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景祺的襄助,上千精壮日夜施工,只过了八日,第二座水力锻造坊就建了起来。之后第三座、第四座……短短数十天后,原本僻静的山庄就变成了喧嚣热闹的小镇。
十几座水力锻造坊伫立在河边,高炉燃烧发出腾腾热气,每日运输矿石和兵器的车辆来往不断。从娄昌本国调来的和从锦阳城周边俘虏来的工匠日夜不停赶工。千余名精锐士兵巡守四周。
山庄的大门早已被拆除,向外挪移。而主宅的两侧则大兴土木,兴建着新的房舍。
战争机器运转起来,效率高到恐怖。
五天前,锦阳城破的消息也传到了景祺耳中。幸运的是薛知府成功撤走了绝大部分百姓。不幸的是,整个城池几乎完好无损地落入了娄昌手中,包括巨量的粮草。
据说撤退的时候,被大军牵制,薛知府只能在保住百姓和焚烧粮草当中二选一,最终他只能选择保住百姓。
从人道主义上来讲,这个选择没错,但是从整个战略大局来说,简直没有比这更糟糕的消息了。
锦阳城是北疆最大的粮草库,落入敌人手中,后患无穷。
自己的计划必须尽快了。
这些天,景祺因为表现出众,待遇提升了不少,连带着身边的管束也放松了,如今走在河边,也只有两个士兵以服侍的名义,不远不近地跟着她。
“天色这么晚了,萧公子还在忙碌啊。”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景祺望着走来的杨之秀,“杨大人今日不是去锦阳城了吗,这么快就回来了。”
“放心不下这里啊。”杨之秀笑着,“城内有裘鸣将军统帅大军坐镇,两日后北凉的兵马也要赶到了,哪用得着我操心啊。”
景祺心中微沉,一旦北凉兵马抵达,锦阳城想要再拿回来就难了。娄昌领兵的这个裘鸣也不好对付,记得是娄昌这两年新崛起的武将,骁勇善战,听说还有宗室血统。
“今次将锻造的长刀和箭矢送上,将军带人验看了成色,非常夸赞。”
“多谢杨大人代为美言。”景祺露出惊喜之色。
杨之秀与她并肩走在河边,沉声道:“其实萧公子真心归向我国,也是极好的。”
他的劝谏发自内心,在他眼中,景祺是个贪生怕死的小人。但小人也有小人的用处,从冰靴到水力锻造作坊,可见其胸中是有真材实料的。用得好了,完全可以当个工部的技术人才。
景祺拱手道,“瞧大人说的,在下本就是真心归顺啊。”
杨之秀别有深意地笑道:“公子明白就好。其实我们白象城繁华富丽,不亚苏杭之地,比这锦阳城更胜一筹。陛下求贤若渴,凡有才干的,不分贵贱,皆可得官职。我从商贾起家,如今已经官拜四品行军典尉,萧公子年轻才高,将来前途更加不可限量。”
景祺露出意动之色,却犹豫着,“这……我毕竟非是西域血统。”
“哈哈,这有何难,我朝勋贵之家多有美貌淑女,将来迎娶一位,便是一家人了。而且我主只看重才华,从不以门第血统论人。朝中还有不少汉人为官为将的,我就是混血,还有此番领兵的裘鸣将军也是。”
“公子若不信,可以问问别人,如今作坊中工匠兵丁甚多,哪个不夸赞我主英明神武,提拔人才不拘一格。”
这个景祺倒是相信,如今娄昌的国君在位二十余年,确实称得上一句英明。只是身为小国,夹在大齐和北凉两个庞然大物当中,施展不开手脚罢了。
景祺略一沉吟,试探着问道:“我也曾听说过陛下文武双全的名声,去年还曾经亲自带兵北上抵抗北凉铁骑,身负流矢死战不退。”
杨之秀明白她话中的意思,叹了一口气,“北凉兵马残暴,此番我们与他们合作,实在是与虎谋皮。”
景祺仔细分辨着他的表情,竟然不似作伪。
这是她心中最大的疑惑。
这些年大齐国力日盛,她主政以来,为了打压北凉和占据东部的残燕势力,大力拉拢娄昌等西域诸国,商贸往来频繁,年年恩赏不断,双方关系融洽。
反观北凉,以前就格外压迫勒索娄昌,岁贡几乎占据赋税收入的两成。投靠大齐后更是年年南下侵扰,掳掠人口财富无数。
娄昌国主但凡有一点儿战略眼光,也不该背弃蒸蒸日上的大齐,勾结贪得无厌的北凉啊。
甚至这些天她冷眼旁观这些娄昌士兵和工匠的言谈,明显看得出,比起大齐来说,他们更仇视北凉。
明白景祺的疑惑,杨之秀面露苦涩:“北凉残暴不仁,也只是摆在表面上。大齐说是仁厚盛德,嘿,阴毒却是刻在骨子里头的。”
景祺惊讶。
杨之秀音调满是愤恨,“萧公子可去过润河?”
润河是西域最大的河流,通贯数个州郡。
杨之秀一字一句道:“根据我们的秘密线报,大齐的摄政长公主想要开凿润河至祁连山,引润河水灌溉锦阳城西的千里荒漠。”
景祺心神俱震,这是她三年前与几个亲信商议过的计划。祁连山引水工程,完成之后可以浇灌塞西的万顷良田,大幅度削减从南方运粮支援北疆战场的消耗,还可以推行屯田守边制度。
润河也是西域最主要的水源,白象城的繁荣,就是依赖这丰富的水源。
这个计划一石二鸟,还可以钳制西域诸国的国力,任何一个国家连粮食自给自足都要依靠外邦,还谈什么独立呢?
“真是最毒莫过妇人心。润河是我楼昌和白象城的命脉,这是要灭国亡种啊。”说到最后,杨之秀咬牙切齿。
景祺内心震惊。这个计划极端隐秘,只有她几个真正的亲信知晓。而且不打算这几年实施,一直被封存着。
究竟是谁泄露了此事?
***
直到夜晚返回房间,景祺的脸色都很不好看。
夏知春坐在桌边,将削好的果盘推到她面前。
小银叉子插在切得整齐划一的水果块儿上,粗糙的都被切去,只留下最甘甜爽口的部分。
因为住处比较紧张,她跟夏知春住在一处。夏知春迅速摸透了景祺的生活习惯。
不得不说,这小子想要讨好一个人,特别真诚体贴。
先是主动搬到了冰冷的外堂屋睡着,每天都将房间打扫地整齐干净,需要安静的时候,他绝对不会出声,烦恼的时候,还会温声开解,态度乖巧可爱。
景祺都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忘了自己险些将他弄死的事儿了。
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果子,景祺沉默不语着。
夏知春先开了口:“你准备怎么动手?”
景祺回过神来,“什么动手?”
夏知春咬着唇,“无论你准备怎么办,走的时候带上我。”
果然,一切讨好都是有代价的。景祺想笑,“你怎么觉得这两日我要走?”
“北凉的兵马后天抵达,想要走,只能趁这两日了。”夏知春简单说道。这里是景祺的地盘,他不信他没有小算盘。
景祺不意外他能知道这个消息。这些天夏知春一直在刷看守士兵的好感度。
冷眼旁观,如果有进度条的话,几个士兵的好感度至少被他刷到九十分了。对他这位不卑不亢清冷高贵的宁平侯世子各种赞叹怜惜,态度之温和远胜对着景祺这个投降派。可惜这样的好感度,还不足以让他们背叛国家。
景祺慢悠悠地反问:“我为什么要带上你这个累赘?”
“你也不希望宁平侯府传承百年的忠烈名声折损在我手里吧。”夏知春平静地道。
景祺忍不住噗嗤笑了,抬头看向他。“怎么,撑不下去了。”
她还以为他要将这个坚贞不屈的人设演到最后呢。
“蝼蚁尚且贪生,我也只是俗人一个。”夏知春低声道。
他不想死,更不想一辈子就这么庸庸碌碌,一事无成地带着满身污秽死去。
真到了生死一刻,他肯定会选择归降北凉,哪怕姿态很难看。
可惜,用宁平侯府的声望来威胁景祺,毫无用处。
“你是怎么会觉得我在乎宁平侯府声望这个玩意儿的。”景祺笑了一声,“而且你叛国投敌,反而更方便我将来拿回身份吧。”
夏知春闭上眼睛,复又睁开,“这些天你的鞋底一直多湿润的泥土,你的逃走计划跟河道有关吧,和姚铁匠、曲正席他们都联络好了吗?”
景祺咬着苹果块儿,没有回答,这种程度的威胁,她还能忍。
“行动的时候,至少你需要一个挡箭牌,分散追兵。”夏知春继续说着。
就算不肯带他,至少给他一个逃生的机会,这是他最卑微的恳求了。
软硬兼施,这小子真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才。景祺扔下小银叉子,笑道:“成交。”
夏知春明显松了一口气。不再多说,端起吃干净的盘子,出去清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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