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心火
元清杭沮丧地低下头,发了一会儿愁,拉着宁夺重新进了山洞。
他从手上摘下那只“遏祸”手镯,亲手给宁夺戴上。
宁夺的手腕清瘦修长,但是骨架却比他略微大一圈,元清杭伸手一碰那镯圈,手镯蓦然一缩,自动变小了一圈,正好牢牢卡在了宁夺腕上。
“这对镯子可分可合,原先你那只就能压制心火。”他郑重道,“以后再遇到心痛发热,你就赶紧将它拆开,只戴你那半个,我觉得能有点好处。”
宁夺一怔,正要脱下来,元清杭一瞪眼,有点恼了:“别婆婆妈妈。我略微有点体寒,可用的法子多的是,你现在比我需要,好好戴着!”
宁夺无奈道:“既然你那只能温养心脉,我这只能压制心火,分开各戴一只,不是更好?”
元清杭把头摇得飞快:“不不,你不懂。这对镯原本就是一体的,我和姬叔叔研究了很久,都觉得,假如能修好被破坏的微缩附着阵法,它们合在一起时,一定威力极大。总之还是不要分开的好。”
宁夺犹豫半晌,看他坚定脸色,终于点点头:“好。”
元清杭又从储物袋里扒拉出一大堆药材,摆了摆手:“去吧去吧,你接着睡觉,别管我。我来想想办法。”
见宁夺站着不动,他笑嘻嘻道:“哎呀呀,我白天午睡了好一会,现在睡不着。我炮制点宁神去火的方子,给你试试。”
宁夺默默看了他片刻,终于独自走到一边,合衣躺下。
元清杭坐在山洞洞口,拿了颗小夜明珠出来,用背遮了点光,小心翼翼地琢磨起药方来。
写了又划,划了又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拟出了一副满意的药方。
他踮起脚,正要悄悄钻出去,找个地方炼丹,刚走到帐篷边,就听到身后幽幽声音响起来:“你觉得,我真能睡得着?”
元清杭身子一顿,转过头来。
宁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眼,眼底清明一片,正静静看着他。
元清杭心里一软,叹了口气,回身在他身边躺下。
“好啦好啦,一起睡吧。”
宁夺身子矜持地往旁边挪了那么一点儿,闭上了眼睛。
两个人在万刃冢中都是这样一起同睡,可自从分别后,已经是许久不见。
这时又同卧一处,像是隔了许久的时光,却又好像是每一晚都未曾分开。
元清杭心里思绪万千,一会儿想着药方,一会儿又想着商渊的出关。
想着想着,又想到姬半夏和霜降他们现在不知道怎样,却怎么也睡不着。
外面的群山寂静,方才的巨大震动似乎从未发生过。
元清杭听着身边极浅的呼吸声,悄悄辨别了一会儿。
气息绵长,均匀而悠远,完全是睡着了的模样。
他睁开眼,无声无息地侧过身子,看向身边近在咫尺的那张脸。
眉峰英挺,鼻若悬胆,骨相有着男子最出众的那种英气,可是面部线条却柔和得像是精工雕琢一般,冲淡了锐利,糅合了少年的俊美进来。
虽然已经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可是这样近距离地细细看着,又好像怎么也看不厌倦。
元清杭伸出手指,无声地照着宁夺的脸庞轮廓描画了一下。
然后在心里叹了口气。
终究还是……瘦了点儿。
可是真奇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又这么好的人呢?
浑身上下,就找不出任何缺点,硬是要说不足的话,就是话少了点。
啊……话少也很好,男生嘛,像自己这样,别人不知道嫌不嫌聒噪。
再说了,两个人中,有一个人爱说话就够了呀。
咦?想着两个人是怎么回事,这件大事完结后,也不会和他一辈子待在一起吧!
这样痴痴盯着半天,角落里那颗夜明珠的微光下,宁夺那如玉石般柔和俊雅的脸上,却好像微微变红了一点。
元清杭揉了揉眼睛。
真的红了点,而且还在肉眼可见地越来越红。
可是听呼吸,却依旧平静又均匀,完全不像是被噩梦惊扰的模样。
他心里忽然一惊,该不是那莫名的发热又来了吧?!
他慌忙伸出手,轻轻探上了宁夺的额头,动作极轻极柔,唯恐弄醒了他。
这一碰,果然!
额头也热,脸上也热,眼睫竟然也微微轻颤起来。
元清杭心里一急,猛地坐起身来,用手搭在了宁夺的手腕上。
不好,脉搏也很快,急促有力,勃勃跳动。
越是心脏健康,睡梦中心跳也应该越缓慢,宁夺已经这样的修为,怎么会这样?
正在焦躁,他手下搭着的那只皓白手腕,忽然一抬,反手抓住了他。
元清杭一怔,猛一抬头,却是一呆。
不知何时,宁夺已经醒了。
一双深潭秋水般的眸子中,似乎有初醒来的粼粼波光,带着晶莹又澄澈的光芒。
“你干什么?……”他的声音有点奇怪的黯哑。
元清杭又是心慌,又是焦急:“你好像又发热了,快点把镯子分开,试试看能不能压一下心火!”
宁夺不动。
他的眼睛里,那缕异样的光芒好像更加明亮,低低道:“心火是有点。”
“那还不赶紧压一压,你可不要托大……”
“任何人被人盯了这么半天,又从脸摸到手,都会发热的。”宁夺缓缓道。
元清杭张口结舌,脸飞快涨红了。
他瞪着宁夺,恼羞成怒地一把甩开他的手,控诉道:“原来你早就醒了。”
宁夺淡淡垂下眼帘:“嗯,就没睡着。”
“太狡猾啦!……”
宁夺重新闭上了眼睛,两扇黑密的睫毛盖住了波光潋滟的双眼。
山洞四壁幽暗,明珠珠光盈盈,他的脸宛如染上了一丝晚霞之色的暖玉,俊美得不像人间容貌。
元清杭心里“扑通”跳了半天,自己也不知道跳个什么,咬咬牙,翻身重新睡下。
……好半天,只听到身边宁夺低磁的声音响起来:“明早,我要回门派中去了。”
元清杭心里一沉。
“太上掌门出关,对整个仙家诸门都是大事,我不能再躲在这里。”
宁夺低声道:“还有,我想去亲口问问师父,郑师叔坟墓的的这具尸体,他知情吗?”
……
苍穹派中,赤霞殿上。
处处黄幔招摇,红色灯笼高高悬挂。
苍穹派本就是世间最大的剑宗门派,弟子众多,如今无论外门的弟子,还是内门受器重的核心弟子,无论身在何方,都收到了灵鸟传书,纷纷赶了回来。
门中闭关多年的太上掌门商渊,于昨夜正式出关。
不仅多年前在围剿魔宗大战中受的伤已经痊愈,修为更是有了恐怖的长进,据说已经突破了原先的高峰。
几名小弟子衣袍上只绣了一小片白云,正是筑基期的弟子,一边匆匆前行,一边兴奋地议论着。
“太上掌门原先就是金丹圆满境,现在听说境界更高了一层,这这……这岂不是要到了元婴?”
“不可能吧!世间灵气凋敝,已经很多年无人结成体内元婴了,太上掌门要是真的突破了元婴境,那岂不是千百年来的真正第一人?”
一个面貌清秀的小弟子手中提着剑,边走边摇头:“那也不是。以前我们门中也有一个人据说在金丹圆满境上又突破了一层……”
他身边的几个小师弟年纪比他都还小,对门中这些秘辛全然不知,纷纷好奇道:“啊?那是谁?”
那小弟子犹豫了一下,放低了声音:“门中叛徒宁晚枫嘛。他原先也是金丹圆满,和我们祖师爷的境界几乎齐平,但是金丹被毁后,又练了破金诀。”
几个小师弟齐齐惊呼,像是听到了什么惊悚的事:“哦哦,那个!据说修炼后能结成魔丹,而且往往比原先的境界还要高一些。”
那清秀小弟子点头:“他从金丹圆满练成了破金诀,按说就该比魔丹最高境还高一点,该是和元婴境等同的魔婴境了呗。”
几名小师弟又是震惊,又是心痒难耐:“魔婴境是什么样的啊?”
“这谁知道啊?总之一定好厉害。”
“我不信。真这么厉害,怎么还是死了呢?”
正在小声议论,忽然,那个为首的小弟子目光望向前方,脸色就是一僵。
他慌忙一扯身边同伴的衣袖,咳嗽一声:“二师兄……”
薄薄晨光之中,一个长身高挑的身影立在大殿入口处,腰间长剑和身体似乎合二为一。
平时温和沉静的脸上,散发着某种锋利之极的锐气。
宁夺淡淡看了几位小师弟一眼,点了点头。
那几个弟子都是内门中颇为优秀的筑基期弟子,平时都有接受过他的指点教导,一个个尊敬地向他行礼:“二师兄您回来啦?”
“二师兄早!”
宁夺一一点头,俊美无俦的面孔上,没有什么表情。
几个人鱼贯离开,走了好远,才有人拍了拍胸口:“二师兄平时虽然少言寡语了点,可是最近好像越来越冰冷了,你们觉得没有?”
“哎……现在二师兄身上全是流言蜚语,想必他也心事重重。”
有人转头看向那清秀小弟子:“上次宁师兄被关在后山,不是你去送饭的吗?”
“嘿嘿,听说你还被他打晕了?二师兄这么凶的吗?”
那小师弟一挺胸:“哼,二师兄对我那么好,哪里舍得真打。只是闭了我灵穴,叫我好好睡了一觉。”
一群小弟弟走远了,宁夺站在殿边的朱红圆柱边,轻轻用剑鞘敲了敲柱子。
一个面貌平庸的少年脸庞探出来,眼珠四下转了转,灵动又狡黠。
正是易了容的元清杭。
他不知从哪摸了一套苍穹派的衣物,扮成了普通外门弟子模样,看看四周:“你快走吧,和小魔头一起双双飞走这么多天,再不出现,你师父得气得吐血啦。”
宁夺犹豫一下:“那你先去我房内等待。我处理完事务,立刻去找你。”
元清杭笑嘻嘻冲他摆摆手:“快去快去,我认得路。”
目送宁夺身影离去,他三两步混在了外面进来的一群外门弟子中,无惊无险地,出了殿门。
苍穹派前面钟鼓长鸣,人声依稀,想必商渊出来,诸位门人和弟子都要分别拜见行礼,繁文缛节怕是不少。
上次去过宁夺独居的小院一次,还把深夜外出去墓园的宁夺堵了个正着,去那儿的路他还记得清楚。
一路上根本没遇到什么人,他脚下带风,沿着山间小路,找到了宁夺所住的居处。
小院子清新雅致,左右两边分别住着商朗和宁夺,和别的弟子们并没住在一处。
商朗是商家货真价实的长孙,宁夺是代掌门宁程亲手收下的爱徒,饮食起居、吃穿用度当然比普通小弟子要好得多。
就连这小小院落中,门口的那株大柳树也是珍稀树种,四季常青,枝条依依。
院子里,青石小案和两把藤椅依旧。
顶上的那株海棠树上次来时尚未开花,现在却已经结出了果实,殷红一片,点缀在茂密的绿叶之间。
元清杭关上院门,走到那张青石小案边坐下,端起了旁边的冷泉壶。
小石桌上有两只茶盏,左边那只靠近商朗的居所,右边那只靠近宁夺这边。
他低头辨认了一下,找到宁夺那只,才慢悠悠地递到嘴边。
冷泉入口,除了灵泉水的清冽之外,似乎还有一丝淡淡的冷香。
他心不在焉地品着那股极淡的冷香,忽然手就是一顿。
这香气……这是宁夺天天所用的杯子。
糟糕糟糕,宁夺这样爱干净到轻微洁癖的人,知道人家碰他的杯子,会不会生气呀!
就算不生气,自己这样胡乱端起来就喝,算不算在和人家间接接吻呀?
脸忽然烧得厉害,他慌忙把茶盏放下,规规矩矩地把手放在膝盖上,心里却思绪万千,各种念头翻涌。
坐了一会儿,实在是口渴厉害,他咬咬牙,还是端起了宁夺那只茶盏,一口将冷泉一饮而尽,站起身来。
几步跨出小院,他小心绕过大路,向着某处急奔而去。
来之前,他找宁夺要了整个苍穹派的地图,所有宫殿和居所全都了然于胸。
很快,便找到了地图上的一处宫殿群。
说是宫殿群,其实也没有太多座。
正中央的寝宫是属于太上掌门商渊的,早已经空置多年,两边则是属于上一辈的剑宗长辈,商无迹和宁程的居所分列两边。
而商无迹的居所那边,还连着他平日养病的静养堂。
四下无人,大白天的,居所中一片安静。
不知道是不是静养堂里长期带着病气和药味,走在门口时,一股说不出的阴暗和不祥。
元清杭绕过商无迹的房间,直奔宁程的居所。
大门紧闭,褐红色的木板上刻着苍穹派常见的白云赤霞图案。
原本该是常见的纹饰,可是元清杭盯了一会儿,却没有伸手去推。
小心翼翼地掏出役邪止煞盘,用掌力轻轻催动,沿着门框四周探了一圈。
果然,大门边角上的一朵白云中,忽然闪过一道白色的电光!
元清杭手疾眼快,一道符篆打出去,正中电光的中心,那电光“噼啪”乱闪了几下,熄了下来。
元清杭这才将手按在门上,轻轻一推。
门开了。
里面整洁素雅,除了起居必须的床铺、书写伏案的桌椅,就几乎没有什么别的多余家具器物。
元清杭掩好门,在屋子里到处看了一圈,终于,目光落在了床头的柱子上。
遮蔽阵很巧妙,可是在他这种精通术法的人眼中,还是不够瞧。
他眼神晶亮,饶有兴趣地在床头柱上左右摆弄了几下,一道暗门在床后的墙壁上赫然滑开!
第102章 密室
走进去,里面是一方小小的暗室,竟然一应俱全,里面甚至还有一张小一点的床!
床上被褥整齐,枕头上还有枕过的细微皱褶,看上去,宁程竟然不在外面的房间休憩,真正的居住之地却在这里。
好好的,为什么要一个人在这幽闭的空间里生活?。
元清杭的目光落在了床后那只巨大的箱子上。
整个暗室里,这只木纹斑驳的大箱子实在显得古怪又显眼。
元清杭的眼睛闪闪发亮,走过去,细细观察着锁眼。
摆弄了几下,他打开白玉黑金扇,挑了一根金线出来,灵力灌注进去,瞬间坚硬如铁。
拿着那根既柔韧、又挺直的金针,他捅进了锁头里。
左右旋转几下,他侧着耳朵,细细倾听着里面机关的细微扭动。
终于,“咔哒”一声,锁头在金针的试探下,应声而开。
硕大的箱子里,最上面,竟然是一个鸟笼,里面一只传舌隼猛地抬起头,幽黑的眼睛盯着他,闪着无机质的冷光。
元清杭心里骤然一惊。
传舌隼本就是傀儡鸟,算不得活物,被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也不会死,可是宁程养这种高等级的传讯之物,是要和什么人暗中长期联系?
他小心地拿开鸟笼,看向下面。
全是厚薄不一、写满字迹的书册。
元清杭心里怦怦直跳,拿起一本又一本,飞快地翻看。
……左边的,是一本本账册,始于十几年前,想必是宁程开始接替代掌门之位开始。
笔笔清晰,事无巨细,全都记录的很明白。
可是,这数目……元清杭凝神观看,脑海里飞快计算。
不对,消耗实在太大!
各家仙门都有经营收成的法子,药宗往往靠炼丹卖药,诊治收费;术宗往往靠出售各种傀儡兽、机关器具;而剑宗则主要接受各种委托收取报酬,比如斩妖除祟,或者猎杀妖兽,换得各种珍贵材料。
苍穹派名声巨大,平日里进项自然不少,可是这花销,却根本大大超过了收入。
这账册上,非但年年没有盈余,甚至近几年,已经到了倒卖门中珍贵法器的地步。
元清杭翻看了半天,眉头紧皱起来——这个宁程,根本不是一个善于经营的人,甚至完全没有任何顾忌地在疯狂花钱!
思索了半天,他又打开了右边最上面的一本册子。
刚翻开,他的瞳孔就是猛地一缩。
不是账册了,换成了一本笔记。
第一页上,赫然就是“药宗诸家秘辛”!
翻开后面,是几家最大的药宗门派的人数、分支、经营药铺所在地;
下一页,写着“百草堂”几个字,细细一看,竟然是百草堂堂主的一位妾室与人私通、被其秘密处死的隐私。
再往后翻,几乎全是各家所不为外人知的一些秘密,有的事关家底,有的事关姻亲。
他攥着簿记,飞速地翻阅,很快翻到了最后。
“神农谷:当年木安阳婚变后,追杀厉红绫。以岭山下,当天有农户偶得仙人路过留下一婴儿,后又被人接走,留下银两若干。魔宗厉轻鸿,疑似为木家惨死之子。”
元清杭的手,猛然攥紧。
现在人人皆知厉轻鸿的身份,而这份情报的口吻却是疑似,显然在这之前,就已经猜到了当年的端倪。
这份足以颠覆木家的消息,宁程是什么时候得到的,又是如何得到的?
如此大事,说出来绝对可以得到木安阳的无比感激,他为什么不说?
元清杭心里怦怦直跳,又飞快地扒拉出下面的数本簿记。
果然,分属剑宗门派和术宗门派,几乎家家都有。
这位表面正气凛然的苍穹派代掌门,背后搜罗这么多秘密,到底想干什么?
仅仅是想知己知彼,掌握别家短处,好在适当的时候做一些要挟,以便维护苍穹派的利益?……
他一边心里急速思考,一边翻弄着剩余的几册。
术宗秘辛那一本也很厚,一打开,迎面就是“北宇文”。
“宇文家长子宇文牧云,死因蹊跷,和次子宇文青峰同时殒命。尸体由魔宗元佐意送归宇文家。元佐意之妹……”
短短几句尚未看完,他忽然抬起头。
外面隐约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虽然隔了门,可是他现在也是金丹中期修为,又时刻留心外面,立刻便捕捉到了这异动。
再也来不及看后面的内容,他慌忙将打乱的簿记归还原位,重新锁上锁扣。
片刻工夫,脚步声已经进了门,到了暗门前。
出不去了!
元清杭慌忙一猫腰,直接滚进了床下,手掌一挥,在自己身前布了一个精妙的小遮蔽阵。
刚刚藏好,暗门已经被推了开来。
从床下看出去,只能看见一双脚,踏着一双黑底白靴,走到了床前的案前,沉沉坐下。
只可能是宁程。
前面大殿,商渊已经和徒子徒孙们见过礼了,所以他才能回来?
看不见宁程的动作,只能看到他坐在案前,静静待了一阵子。
元清杭正在心急,忽然地,前方的地上,竟然“啪嗒”几声,落下了一串血滴!
元清杭吓了一跳,这是什么情况?
宁程在哪里受了伤回来?外面发生了什么!
能让宁程受伤的,会不会是姬叔叔和厉红绫?
正在焦虑,面前,血滴却越来越多,一串串,急促地落在元清杭面前不远处。
却听不见宁程的任何声音,似乎也没有给自己做包扎止血。
元清杭实在忍不住,悄悄将遮蔽阵往前移了移,眼睛凑近了床底边缘,向外瞥去。
宁程背对着床,坐在案前,手拿着一柄短刀,正向自己的手腕划去!
看不见他的表情,却看得见他的手疼得在颤抖,血流如注,不断流淌。
在这无人的暗室里,这位平时清风明月般冷漠的仙君,竟然貌似在自残?……
元清杭心惊肉跳,屏住呼吸,默默偷窥。
只见宁程又连着划了好几下,才住了手。
看着自己腕上的鲜血流了一会儿,他才慢悠悠从抽屉里拿出止血药粉,胡乱地撒在腕上。
血流慢慢停了,他面无表情地扯下衣袖,紧了紧袖口,遮住了伤口。
惊鸿一瞥之下,袖口的皮肤露了出来。
虽然被仙门秘药医治过,伤痕已经淡了很多,但是依旧看得出来一道道、纵横交错,显然这样的自残已经发生过了很多次!
元清杭盯着那些斑驳的伤痕,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丝古怪的感觉一闪而过。
仿佛飘过一丝阴霾,可那阴霾中又有一道电光,照亮了迷雾重重,撕开了一点边角。
正在拼命思索,宁程却转过了身。
元清杭藏在遮蔽阵中,向外望去,这一下,便正好对上了宁程的正脸。
只见宁程目光沉沉,脸色苍白,丝毫没有师尊出关的喜悦,却隐约有丝焦躁和愤怒。
他几步走到床后,目光紧紧盯着那个古旧的木箱,手缓缓伸了过来。
元清杭心里猛地一突。
刚才他翻看簿记账册,听到脚步声后仓促合上,也不知道有没有完全恢复原状和顺序。
那些簿记本本都很旧,边上还有些卷边,显然主人时常翻看,怕是记得箱子里的所有细节。
万一发现被人动过,再随便一搜,就算有遮蔽阵,怕是也藏不住。
正在冷汗涔涔,忽然,外面却又隐约传来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沉稳匀速,正向这边而来。
宁程的手一顿。
片刻后,一声清亮的声音透过外门,响了起来。
“师父,您在吗?”
竟然是宁夺的声音!
宁程转过头,望向外面,缓缓道:“……进来吧。”
宁夺跨进了门。
应该是从来也没见过这道暗藏的门,乍一在房中看到,他俊美的脸上也有点错愕:“师父?”
宁程坐在暗室内,遥遥向他点头:“关门,进来说话。”
元清杭心里暗暗叫苦,悄悄在床下缩了缩。
宁夺走了进来,向宁程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
他的目光落在地上的血迹上,骤然一惊,正要说话,宁程却截断了他。
“无妨的,一点旧伤。夺儿,你坐下。为师有些话,今天要和你交代。”
他的表情有点奇异,宁夺固然有点不安,就连床下偷窥的元清杭也是心里一紧。
就好像觉得,宁程接下来说出的话,应该非常重要,重要到可能石破天惊。
宁程衣袖垂下,遮住了手腕上的伤。
他缓缓道:“太上掌门出关,即将要召开仙盟大会,对外宣布他已经迈入元婴境的惊天大事。接下来,仙宗怕是会掀起惊涛骇浪。”
元清杭猛地吃了一惊。
这个世界已经多年未曾有人突破元婴界了,仙家境界,每往上一层,相差的何止天壤之别。
商渊闭关多年,竟然真的成了元婴大能,他的修为,如今到底有多恐怖?
宁夺恭敬道:“太上掌门有此突破,实在是本门幸事。”
宁程唇角似乎有丝古怪的意味:“是啊,师尊他费尽心机、用尽手段,终于得偿所愿啦。”
元清杭心里蓦然一动。
奇怪,商渊可是宁程的师尊,无论如何,用尽手段、费尽心机这样的词,好像不是什么好话吧?
宁夺大概也觉得不好接话,只是沉默。
好在宁程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他凝视着面前风华正茂的少年,怅然道:“夺儿已经长大啦,修为也日渐精进。为师以后,就算不能再继续教导你,也没有什么放心不下。”
宁夺一怔:“师父?”
宁程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师父不能陪你一辈子的。以后万一我不在了,你要好好活下去,更不要做什么傻事。”
宁夺骤然抬眸,幽黑眼中闪过惊疑:“师父为什么这样说?”
宁程缓缓道:“还有,你要记住,以后无论出了什么事,你都要严守自己的身世秘密。就算是对商朗,也绝不要说半个字,明白吗?”
宁夺眉头微蹙,挣扎片刻,低低道:“师父,商师兄为人纯真,不会因为我的身世,就对我怀恨在心的。”
宁程脸色发青,提高了声音:“太上掌门对你叔叔深恶痛绝,商师兄更是至今残废,商朗和你再情同兄弟,又怎么会毫无芥蒂?”
宁夺清澈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师父,徒儿一直想问您,我叔叔生前,真的做过那些天理不容的事吗?”
他一字字道:“为什么我听见的传闻中,有些说他大奸大恶,卑劣阴险,而有的却说他光风霁月、心怀坦荡?”
宁程淡淡道:“总有一天,你会知道一切的。”
宁夺却坚持道:“徒儿已经长大成人了。师父永远这样瞒着我,徒儿才会日夜难安。”
暗室之中,一片寂静。
许久,宁程都没有出声,空气仿佛被什么冻结了一样。
元清杭等得心焦,看着宁夺那怔忪神色,心里忽然有点不忍。
他悄悄从储物袋里掏出一颗小小的灵草种籽,发动催长术法,无声无息催出了一道小小藤蔓。
藤蔓无声疯长,很快长成了细细一枝,翠绿细弱,接着又分出几个岔枝。
元清杭手一送,那细细藤蔓绕过宁程的视线,飞快爬到了宁夺脚边,轻轻攀附了上去。
宁夺何等感官敏锐,第一时间便猛地低下头来,正见案几下那绿色古怪细藤,神色就是一呆。
正要露出惊讶之色,元清杭急催灵力,那藤蔓上蓦然开出一朵小小红花,娇俏顽皮,亲昵地爬在了他脚踝边,无声地蹭了蹭。
而那几条细藤同时齐齐扭曲,竟摆出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元”字!……
第103章 晚枫
宁程坐在他对面,正见宁夺神色微微古怪,不由道:“怎么了?”
宁夺忍着脚踝上那细细的酥麻,面无表情抬起头:“我叔叔当年的事……真的不可告人吗?”
宁程缓缓道:“你真的很想知道你叔叔的事吗?”
“是。”
宁程怔忪了一阵,幽幽叹了口气:“好。我把能说的,先说给你听。”
他神色温和了点:“当年你父母身染瘟疫,你尚且不满周岁,也奄奄一息。幸好你叔叔及时找到了你们一家,葬了你父母后,将你寄养在一家富裕的大户人家。”
宁夺虽然知道自己的身世,可宁程却从没说过细节,今天这般详细叙说,却是首次。
脚边,那朵小小红花好像感受到了他的难过,花瓣微微收了点,钻进他的裤管,轻柔地蹭了蹭他的小腿肌肤。
好像在安慰他一样。
宁夺暗暗咬紧了牙,眼角余光顺着藤蔓扫向这边床下,脸色微微涨红起来。
元清杭赶紧催动灵力,床下背对着宁程的地方,几朵嫣红小花依次绽开,向他摆了摆。
宁程并没察觉宁夺的异样,目光悠远,像是在想着很远的事情:“师兄后来把你托付给我的时候,非常难过,也非常不舍。他对我说,本以为他能亲手指导你练剑习武,再好好看着你长大。”
宁夺强忍住往床下逡巡的眼光,涩声道:“那他为什么做不到?”
宁程的神色变冷了些:“因为风云突变,他遇到了一些事,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来。”
元清杭听得暗暗心惊:这是什么意思?宁晚枫那时候已经知道自己的下场可能很不好?!
既然知道,有什么迫不得已的理由非要去冒险?
宁夺同样不解:“他遇到了什么事?”
宁程的手垂在床边,忽然攥紧。
刚刚止了血的那些伤口被这大力牵动,又有点绽开来,一缕细细的血迹沿着他的手腕慢慢流下,正落在元清杭面前的地上。
几朵红花瑟瑟发抖,藤蔓卷起,躲开了那汪血泊。
只听见宁程声音微哑:“十八年前,我们苍穹派的成年弟子中,就数你叔叔、郑源师兄、还有商无迹师兄三位修为最高,名声也最盛,外面常常赞他们一声苍穹三杰。”
宁夺低声道:“是,徒儿也听说过。”
宁程淡淡道:“至于我,比他们几个要小不少。幼年时,是宁师兄亲手将路边重病的我救活,又带我回山。”
“从小就是他亲手抚养我,又教导我入门修炼的法门。我病了,是他悉心彻夜照料;我怕生不合群,是他温和安抚开导。”
宁程的声音变得柔和又伤感:“在我心里,他才是我真正的师父,我更偷偷当他是我的亲哥哥一般。”
宁夺怔怔听着。
宁程清俊冷漠的脸上,带了点讥讽:“至于掌门师尊,呵呵,他身份尊贵,高高在上,可一天也没教导过我。”
元清杭心里微微一动:这个宁程,对商渊果然没有什么尊敬之情。
面前,宁程的手指指缝间,依旧还有细细的血流缓缓滴下,在他面前的青石地面上,汪成一摊,莫名有种惊悚感。
元清杭催动藤蔓,小心绕开那些血迹,又悄悄探向了宁夺脚边。
宁夺眼观鼻鼻观心,眼角迅速看了这边一眼,又飞快收起来。
他一只手臂垂在腿边,被案几遮挡着,无声向这边做了个“别动”的手势。
元清杭心领神会,却不理他,附在他脚踝上的那朵小花不仅没有退下,却沿着他的小腿向上爬了爬。
宁夺的拳头,忽然攥紧了,指节变得微微发白。
元清杭暗暗吐了吐舌头,不敢再惹他,花瓣垂下,偃旗息鼓。
只听得宁程缓缓道:“几位师兄素日感情极好,常常结伴出去斩妖除魔,有时候也会单独外出游历。那一年,师兄接到了一项人间除祟的委托,独自去了外面。”
“按说这种小案子,他最多三两天就回。可这一次,他却足足去了十几天。我在门中一边修炼,一边望眼欲穿地等他,越等越是心焦,生怕他出了什么事。”
“一天晚上,别的师兄弟都已经睡下,我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到了深夜,宁师兄却终于回来了。”
“我小时候怕黑怕得厉害,师兄将我捡来,便从小带着我同住一间屋子,他这一进门,我立刻便惊醒了,惊喜万分地去迎他。”
“只见月色明亮,映照着师兄一身白衣,风尘仆仆,好像有点儿疲倦,可是眼睛却格外亮,脸上更有种我从没见过的神色。好像又是悲伤,又是欢喜。”
元清杭心里暗暗道:怕是找到了宁夺一家。
果然,宁程接着道:“他催我快睡,我却哪里睡得着,缠着他问东问西,问他这些天去了哪里,怎么会耽搁这么久。”
“他睡在房中另一张床上,大概也同样激动,便忍不住和我说起话来。”
“我还清楚记得,他那时双手枕在自己头下,神色难过,对我道;这次下山,我终于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哥哥,可是他和嫂子已经过世了。”
“我吓了一跳,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他却摇了摇头,温柔道:虽然他们不在了,可是留下了一个孩子,又漂亮又乖巧。小程,我有一个可爱的小侄子啦。”
“我听了,又替他难过,又替他高兴,连忙道:那孩子呢?在哪儿?”
“师兄叹了口气,道;孩子太小,尚且需要吃奶,我找了个富裕人家的乳娘给他哺乳,等他断奶后,我就立刻将他接回来。”
“他说到这里,语气越发温柔,微笑道:到时候,就像以前带你一样,我又得再带一个更小的奶娃娃啦。”
宁夺静静听着,脸色有点发白。
脚边,那朵小花也不敢再逗弄他,只轻轻地摆动着,柔软的花瓣蹭了蹭他。
宁程的声音缓慢又低沉:“我那时候毕竟还小,听了以后,莫名就有点酸溜溜的,小声道:那师兄以后不管我了?”
“师兄忍俊不禁,说:你都长大啦,难道还要跟着我身边一辈子吗?”
“我自幼和他亲近异常,便大着胆子,说:是啊,我就是要跟着师兄一辈子的。师兄斩妖除魔,我帮你打下手;师兄去人间游历,我跟着你铺床洗衣裳,总之就做师兄的小尾巴就好。”
“师兄微笑起来,道:这么乖的话,那你先帮我带小夺。”
“说着说着,他又有点苦恼起来,道:带你的时候,好歹你都五六岁了。可现在这么小的一个小娃娃,断了奶后,要怎么带呢……啊,我得给他打一个结实又好看的小床,还得早早买些舒适的小衣裳。”
“我看他那么担心,也顾不上酸溜溜了,急忙说:师兄你那么爱干净,换尿布洗衣裳这种事,就交给我吧!我保证把他带得好好的,养得又白又胖。”
“师兄打趣道:我哪里爱干净了,你刚被捡回山门的时候,身上长着恶疮,满身脓血的,还不是我亲手帮你擦洗的?”
“我听了更加羞愧,忙撒娇道:师兄是全天下最好的师兄嘛。”
“师兄但笑不语,好半天没有说话,我以为他终于累了,正在迷迷糊糊的,忽然就听见他又开了口:小程,我这次出门,所获颇丰。不仅仅找到了亲人,更遇到了一位好知己、好朋友。”
“我猛地惊醒,看向他,问道:师兄你说什么?”
“师兄的声音毫无睡意,柔和又清醒,低低道:我是说,我遇到了一个很奇怪的人。”
“我呆呆看着他,道:什么样的人呢,是哪家仙门的青年才俊吗?”
“月光下,师兄起了身,独自坐在窗前,望着外面的明月,兴致勃勃道;不不,他不是仙门中人,却是魔宗的魔修。”
“我心里又惊又不解,颤声道;你说的好朋友好知己,不是他吧?”
“师兄扭过头来,俊美脸上笑意灿然,道;就是他啊。我原先只以为和仙门中人才会意气相投,现在却觉得,是我想错了。原来魔宗中,竟然也有这样风采翩然、修为高超、又天赋惊人,叫人一见心折的人物。”
“我听他这样说,只觉得心里异常不舒服。师兄是何等骄傲又厉害的人,却对一个歪门邪道这样推崇,这不是是非不分吗?”
“我忍不住嘟囔道:师兄你疯啦?魔宗的人,就算本事再大,也是凶残邪恶,怎么值得交往?”
“师兄摇了摇头,也不生气,只道:你不懂的。修魔还是修仙,只不过是路途不同,只要心中所求之道坦荡,又何必囿于门户之见呢?”
“我急了,高声道:仙魔殊途,两边从来都势不两立,师尊要是知道你这样胡乱交友,一定会生气的!”
“师兄噗嗤一笑,一向温润平和的脸上,却有丝少见的生动,道;我又不傻,干什么非要惹师尊生气?我只信得过你,和你悄悄说一声罢了。”
“我听师兄这样信任我,心里虽然觉得好受了点,可是依旧着急,就又道:师兄你是怎么遇见这人的,该不是他居心叵测、对你有所图吧?”
“师兄无奈地摇了摇头,说;当然不是,是完全的意外而已。我将小侄子安顿好后,想着兄嫂惨死之事,心里难免郁郁寡欢,那一晚,就在一处湖边,找了个安静无人的所在,独自吹笛纾闷。”
“正吹到一半,结果湖心里忽然波浪滔天,竟然跳出来一个人,年纪甚轻,相貌俊美却凌厉,却是不知道从哪里的传送阵被送到这里。”
“那个传送阵似乎极为不稳,他一出来,气息散乱,浑身散着狂乱的杀意。我骤然见到这敌意四溢,自然一惊,手中剑立刻出了鞘,一剑迎去。”
“那个人骤然受袭,也以为被人埋伏偷袭,立刻一刀砍了过来。我和他一招相接,便猛然吃了一惊。”
“我已经突破金丹圆满境许久,自认为全天下能和我一战的,也不过区区十数人,可这人的修为,却是我平生仅见,竟似比师尊也不遑多让。”
“那人好像也同样吃惊,手中妖刀光芒大盛,顷刻不停,和我瞬间便交手了数十招。”
“我觉察到这人并非故意要伏击我,便有了罢手之意,可这人却来了兴致,手下攻势越发凶悍,口中道;这位仙君,你再不出全力,我万一留力不住,毁了你的剑可不好。”
“见我始终不理他,他又调笑道:啊,算了,这么好的宝剑毁了可惜,还是带回家收做战利品吧。”
“我自然有点生气,冷冷道:是吗?那你不妨试试看,到底是你夺了我的剑,还是我毁了你的刀。接下来,我便用了全力,和他打了足足大半夜,却是不分伯仲,竟是谁也没占到便宜。”
“打着打着,我俩却都好像不太想打下去了。莫名其妙地,就忽然同时住了手,看着对方,竟然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元清杭听着宁程的这些转述,心里又是隐约惊讶,又是有种奇妙的惆怅。
果然!
他和宁夺从万刃冢出来连接的那处美丽湖泊,竟真的就是宁晚枫和他舅舅元佐意初见的地方。
甚至他们随口猜测的那些情景,也和真实发生过的如此相像。那一刀一剑的惊天痕迹,也的确来自于多年前的他们。
宁夺的目光,这时也忽然飞快瞥了这边一眼,显然也是和他一样,想到了那晚他们在湖心清韵亭看见的刀劈剑痕。
元清杭心里莫名一甜,赶紧催动藤蔓,上面的两朵小红花绽放得更加娇艳,一左一右,齐齐向他那边点头摇摆,仿佛在暗暗应和。
第104章 知己
宁程的声音平静,但是叙述地却细致非常,显然对这十几年前的谈话,至今犹自牢牢记在心中,一字不落。
他接着道:“我当时听师兄说得这么兴致勃勃,心里很不开心,却又不敢表现出来,只好道:师兄你对什么人都这么友善,那个魔宗的人自然也觉得你好。”
“师兄摇摇头道;那个人可骄傲啦,普通人可入不了他的眼。”
“我悻悻道:那师兄还和这种鼻孔朝天的人交往?”
“师兄笑了起来,眼睛里闪着光,好像有点矜持,又有点自傲,道:那他对我自然是不一样的。那个人说,普天之下,能叫他从心里有点敬佩的,也就只有区区几个人。宇文家那位宇文牧云算是一个,还有一个,就是今天遇到的我了。”
“我听师兄这样说,忍不住插嘴道:那这个魔头还是有点眼光的,师兄您和宇文家那位长公子可是齐名天下,算是年轻仙君中的翘楚嘛!”
“师兄神色有点奇异,道:可是那个人说到宇文牧云时,却说这个人虽然修为高,却是个迂腐的蠢货,不仅心善害死自己,却害得家人也受累。”
“我听着,吓了一跳,急忙问:宇文家的那位长公子不是不知所踪吗?怎么却说死了?”
“师兄摇摇头,道:我也挺惊讶,试探着追问了几句,那个人却不愿意多谈,只冷冷道,反正害死他的人也死了。”
元清杭听得心里暗暗震动。
宁程口中的这些陈年旧事,听着平淡,却细细想来,却是惊心动魄,不知道背后又有多少腥风血雨,惊天秘事。
宇文牧云这样一位名声极好的年轻仙君,正当青年便无端陨落,如今听起来,却是被人所害。
而害死宇文牧云的人也死了,他舅舅元佐意亲眼所见吗?
就是不知道宇文瀚老爷子知不知道这些细节?……
宁夺听了半天,终于开口:“我叔叔他……和那位魔修也算是一见如故。”
宁程骤然激动起来:“胡说!师兄他只是心地纯良,不懂得辨人识人罢了。”
他语气又是愤怒,又是恨意满满:“那个元佐意相貌极好,又修为惊人,这样的人,只要愿意放下身段,自然会骗得了任何人为之心折。”
元清杭在床下暗暗呸了一口,心里想:“这宁程真是个极端兄控,看到自己爱慕敬仰的师兄和外人交好,便醋成这样。哼,我舅舅哪里肯随便为任何人放下身段,自然是因为我家小七的叔叔值得。”
宁夺毕竟不好反驳师父,却忍不住道:“那人是魔宗元佐意,对不对?”
宁程脸色铁青,道:“哼,就是那个魔头。不过当时师兄还不知道他的身份。我当时还问过他,师兄你遇见的这人到底是谁?师兄却笑道,朋友之间,贵在交心,他既不主动说,我又何必问?”
小小密室里,气氛压抑,可是宁程说到这些旧事时,元清杭眼前浮起的那位年轻仙君的模样,却是如此鲜活,如此栩栩如生。
就好像也看得见他当时那含笑的眉眼,听得见他温润的语声。
只听得宁程的声音充满痛苦,又接着道:“我当时听着师兄的话,只觉得憋闷,气鼓鼓问:师兄您和商师兄、郑师兄不是都很要好吗?为什么非要和一个魔宗的人交往?”
“师兄笑着摸了摸我的头,说;你不懂的。我和师兄弟们情同手足,可和这个人呢,却是平生知己、一见如故。”
“他见我一副懵懂模样,又道:那晚上,我和他交战罢手后,他忽然道,方才我出水时,似乎惊扰了仙君吹笛雅兴,不知道有没有荣幸听完一曲?”
“我欣然抚笛,悠悠吹起方才被打断的笛曲,他在边上认真聆听,片刻后,却掏出一支尺八,轻轻与我应和起来。”
“一曲即终,我心里只觉得说不出的震动。这个人和我合奏之时,竟是完全契合,好像彼此都深知对方心意,转折起伏、快慢高低,像是事先演练过无数次一样。”
“小程,你知道吗?言语和行为可以作伪,可音律乐声,却能传人真正心声,是做不了假的。这人曲中自有丘壑,心胸更是坦荡骄傲,绝不会是宵小之辈。”
宁夺低声道:“高山流水,得遇知音。”
他脚边的细绿藤蔓齐齐点头,像是深以为然。
宁程更加愤怒:“你怎么和你叔叔一样天真?要真是凭着一首破曲子便能辨别人心,师兄他最后又怎么会死于非命!”
元清杭心里一阵生气:“这宁程真是个蠢人,一点也不懂他师兄。宁晚枫这样风雅清正的君子,吹出来的曲子自然是人间哪得几回闻,怎么就是破曲子了!”
果然,宁程又道:“我当时听着,只觉得满心不舒服,但是又不敢顶撞师兄,只有悻悻说:哦,知道啦,师兄说他是好人,就当他是好人吧。师兄却温和地柔声道:好人坏人,原本也没有这么明显的界限。”
“我有点不服气,说:那假如一个人杀过人放过火,就一定是坏人。界限还是有的。”
“师兄却摇了摇头,认真道:他还真的为我杀了人。”
“我猛吃了一惊,问道:什么?!他干什么为你杀人?”
“师兄神色忽然变得冷峻,恨声道:我兄嫂他们不是真的染病。是有魔修作恶,在他们附近的村落养蛊放毒、炼制秘药。我找到兄嫂他们时,方圆百里的村落都被人为投放了瘟疫。可是那作恶的魔修行踪隐秘,我费尽心力,却也找不到凶手。”
“我惊呼了一声,颤声道:这、这魔宗的坏人真是罪该万死!”
“师兄淡淡道:那个人和我合奏完一曲后,忽然说,仙君心中到底有什么愤懑悲痛,不妨说出来听听?我知道他已经在曲声中听出了我心中所想,便也不再隐瞒,将我刚刚寻到兄长一家的事,原原本本说给了他听。”
“他静静听完,说:初次见面,和仙君一见如故,得闻如此灾祸,心中亦有戚戚焉。”
“彼时月朗星稀,树影婆娑,我们打了大半夜,又倾心相谈良久,本也累了,他抬头看了看月色,忽然道:夜深人疲,仙君不如先休息一下,我有件要事要办,去去便来,仙君可愿意等候一时?”
“我微微一怔,便说:兄台有事,自便就好,我也该回门派中去了。”
“可那人却异常坚持,道:我尚且未与仙君畅谈尽兴,更还没来得及好好切磋修为心法,若是就此告别,未免遗恨得很。”
“我其实心里也是依依不舍,便欣然应允,说我就在这湖中亭心小憩,等他回来便是。”
“这一等,却等了整整三天三夜夜。从清晨湖面太阳升起,到傍晚霞光渐渐暗去,再到夜色低垂,却始终等不到他回来。”
“他走时,也没说叫我到底要等多久,我这样在湖心的清韵亭里守了几天,有心离去,却又不知怎么,总觉得他一定是个守诺之人。”
“这天夜里,我辗转反侧睡不着,就一个人坐在小船里,在亭子周围随波漂浮,心里想着最后再等这一夜,明早就彻底离开。”
“结果,就在迷迷糊糊要睡去时,小船船头一沉,却是他终于踏浪而来。”
“只见他一身玄衣上满是血迹,一条手臂上还有道乌黑肿胀的伤痕,见我翻身坐起呆呆看他,他脸上的疲倦之色好像瞬间消散了,很是高兴地道:我只怕你走了,幸好来得及。”
“说着,他将手中一个黑色包裹扔到了我面前,道:这是我送你的见面礼,希望仙君喜欢。”
“我一眼看去,就是心里一突,那包裹形状浑圆,上面还在不停滴着血滴,只怕不是什么好东西。”
“果然,用剑挑开后,里面却是一颗面目狰狞的人头……”
宁程的声音平缓,可是说着这些陈年的对话,却似乎是模仿了宁晚枫的语气,和他平时自己的语声语调完全不同。
元清杭听着听着,只觉得心里莫名得诡异。
就算再印象深刻,毕竟也过去了十多年,宁程却似乎清清楚楚记得每一个细节,每一句对话。
这人心里,对这晚上发生的事,又或者说对关于他师兄宁晚枫的事,到底是有多偏执?……
只听见宁程接着道:“我当时听师兄这么一说,也吓了一大跳,脱口而出:这魔头疯了吗!送个人头给师兄你做什么?!”
“师兄眼睛中却光芒晶亮,道:他的确送了我一份惊天大礼,我感激得很。”
“他见我茫然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道:你定然想不到,他这样星夜赶路,千里来回,却是去了魔宗。用尽手段查找逼问,终于帮我查到了那个用疫毒戕害我兄嫂村落的凶手。”
“找到之后,他又一刻不停,赶去了那个魔修藏身之地,亲自斩杀了那人。”
“我看着他手臂上的伤,心里知道必然是那魔修所伤,心里又是感激,又是震动。”
“我与他也不过初次见面,连姓名都不曾互相通晓,他却愿意为我做到这样,又如何叫人不动容?”
“我想了想,向他长长一揖,道:大恩不言谢,苍穹派宁晚枫记下这份情谊,容后再补。”
“那人只笑了笑,身子一歪,疲倦地倒在船中,道:我现在委实有点累了,宁仙君无需回礼,只要为我吹一首曲子,我便觉得比什么都开心。”
“他虽然知道了我的名字,却绝口不提自己姓名,我也不便追问,只有赶紧找出些清毒散瘀的灵药,帮他敷在伤口上,然后坐在他身边,吹了一首《乐相知》。”
“他静静听完一曲,才温声道:宁仙君一首仙乐,远胜世间千金。”
‘然后,他就从怀中掏出一对镯子,分开其中一只递给了我,道:这物名曰‘遏祸’,送一只给你苦命的小侄儿,祝愿他一生顺遂,平安喜乐。
“我一见那镯子,便知道是极其稀罕的上古灵物,想要推辞,他却道,仙君若是不要,那就是嫌弃我只送一只。”
“我连忙摇头,说绝不是这样,只是东西贵重,觉得不安而已。”
“他却叹了口气,说;并不是我吝啬,只是我也有个刚出生不久的小外甥,父母也都不在啦,和你家那个小侄子同病相怜得很。”
“他的语气忽然变得低落,显然也很是疼爱自己的亲人,我也不知如何安慰他,只有强行打趣道:只可惜两个都是男孩子,不然倒可以替他们定个娃娃亲。”
元清杭蓦然一愣。
偷眼看了看宁夺腕上隐约露出轮廓的那只镯子,不知怎么,就有点莫名的脸上发烧。
偷偷从床底看出去,隐约能看见宁夺的半边俊美侧脸,却竟然也微微有抹绯色,浮起在他俊美如玉的脸上。
宁程想必是也看见了宁夺的异样神色,声音忽然有点不快,冷哼一声:“干什么?听到这话,又想到那个小魔头了,对不对?”
宁夺低着头,半晌不语。
正当元清杭以为他会彻底闭嘴的时候,却听到他低声开口,声音又磁又黯哑:“是。”
元清杭嘴巴一张,又一合。差点就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宁程大怒:“你在澹台家婚宴上为他强行出头,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和他一起携手而去,踯躅到今日才回来,还嫌不够丢人?”
宁夺抬起头,一双明亮眸子中,光芒逼人:“师父,徒儿所做之事,哪里丢人?”
宁程怒道:“鬼迷心窍,和魔宗小少主牵扯如此之深,也不怕彻底污了你自己的名声?”
宁夺却依旧不肯退让,执拗道:“他手上半点鲜血也不曾沾染,只救过人,却没杀过人。”
“你又怎么知道他真正的秉性!”
宁夺摇头道:“徒儿平生所见到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他干净。若和这样的人交往就污了名声,那这名声要来何用?”
小小静室之内,他声音不疾不徐,对着长辈说话,更是不便大声,可这几句话说出来,却仿佛字字千钧。
元清杭缩在床下,怔怔出神。
他心里就像是有一团小小的火苗,在慢慢燃烧,直烧得他满心温暖,却又满心灼痛。
第105章 对质
宁程像是也被他这话惊到,好半天,才深深吸了口气,满是沮丧之意。
只听他惨笑一声:“师兄当年……也说过这样的话。可他的下场,你看到了?”
宁夺一字字道:“我既不会伤害同门,也不会叛出师门。那么,师父到底是为什么,会担心我重蹈我叔叔的覆辙?”
宁程赫然站起身,厉声喝道:“你叔叔更是从来没伤害过同门,也没背叛过师门!……”
这话一出,整个密室内的空气像是忽然完全凝固。
元清杭心里怦怦直跳,心思急转。
虽然他和宁夺都坚信当年之事必有蹊跷,可是苦无半点证据,也没有一点蛛丝马迹,如今却忽然从宁程口中听到这样斩钉截铁的一句,怎么不惊骇万分?
宁程到底知道什么?既然知道,为什么外间从未有人听闻?
宁夺默默注视着宁程,道:“若真如师父所说,那徒儿恳请师父告知当年隐情。”
等了半晌,宁程却一言不发。
宁夺终于起身,一撩衣襟,跪倒在地。
元清杭吓了一跳,那根藤蔓飞快长出了几片厚实的叶片,悄悄钻进了宁夺膝下,垫在了下面。
宁夺低着头,感受着膝下的柔软,情绪终于平静了些。
他声音艰涩,哑声问:“那是徒儿的叔叔,是将我从瘟疫堆里找回来的血脉至亲。我是不是连问一声,都不能问?”
宁程的牙关,似乎在轻轻发抖。
宁夺抬起头,平静眼中却有激流翻涌:“若他真有天大冤屈,又或是情非得已的苦衷,那到底为什么……师父不能帮他澄清一二,又为什么任由他死后背负着这样的滔天污名?”
宁程踉跄一步,跌坐在身后小床上,半晌才道:“起来吧……你想知道的事,总会水落石出的。”
他幽幽出了一回儿神,不知道是在回忆,还是在挣扎着什么。
终于,他又接着道:“那晚上,师兄兴致极好,和我聊了很久——他平时只当我是个孩子,很少这样和我倾诉。”
“师兄这样信任我,我自然很开心,可是看他说到那个魔头时的晶亮眼神和表情,我又心里难受。”
“我总有种古怪的感觉,好像从今以后,师兄就会和一个邪恶的外人成了知己莫逆,离我们这些师兄弟们会越来越远。”
“一直到了半夜,师兄才说完了,笑着道:好啦快睡吧,过几天,等师尊外出访友归来,我把小侄子的事禀告于他,师尊也一定会很高兴。”
宁程模仿着宁晚枫的语气,原本一直这样娓娓道来,可忽然地,语速就快了些。
“过了几日,商师兄和郑师兄一起外出回来了。他们这次是听了师尊命令,去截杀一个杀戮无数的魔宗妖人,大胜而归。大家伙儿都围着他们询问战斗经过,只有我想到宁师兄和魔宗中人交往的事,不由得闷闷不乐。”
“结果商师兄看出了我有心事,便悄悄问我怎么了。”
“我心里实在憋得厉害,又担心师兄误入歧途,被魔宗坏人所害,就忍不住,将师兄和那位魔宗妖人交往的事,和商师兄说了。”
宁程的语声变得嘶哑之极,微微颤抖:“商师兄听了大吃一惊,又发愁又着急,便安慰我说,他会找个机会劝劝师兄。”
元清杭在床下,不知为什么,某种极为不安的感觉充斥了全身,心里就是一沉。
宁程的语气也越发尖锐激动:“这样风平浪静又过了几日,师尊终于外出归来,那一天,师兄却恰好去了山下采买物资。当天晚上,我守着门等师兄回来,郑师兄却忽然来到我们房中。”
“他面色极为难看,仿佛失魂落魄一般,可是任凭我怎么问,他也只是苦笑着摸摸我的头,说他是来找宁师兄的。”
“就在这时,师兄终于外出回来,一看见郑师兄的神色,也是一惊。”
“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晚的月光极冷,照着郑师兄平时开朗的脸上一片惨白。”
“师兄急忙问他出了什么事,郑源师兄看了看我,却犹豫了一下,道:叫小程睡吧,我们去外面说。”
“他俩把门带上,站在院子里开始窃窃私语。我哪里睡得着,便爬起来藏在窗子下,竖着耳朵偷听。”
“郑源师兄站在树下,面庞正对着我,隔得虽远,却依旧能看得出他脸色青白,眼神木然,像是刚刚经历了什么可怕的事。”
“郑源师兄从小和师兄一起长大,一向也和师兄感情极好,我从没在他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不知怎么,心里就是一阵慌乱。”
“可他们声音刻意压着,我使劲捕捉,也只隐约听见了模模糊糊的几句。只听见郑源师兄颤着声音说:这事已经定了……我只是想和你告一下别。”
“只听见师兄又惊又急,低低压着嗓音,道:这怎么行?你绝不可以去!”
“郑源师兄却摇了摇头,哽咽道:为了天下苍生,总得有人……”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后面已经听不清,师兄沉默了好一阵,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忽然拉起他的手,沉声道:你跟我一起去见师尊。”
“不由得郑源师兄反抗,师兄就强拽着他出了门。”
“我呆呆地坐在床上,却哪里睡得着,满脑子想着师兄出门前脸上的决绝,忽然就打了一个冷战,只觉得异常不祥,又异常惊心。”
宁程像是回忆起了那晚上的一幕,忽然顿住。
元清杭躺在床下,身子蜷缩得太久,有点僵硬,可心里却越来越沉。
多年前的事,终于掀开了一点面纱,露出了丝丝狰狞面目。
宁夺显然也心旌动摇,追问道:“我叔叔他……去干什么?”
宁程静了好一会儿,才木然道:“没人知道。我只知道第二天早上,他一个人回来时,像是变了一个人。”
“前些天精神奕奕、含笑向我倾吐秘密的那个温柔师兄已经不见了,变得沉默冷峻,心事重重。”
“不,不是心事重重。我觉得……好像是破釜沉舟,又悲伤难抑。我心惊胆战,拼命追问发生了什么事。结果师兄却对我说,小程,师兄要求你一件事。”
“那可是我如父如兄、恩重如山的师兄啊,我怎么受得起他的求字,我拼命摇头,说师兄你叫我做什么,我死了都愿意的。”
“师兄微微笑了一下,可那笑容却惨淡异常,他道:我近日要去做一件大事,你也别追问,过几天,你就知道了。这事做了之后,福祸难料、前途坎坷,天下便再无我容身之地。”
“他的话骇人无比,我顿时便哭了出来,说师兄你别吓我,有什么事,你说出来,我们这么多师兄师弟解决不了吗?再不济,还有师尊呢,他那么看重你。”
“师兄怔怔看着我,神色古怪,半晌才温柔道:不提这个啦。总之昨夜郑师弟来找我的事,你也要当不知道。”
“我还要追问,他却摇头截住我,道:我求你的事,是帮我抚养我那个苦命的小侄儿。”
“你答应我,以后万一师兄不在了,你要帮我好好养大他,但是别叫任何人知道他的身世,就让他做个无名无姓的普通人就好。”
“我又慌又乱,眼泪扑簌簌往下掉,连连摇头说:我一个人带不好小奶娃的,师兄你要和我一起养大他的,你可不能丢下他不管。”
“师兄眼圈慢慢红了,他强笑道:也许是我多虑了,万一事情顺利,或者我运气好,没准也能逢凶化吉。到时候,我再回归宗门,亲手带大他。”
“他柔声道:我的小侄儿叫宁夺,你记住了。他被我寄养在距此处三百里的归元镇的富商李员外家,你去一找便知。”
“然后,任凭我再问,他便闭口不答了。果然,几天之后……就出了大事。”
宁夺的声音沙哑,像是生了锈的铁被刮擦,垂在床边的拳头,也蓦然握紧了。
宁夺艰难道:“他害了商师伯,被发现了?”
宁程沉默片刻,淡淡道:“对,接下来,就如所有世人知道的那样。商师兄忽然被人下蛊,暗害至残,门中人心惶惶,各种严查。”
元清杭猛地一惊,心里疑惑大起。
宁晚枫事先知道这事要发生,那么,若是说他早有预谋,也说得通的。
可他到底为什么要做这件事呢?
宁程声音冷漠,幽幽道:“最终是郑源师兄举报了他,师兄枕下藏着一套蛊毒用具,被找了出来。”
宁夺沉声道:“我叔叔堂堂剑宗高手,根本不可能对用毒控蛊有研究,难道没人觉得蹊跷?”
宁程语声略带了讥讽:“怎么没有?所有人都不信端方正直的宁师兄会做这事,可是……他自己承认了。”
他目光冰冷,望向前方某处,道:“在赤霞殿上,他被押着跪在那里,一口承认自己觊觎掌门之位,就找了魔宗妖人求了蛊毒之术,暗害了商师兄。”
这些事,宁夺和元清杭都大略知道,和后来传说的完全一样。
宁夺沉默了一会,点头道:“是,徒儿也都听说过。可是师父,真相到底是什么?”
宁程却闭上了嘴巴。
半晌后,他淡淡道:“时机未到,你无需现在就知道这些。”
宁夺赫然抬头:“师父,您不说,那么我来问好了——郑源师叔又是怎么死的?”
宁程道:“这又不是秘密,你稍微打听一下,不就知道了?”
宁夺点头道:“是,都说太上掌门念及师徒一场,不忍杀他,只是毁去他金丹,逐出师门。可是他暗恨郑师叔揭穿他阴谋,在临走时,又一剑杀害了郑师叔,才仓皇逃走。”
他目光肃然:“可您刚才明明说,我叔叔从没伤害过同门,也没背叛过师门。所以,到底是谁害了商师伯,又是谁杀了郑源师叔?”
宁程望着他,一言不发。
密室之内,一阵窒息般的安静。
就在元清杭以为宁夺要放弃之际,却听到他低声开了口。
“师父,术宗大比中那具惊尸,就是郑源师叔吧?”
元清杭猛地一窒。
从床下偷偷看去,宁程的背脊在这一刻,骤然绷紧了。
宁夺继续道:“这几日,徒儿再度去惊扰了郑师叔的棺椁,原先已经被被炸毁了,可现在里面又出现了一具尸骨。”
宁程咬紧了牙关,声音压抑,又怒气勃发:“你怎么这样多事,又去开棺干什么!”
宁夺低声道:“师父竟然不觉得那里面有尸骨很奇怪?……是因为您已经早知道了,对吗?”
他凝视着宁程,眼光带了微微的痛苦:“您一直知道,那具惊尸就是郑师叔,您也知道现在墓园棺材里的是他。”
“那么……郑师叔的遗体,是谁想办法催动出土的,又是谁将他葬了回去?”
原本已经静到窒息的室内,更是忽然降温到了冰点。
一股凉风从暗门外蹿了进来,幽幽打转。
宁程的脸色有点微微的青白,他凝视着面前俊美无俦的少年,忽然笑了笑,似乎有点欣慰。
“夺儿,你真的长大啦。”他和声道,“我一直担心你心思太过单纯方正,现在看来,和那个小魔头在一起久了,多少也学会变通了点。”
他摇了摇头:“都会怀疑师父了,很好。”
第106章 床下
宁夺脸色变得苍白,低声道:“徒儿大逆不道。”
宁程却微微一笑:“我很高兴。你修为精进,假以时日,境界必然不下于你叔叔,再加上又心思敏锐,以后就算师父不在你身边,想必也能活得很好。”
元清杭心里一动,隐约有种奇怪的感觉浮上心头。
这已经是宁程第二次提到以后不在宁夺身边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口气,就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危险,在提前交代着什么。
宁夺声音果然也急促了点:“师父,您为什么说这些?”
宁程道:“没什么,只是……”
正说到这,房内的几个人,却都同时一惊。
外面远处,有什么异样的声音,咕噜咕噜的,正在渐渐靠近!
宁程侧耳一听,脸色忽然变了,低声道:“你留在这儿,不要出声。为师出去一下。”
他纵身而出,随手掩好了暗门。
元清杭躲在床下,却有点犹豫起来。
哎呀呀,出不出去呢?
明明说好了在宁夺的屋子里等他的,却偷偷来窥探他师父的房间,现在要是就这么从床下爬出来,可灰头土脸得很。
再说谁知道宁程什么时候随时进来,难道一开门,就给他看自己的心爱徒儿又和自己这个小魔头厮混在一起?
宁夺坐在案前,背脊挺得笔直,坐姿端正得像是一棵挺拔青松,优美的背部线条流畅,细细的腰肢束在略宽的腰带中,却不显柔弱。
然后,他缓缓低下身子,向着床底看来。
……四目相对,默默无言。
好半晌,只听到他用耳语般的声音低低道:“你打算躲到什么时候?”
元清杭摸了摸鼻子,在床下伸展了一下僵硬的身子,同样低语:“我怕出来,被你师父正好进来抓包。”
宁夺的语气似乎有点咬牙切齿:“你不累吗?”
元清杭讪讪地眨了眨眼:“你这样弯着腰说话,也很累吧?”
宁夺:“你出来。”
元清杭:“……我不。出去会被你师父杀。”
“我护着你。”
元清杭心里莫名一甜,躺在床底下动了动脚趾,小声道:“再用应悔剑对着你师父,他要伤心死啦。”
两个人正在甜甜蜜蜜说着悄悄话,外面的声音终于来到了门前。
果然是冲着宁程的居所而来。
咕噜的异声停了下来,只听到一个低哑的声音开了口:“宁师弟,在吗?”
宁夺小声道:“是商师伯。”
元清杭恍然大悟,那咕噜咕噜的声音,原来是商无迹的轮椅滑动的声音。
毕竟隔着暗门,外面的声音显得隐隐约约,听不太真切。
元清杭手掌轻拍床底,那道藤蔓钻出土地,穿越墙壁,叶片悄悄攀附在了外面房中的角落,将声音收了回来。
他催动藤蔓,那朵小花又重新爬上宁夺的身子,顺着他的小腿直上,忽然一顿。
再看宁夺的脸,涨得血红一片。
元清杭心里暗暗叫苦,啊啊啊!
这藤蔓爬得真是随心所欲,也不知道躲着重要部位。天地良心,他真的没想耍流氓!
他慌忙指挥着藤蔓绕上宁夺脊背,迅速攀上他耳朵后面,急急解释:“给你听声音的,不是要做什么!”
宁夺身子僵硬,缓缓直起身来,不再看他。
叶片贴上两人耳背,外面的声音立刻清晰起来。
只听见商无迹的声音道:“出去吧。”
一个小弟子的声音应了一声:“是。”
想来是帮着商无迹推动轮椅的贴身弟子。
只听得宁程的声音温和:“商师兄行动不便,有什么事,差遣弟子来叫我前去就好,怎么亲自跑一趟?”
商无迹的声音,却似乎比平日洪亮了许多,大概是因为父亲出关,心中喜悦,只听到他道:“无妨,我有点东西想找师弟要,就急着来了。”
“哦,什么?”
商无迹的口气有点奇怪,道:“门中这些年的账本。”
外面骤然安静了下来。
元清杭忽然有种诡异的惊悚感觉。
若不是叶片将两个人细微的呼吸声也传了回来,他简直要怀疑外面已经有人被杀了。
好半天,才听见宁程淡淡道:“师兄为什么忽然要这个?”
商无迹声音急促:“师弟这些年为门派操劳,大小事务都是你一手经办。父亲出关后,昨夜和我长谈,我也已经将你的辛苦全部禀告给他,他说,想要拿来看看。”
宁程“哦”了一声:“我知道了。师兄您先请回,我稍加整理,就带着所有账本去回复师尊。”
却听商无迹道:“不急,我就在这里等师弟。你拿出来,我们一起去见父亲就好。”
元清杭心里猛地一惊。
账册就在这间暗室里,商无迹假如立刻逼要,怕是宁程就得打开门!
幸好,宁程很快就淡淡道:“好。”
外面响起几声,像是什么沉重的抽屉被打开,紧接着,宁夺温声道:“都在这里了。”
元清杭心里一动,这个宁程果然不是傻瓜,显然手里还有另外一套遮人耳目的账册。
只听见外面窸窸窣窣,应该是商无迹在翻看账册,半晌后,他奇怪地轻笑了一声。
“宁师弟,这些账册,怕是不全吧?”他的语气带着种压迫感,“一定是师弟日理万机,漏掉了一些,不如再找找?”
元清杭心里一惊。
这个商无迹,竟然察觉到了宁程的账册有问题?
这么多年,想必是早已经看了出来,却始终隐忍不说,等到商渊出关,才忽然开始逼迫。
这看似平静祥和的苍穹派,底下竟然藏着这么多的波涛汹涌,暗流激荡!
宁程显然也想明白了这一点,他顿了顿,立刻从善如流,和声道:“师兄提醒得对,的确还有几本详细的账册。因为重要,我放在房中的密室里了。”
他的脚步声转向这边,声音骤然大了些:“师兄,我这就打开暗门,拿出来给你。”
元清杭心思急转,飞快地扯住了宁夺的脚腕,急急低叫:“快进来!”
商无迹明显来意不善,若是门一打开忽然看见里面的宁朵,难免觉得这师徒二人鬼鬼祟祟。
宁程这话,在暗示里面的宁夺!
宁夺一怔,立即也想明白了,身子一低,也钻进了床底。
小床本就是单人的,尺寸不大,元清杭一个人藏在下面久了,都有点腰酸背痛,忽然又挤进来一个身形修长高大的宁夺,顿时逼仄得厉害。
并排躺着,宁夺的小半边手臂似乎就要露在外面。
元清杭一眼瞥见,慌忙拉着他一转,将他身体侧了过来,两人面对面贴在了一起。
鼻尖对着鼻尖,大腿挨着小腿。
拼命将头往后仰了仰,彼此的温热呼吸也喷洒在对方的脸上,温润浅红的嘴唇更是近在咫尺。
宁夺身体僵直,手臂笔直得摆在身侧。
元清杭连忙一摆手,把隐蔽阵布得更加牢固了点,严密地封住了两人气息。
刚刚藏好,暗门就滑了开来。
宁程缓缓踏入,一眼看见房间内空无一人,他目光微闪,似乎放松了点。
身后,商无迹自己手动催动轮椅,“咿呀呀”地紧跟在他身后。
宁程走到床后的箱子前,目光有意无意地,轻轻扫了小床一眼。
整个暗室别无出口,一览无遗,再怎么看,也就只有这一处能藏人了。
床下的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不由得心里都是怦怦乱跳。
挨得太近,宁夺微微一动,额前的发丝就轻轻拂在了元清杭脸上,元清杭只觉得那又酥又麻的感觉像是被无限放大,一直传到了心里。
打死也不能被发现。这要是忽然被人掀开床板,那可真是太诡异了!
好在宁程的目光没再向下逡巡,终于打开了箱子。
刚拿出一边的账册,商无迹却催动轮椅,快速逼近。
宁程正要合上箱盖,商无迹的手忽然伸出,一股激烈的灵力骤然发出,挡住了箱子边缘。
“宁师弟,里面假如没有些什么大秘密,不如都拿去给父亲看看?”他一字字道。
宁程扭过头,看向他,温声道:“师兄为什么这样说?”
商无迹手掌中灵力慢慢加大,将箱子死死抵住,不容关合:“我怕师弟这些年账册太多,万一遗漏了些。”
床下的宁夺尚且不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元清杭却猛地一个激灵。
这里面除了账册,可还有一大堆宁程收集的各种奇怪秘辛!
宁程按在箱子边的手指,微微发白。
他随身的宝剑垂在腰侧,就在宁夺和元清杭的面前,剑鞘尾部忽然轻轻一动,里面的剑锋似乎跳动了一下。
一股惊悚的感觉忽然袭上元清杭的心头,他猛地抓紧了宁夺的手。
宁夺似乎也感受到了这股极其微弱的杀气,骤然一惊,转头向床边看去。
虽然遮蔽阵天衣无缝,但是宁夺却眼光低垂,向下面迅速瞄了一眼。
终于,他身边的剑鞘停止了轻动,安静垂下。
他淡淡道:“好啊,那就去见师尊。”
……
暗门重新关上,外面,宁程似乎推起了商无迹的轮椅,声音渐渐远去。
元清杭和宁夺一直心情紧绷,这时候才终于齐齐松了口气。
元清杭一抬头,却一怔。
宁夺一双秋水般清透的眸子,正掩在长长的黑色鸦睫下,静静看着他。
四下无人,两个人轻柔的呼吸像是同了步,正密密地洒在彼此脸庞上。
而相贴之处,似乎温度在缓缓升高。
元清杭心里微微慌乱,想要退后一点,身子却被遮蔽阵困住了,懒洋洋的,又有点不想动。
而宁夺,也完全没有起身的意思。
那株藤蔓方才被压制着,现在却开始轻轻摇动。
几条细细的绿藤蜿蜒而上,在两人中间探出头来,几朵艳丽红花次第开放,一朵攀上了宁夺的手腕,一朵爬上了元清杭的脖颈。
元清杭只觉得满心奇怪,不知道是因为这紧紧挨着的境地,还是因为那些藤蔓若有若无的触碰。
他忍无可忍地一抬头,往后仰了仰,从脖颈边揪下那朵顽皮摆动的红色花朵,正要摔开,面前的宁夺却抬起手,将花接了过去。
床下的空间逼仄,他似乎浑然不觉,凝视着元清杭近在咫尺的脸,轻轻将那朵红花簪在了他的鬓边。仟韆仦哾
元清杭一把抓住他的手:“干什么?”
宁夺看着他乌黑长发,金色发环,再看了看自己簪上的娇艳红花,唇角翘起了一个温柔的弧度。
“很好看。”他低低道,眼中有漂亮的流光溢彩。
元清杭又羞又窘,想要把花揪下来,却又莫名不舍,只有恨恨地瞪了他一眼:“胡说八道,好看的话,下次你戴!”
两个人挨得本来就近,他这样含嗔带怒地一瞪眼,乌黑瞳仁就像两丸水中养着的黑曜石一般,飞扬鲜活,又灵动万分。
宁夺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脸色慢慢红了起来。
外面早已经安静无人,暗室内更是寂寂无声。
温情在这小小的天地中急速升温,元清杭正迷迷糊糊地不知身在何处,忽然之间,就感到了一点不同。
两个人这样相碰,本就互相贴着,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却好像有什么东西越来越异样。
虽然他上辈子是个孱弱无比的病秧子,可是好奇使然,什么东西也七七八八看了不少,纵然再懵懂,此刻也发现了不对。
好歹都是男人!……
元清杭刚刚还浑身发软,现在却忽然一片僵硬。
面前的宁夺的脸色,却变得越发不一样。
他手臂轻轻一揽,若有若无地挡住了元清杭的退路,嘴唇紧紧抿着,一言不发,可是身体却越来越热。
而元清杭刚刚感觉到的那处异样,则更加明显,隔着柔软的衣袍,抵着他,宛如锋利的剑柄。
第107章 藤锁
元清杭的脸色,终于涨得通红。
想要挣扎爬起来,却挣不动。
想要开口说什么,平时的伶牙俐齿却忽然像是被封住了。
他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不,现在不能开口。
万一张开说了什么不对的话,极有可能就会被什么东西彻底堵住。
……
感受着身边越来越炙热的气息,好像有什么在破茧而出,叫他慌得一塌糊涂。
狠了狠心,他一咬牙,掌心灵力向那细藤灌去。
柔弱的细藤上,迅速长出了数根柔软的小刺,四下摇摆不停。
元清杭悄悄催动藤蔓,缠上了宁夺的大腿,冷不防地,指挥着藤蔓向下,探向了某处。
稍稍用力,小刺变得坚硬了那么一点,试探着扎了一下。
宁夺的身子猛地一震,一双水蒙蒙的眼睛骤然睁大,像是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受到的袭击。
元清杭看他那震惊又错愕的眼神,心里一慌,灵力急急一退:“对不起对不起……有没有伤到你?”
宁夺一张俊脸通红,薄唇委屈地紧紧闭着,一声不吭。
元清杭偷偷抬头一看,只见宁夺的眼眶中都似乎有了几丝红丝,更加心虚,小声道:“没事吧?我……我帮你看看?”
耳边,宁夺的声音有点冷漠又古怪:“看、什、么?”
元清杭心里一阵崩溃,语无伦次地叫:“啊啊啊,不看什么……就算有事,也会没事的,我是医修,我帮你治啊!”
宁夺不理他,忽然手指抓起身侧的藤蔓,用力一扯,将那探头探脑的细藤全部拉开。
他足尖一点床柱,抓着元清杭滑出床底。
下一刻,他手中细藤飞起,捆上了元清杭的手腕和脚踝,将他直接拽到了身后的小床上,低身压下,逼近了。
元清杭被摔得七荤八素,脑子里更是一片糊涂,直到宁夺欺身压过来,才觉察出不对。
“喂喂……我错了我错了。”他结结巴巴地叫,“宁仙君大人有大量,放开我嘛。”
挣扎了几下,却挣不开。
该死,这藤蔓是仙草异种,看似柔软,实则坚韧,缚在人手腕上,简直不异于一道刚劲软索。
宁夺修长手指按着翠绿藤蔓,一片绿叶在他手下被碾压出点点绿色汁液,抹在元清杭皓白手腕上,有种奇异的艳丽。
他一言不发,身子虽然凌空俯压,却不敢真的贴上,手臂笔直地圈在外面,呼吸却更加粗重了点。
元清杭不安地动了动身子,直觉地感受到危险,声音更软了一点:“小、小七?……”
宁夺深深凝视着他,眼角微微泛着红,瞳仁里倒映着元清杭那小小的影子,一瞬不瞬。
……许久之后,却猛地翻身,跌坐在一边。
元清杭脸上发烫,立刻滚到一边,“腾”地一个鲤鱼打挺,跳下了床,蹦出去老远。
宁夺抬起眼,远远地看了他一眼。
看着元清杭那躲得老远的模样,他目光幽深,半晌哑声道:“……抱歉。”
他的脸上红晕渐褪,显得微微发白。
元清杭一怔,忽然有点发慌。
宁夺在想些什么?……为什么好像有点的难过?
是觉得自己对他这样,唯恐避之不及,好像遇到洪水猛兽吗?
天地良心,他没有这个意思!
正要凑过去,试探着说点什么,宁夺却已经长身而起,恢复了平日肃然冷静的神色。
他目不斜视,轻声道:“以后……不会了。”
不等元清杭回答,他已经走到了暗门前,手掌一按,暗门徐徐滑开。
元清杭赶紧追了上去,跟着他来到外面。
房门微合,空无一人,外面的走廊也安静得很,只有穿堂风偶然掠过,惊起屋檐的一串陈旧风铃,铃声萧索。
宁夺站在门边,回过头看向元清杭,缓缓道:“你来我师父房中偷窥?”
元清杭满心的胡思乱想终于止住,他尴尬地挠挠头:“啊……随便看看。”
宁夺点点头:“所以,你怀疑他什么?”
元清杭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身上有很多秘密。”
他望着宁夺,眼神专注,却坚持:“他知道你叔叔身上背负的冤屈,他也知道郑源的隐秘,甚至你也想到要问他,到底知不知道那具惊尸是谁,他和惊尸出土,又到底有没有关系。”
他看着宁夺凝肃的脸色,叹了口气:“当初看守墓园的那个外门弟子,他死得无声无息,甚至没有人追究。”
宁夺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元清杭心里隐约不忍,道:“不管他想做什么,或者已经做了什么,我现在怕的是,他会不会有危险。”
宁夺骤然抬头:“什么意思?”
元清杭犹豫了一下,道:“你知不知道,你师父的箱子里有什么?”
宁夺微微皱眉:“不是账本?”
元清杭小声道:“你师父他这些年,怕是亏空了不少门派的积蓄,那些被你商师伯拿走的账本,不太干净。还有,他收集了不少别家门派的隐私,都藏在这里。”
宁夺完全愣住:“……你确定?”
元清杭点头:“我刚刚进来这里,偷偷开了箱子,看到的就是这些。”
宁夺声音微微烦乱:“他收集别家的隐私干什么?”
元清杭道:“我匆忙之间,随便看了几眼,就看到关于厉轻鸿和木安阳的关系猜测。”
他目光锐利:“我还记得,在神农谷的大殿上,有人放了一只传舌隼,才揭开了埋藏多年的木家秘辛。”
宁夺缓缓道:“这件事,既然我师父能收集到,那么就有贩卖消息的人,也有第一手的知情者。”
元清杭点点头:“是,整个链条上的环节很多,无法指向你师父。但是很显然,他收集这么多东西,恐怕不是为了满足好奇心。”
宁夺的手,紧紧握住了应悔剑。
他涩声道:“但是他没有理由去害木家的人。”
元清杭淡淡道:“可是收集这些绝世隐秘,一定花了不少钱。那些账本上的亏空,我怕你们那位太上掌门看见了,他交代不过去。”
宁夺一咬牙,转身疾步向外奔去。
元清杭急忙跟上,和他并排而行:“你先别担心。就算有亏空,商渊也总不会因此就把他怎么样。”
宁夺气息有点不稳:“为什么?”
元清杭道:“毕竟你师父这些年兢兢业业,掌管整个宗门,也算将你们苍穹派打理得井井有条。若是商渊一出来,就严罚功臣,未免也太叫人寒心。”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又问:“对了,你们刚刚拜见商渊,他现在什么情况?”
宁夺沉声道:“方才大殿上,他当众宣布了一件事。”
“哦?”
“他当年重伤后,金丹受损严重,境界跌落。闭关多年苦苦修炼后,已经破茧成蝶,创出了一套比‘破金诀’更胜一筹的仙宗心法。”
元清杭猛地一惊:“什么!”
这是什么神转折?
宁夺道:“他还说,他现在已经成功突破了元婴境,拟于近日召开仙盟大会,广邀天下宗门前来参加。”
元清杭又惊又疑:“他想做什么?”
宁夺道:“一来会见多年未见的老友,二来向全天下昭告这种心法的玄妙,有缘者,他愿无偿传授,与天下仙宗共享踏上元婴界的无上法门。”
元清杭目瞪口呆,半晌才“啧”了一声:“这老头儿如此大方?”
竟然愿意将这么珍贵的东西公之于众,而不藏着掖着?
这么一比,他舅舅元佐意可就显得狭隘得多了,不仅敝帚自珍,还要人发誓效忠魔宗,才肯传授破金诀给人。
难怪最后惹到天怒人怨,群起而攻之。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猛然道:“啊!他教你的苍龙诀,是不是就是这东西?!”
宁夺沉声道:“应该就是。”
元清杭眉头紧皱。
这样似乎就说得通了。
老家伙创了一套厉害的心法,既然愿意传授全天下,那么肯教授宁夺,也就是应有之义。
可到底哪里不对呢,为什么他心里依旧觉得隐隐不安,迷雾重重?
宁夺这样基础扎实、天资惊人的,修炼起来都有点进展过快,根基不稳,这功法,到底有没有不妥?
宁夺依旧眉头紧锁,他看向元清杭:“我还是不放心,想去看看师父。你还是不要跟着的好。”
元清杭这易容虽然精妙,也能瞒过普通人,可只要宁程一见他和宁夺混在一起,还有什么猜不到?
元清杭沉思片刻,爽快地道:“好,那就先分开,我也想回去魔宗一趟。”
宁夺脚下一顿,怔了怔。
“你这就要走?……”
元清杭道:“我出来这些天,姬叔叔他们应该也担心得很。我先回去理理头绪,查些事情,再回来见你。”
宁夺踯躅片刻,低声道:“多久?”
元清杭道:“商渊老头儿召开仙盟大会,这么大的事,我怎么能不来看看热闹?就那时候吧。”
两个人来到了外面的山路上,远处渐渐出现了苍穹派巡逻弟子的身影。
元清杭站在一条岔路口,向宁夺挥了挥手:“我走啦!”
走了几步,一回头,果然,宁夺静静站立,正目送着他。
山风劲冽,鼓动他的衣袍纷飞飘扬,那朵他手绘上去的朱砂赤霞夹在雪白衣襟之间,仿佛要随风而去一般。
元清杭怔怔看着他,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心里翻涌不休。
他举起手,做了个小小的喇叭,鼓足勇气,小声喊道:“喂!”
宁夺静静望着他。
“你刚才那样,我没有觉得讨厌!”
……
一个月后。
一向庄严肃穆的苍穹派属地,千重山境内,人来人往,比平时热闹了许多。
两年前,苍穹派刚刚主持过一次仙门盛会,正是十二年一界的仙门大比,争夺的是各门进入万刃冢的名额。
那一次的盛会,可谓是惊心动魄,险象环生。
不仅被一个魔宗的小少主混了进来,还让他偷天换日,成功地抢走了两项大比的头彩。
药宗第一、术宗第一,不仅全被他夺走,比赛的大奖更是被他纳入了囊中,搞得各家灰头土脸不说,最叫人愤恨的是,魔宗的人还趁机在术宗大比中催生了无名惊尸,害死了不少人的性命。
而这一次,苍穹派再度广邀仙门诸家,请的可不是年轻一辈,而是诸家宗门中的长辈们。
“仙盟大会”的规格,比当日的“仙门大比”,可要高上许多。
苍穹派的太上掌门商渊,闭关后首次亮相,据说不仅邀请了所有有名有姓的仙家宗主掌门,更邀请了不少年轻一辈中青年才俊。
通往引凤台的山路上,两边层峦峭壁,云雾缭绕,行走在其间,望向不远处,一片山高树远。
一群年轻的仙家弟子佩着宝剑,衣饰华美,正热闹地簇拥在一起,沿着山路走来。
长辈们可以在这种庄严的仙家重地御剑来去,年轻一辈们可没这个资格,也没这个胆量,自然都是步行上山。
一位黄衫青年面色红润,正走在几位年轻人中间,旁边便有熟识的人道:“李兄前一阵还气色虚弱,这次一见,看上去恢复得极好!恭喜恭喜。”
李济笑着拱拱手:“侥幸得遇一位厉害的医修,送了我一丸药。一剂下去,药到病除,似乎比以前还健硕了些。”
“哦哦,这么厉害的医修是哪家啊?神农谷木家,还是百草堂?”
李济表情有点古怪:“……哈哈,都不是。”
不远处,几个锦衣罗衫的女修正结伴而行,其中一个杏色衣衫的少女笑吟吟扭头,看了李济一眼:“哼,我知道。”
第108章 迎客
嘴里说知道,可她并不说出答案,她身边的几个少女都好奇问道:“那是谁啊,总不会是易白衣前辈吧?”
常媛儿抿着嘴,目光和李济对了一眼,心有灵犀地相视一笑。
李济咳嗽一声,方正的英俊脸庞上一片正色:“偶遇一位无名的散修,医术高超到了极点,据他自己说,易白衣前辈和他曾经平辈论交过呢。”
他身边的几个人齐齐“哇”了一声:“李兄好运气啊!”
众人海阔天空地聊着,忽然就有人惊讶地“咦”了一声。
“哎,诸位,你们有没有觉得,上次来引凤台时,沿路比现在气派得多?”
众人被这话提醒,四下抬头看了看,纷纷困惑:“还真是,我记得以前这条道上处处修竹灵草,还有灵气充沛,现在好像衰败了不少。”
路边的仙草灵植枯萎了不少,少数依旧存活的,也一副蔫巴巴无人打理的模样。
用力呼吸,就连空中的灵气也似乎稀薄了不少。
这可是下面埋着一条巨大灵脉的万重山,苍穹派所在堪称洞天福地,怎么现在竟然凋敝成这样?
一群少男少女面面相觑,终于有人小声道:“你们说,是不是苍穹派最近也比较窘迫?”
有人附和道:“是哦,这几年发生了这么多,他们虽然家大业大,也难免焦头烂额。”
无论是术宗大比的死伤,还是迷雾阵中的人员身亡,都或多或少有苍穹派主持不力的过错。
既然是东道主,事后多少要给一些补偿,用来堵口的。
一群年轻弟子想到自己身边那些无端殒命的同门们,都沉默下来。
常媛儿放慢了脚步,悄悄靠近了李济身边。
长鞭“裁春”绕在她纤细腰间,她摸着鞭身,趁人不备,问:“你最近有他的消息吗?”
李济和她一起落在人群后面,小声道:“没有啊,我正想问问你呢。”
常媛儿俏丽面庞上有点愁容:“上次在澹台家大闹了一场以后,就不见啦。”
李济苦笑:“虽然把宇文家和澹台家的婚事搅黄了,可指证宇文离和澹台宗主的那些话,也不能说服所有人啊。”
毕竟兹事体大,虽然不少人也都暗暗怀疑,可是没有铁证,只凭着那位名声狼藉的魔宗小少主的引诱设计,宇文家又如何肯认?
事后没多久,宇文家就给各家送了书函,不仅全盘否认宇文离受到的指摘,更恳请诸位仙宗同袍同仇敌忾,不要被魔宗妖人挑拨离间。
态度既已表明,信不信呢,可就任由各家自由心证。
常媛儿气鼓鼓地撇撇嘴:“枉我原先还觉得宇文公子风度翩翩,人中龙凤。现在看他,总觉得装腔作势得很,必然不是什么好人。”
她原本小声和李济说话,这一句不小心大声了点儿,前面一个身佩宝剑的术宗少女立刻扭过头,神色不快:“常姑娘,你这样说,未免是非不分了吧?”
常媛儿柳眉一横,不服气道:“各人自有判断,我也没说给你听。”
那少女冷笑道:“宇文公子一向温柔侠义,谁不看在眼里?术宗大比中,他可在惊尸手下救过不少人的。”
常媛儿丝毫不让:“我只记得术宗大比中,最后是元清杭和宁夺仙君联手杀退了惊尸。说到救人,也是他们二人功劳最大。”
那少女怒道:“怎么,你不信仙宗世家的自辩,却要信一个魔宗妖人的污蔑吗?”
常媛儿原本就是海青门掌门独女,平时受尽宠爱,哪里肯让人,立刻反讥道:“自辩自辩,可不就是自己说而已?自辩都能信的话,那世间可就没坏人啦!”
两个漂亮女孩子吵得激烈,旁边的一群年轻男弟子们慌忙劝架:“好啦好啦,常姑娘和黎姑娘都消消气。”
“就是,到时候遇到宇文家的人,可不太好看。”
正在吵吵嚷嚷,忽然,旁边的一条岔路上,一行人匆匆行来。
穿着精美的宝蓝色宗门衣饰,腰间佩剑和翡翠腰牌相互交映,华光闪烁。
而为首的一个姑娘更是面如冰雪,一双眸子宛如在寒冰中浸泡着一样。
抬眼看见众人,她简单地一颔首,并未上前寒暄,却带着身后的门人疾步而去。
一群少男少女屏住了呼吸,看着他们走远,才松了口气。
一个年轻的剑宗弟子痴痴望着远处那抹宝蓝色,长长叹息:“澹台姑娘丽色依旧,可是清减了许多啊。”
旁边,他的几个师兄弟面色都有点古怪,有人捅了捅他:“知道你一直爱慕澹台小姐,可你不怕她吗?”
“就是,平时只觉得她素雅清冷,谁想得到这么狠心。那可是她的未婚夫,就这么一剑捅过去……”
那剑宗弟子满脸通红:“澹台姑娘怎么狠心了,要是换了我的亲人被害,我也定然要亲手手刃仇人的。”
一个同伴小声嘀咕:“可宇文公子万一是冤枉的呢?”
几个少年都齐齐点头:“反正姻亲不成,现在反倒成了大仇,真是造化弄人。”
“要我说,就怪那个魔宗少主元清杭,没有他从中作梗,人家一对璧人早就和和美美,同结连理了。”
“可不是嘛!”
……
引凤台上,和上次仙门大比一样,已经有不少仙门弟子到达。
身份尊贵的长辈早就驾驭法器直接去了赤霞殿,这里接待的,都是晚辈弟子,青年才俊。
一众少男少女登上引凤台的迎宾处时,已经有不少宗门的人到了。
最前面,一个身材修长的白衣少年正站在那里,忙前忙后地招呼同辈。
脸上依旧带着和往常一样的笑容,阳光健朗,可细细看去,唇角却有一两粒小小的痘印,更有一层淡青色胡茬在下巴若隐若显。
似乎那层阳光笑意下,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暗淡和焦虑。
正是苍穹派那位太上掌门的亲孙子,苍穹派大师兄,商朗。
李济他们都在万刃冢中和他熟识,有阵子不见,也甚为想念,赶紧上前见了礼,正要寒暄,远处空中掠过了一件飞行法器。
状似巨鸟、身上带着两只纯黑羽翼,在天空中华光闪闪,快速降落在了引凤台边上。
竟是一只巨型傀儡鸟。
落地之后,巨大羽翼“咔嚓嚓”收起,缓缓降落在地上。
这里毕竟是苍穹派仙山所在,除了长辈宗主有资格御剑或者驾驭法器飞行,年轻一辈哪敢这样放肆?
一时之间,场上所有人的目光都纷纷看去,惊诧异常。
“哎,那不是宇文家著名的飞行傀儡鸟吗?难道是宇文公子?”有人小声嘀咕。
“怎么可能?宇文公子一向谦逊有礼,哪里会这样张扬。”
“宇文家售卖这种机关法器的啦,有钱就可以买,不然人家靠什么维持花销?”
傀儡鸟胸膛大开,从里面走出了一行人。
果然,身上皆是青绿色衣袍,却是神农谷的人。
为首的两个少年身着同样颜色浓郁的翠绿衣衫,其中一个面容稍显稚气,表情却隐约郁郁。
仔细看去,以前他脸上的那道伤痕果然已经痊愈了,只有凝神细看,才能看到一条极微小的细线,一张矜持清贵的脸基本恢复了容貌。
正是木家原先最被宠爱无双的小公子木嘉荣。
而走在最前面的,已经不是他,却换成了另一个容貌秀美、神色倨傲的少年。
旁边的人一眼看过去,都是神色复杂。
如今出来行走,代表木家晚辈走在前面的,已经是这位新回归家族的长公子了吗?
商朗站在那里,似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他快步迎上前,脸上绽开了一个由衷的笑意:“鸿弟……嘉荣!”
木嘉荣嘴唇一动,似乎要接话,可是厉轻鸿却在这时轻笑了一声,淡淡瞥了他一眼。
木嘉荣的脸色,不知怎么,就有点变了,闭上了嘴巴。
厉轻鸿这才看向了商朗,唇角浮起笑意,却没有进到眼睛里:“商公子,别来无恙。”
商朗凝视着他,犹豫了一下,终于伸出手,笑着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
“是啊,好久不见。你们俩一起来,我可太高兴啦。”
厉轻鸿微微一笑:“听闻苍穹派的滔天盛事,自然是要来道贺的。”
旁边的李济冷眼旁观,心里有股说不清的滋味浮上来。
原先总是躲在那个魔宗小少主身后、阴沉隐忍的魔宗少年不见了,如今的这位木家长公子,短短时日,显然已经学会了进退有度,气势傲人。
商朗赶紧叫过旁边的外门弟子:“来,带木家几位小仙君去上好的雅舍,务必细心招待。”
他又充满歉意地对厉轻鸿和木嘉荣道:“你们远道而来,先好好休息,我忙完后,立刻去找你们喝酒聊天。”
厉轻鸿却摇了摇头:“不用麻烦了,我就住上次住过的那间旧屋子就好。”
商朗一怔:“啊,那几间居所小一些,而且已经有人入住了。”
厉轻鸿神色不变:“哦?分给哪家了,我和他们换。”
商朗神色更有点古怪,指了指边上的几个人,小声道:“……七毒门的客人先到了,我就顺手把那间雅舍分给了他们。”
旁边的一些仙门弟子也都是一愣。
七毒门?……那不是仙门大比中被魔宗少主元清杭冒充过的那一家?
常媛儿往那边看了看,神色更是嫌弃:“那个七毒门的人不是作恶多端,被魔宗的姬半夏杀了,怎么还有脸来?”
旁边有人小声解释道:“哎呀,几个败类为非作歹,不代表门中人人都坏嘛。听说他们事后还找上门来,责怪苍穹派不查,才导致他们的名额被替换了呢。”
厉轻鸿望了那边一眼。
只见几个身着异族服装的少男少女正远远站在一棵仙梧树下,并不和人交谈。
一个个肤色黝黑,颈间却戴着明晃晃的繁复银饰,正是南疆一代的相貌。
而正中间的一个少年身材微壮,身子裹在长袍中,看到他们望来,也不上来寒暄,神色颇有点警惕似的。
见到这边神农谷的人看向他们,非但不来寒暄,反而转身,竟然就此离去。
厉轻鸿心中厌恶,低声向身后的一名神农谷弟子交代了几句。
那名弟子点头,很快追了上去。
没走多久,他便在小路上赶上了那群异族少年,手一扬,一个硕大的储物袋劈面扔了过去:“诸位小仙君请留步,我们神农谷想用你们那间房,这些酬资够不够?”
那为首少年身边的一个少女一瞪眼,正要抢白,可那少年却神色贪婪,接过储物袋,飞快地看了看里面,立刻神色喜悦,连连点头:“好好,那就让给你们。”
一副见钱眼开的模样。
那神农谷小弟子看着,心里暗暗鄙夷:果然是蛮夷之地来的,这小家子气,就像是没见过好东西一样。
他扬了扬一把钥匙:“这是给你们安排的新住处,还请小仙君就此移步。”
……
那几个七毒门的少年男女换了新钥匙,沿着山路,找到了重新安排的住所。
一进小院,一个少女便立刻关死了院门,长长出了口气,道:“吓我一跳,厉少爷看过来的时候,我差点以为他认出我们了呢!”
她身边一个青年蜂腰猿臂,可是一只手臂的衣管中却空荡荡的,道:“左护法的易容术鬼斧天工,我们都扮成这样了,要是再能认出来,那才见鬼了。”
两个人都声音粗哑,却是吃了某种改变音色的秘药。
那个为首的微壮少年摇摇头:“鸿弟没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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