这广安伯府的人对桑小姐都挺好的,尤其是刚才那位七小姐,没少在人前护着她。还有那位广安伯夫人,听说早早就找人重算了吉日要重新迎桑小姐过门。想来再过不久,桑小姐就要变成广安伯府的三少夫人了……曹哥,那咱们是不是也可以回去了?”

    说话的是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看起来毫不起眼的青年。他正捧着一碗面,边吃边问身边年纪比他大些的汉子。

    汉子,也就是老曹,也在吃面。闻言他想了想,一口把碗里剩下的面汤喝完,抹着嘴巴点点头:“过了今天,明天就回吧。”

    自桑瑶离开云水村后,老曹一直带着三个兄弟远远跟在她身后。桑瑶住进广安伯府后,他们也在附近落了脚,每日不远不近地跟着她,关注着她的动向。

    不过桑瑶这一路走来都十分顺利,没有遇到需要他们几个出手相助的情况。

    老曹挺高兴的。

    他感激桑瑶,自然希望她能过得好。如今见她与广安伯府众人相处融洽,这一个多月以来也没有遇到被人欺负或是吃亏的情况,彻底放心的同时,也自觉能回去向陆湛交差了。

    “行,出来快两个月了,总算能回去了!”听见这话,青年很高兴,其他两人也笑呵呵点头。

    四人都以为今天也会和之前的一个多月一样,风平浪静,无事发生,却不想就在半个时辰后,桑瑶那边出事了。

    ***

    事情还要从贺兰蓉说起。

    玉梨园有一道甜点名唤雪梨酪,非常可口好吃,就是有些寒凉。贺兰蓉在外玩了大半天本就有些饿了,加上听戏听得入了迷,一时没忍住就多吃了两碗。

    结果就坏事了,她拉肚子了。

    玉梨园自然有供客人方便的茅房,但茅房位于楼下后花园,贺兰蓉带着贴身丫鬟匆匆跑去,许久都没有回来。

    桑瑶见此有些担心,便也起身出了雅间,准备去楼下看看她怎么样了。

    她今日出门带了银珠,银珠见此快步跟上。

    不想两人刚走到楼梯口,正要下楼,旁边一个声音嘈杂的大雅间里就出来了一个被侍从搀扶着,像是喝醉了的年轻男子。

    男子穿着件霜色锦袍,打扮富贵,脸长得也不难看,但是眼神浑浊,眼袋乌黑,人也有些虚胖,看起来就有种“酒囊饭袋”既视感。

    他明显喝了不少酒,整张脸都是红的,嘴里也含糊不清地说着话。

    “什么新来的角儿声音好听得跟黄鹂似的,净他娘的扯淡!还有这黄老三,这找来陪坐的都是些什么庸脂俗粉……没劲,太没劲了……”

    桑瑶被迎面扑来的酒气熏得柳眉微蹙,随即就停下了脚步,想让这主主仆两人先行下楼。可谁知就在这时,那男子东倒西歪的身体突然一个不慎撞在了楼梯旁的柱子上。

    疼痛让他神智一清,骂骂咧咧地抬起了头,然后他醉醺醺的视线就不经意瞥见了几步之外的桑瑶。

    “美人……”男子浑浊的眼睛一亮,随即一把挥开扶着他的侍从,踉跄着冲到桑瑶面前哈哈笑了起来,“这个美人好看!来来,快给爷亲一个,爷疼你!”

    他说着就伸出咸猪手朝桑瑶抓去,但还没碰到桑瑶,就被脸色一黑的银珠抬脚踹了出去。

    男子没设防,被踹得连退几步撞在了楼梯栏杆上,痛得大叫了一声。

    他身后的侍从见此脸色大变,忙跑上前扶住他,对银珠怒目而视:“放肆!你可知你打的是谁?!”

    “我管他是谁!再敢对我家姑娘无礼,我削了他的爪子!”银珠生平最讨厌的就是对她家姑娘不敬的人,这会儿忍不住就怒瞪了回去。

    倒是桑瑶怕给陆氏添麻烦,回神后忍着不快说了句:“算了,走吧。”

    “打伤了爷还想走?做梦!”可她愿意算了,对方却不愿意。只见那因为接连的疼痛,酒劲散了大半的男子龇牙咧嘴地回过神后,指着桑瑶就怒气冲天道,“把这俩竟敢当众行刺本世子的女刺客给我带走,本世子倒要看看,是谁派她们来的!”

    第55章 滚下楼梯

    桑瑶听这人自称世子, 没有太过意外——京城不比淮扬,这里是天子脚下,街边一个匾额砸下来都可能砸到三个五贵人, 她出来听个戏遇到个世子爷不是什么稀奇事。

    就是不知他是哪家世子,行事竟这般嚣张无礼。

    刚这么想着,他那侍从已经领命朝她和银珠抓来。

    桑瑶虽然不想给陆氏添麻烦,可真遇到危险也不会傻到硬扛, 当即就要抬出广安伯府和陆氏的名头,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开口, 意外发生了——她家银珠竟在跟那侍卫打斗的时候, 一个不慎把那什么世子踹下了楼梯。

    “啊——!”伴随着一声惨叫,那人砰砰砰砰地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世子!”侍从见此面色突变,顾不得其他地追了下去。

    桑瑶也是心下一惊,忙拉着银珠下了楼。

    那什么世子正倒在地上哀嚎,看那鼻青脸肿,站都站不起来的样子, 显然摔得不轻。不过他能叫能嚎, 也没有流血呕吐什么的,应该是没有性命之忧。

    桑瑶松了口气,正想说什么, 楼上哗啦啦地跑下来五六个高矮胖瘦各不相同,但都衣着富贵, 满身酒气的年轻人:“这是怎么回事?世子, 哎呦世子你没事吧?!”

    “把这俩女刺客给本世子……给本世子拿下!”那什么世子被侍从扶起来后, 彻底怒了,指着桑瑶和银珠就气急败坏道。

    “是是是,来人, 还不照世子说的做?!” 这几人都是平日里和他一起玩并以是他马首是瞻的人,闻言也不问发生了什么事,立即就招呼随行的侍从小厮朝桑瑶和银珠扑去。

    他们人多势众,真要打起来一定是她们吃亏,桑瑶沉下脸,拉住撸起袖子就要冲上去应战的银珠,高声说道:“我乃广安伯府中人,诸位若敢伤我,便是在与广安伯府为敌!”

    “广安伯府?”

    众人皆是一愣,但随即那几个年轻人就哈哈大笑了起来:“你这女刺客胆子不小,竟敢攀扯广安伯府!做换做平时,哥几个倒真有可能被你忽悠过去,可今日你却是不太走运……”

    “就是,你可知你们打伤的人是谁?”

    这话叫桑瑶不期然一愣,下意识朝那什么世子看去。

    对方对上她的眼睛,满是怒意的脸上浮现嘲讽之色:“本世子怎么不知道,我大姐家里有你这么号人?”

    大姐?

    桑瑶顿时面露愕然。

    “说谎竟说到广安伯夫人嫡亲的弟弟面前来了,小娘子,哦不,这位女刺客,我劝你还是快快投降,别做无谓挣扎了!”

    “就是,老实交代是谁派你们来行刺世子的,还能少受些皮肉之苦。”

    几个年轻人不怀好意地说完,就再次吩咐身边人,“赶紧把她们给我拿下,别耽误了世子的事儿!”

    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这几人都是城中有名的纨绔,见此场景很快就猜到了七八分。他们当然也知道桑瑶和银珠不是刺客,可京城里叫得上名的世家贵女他们基本都认识,桑瑶一个生面孔,虽然穿着也算富贵,却显然不是什么他们惹不起的人,他们自然不会为了她,扫了他们口中的世子,陆成安的兴。

    银珠见情况不好,立马绷紧小脸对桑瑶道:“姑娘你先走!”

    桑瑶知道陆氏有个比她小十几岁的弟弟,对方是镇北王府的世子,但她从未见过对方,也完全没想到他竟然是这样一个人。

    为人清正磊落的陆氏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品德低下,嚣张恶劣的弟弟?

    她一时费解极了,但这会儿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桑瑶回过神,正想说自己是和贺兰蓉一起来的,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住手!”

    她转头一看,竟是贺兰玦来了。

    “三哥哥!”桑瑶意外之余立马拉着银珠跑过去,“你怎么来了?”

    贺兰玦是被友人拉来听戏的。玉梨园昨日来了个有名的新角儿,据说唱起戏来声音婉转,曲调悠扬,很是动听。他那友人生平最爱听戏,一得空就拉着贺兰玦等三五好友前来捧场了。

    只是刚进二楼雅间坐下,就看见了桑瑶被人欺负的场景,贺兰玦便赶紧与友人们说了一声,匆匆下来了。

    这会儿简单与桑瑶解释了一句后,贺兰玦低声关心道:“怎么回事?”

    “三公子,这人调戏我家姑娘!”银珠立马指着陆成安告状道,“调戏不成就污蔑我们是刺客,要将我们抓走拷问!”

    大堂里来往客人不少,被几人之间的冲突引过来的围观群众也不少。贺兰玦方才只看见有人要抓桑瑶和银珠,没看清发号施令的具体是谁。这会儿一看才发现,银珠指着的竟是自己的亲舅舅陆成安。

    贺兰玦:“……”

    贺兰玦大概明白怎么回事了。

    他这倒霉舅舅定是见桑瑶生得美貌又是个生面孔,便想恃强凌弱干缺德事了。

    他拧起眉头,心中很是反感不快,但碍于彼此的辈分和亲缘关系,还是将桑瑶和银珠往身后一护,走上前冲陆成安行了个晚辈礼:“见过舅舅。”

    陆成安看见他先是愕然,随即就反应过来桑瑶没骗他,她是真的跟广安伯府有关系。想起从小就比父母对他还严厉,性格强势且打人贼疼的陆氏,他愤怒嚣张的气焰不自觉消了一些。

    “咳,是大外甥啊,没想到会在这种不正经的地方看见你,真是叫人意外……”阴阳怪气地假笑一声后,陆成安揉着摔疼的,这会儿还没完全缓过劲儿的腰道,“怎么,你认识这俩女刺客啊?”

    两人虽是嫡亲的甥舅,但陆成安只比贺兰玦大了两岁,因为他是镇北王夫妇的老来子,镇北王妃年近四十才生下了他。

    他和贺兰玦算是自幼一起长大,不过两人关系并不太好。因为陆成安从小就是家里的小霸王,整日惹是生非,到处闯祸,长到这么大,文物不成武不就的,什么正经事都干不好。

    贺兰玦却自幼就是“别人家的孩子”,他性格温雅知礼,为人端方清正,于读书一事上也十分聪慧有天赋,不到十岁便已是远近闻名的小才子,几年前更是得了皇后的赏识,一跃成为了太子的伴读。

    也是因此,从小就生长在贺兰玦阴影下的陆成安非常讨厌贺兰玦。哪怕贺兰玦是他的亲外甥,他对他也生不出太多亲情。

    贺兰玦对他倒还算恭敬,主要他性子好又重规矩,做不出顶撞长辈的事。

    这会儿听了陆成安的话,贺兰玦面色温润如常,只语气有些冷淡地说:“舅舅怕是误会了,瑶妹我妹是我未婚妻,她绝不可能是什么女刺客。”

    虽然他和桑瑶已经退婚,但外头的人还不知道。而桑家姐妹换嫁一事,是京中这段时间最大的八卦,在场之人或多或少都听说过,因此贺兰这么一说,大家就马上反应了过来。

    “原来这位就是传闻中的桑大小姐啊,哎哟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啊!”

    “哈哈是啊是啊,误会,都是误会!世子方才是喝醉了才会把桑大小姐认成旧识的,谁知却吓到了桑大小姐和她的丫鬟……”

    “对对对,我们哥几个是看世子被人打下楼梯,以为世子真是遇到了刺客才会帮着世子抓人的!这,三公子,我们可不是故意对你未婚妻无礼的,莫怪莫怪啊!”

    “是是是,还有桑大小姐,真是对不住啊!”

    陆成安的狐朋狗友们尬笑着打起了圆场。

    他们虽然是陆成安的朋友,但向来不敢得罪贺兰玦,因为贺兰玦有个十分厉害的,连陆成安都害怕的娘。而且前几天陆氏还当众说过自己十分中意桑瑶,若是叫她知道他们竟帮着陆成安冒犯了桑瑶,还想把她当成刺客抓起来,怕是转头就得叫他们家里的长辈收拾他们。

    再者,贺兰玦如今是太子伴读,与太子关系极好,他们也多少有些顾忌。

    所以还是赶紧低头道歉,免得事后遭殃吧,毕竟这事儿原也不是他们惹出来的。

    然而他们识趣地对着贺兰玦道歉讨饶的样子,却是深深扎了陆成安的眼。

    这群没用的东西!贺兰玦什么都没说话呢就先怂了,简直丢他的脸!

    陆成安心口发堵,脸色越发难看,偏这时贺兰玦又看似客气,实则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地说了句:“既是误会,那我们就先走了,舅舅自便吧。”

    “站住!”陆成安额角一跳,指着自己摔肿的脸就阴沉道,“这丫头把我弄成这样,一句道歉都没有就想走,你们就是这么做晚辈的?!”

    银珠听见这话忍不了了:“你这分明是自己摔的,与我家姑娘有什么关系!”

    “一个贱婢竟也敢在主子说话的时候随意插嘴,真是反了天了!”见银珠一个小丫鬟竟也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陆成安恼怒至极,铁青着脸就道,“来人,给我掌嘴!”

    顾忌陆氏的心情也因为贺兰玦在,桑瑶原本没打算开口,但陆成安明显是要拿银珠撒气,她便忍不了也不想忍了。

    “晚辈该有晚辈的礼数,可长辈也得有长辈的样子。”她冷着脸从贺兰玦身后走出来,“世子先是借酒装疯欲轻薄良家妇女,失败后又恃强凌弱往我头上硬扣罪名,想将我带走。如此种种,即便如你的朋友所说真是误会,也该有声道歉,再不济也得有句解释吧?可世子非但一点表示都没有,还反要用长辈的身份逼我们低头认错,如此霸道不讲理,哪有半点长辈该有的样子?!”

    她拉过银珠护在身后,语气越发不客气,“俗话说先撩者贱,世子会受伤纯属活该,我绝不可能与你道歉!你也别想用长辈的身份压我,我与三哥哥尚未成婚,你便是想与我摆舅舅的谱,也得等我过门之后再说。这事与三哥哥也没什么关系,他这做晚辈的已经很给你这长辈面子了。世子若还有不忿,尽可去广安伯府与琼姨告状,她对我来说才是真正的长辈。若她也觉得今日这事是我的错,要我向世子道歉,那我一定照做!”

    虽然不知道陆氏和陆成安关系如何,可她相信以陆氏的人品,绝不可能在这件事上护着陆成安。

    而陆成安已经彻底气炸了。

    “你!你算个什么东西!一个身份低微,连给爷提鞋都不配的商户女罢了,竟也敢这样跟我说话!”盛怒之下,陆成安再也忍不住脱口而出,“还有贺兰玦,你是多缺女人啊,才会连这么个上不得台面,还曾流落乡野,被不知道多少野男人搞过的破鞋都要!”

    第56章 心里有她

    “舅舅慎言!”陆成安这话实在太过难听, 桑瑶还没做出反应,一直守着礼仪伦常,态度还算客气的贺兰玦已经霍然怒道, “对一个被恶人所害,不得不陷于困境的姑娘家说出这样恶毒的话,岂是君子所为?!且瑶妹妹虽不幸落难,可她运气好遇到了贵人相助, 不曾损失半点清白,这是我亲眼所见, 舅舅如何能这般污蔑于她?!”

    贺兰玦性格宽厚温吞, 很少与人起争执,便是真的被惹生气了,也做不出跟人打架争吵的事,一般都是拂袖走人,一副不与尔等一般见识的模样。

    陆成安最讨厌的就是他那副假清高的模样,这会儿见他竟不顾形象地当众发了火, 便以为自己是踩中了他的痛脚。他顿觉痛快, 嘴巴也越发收不住了:“什么亲眼所见,你又没有一直跟在她身边!大外甥我告诉你,这女的一看就不安分不简单, 你就是没见过几个女人才看不出来——”

    话还没说完,就被满面寒霜的桑瑶用力泼了一脑袋酒:“世子方才怕是去过茅厕, 嘴巴才会这么臭, 既如此, 民女替你洗洗。”

    这酒是围观的一个跑堂端着的,桑瑶正好离他不远,就借来用了一下。

    贺兰玦也是真的被陆成安气到了, 见此跟着冷声说了句:“我的未婚妻是什么样的人,不劳舅舅操心。舅舅还是先管好自己,别再整日惹是生非,胡作非为,做有辱门风,给外祖父外祖母脸上摸黑之事吧!”

    这话听着不算过分,可却是精准地踩中了陆成安的死穴。因为他生平最恨的,就是别人说他没有父母之风,不配做镇北王府的世子!

    陆成安顿时怒目充血,面色扭曲,胸膛剧烈起伏,险些背过气去。他张了张嘴,心里压抑多年的旧恨加上新仇,一股脑儿全爆发了:“你他娘的有什么资格说这话?!老子是你舅舅,你算什么东西,竟敢这么跟我说话!别以为老头子他们整日夸你,你就能骑到老子头上来!我告诉你——”

    场面眼看就要失控,他身边的狐朋狗友连忙上前拉住他:“世子世子息怒!咱们是做长辈的,哪能跟这些不懂事的晚辈一般见识呢?多有失身份啊!走走走,眼下时候尚早,咱们去百花楼听曲儿去!你不是最喜欢他们那的花魁江美人了吗,咱们去她那儿散散心!”

    “对对对,去找江美人,让她给咱们弹琴唱曲儿听!”

    “放开我!老子今天非得好好教训教训这目无尊长的东西不可——”

    “下次下次,下次再教训,今天多好的日子啊,别被这点小事扫了兴……”

    一行人软硬皆施,终是成功把疯狂挣扎的陆成安弄走了。

    围观群众见此议论纷纷,贺兰玦示意贴身小厮上前驱散众人,末了才缓下脸色看向桑瑶,满脸歉意地说道:“对不住,瑶妹妹,叫你受惊了,你没有受伤吧?”

    桑瑶从未被人当面这样侮辱过,心里也是气得厉害。她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好一会儿才压下心中的怒意摇摇头道:“三哥哥来得很及时,我没事,就是有些生气……”

    她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问,“他真是你舅舅?”

    贺兰玦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问,事实上他有时候也无法理解自己怎么会有这样一个舅舅。他苦笑一声,点点头,越发歉意地叹道:“今日之事回府后我会禀告母亲,不会叫你白白受这委屈。”

    桑瑶其实还想问你这舅舅是亲生的吗,但还没来得及开口,正对着她的大门外突然冲进来四个汉子。

    无意中瞥见为首之人的长相,桑瑶一愣,面露惊愕,随即就顾不上多问地冲老曹迎了过去:“老曹?!”

    老曹几人是听一个刚从玉梨园出去的客人说这边闹起来了,还隐约听见了桑瑶的名字,才急匆匆跑来的,这会儿见桑瑶安然无恙,并未受伤,几人齐齐松了一口气:“桑小姐你没事吧?”

    他乡遇故人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桑瑶心情好转不少,脸色也跟着缓了下来:“我没事,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们……正好路过门口,听人说的。”

    “瑶妹妹,这几位是?”老曹正说着,贺兰玦走了过来。

    桑瑶便给他介绍道:“三哥哥,这几位是威远镖局的镖师,也是我的朋友。我先前落难时他们帮过我,老曹还救过我。”

    她说完又给老曹几人介绍贺兰玦,“这位是广安伯府的三公子,贺兰玦。”

    “几位壮士有礼,多谢你们当日保护了瑶妹妹。”

    “不敢不敢,那都是我们该做的,三公子客气了!”

    等他们互相打了招呼后,桑瑶才又问老曹:“你们怎么来京城了?是来送镖的吗?”

    她问得突然,老曹没忍住卡了一下:“啊……我们是,那个对,来送镖的。”

    桑瑶原本只是随口一问,见此下意识上了心:“只有你们四个人吗?燕少当家他们没来?”

    “没有没有,只是趟小镖,用不着那么多人。”老曹回神说着,眼神下意识地有些躲闪。他是个性格耿直,有什么说什么的人,不太擅长说谎。

    桑瑶觉得他怪怪的,再一看剩下三人的表情也都有点说不上来的不自然,不由开玩笑道:“真的假的,我怎么觉得你没说实话呢?”

    老曹没想到她这么敏锐,当即就有点绷不住脸色了。但想到出发之前陆湛叮嘱过他们,若非万不得已,不要出现在桑瑶面前,更不要打扰到她现在的生活,他就还是硬着头皮干笑了一声:“这,桑小姐这话从何说起啊,又不是不能说的事,我骗你干啥……”

    “倒也是。不过,你为什么会叫我桑小姐?”突然想到这个问题,桑瑶反应过来,面露孤疑,“当初我在你们面前,用的可是白遥这个名字。”

    老曹:“……!”

    他咋把这个给忘了!

    “而且当初我还穿了男装,还在脸上做了不少修饰……”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桑瑶脸上的笑意落了下来,柳眉也蹙了起来,“可你们刚才却一眼就认出了我。”

    一旁贺兰玦闻言,温润如玉的脸上也是浮现一抹怀疑。

    老曹:“……”

    老曹干巴巴地张着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

    这时他右手边的年轻汉子憋不住开口了:“还是我来说吧,桑小姐,其实,是陆湛陆哥雇我们哥几个来保护你的。”

    老曹一听这话,顿时就心下一急,一把扯过了他:“你这小子,你咋能出卖陆兄弟呢!”

    “那桑小姐都已经发现了,咱不说也不行啊!而且曹哥你不懂,我这也是为了陆哥好!”

    那年轻人说完飞快地凑到老曹耳边,压低声音道,“陆哥为什么要花那么多钱雇咱们护送桑小姐进京,又让我们暗中保护她,直到她彻底在京城安稳下来?那肯定是心里喜欢她但是又不能说啊!咱们这么做,也算是帮陆哥把他说不出口的心意给表达出来了。虽然就算桑小姐知道了陆哥的心意也不会嫁给他,可怎么着都会感激一下陆哥,这对陆哥来说也是一种安慰啊!”

    完全没想到这些东西的老曹懵了懵:“那、那你也不能当着人贺兰三公子的面说啊!万一叫他生出误会,害了桑小姐怎么办?”

    年轻汉子显然没想到这一茬,闻言他愣了一下,也有点慌了:“也是啊,那可咋办,我都已经说了!”

    老曹:“……”

    老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话都已经说出去了,又不能收回来!

    就在他努力转动脑袋想着找补的话时,被年轻汉子那句话听愣了的桑瑶回神了:“真是陆湛让你们来保护我的?”

    老曹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就冷不丁地对上了眼前姑娘亮得像是要把人刺瞎的双眼。

    他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桑瑶又飞快地转头看向了贺兰玦:“三哥哥,他刚才说是陆湛让他们来保护我的,我没有听错对吧?!”

    她看起来有些不敢相信也有点晕乎,贺兰玦反应过来,失笑点头:“对,你没听错,我也听见了。”

    桑瑶听罢险些原地蹦起来,她努力忍了忍,才忍下满心惊喜道:“那个,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快跟我说说!陆湛,他为什么要让你们来保护我啊?还有你们什么时候来的,跟了我多久了?”

    大堂里人来人往,其实并不是说话的好地方,但桑瑶心中太过急切想知道答案,实在顾不上另找说话的地方。

    老曹见她满脸光彩,旁边的贺兰玦也没有任何误会不快的意思,有些闹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况。倒是他旁边的年轻汉子见此隐约明白了什么。

    “桑小姐,是这样的。大年初一那日,你和三公子等人前脚刚走,后脚陆哥就跑来镖局找我们少当家了。那会儿天色还早,我们哥几个都还在睡觉呢,少当家突然跑进来把我们叫醒,说是有趟生意,要我们马上动身去一趟京城……”

    他飞快地把那日发生的事和陆湛的交代都说了一遍。

    桑瑶起初有些不敢置信,毕竟她离开之前陆湛的反应是那样冷静淡然,根本不像是会牵挂担心她的样子。可想到年轻汉子根本没必要骗她,她心下就还是在重重一跳后,瞬间百花齐放,万蝶齐飞了。

    这个人心里分明也是有她的吧?

    不然为什么要花这个钱费这个心思?

    啊啊啊啊啊她要高兴死啦!!!

    第57章 义父下落(男主上线)

    因为这个从天而降的惊喜, 桑瑶心里什么不快都没了。她拼命地压着疯狂往上扬的嘴角,原地缓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没那么想仰天大笑了。

    “咳, 这么长时间真是辛苦你们了。这样吧,一会儿我请你们吃饭……”

    “不了不了,出来这么长时间,我们也该回去了。且咱们这男女有别, 也不方便哈。”面对桑瑶的好意,老曹几人连连拒绝, 只说任务已完成, 他们也该回去向陆湛交差了。

    桑瑶多说几句,几人就直接扔下一句“江湖再见”跑了。

    知道他们是怕别人看见会说她的闲话,桑瑶好笑又窝心:“银珠你追上去,让他们先别走,就说我有些东西想请他们帮我捎去陆家。”

    “可是姑娘这边……”因为刚才的事,银珠有些不放心。

    桑瑶指指贺兰玦:“没事, 三哥哥在呢。”

    银珠想想也是, 就拔腿追了上去。

    “看来陆兄对你并不是全然无意。”看着几人的背影,贺兰玦回神冲桑瑶笑了起来,“恭喜你。”

    桑瑶被这话听得忍不住嘿嘿笑了起来, 一颗心也像是泡在了糖水里,连带着她整个人都变得甜滋滋的。

    还有不到一个月她就可以回云水村了, 到时候她要拿这件事好好糗糗陆湛, 看他还能不能故作淡然!

    见她杏眸弯弯, 嘴角都快咧到耳后根了,贺兰玦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陆兄是个好人,我祝你们幸福。”

    桑瑶美滋滋点头:“多谢三哥哥, 也祝你能快些遇到一个真正适合你的好姑娘。”

    两人正说着,贺兰玦突然想到一件事:“对了,你今日不是和小七一起出的门吗?她人呢?”

    想起贺兰蓉,桑瑶脸上的笑终于收住了一些:“她肚子不舒服,去方便了,我就是下楼来找她的。”

    不过她刚说完这话没一会儿,终于解决完生理问题的贺兰蓉就在丫鬟的搀扶下,脚步匆匆地回来了:“瑶姐姐,你没事吧?我刚才听人说你——三哥哥,你怎么也在这里?”

    “说来话长。”贺兰玦这会儿已经没有听戏的兴致了,又见贺兰蓉脸色有些苍白,显然是不太舒服,他也眉头微皱,敛了笑容,“路上慢慢说吧,我与你们一道回去。不过我得先上楼跟朋友道个别,你们在这里稍等我片刻。”

    “三哥哥快去吧。”

    桑瑶点头目送贺兰玦上楼,而后先是问贺兰蓉还没有不舒服,贺兰蓉说自己已经没事之后,她才把刚才的事简单跟她概括了一遍。

    贺兰蓉听完气坏了:“那家伙真是越来越不要脸了!我怎么会有这样一个混账舅舅!”

    她压着声音好一通骂,末了才又对桑瑶道歉,“对不起瑶姐姐,他就是那么个人,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回头我告诉我娘,让我娘好好收拾他。”

    桑瑶这会儿满脑子粉红花花,哪还顾得上生气,闻言点点头:“没事,反正只是亲戚,处不来的话,往后远着点就是了。”

    “说是这么说,可只要一想起他那张脸,我就生气……”贺兰玦端方守礼,做不出背后议论长辈的事,贺兰蓉就没那么多顾忌了。她说着撇撇嘴,满脸嫌弃地与桑瑶小声嘀咕道,“你都不知道他做过多少败坏镇北王府清誉的事!”

    她说着就把陆成安的黑历史全跟桑瑶抖落了出来。

    桑瑶这才知道满门忠烈,家风清正的镇北王府,怎么会养出这样一个嚣张跋扈,胡作非为的纨绔世子来。

    原来这陆成安是镇北王夫妇的老来子。当年年近四十的王妃为了生下他,难产大出血伤了身体,这些年一直在卧床休养。而镇北王则是一直忙于公事,不常回家,所以陆成安是被他的祖母,也就是镇北王的母亲,镇北王府老夫人杨氏带大的。

    因为镇北王独宠王妃,王妃之前又连生了三个女儿的缘故,杨氏对这唯一的孙子极为上心也极为宠溺。每每陆成安犯了错,镇北王夫妇要教训他,杨氏就会哭喊着护在陆成安身前。

    若只是她一个人,影响还不会这么大,偏她唯一的女儿,也就是镇北王的亲妹妹,陆成安的亲姑姑陆英,丧夫后也一直住在娘家,且对陆成安这个侄子也是疼若心肝。

    母女俩可着劲地宠着陆成安,这才把陆成安宠出了这一身的坏毛病。

    对此,镇北王夫妇当然不是什么都没做。事实上发现这儿子有长歪的迹象时,他们两口子第一时间就出手干预了。虽说镇北王忙碌,王妃精力不足,可两人就这么一个儿子,自然是十分上心的。陆成安上头包括陆氏在内的三位姐姐,也花了很多心思想掰回这弟弟的性子,可不管他们怎么努力,陆成安都没有变好。

    夫妻俩和三个女儿都是性格磊落,行事堂正之人,只有陆成安,好像从骨子里就是歪的。

    年少时他还只是闯闯小祸,长大后就开始跟狐朋狗友一起胡作非为了。什么当街纵马,喝酒打人,强抢民女,流连秦楼楚馆……反正该做不该做的事他基本都做过。也就是父母和姐姐们一直想方设法地压着他,他才没有真正闯出什么无法收拾的大祸来。

    可即便是这样,一家人平日里也没少为他擦屁股,镇北王府百年的清誉也因此蒙上了一层阴影。

    “……总之就是,我可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才会摊上这么个舅舅!还有我外祖父外祖母,一把年纪了还要整日替这不孝子操心,真是想想都可怜!”

    听完贺兰蓉的话,桑瑶终于明白“好竹出歹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不过陆成安再可恶,对她来说也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因此她也没太放在心上,只是听听就过了。

    这个时候的她还不知道,自己会在不远的将来,和镇北王府扯上这一辈子都解不开的关系。

    ***

    桑瑶跟着贺兰玦兄妹回广安伯府了。

    等他们回到家,太阳已经西下,天色也暗了下来。这而这个时候,桑瑶心心念念的陆湛,正在千里之外的一处破庙里躲雨。

    那日离开三水镇后,他就一路往冀州的方向去了,不过他走到位于冀州东南方的青州就没再往前了,因为青州以北,包括冀州和幽州在内的大部分州城都已经被起义军占领。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原本只是一群山匪的起义军就已经壮大成一股足以危及大越江山的庞大势力,可见如今的朝廷有多无能,当今的天子又有多不得人心。

    不过虽然败仗连连,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朝廷也并未就此放弃抵抗。如今两军正在距离青州城只有不到三十里的夹林关对战。而皇帝也终于在朝臣们的劝谏下,把丽妃那个只会吃饭拉屎玩女人的废物弟弟换下来了。

    如今奉旨在夹林关领兵对抗起义军的,是战神镇北王麾下的一员猛将罗大山。

    “听说朝中原本是想请镇北王亲自前来坐镇的,可皇帝不答应,说镇北王年纪大了,怕他在战场上有个什么意外。”

    “拉倒吧,那狗皇帝能有这好心?谁不知道他忌惮镇北王,忌惮得就差直接往人家脑袋上扣通敌叛国的帽子了!他不让镇北王出征,分明就是怕他再立战功,威名更响。也不想想人家镇北王要真有那样的心思,早就拉他下来了,哪里会等到现在。”

    “可不是么,镇北王府满门铁骨,世代忠良,所言所行天下人有目共睹。连这样的忠臣良将都信不过,反而一再打压,难怪有人要反。”

    “就是苦了咱们这些人,这一打仗就没了家……”

    因着打仗的缘故,陆湛一路上遇到了很多流民。这些流民本就受苛政之苦,如今因为战争家破人亡,还不得不背井离乡,对当今皇帝和朝廷都很是怨恨。当然他们也怨恨挑起战事的起义军,骂完皇帝和朝廷又骂起了他们。

    陆湛坐在破庙门口的屋檐下,听着破庙里头传出的骂声,脸上没什么波澜。

    皇帝也好,镇北王也好,起义军也好,天下大势也好,离眼下的他都太遥远了,他能做的,只有静静听着。

    又想到自己已经在青州停留数日,却始终一无所获,陆湛不由沉默地望向了破庙外被细细密密的雨幕裹挟得越发昏暗的夜色。

    原路折返,再寻一遍吧,若还是什么线索都寻不到……

    “哎哟这位施主,麻烦往旁边让让,给贫僧也腾个地儿,这雨太大了!”

    突如而来的声音打断了陆湛的思绪,他回神抬起头,看见了一个须眉皆白,年约六十的老和尚从外面跑了进来。

    老和尚穿着一件破旧的袈裟,左手拿着个化缘用的铜钵,右手杵着根灰扑扑的木制法杖,看起来有些落魄。但他动作很敏捷,说话也中气十足,看得出来身体很好。

    陆湛见他大半个身体都被雨打湿了,便起身往旁边挪了两步,把自己刚点燃没一会儿的火堆让给了他——这破庙不大,里头被流民们占去了,只剩下门口这边还有一小片只能遮雨但挡不了风的空地。

    因天色已晚,陆湛打算将就一下在这里过夜,因此花了点力气生了个火堆用来暖身。那些流民见他身强体壮又没有跟他们抢地盘的意思,倒也没有上前打扰。

    “多谢施主。”老和尚见此也不客气,笑眯眯地放下东西往火堆旁一坐,自来熟地与他搭起了话,“虽说已近三月,可这天儿还是冷啊,尤其这一下雨,真真是冻透人心……对了,施主这是从哪里来,要往何处去啊?”

    陆湛没有跟陌生人聊天的习惯,闻言随口回了句“随意走走,并无目的”,就从随身携带的包袱里拿出早前在青州买的烧饼咬了一口。

    结果这老和尚就水也不擦了,火也不烤了,一双小而聚光的眼睛直勾勾盯住了他的手。

    陆湛:“……”

    陆湛沉默片刻,掰了一半的饼递给他,谁知老和尚却嘿嘿一笑,指了指他身边的包袱说:“不要饼,要肉干,贫僧闻到香味了。”

    “……?”便是性子沉静如陆湛,也被这话听得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大师不是出家人?”

    “是啊,但所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嘛!”老和尚理直气壮地舔舔嘴唇,一脸馋相。

    陆湛:“……”

    陆湛无语片刻,到底还是把包袱里的肉干全拿出来给了他。

    这肉干也是他在青州买的,但他这会儿不是特别饿,就没拿出来,没想到这老和尚鼻子这么灵,隔着包袱都能闻到肉味。

    “多谢多谢,施主真是个好人。”老和尚得了肉干,高兴极了,但紧接着一双眼睛就又贼兮兮地往陆湛腰间的水囊看了过去,“要是能再来点酒就更好了!”

    陆湛:“……”

    陆湛又把自己的水囊接下来扔给了他——水囊里装着可以暖身的烈酒,有时候赶路太冷了,他会拿出来喝上几口。

    老和尚“哎哟”一声接过,乐得满脸褶子跟花开似的,而后就赶紧一口酒一口肉地吃喝了起来。

    陆湛见时候已经不早,便打算和衣歇下。不过出于连日来的习惯,歇下之前,他还是从怀里拿出义父陆行的画像给老和尚看了一眼:“不知大师可有见过此人?”

    失望过太多次,他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这会儿也就是惯例一问。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正美滋滋地喝着酒吃着肉干的老和尚看见画像后,竟是动作一顿,“咦”了一声:“这是陆行陆施主?”

    第58章 打至流产

    陆湛猝不及防一怔, 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好一会儿,他才倏然直起身体:“大师认识我义父?!”

    “认识认识,”老和尚也觉得惊奇, 放下水囊接过那画像仔细看了看,“他竟是你义父?”

    “是,义父失踪好几年了,我和家人一直在找他。”惊喜来得太过突然, 陆湛稳了稳心神,才又语速极快地问道, “不知大师是什么时候, 又是在何处遇见我义父的?”

    “大概是三四个月前吧,在京城附近……”大概是吃人嘴软,老和尚很爽快地把自己和陆行认识的经过告诉了陆湛。

    原来这老和尚是个游方和尚,日常就是云游四方,随处化缘。

    三四个月前的某天傍晚,他在一个距离京城约莫十来天脚程的小镇上赶路时, 被一阵极香的烤肉味吸引进路边小林子里, 因此结识了陆行。

    陆行那时正在烤野鸡吃,他手艺极好,烤出来的鸡肉外焦里嫩, 香气诱人,馋得老和尚没忍住跟了他好几天。

    也是因此他才会知道他的名字。

    不过两人终究只是萍水相逢, 老和尚并不知道陆行的来历, 也不知道他为何有家不回。他只知道他和他一样, 这些年一直孤身一人游历在外,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

    另外,他看起来很正常, 并不像是失忆或是糊涂了的样子。

    “陆施主烤得鸡可真好吃啊,跟他分开后,贫僧再没吃过那么好吃的鸡了。”老和尚一脸怀念地砸吧了一下嘴,“他脾气也好,虽然不太爱说话,总跟个闷葫芦似的不吭声,可不管贫僧怎么吵他,他都不会不耐烦……”

    陆行确实不爱说话,陆湛沉闷的性格就是像了他。也是因此,在活泼好动的陆澄和小话痨陆满来到陆家之前,父子俩常常一天到晚都说不了几句话,他们更习惯直接用行动来交流。

    想到虽然老和尚知道得也不多,但这是这么多年来自己第一次离义父这么近,陆湛又呼吸微凝地问了句:“那大师可知道,你们分开后他往哪个方向去了?”

    “这个贫僧知道,他往京城去了。”老和尚回神说,“贫僧本想邀请他一同云游,也好彼此做个伴,可他说他有事要去一趟京城。”

    京城?

    陆湛不期然地怔住了。

    “对了,他与贫僧在一起时十分警惕,贫僧怀疑他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正在躲什么人。不过具体是怎么回事,贫僧就不知了。”老和尚说完这话,就又拿起手里的肉干啃了一口。

    虽然他的话里有许多的不确定性,说的也是几个月前的事,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条极为难得的线索。

    再加上他说义父去的地方是京城……

    脑子里浮现一张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芙蓉面,陆湛原本还算平静的心里,瞬间像被人砸了一小把石子,泛起了层层涟漪。

    他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霍然起了身,大步往破庙外头走去:“多谢大师,有缘再会!”

    “欸欸?这还下着雨呢,又是大黑天的,施主你去哪儿啊?!”

    老和尚的声音隔着雨幕传来,陆湛身上很快被寒冷的雨水打湿,可他的胸腔里却像是揣了一团燃烧的火焰,烫得他忍不住就抬高声音回了一句:“京城!”

    他曾以为自己可以忍耐,从此再也不去见她。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他远远高估了自己。

    不管义父在不在京城……他都想去京城,再看她一眼。

    ***

    陆湛一路飞驰,披星戴月地往京城去了。

    桑瑶对此毫不知情,但因为老曹几人的出现,她还是做了一整晚的美梦。

    跟她相反,镇北王府里的陆成安,这天晚上过得却十分糟糕。

    事情还得从他被狐朋狗友们拉着离开玉梨园之后说起。

    那时怕把事情闹大,他的狐朋狗友们软硬皆施地架着他离开玉梨园,去了百花楼。

    百花楼是京中最有名的青楼,里头有位刚来不久的花魁,名叫江如月。这江如月是陆成安的新相好,陆成安挺喜欢她的,平日里没少为她花钱。江如月对着他的时候,也总是一副“我爱的是你这个人,而不是你的身份地位和钱袋”的深情模样。

    可谁知今日陆成安到达百花楼后,却意外撞上了江如月跟别人你侬我侬的情形。

    对方是个落魄书生,江如月不仅没要他的钱,还一边说着大意就是“你才是我真心所爱,其他人都是冤大头”这样的情话,一边偷偷倒贴给他。

    陆成安当时就气得两眼发黑,差点把百花楼给砸了。还有那书生,要不是他的狐朋狗友们死死拉着他,他已经把人给打死了。

    所以总结起来就是,离开玉梨园之后,陆成安的心情没有变好,反而变得更差了。

    又因为没有兴致再去别的地方,最终,他带着满腔未曾发泄的怒火回了家。

    那时天色已黑,府里众人都已经休息了,只有他妻子阮氏屋里还亮着灯,陆成安就进去了。

    ——是的,陆成安已经娶妻了。

    他的妻子阮氏是镇北王麾下一位将军的女儿,两人从小定的娃娃亲,后来也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但陆成安嫌弃阮氏出身不够高,长得也不够好看,一直不怎么喜欢她,平日里也只有每个月月初才会勉强去她房里过一次夜。

    其他时候,他要么去老夫人杨氏做主赐下的两个妾室屋里,要么就是在外头鬼混。

    这晚他回来的时候,阮氏正准备歇下。见他满身狼狈,鼻青脸肿地进来,已经坐在床上的阮氏先是一愣,而后就起身迎了上去:“世子这是从哪里回来,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和日常不想回家,把妻子当空气的陆成安不一样,出身只是寻常,父亲也早在多年前就已战死沙场,如今家里只剩下母亲和幼弟的阮氏是想努力把日子过好的。因此这会儿说着说着,她忍不住就规劝了陆成安几句,让他不要总是在外头胡闹,要注意身体,还顺口说了句“不要总是惹父王母妃生气”。

    却不想这话一下把陆成安点燃了。

    他怒而跳起,指着阮氏就近乎咆哮地吼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也看不起我,觉得我不配做这镇北王府的世子?!”

    阮氏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懵了懵才道:“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父王母妃年纪都不小了,咱们做晚辈的也该懂事些,叫他们少操些——”

    话还没说完,怒红了眼的陆成安就一个重重的巴掌甩了过来:“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一个小门小户出身的贱人,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我告诉你,要不是老头子非逼着我娶你,就你这样的,给老子做个通房丫头老子都嫌磕碜!还有老头子和我那好母妃,他俩压根没把我当儿子看待,我又为什么要替他们着想?明明就我这身份,尚公主都使得,可他们却非逼着我娶了你这么个玩意儿,平日里还总是对我非打即骂……”

    阮氏没设防,被他打得整个人摔在了地上。她捂着瞬间红肿起来的脸,惊愕之余也怒了:“陆成安!大晚上的你发什么疯?!”

    泥人都有三分气性,更别说阮氏出身将门,并非唯诺怯弱之人。见陆成安说着还要往自己打来,她惊怒之余下意识反击地踹了他一脚,却不想这一脚正好踹在了陆成安之前摔肿了,这会儿还疼着的膝盖上。

    “贱人!!!”

    疼痛和愤怒让陆成安彻底发了疯,他双目赤红地扑上前,一把抓住阮氏的头发,按着她的脑袋就往地上撞去。

    阮氏虽会一点拳脚功夫,可陆成安爆发出的力气极大,速度又快,她根本来不及反应。

    “世子不要——夫人!”伴随着一旁丫鬟的尖叫声,阮氏的额头重重撞在了地上。

    “夫人!来人啊!快救救夫人!!!”丫鬟尖叫着扑过来阻止,却被终于找到发泄出口的陆成安一脚踹开了。

    之后陆成安就对着阮氏一顿拳打脚踢,最终生生地将阮氏打至流产。

    ——是的,阮氏已经怀孕快两个月了。因为月份还小,她自己也没发现,等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孩子没了。

    阮氏崩溃痛哭,当场晕厥了过去。

    这事惊动了已经歇下的镇北王夫妇。两人没想到陆成安对着自己的发妻都能下这样的狠手,俱是震怒不已。尤其镇北王,气得当场就提起棍子把这逆子打了个半死。

    镇北王妃没有拦着,陆成安虽是她唯一的儿子,可这么多年来,她对他越来越失望,到今日是彻底死心了。

    最终是匆匆而来的老夫人杨氏和陆英以命相拦,陆成安才保住了半条命。

    但他并没有因此后悔,只越发觉得镇北王夫妇对他不公不慈,心中也越发愤恨了。

    他明明是他们的亲生儿子,可他们却从来都不会护着他,只会嫌弃他这里做的不好,那里做得不对,然后用一双盛满失望的眼睛看着他。

    是,他是有做的不好的地方,可为人父母,难道不该像他的祖母和姑姑一样,无条件支持他包容他吗?

    他们却只会为了外人苛责他!

    今日的阮氏,以前的贺兰玦……尤其是贺兰玦,从小到大他们没少因为他骂他罚他!

    还有他那个未婚妻,今日这一切全是她惹出来的!若不是她害他摔下楼梯,又和贺兰玦联合起来气他,他怎么会失去理智对阮氏动手……

    都怪她!

    是她和贺兰玦把他害成这样的!

    漆黑幽暗的房间里,被镇北王打得去了半条命,浑身上下都剧痛不已,因此根本无法入睡的陆成安死死地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心里的恨意像潮水一样,伴随着难以忍受的疼痛越涨越高。

    再一想贺兰玦护着桑瑶对他出言不逊的样子,陆成安心里那些几欲爆炸的恨意突然就有了一个出口,他霍然抬起头,眼睛里迸射出了恶毒的光芒。

    他要弄死那个桑瑶,好好出出心头这口恶气!

    虽然他更想弄死贺兰玦,但贺兰玦要是出了事,广安伯府也好,老头子和他母妃也好,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很有可能会查到他身上来。

    可那个桑瑶不一样,她只是个出身低微的商户女,如今也还没正式嫁入广安伯府,就算是被人弄死了,也不会有太多人在意。

    就算他那好大姐和贺兰玦要查,他也有的是法子让他们查不到他身上。而且……

    这么做能让贺兰玦痛苦。

    只这一点,就足以让陆成安动心了。

    第59章 落入险境

    桑瑶不知道镇北王府里发生的事, 也不知道自己被陆成安盯上了。

    一夜好梦后,她精神饱满地起了床,让人去采买了许多京城里特有的吃食和小玩意儿, 亲自装箱送去了老曹几人昨晚落脚的客栈,让他们帮忙捎去陆家。

    “桑小姐你放心,人在货在,这些东西, 哥几个保证完好无损地送到陆家!”

    老曹几人爽快应下后,就冲桑瑶摆手道别, 启程回乡了。

    桑瑶给他们也准备了一些京城的特产, 还奉上了十两银子当做酬谢,但他们死活不肯收。双方拉扯了好一会儿,最终老曹几人勉强收下了桑瑶给他们准备的特产,桑瑶也把那十两银子收了回去。

    “时候不早了,我们真该走了,江湖再见, 桑小姐!”

    “好, 祝你们一路顺风,平安到家!”

    双方道过别后,桑瑶心情甚好地带着银珠和林秀秀回了广安伯府。不过刚走到府外, 还没来得及进伯府大门,她就碰上了面色紧绷, 眉头紧锁, 显然是心情很不好的陆氏。

    陆氏那时刚从镇北王府回来——今天一大早她就得了信匆匆赶去王府了, 那时桑瑶还没起床。

    “琼姨?您这是怎么了,脸色怎么这样难看?”看着从马车里下来的陆氏,桑瑶一愣, 忙迎上前关心道,“可是哪里不舒服?”

    陆氏看见她,难看的脸色稍稍好转了些:“我没事,就是气到了。你这是刚送完你那几位朋友回来?”

    ——昨晚一回府,贺兰玦和贺兰蓉兄妹俩就把玉梨园里发生的事告诉陆氏了,陆氏也是因此知道了老曹几人的存在。

    “嗯嗯,他们已经走了。”桑瑶说着上前扶住陆氏的胳膊,一边搀着她往府里走,一边问,“谁惹您生气了,您告诉我,我替您骂他。”

    换做别人,陆氏肯定不会回答,毕竟事关家丑。但桑瑶昨日刚与陆成安起过冲突,她也答应会好好教训陆成安,让他给她道歉,因此这会儿便还是在一顿之后,恨声叹了口气:“还不是我那混账弟弟!那畜生,昨晚回府后竟对自己的媳妇动了手,还把柔娘腹中已经两个月的孩儿生生给打没了!”

    “什么?!”桑瑶一惊,脸色微变,“难、难道是因为昨日在玉梨园的事——”

    “不管因为什么他都不该对柔娘动粗!何况玉梨园之事本就是他起的头,他会受伤纯属活该,又凭什么迁怒到自己的妻子身上?!”见桑瑶像是被吓到了,陆氏忍下怒意拍拍她的手,“这是他自己做的孽,跟你没有关系,你不要多想。”

    桑瑶也知道这事怪不到她头上,可想到阮氏失去的那个孩子,她的心情还是避不可免地变沉重了:“那世子夫人如今怎么样了?还有王妃,我听蓉妹妹说,她老人家身体不太好……”

    “柔娘失了孩子伤心欲绝,如今正卧床休养。好在大夫来得及时,没让她伤到根基,不然……是我们陆家对不住她。”对于阮氏这个弟妹,陆氏很是心疼愧疚,她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只沉沉叹了口气,担忧又疲惫地说道,“至于我母妃,得知消息的当下她就气晕了,如今也躺在床上起不来,大夫说万不能再受刺激了。”

    面对这种事情,饶是口齿伶俐如桑瑶,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她扶着陆氏穿过庭院,踏上通往后院的廊桥,努力劝慰道:“王妃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还有世子夫人,也一定会好起来的……”

    “身上的伤能好,心里的伤却难治。”想起父母疲惫苍老,失望到极致的模样,还有阮氏心如死灰的脸,陆氏心头越发堵得厉害,她抬手揉了揉额角,叹道,“罢了,不说了,你回去休息吧,我也回屋躺一会儿。”

    “我送您回去……”

    桑瑶话还没说完,不远处突然跑来一个丫鬟,低声向陆氏禀告道:“夫人您回来了!是这样的,那桑玉妍又作妖了,她拿了一支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玉簪,试图贿赂看管她的嬷嬷。嬷嬷已经按照您之前的吩咐收下玉簪,只是不知她接下来会做什么……”

    陆氏这会儿哪有功夫搭理桑玉妍,闻言眉头一拧就冷声道:“随她去,让人暗中盯紧她就是。”

    不过却也因此想起了已经许久没想起的换嫁之事。

    再一想临回来时,母亲镇北王妃无意中说的那句“这么多年了,我始终想不明白,我与你父王怎么会生出这样一个坏种来”,陆氏猛然怔住的同时,心中不知怎么就浮现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为了嫁进广安伯府,得到荣华富贵,柳氏不惜设下毒计,残害桑瑶,把桑玉妍换嫁了过来。这是一件看起来不可能的事,可她们母女俩却做成功了。那么,半点没遗传到她父王母妃的性情和人品,从小就只会惹是生非的陆成安,会不会也是个被人恶意调换了的假货?

    这个念头像一道是惊雷,瞬间在陆氏心中炸开了。

    又想到她母妃当年生陆成安时,她姑姑陆英也恰巧在两天前生下了一个没几日就夭折了的遗腹子,还有这些年陆英把陆成安当成眼珠子疼爱的样子,陆氏就更是脑袋一嗡,瞳孔剧烈地缩了两下。

    难道——!

    ***

    陆氏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心中既已生出怀疑,那必然是要彻查清楚的。

    从心惊中回过神后,她立马就拍拍桑瑶的手让她先回去休息,自己则匆匆回院子,叫来了几个心腹,命他们去查当年陆成安出生时的详情,还有她姑姑那个夭折的孩子相关的事情。

    桑瑶对此一无所知,她原本极好的心情被无辜的阮氏被打流产之事影响到,此后好几天都没有出门——虽然她并不认识阮氏,可这件事终究与她有关,她没法像纯粹的旁观者一样,听听就过去了。

    一直到这日,贺兰蓉非要拉着她出城去踏青赏桃花,桑瑶才收拾好心情,带着许久没出门了的林秀秀一起坐上了出城的马车。

    至于这阵子总跟着她出门,贴身保护她的银珠,则是被她放了一日的假——她们此行要出城,陆氏为保护她和贺兰蓉的安全,安排了十多个护卫跟着她们。另外除了这些护卫,贺兰蓉还邀请了好几位交好的贵女一起出游,她们也都带了侍卫,所以桑瑶没太担心安全方面的问题。

    然而老天爷有时候就喜欢出其不意,这日他们刚出城门没多久,竟就被一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劫匪给拦了路。

    “从我出生起,万桃山山脚下那片桃林就已经存在了,听我娘说,它至少有四五十岁了。每年这个时候,我们都会去那边赏赏花踏踏青,可舒服了……”彼时贺兰蓉正兴致高昂地与桑瑶介绍着此行的目的地,却不想话还没说完,车厢外突然传来一阵凌乱的马蹄声,紧接着她们身下一直稳稳行驶着的马车就猛然停了下来。

    贺兰蓉没设防,险些撞到脑袋,好在桑瑶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

    “吓死我了!”贺兰蓉被人扰了兴致,十分不快,捂着脑袋掀起帘子问车夫,“怎么回事?”

    车夫还没来得及回答,前方就传来了一阵不怀好意的笑声:“哟,好大一群肥羊啊!兄弟们,看来咱们今儿是要发了啊!”

    竟是遇上了劫匪?

    所有人都是脸色一变,贺兰蓉也愣住了。

    桑瑶飞快往外一看,看见了十来个骑着马扛着刀的汉子。这些汉子打扮得与普通百姓无异,但个个身强体壮,一脸的来者不善。

    桑瑶眼皮一跳,心中又惊又疑。

    京城郊外,天子脚下,怎么会有劫匪出没?

    “大胆!你们可知这车里坐的都是些什么人!”还没来得多想,负责保护他们的伯府侍卫已经厉声开口,“识相的就快快离去,否则这后果你们可承担不起!”

    “哟,看来是一群咱们惹不起的高官显贵啊!”

    “是啊是啊,我好怕啊!”

    “哈哈哈哈给老子上!大越都快被幽州那群反贼给灭了,还怕什么高官显贵!大不了咱们干完这一票就去幽州投靠反贼去!”

    这些劫匪却并不畏惧,期间有别府贵女自报家门妄图吓唬住他们,可谁知这些劫匪听见她的声音后,却更加张狂兴奋了。

    “原来这些车里坐的是女人啊!正好,老子这辈子还没尝过千金小姐,贵族女眷的滋味呢!来人,把车里的女人们统统给我抓回去!至于男人,全杀了!”

    “保护小姐!你们几个,马上护送小姐回京!”

    那群劫匪十分悍勇,不过桑瑶这边的侍卫们也不是吃素的。双方很快就兵刃交接,打做了一团,贵女们乘坐的马车也纷纷掉头往回跑去。

    “这、这好端端的怎么会遇到劫匪!”贺兰蓉长这么大从没遇到过这样危险的事情,一时脸都白了,她身边的丫鬟也是满脸惊恐。

    见过大世面的桑瑶和林秀秀就冷静很多。桑瑶稳住心神后,飞快地安慰贺兰蓉:“别怕,这些人虽来看着凶恶,可我们这边人多,不见得会输。另外这里离城门不是特别远,他们应该也不敢穷追不舍,所以只要顺利跑过这一段路,我们就安全了。”

    林秀秀也在回过神后,飞快地撩起马车帘子往后方看了一眼:“小姐,他们好像被拦住了,没有追上来!”

    贺兰蓉这才捂着心口,用力舒出一口气:“没追上来就好……”

    “不好!前方还有埋伏!”

    车夫的一声惊叫,吓得话还没说完的贺兰蓉先是一愣,而后又一口气提了上来:“什么?!”

    桑瑶也是脸色微变。

    “两位小姐坐好,咱们改道从那边的小路走!”车夫说着就调转马车方向,冲进了官道旁边的树林里。

    树林里地势凹凸不平,马车一边疾驰一边剧烈颠簸。桑瑶四人被颠得东倒西歪,头都晕了。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终于安静下来。

    “姑娘,好像、好像没人追过来了……”

    林秀秀的话让桑瑶下意识松了口气,但这口气还没完全吐出去,她就发现了一件事:马车行驶的速度并没有变慢,反而越发地快了。

    还有,广安伯府的护卫们都不见了,如今和她们在一起的,只有外头赶车的车夫。

    一股不好的预感猛然袭上心头,桑瑶眼皮一跳,飞快地上前掀起了马车帘子。

    “停车!那些劫匪没再追上来了,可以停车了!”

    本该立即照做的车夫却是恍若未闻,像是聋了一般。

    桑瑶脑袋一嗡,一颗心顿时轰的一下坠到了谷底。

    这个车夫有问题!

    果然刚这么想着,前方不远处就出现了三个穿着打扮和刚才那群劫匪一模一样的人。

    第60章 跳下断崖

    情况变得比刚才还要糟糕, 好在桑瑶自经历过幽州一行后,就有了随身携带匕首的习惯。她忍着惊惧深吸口气,拔出匕首就用力刺向了那车夫的后颈:“我让你停车!”

    车夫显然没料到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小姐会随身携带匕首, 一个不慎被刺了个正着,痛得大叫一声,松开了握着缰绳的手。

    桑瑶趁此机会一脚将他踹下疾驰的马车,同时扑上去用发颤的双手抓住缰绳, 想要将马车调转方向。

    但她从没赶过马车,根本不知该如何操作, 尤其是这会儿马车正急速前行, 她连在颠簸中稳住身体都难,更别说做其他的事了。

    “小姐(瑶姐姐/桑小姐)?!”

    车里三人被她的动作吓了一大跳,桑瑶不敢回头,只能忍着心慌大喊:“车夫跟那些劫匪是一伙的!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你们有没有谁会驾马车?!”

    没有。

    林秀秀遇上桑瑶之前,马车都没见过几回。贺兰蓉一个千金小姐更不可能会这种粗活。她的贴身丫鬟也是打小在内院伺候,从没学过这方面技能的。

    桑瑶见没人回答就知道答案了, 再一看前方那三个劫匪已经发现不对, 骑马朝这边冲来,她顿时冷汗都要下来了。

    不行,再这样下去, 她们四个人都得完蛋!

    又想到京城脚下根本不可能出现这么猖獗的劫匪,这些人分明就是冲着她或者贺兰蓉来的, 桑瑶便深吸口气, 心中有了决断。

    “秀秀, 你们两个照顾好蓉妹妹!”

    陆氏对她有大恩,她绝不能让她的女儿出事。桑瑶说完心一狠,扑上前就把手中染血的匕首用力扎在了马屁股上, 同时借着马儿吃痛嘶鸣时猛然一顿的机会,纵身跃下了马车。

    “小姐(瑶姐姐/桑小姐)——!!!”

    车里的三人被这一幕吓得肝胆俱裂,但马儿已经比刚才更快地冲出去,她们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桑瑶重重滚落在地。

    桑瑶摔得头晕眼花,身上一阵生疼,好在落地之处是一片新长出来的草地,她虽然疼却没伤到什么要害。喘着气缓了片刻后,她咬牙爬起来,冲那三个骑着马的劫匪高声喊了一句:“我就是你们要抓的人!有本事就来追我啊!”

    说罢转身就钻进了身后的灌木丛。

    那三个骑着马的劫匪闻言,果然齐齐朝她追了过来,没再去管贺兰蓉几人乘坐的马车。

    桑瑶心下微松,拼尽全力往林子深处跑去。

    “快!快抓住她!”

    林子里地势不平,有许多灌木丛,桑瑶借着树丛的遮掩成功跑了好长一段路,但对方毕竟人多势众又骑着马,最终,身后的马蹄声还是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

    桑瑶的双腿也越来越沉重,在爬上一片地势颇高的斜坡后,她终于体力不支地摔倒在了地上。

    “小娘皮,还挺能跑!”劫匪们见此翻身下马围了过来。

    桑瑶狼狈地趴在地上,不住喘息的同时抬起头:“你们……你们是谁派来的,为什么要抓……抓我?”

    劫匪们打量着她的脸,像是在确认她的身份,而后才彼此对视一眼,不再掩饰道:“为什么抓你,自然是因为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所以他们真的是冲着她来的!

    意识到这一点,桑瑶的心瞬间沉入谷底。她忍着惊惧深吸口气,努力保持冷静:“我不是京城中人,来京城不足两月,从未做过什么得罪人的事,三位大哥,你们……你们是不是认错人了?”

    姑娘长得美,便是一身狼狈都无法掩盖住她灼灼如花的姿容。三个劫匪俱是看得目露.淫.色,为首的麻子脸更是直接咽着口水蹲了下来:“广安伯府三公子贺兰玦的未婚妻,桑家大小姐桑瑶,是你没错吧?”

    桑瑶脸色不受控制一变,心里最后那丝侥幸也没了:“我……”

    “别想着否认,哥几个手里可都有你的画像。”麻子脸哼笑一声,伸手就朝桑瑶的脸摸来,“不过小美人你也别怕,虽说上头下了命令要哥几个弄死你,可你若是乖乖把我们伺候好了,我们哥几个一高兴,没准就把你放了呢?”

    桑瑶被他猥琐的样子恶心得险些吐出来,她飞快地躲开他的脏手道:“所以你们是拿钱办事,替人.消灾的?那人给你们多少钱,我给你们十倍!你们应该知道我爹是淮扬首富,只要你们肯放了我,别说十倍,二十倍都好商量!”

    麻子脸一愣,另外那两人也是对视一眼,脸上浮现贪婪之色。

    “马哥,要不咱们……”

    “不行!”麻子忍着心动挣扎道,“行有行规,要是坏了规矩,往后谁还敢找咱们做事?而且要是被老大知道我们私自行事,你们知道是什么后果。还是赶紧速战速决,不要节外生枝的好,如此回去还能讨一波赏!”

    三人只是奉命行事的小喽喽,纵然心动也不敢答应。那两人因此十分惋惜:“小美人,不是哥哥们不想帮你,实在是哥哥们也无能为力啊。”

    桑瑶心下一阵冰凉,她死死地掐着掌心道:“那……那你们告诉我是谁派你们来的好不好?我已落入你们手中,你们随时都可以完成任务,回去交差,便是告诉我那人的身份也没什么要紧。可我,我不想做个糊涂鬼……”

    就算是死,她也得知道是谁害的她!

    “倒也不是不行,不过,嘿嘿,你得先乖乖把哥哥们伺候好了!”麻子脸说着就扯着腰带迫不及待地朝桑瑶扑了过来。

    桑瑶脸色一变,抬起腿就用尽全力踹在了他那张让人恶心的脸上。

    麻子脸猝不及防被踹了个正着,发出一声惨叫,往后连退了两步,随即就捂着鼻血直流的鼻子勃然大怒道:“你!你个贱人!你竟然敢伤我!”

    其他两人见此也沉下脸,飞快地朝桑瑶抓来:“别挣扎了,你跑不掉的!”

    桑瑶方才跟他们虚与委蛇,只是想从他们嘴里套话,顺便给自己争取点恢复体力的时间,不是真的认了命。她深吸口气往地上一滚,躲过那两人的手,拼命往前方跑去。

    那里有一处类似断崖的地方——桑瑶知道自己大概率跑不了,所以方才发现这个斜坡的侧面地势很高很陡之后,就故意往这边跑了过来。

    她不知道这断崖下面是什么,自己就这么跳下去会不会死。

    可她没有选择。

    与其受尽侮辱再死去,她宁可自我了断!

    身后三人已经追赶上来,桑瑶死死忍下心中的恐惧绝望和不甘,闭上眼睛纵身一跃,从那断崖处跳了下去。

    劫匪们晚了一步,没把桑瑶抓回来,一时又急又气。

    “他娘的赶紧下去看看人死了没!”

    “可这地方好高,下面还全是树丛……”

    “那也得找!不确定人已经死了,怎么回去交差?!”

    “行行行,那赶紧下吧!”

    三人说着就赶紧想法子下坡去找桑瑶了。

    ***

    与此同时,贺兰蓉三人乘坐的马车也终于冲出了那片林子。

    也是她们运气好,马车速度虽快,却一直没翻,加上拉车的马儿被广安伯府养了多年,识得回伯府的路,所以误打误撞地冲出林子后,竟没一会儿就把她们带回到了官道上。

    不过虽然回到了官道上,同行的其他人,包括伯府的侍卫们却都不见了踪影,不知是还在刚才那个地方和劫匪们打斗,还是回京求援了。

    “怎么办?怎么办?我们不能丢下瑶姐姐,不能丢下她一个人啊!”被方才那一幕吓坏了的贺兰蓉慌乱大哭。平日里再骄纵再大胆,她也只是个才十五岁的小姑娘,且所谓关心则乱,她这会儿是彻底失了方寸,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林秀秀更别说了,要不是贺兰蓉的丫鬟死死拉着她,她刚才都已经跟着跳车去找桑瑶了。

    “回去搬救兵!马上回去搬救兵!姑娘别怕,一定还来得及的!我们一定能把桑小姐救回来的!”

    “对,对!搬救兵!把瑶姐姐救回来!瑶姐姐一定会没事的!”丫鬟的话让方寸大乱的贺兰蓉猛然回过了神。

    一旁林秀秀听了这话,也是擦着眼泪猛扑到车厢门口去拉缰绳,试图让马儿跑得再快一点。却不想就在这时,因为疼痛而狂躁的马儿一个不慎撞在了路边的大树上。

    疾驰的马车轰的一声停了下来,林秀秀不受控制,重重摔出了马车,贺兰蓉主仆俩也因为惯性摔做了一团。

    “不……你不能停!你不能停!小姐还在等着我们回去救她,她还在等我们啊!”林秀秀见此顾不上磕出血的脑袋,连滚带爬地冲过去抱住了受伤的马儿,贺兰蓉也被这雪上加霜的情况看得心下一片绝望。

    就在这时,她们身后突然传来一个低沉急促的声音:“秀秀?!”

    贺兰蓉下意识转过头,看见一个身形高大挺拔,面容刚毅冷肃的青年飞快地翻身下马,朝她们跑了过来。

    这个这个身形这张脸……恍惚间以为是自家外祖父来了的贺兰蓉心下一惊,差点叫出声来。

    林秀秀也猛然转过身,不敢置信地瞪大了泪眼:“公子?!”

    “发生什么事了?你家小姐呢?!”

    来人正是连日来一直快马加鞭往京城赶,终于在这日行至京城郊外的陆湛。

    林秀秀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听见这话才反应过来,大哭出声道:“小姐……小姐出事了呜呜呜!”

    看着她脸上的泪痕和狼狈不堪的现场,陆湛心下猛地一沉。他没有问怎么回事,只语气极快地问:“她现在在哪?!”

    “在那边的林子里,有人在追她——”

    林秀秀的话还没说完,陆湛已经闪电般飞身上马,朝着她指的方向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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