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楼叫“李记茶阁”。
是昌平街上一间不错的茶楼。
斜对面是京都最有名的“珠宝阁”。
朱宝莘此时几人在茶阁的一间上等房内。
她坐在一张长凳上, 身旁是几个人。
大夫给她止住鼻血后,在屋内开了方子,让她身旁几人不用着急, 也不必担心,只是火气稍旺而已, 注意去火降燥,饮食清淡, 再配以他开的药方, 自当不会再发生这等事。
大夫说完也不敢告辞离开,站在这处,屋中几人都让他有压力。
尤其是身份最尊贵的两位。
虽说有一位……宫里地位并不怎么样,但如何对待那是那些贵人的事, 他们这些臣子,还是臣。
况且那人就站在窗边, 威而不显的气质还是令人不容忽视。
太医院的杨大夫便默默站于一旁, 刘堂轩见人无事,也无再需大夫的地方,他挥挥手让人可离开,杨大夫瞧眼窗边站着的人,见人朝他颔首,他才朝众人拱手,然后带着小童离去。
杨大夫离开后,刘堂轩与沈洺都到朱宝莘面前来问询, 朱骁则在一旁。
刘肆灵站于窗前,他侧着身, 视线落在被三人围着的少女方向, 他面容清淡平静, 一只手搭于窗台上,不大的房间内,似被分隔出了两个空间。
朱宝莘视线在屋内转一圈之后,她突然看向斜后方,窗户的方向,见刘肆灵正看着她,那双眼见到人看向他后,眉往下压了压,朱宝莘思量刘四哥哥应也是比较担心的,都只这样“远远”的看着她,朱宝莘便道:“刘四哥哥,我没事的。”
刘肆灵按在窗台的手一瞬用力。
刘堂轩这时也道:“四哥,朱三妹妹没事的,你可别担心了,站那么远,就这么见不得朱三妹妹有何不适啊——”
沈洺与朱骁也朝窗边的人看去。
刘肆灵手放开,他瞧了刘堂轩一眼,面色柔和,走至几人跟前,对刘堂轩道:“六弟,你不会说话就少说一点。”
“没人把你当哑巴。”
刘堂轩道:“哈,四哥……这是被我说中了吧!”
他又朝向面前的朱宝莘道:“朱三妹妹,瞧我四哥,真是把你当亲妹子了,我这亲弟弟,在他心里可能都没你重要,要说朱三妹妹你小时候,可真粘四哥粘对了……”
朱宝莘心头也有点开心,她看向刘肆灵,又道了句,“刘肆哥哥,我没事的……”
有那么点小欢喜在里头。
朱骁瞧得脸色一冷。
沈洺咳嗽了两声。
刘肆灵看着人,他瞧了一会儿,手在袖中,指节轻动了一下,犹豫几息,还是将手抚上了少女的头,他轻拍了拍,然后道:“以后注意些,有些东西,不能乱吃。”
朱宝莘道:“我知道的,又不是小孩子了。”有点撒娇的意味。
沈洺与朱骁看得都有点面上不如常。
刘堂轩则是如常啧啧。
他习惯了。
出了这岔子后,几人也没了什么兴致,商议准备离开,这时从屋外敲门走进一个小老头,身长四尺,是个侏儒老头,圆头圆脑的,腆着个小肚子。
身上穿着得体的刺绣锦袍,是这间茶楼的老板。
老板方才被人耽搁着,知道这几人中有人突然冒了病,这会儿得空了,便赶紧来请教问候一番,话说的圆滑好听,连问几人可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
又问朱宝莘这位“客官”可有什么大碍,沈洺上前客套答了,一来二去,老板见没什么需他安排的,便赶紧作揖出去了。
几人离开时,那小老头在大堂内与面前的人说完,又殷勤的送他们出门。
出门后,沈洺视线在侏儒老板身上停留片刻,又落于屋内几个他所暗中关注的商户上,最后视线再落于刘肆灵身上。
这位老板……这间茶楼,生意挺不错,有达官贵人也有百姓商户,沈洺很早以前就有关注,起初只是下意识习惯,后来渐渐却发现似乎每当商会或是某个行业的商户经营出现问题时,那些商户都会到这茶楼里去坐一坐,他偶尔也会瞧见那位老板在堂里出现。
而每当那些商户离去后,不久,一些问题就会慢慢解决。
所以沈洺后来越来越留意。
以往他与朱骁来时,堂中有其他事发生,这位老板偶尔会出现,话也说得好听,但有点流于表面,而今日,他似乎觉出了一点不同。
若这地方是他所猜想的那样——与那六门局商门有关,那今日,他所觉出的不同,或许是因他们其中的一位,这位……沈洺又悄无声息看眼刘肆灵。
刘肆灵目光朝他撞来,沈洺赶紧移开视线。
这位四殿下实在是敏锐,那么,或许他并不是与那六门局当真毫无联系……
当初寻六门局除掉黎阳王时,沈家本已做好了付出不易承受东西的准备,但后来付出的代价似乎有点太轻了,沈洺眉头微折。
刘肆灵看眼沈洺,见人面色沉凝,他收回视线。
这位沈公子确实探查纤毫,心思细致。
流了鼻血后,不准备再去何处,众人都当朱宝莘身子娇弱,刘堂轩召来马车,准备各自打道回府。
先顺着大街,转过几条巷回了朱府,沈洺与朱骁有事要谈,一道下了车,刘堂轩与刘肆灵坐于车内。
在朱宝莘下车后,刘肆灵在马车将行时,掀开车帘,他对朱宝莘道:“我那里有一些降火去燥,对身体有益的西域凉果,过两日让人给你送来。”
朱宝莘有点好奇,她以往在哥哥那里好像都从来没吃过什么凉果,但想应是好东西,朱宝莘便道:“谢谢刘四哥哥!”
刘肆灵嗯了一声,放下帘子,马车缓缓驶向宫城。
两位皇子的马车走后,朱宝莘率先进了府,沈洺与朱骁在后,他在朱骁身侧,道:“朱三妹妹与那位四殿下,感情一如既往的这么好。”
朱骁道:“不是早就知道的 。”
沈洺道:“是啊,只是没想到,大了,还是这般好。”
“宝莘妹妹单纯,那位四殿下——”
话未说完,朱骁打断了沈洺,他道:“沈洺,不可胡说。”
沈洺愣了一下,他诧异的笑了一声,然后道:“我只是说,那位四殿下可能因在宫内身份特殊,所以倒也没考虑怎么疏远朱三妹妹。”
臣家小姐大了,若是没那方面的考虑,按皇子的地位,本应避嫌的。
只是或许这位皇子的身份到底不一样,他应当对朱三妹妹没有那样的想法,毕竟人一直把他当哥哥,而且目前看来,似乎也并未有逾距的地方。
但今日,沈洺心头却敏感的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他看向朱骁,听人道:“若是疏远了,有人不知会有多伤心。”
沈洺咳嗽了一下,他道:“朱骁,你不高兴了。”
朱骁看他一眼,沈洺朝他笑笑,不说了。
入宫路上,刘堂轩坐了一会儿,他道:“四哥,什么西域凉果,我怎么不知,宫里何时有这了?”
刘肆灵并不看他。
刘堂轩已又道:“我也有点火气燥盛,四哥你也送点到我宫里来吧。”
刘肆灵道:“那不适合你。”
刘堂轩:“……”
过了一会儿,他道:“四哥,你可真的偏心。”
他伸了个懒腰,道:“对那朱家姑娘,四哥,你心可真偏。”
刘堂轩还是有点“愤愤”。
刘肆灵搁于膝上的手收紧,偏心?
或许是,他眉心凛着,都给人下毒了。
刘堂轩见人面色似乎突然有点不大好,他悻悻闭了嘴,心下又有点奇怪,他这话不就调侃两句,也没什么不是。
回宫后,过了两日,刘肆灵让人将李椎送来的,上面贴了张写着个“李”字封条的紫檀木盒拿到面前来。
木盒长六寸,宽三寸,他将盒子打开,内里是一些像蜜饯的凉果,只是这些果子,却被李椎处理过。
刘肆灵让人送去朱府。
捧着盒子走时,李原耐不住好奇,他道:“……殿下,这果子,朱小姐吃了是不是,就无碍了?”
但是他记得月月霜这种毒,李公子从未说自己调制出解药过,若是此种毒已调制出解药,李公子不应一点表现都没有。
以往不论什么厉害的毒或是蛊研制成功,李公子都会“不着痕迹”显摆一下的。
刘肆灵抬眸看人,他道:“你不了解月月霜?”
李原心头一咯噔,他道:“那,那这是……”
刘肆灵许久道:“会让人少些痛苦。”
李原心头叹息一声,他还是抱着一种希望,希望之后李公子能调制出解药的吧。
也希望届时,殿下能回转心意。
李原走后,刘肆灵抚着桌上白丰鸟羽的手停了下来,白丰似感受到了主子不大妙的情绪,它头顶炸了一撮毛,翅膀象征性扇了两下,一双鸟眼珠子瞪得很大,咕噜噜转了两圈。
***
朱宝莘收到刘肆灵从宫内送来的凉果,用了一个很精致好看的盒子装着,内里有几十来颗,大概成年男人拇指大小,色泽褐中泛绿,有点像那种脆青梅,经过蜜制的果子。
朱宝莘咬了一口,真有点像,又脆又甜,还不腻。
而且吃进肚子里,凉悠悠的。
但她一日好像最多只能吃得了几颗,再多就不想吃了。
朱宝莘偶尔会吃两颗。
她现下很少再出门,一来是府里开始拘着,二来无事,她也心有余悸,不想出门。
宫里,叶氏一直在为她物色满意的护卫,但挑来选去,叶氏都不大满意,只得先给她挑了四人暂时护在她身边。
朱宝莘嫌麻烦就更不想怎么出去了。
转眼,不久就要到九月九重阳节。
还有半旬,朱宝莘便开始“不明显”的考虑重阳节那日,她要如何“不着痕迹”让人眼前一亮、过目不忘、心头思量的打扮了。
屋内原有的东西她都不大满意,只能到宫里去,询问叶氏的意见,叶氏自然很容易瞧出她“不明显”的心思,旁敲侧击打趣她,问她可是要去见什么人,可是为了何人要如此在意。
朱宝莘被人缠不过,只得透露了点信息,但叶氏自然就给她归于之前她在江南认识的那位他们所谓她的“男颜知己”了。
不过这,朱宝莘才想到几日前,祁祥倒真是来找过她,他身手似乎越来越好了,朱府护卫及她院中四人皆阻不着他见她。
他来得匆忙,没说几句话,之后只约了个说重阳节会再来寻她。
朱宝莘不知他说的到底是那日什么时候,想告诉他她夜里已有约了,但人却先离去了。
只能那日再说了。
所以朱宝莘这几日研究打扮,连朱府里的一些人都认为她是为了那位从来都戴着面具,在江南认识的武艺高强又神秘的“男颜知己”了。
这事仅限于朱骁及她院子里的人知道。
那四个护卫虽说是叶氏给她安排的,但他们有些事也会听命于朱骁,朱宝莘曾在叶氏面前抗议,但抗议无效,她认为有朱骁稍拘着她更好。
所以祁祥来见她的事朱骁知道,因他又来问了她一次,关于祁祥的身份,朱宝莘同样什么也不说,只答他,她也不知,反正那人不是坏人就是了。
只是一个有点傻,长得还十分赏心悦目的男子而已。
距重阳节还有八日,葛长是这几日第二次到刘肆灵的书房中。
现下日升时候,外间天光大亮,室内也是一片亮堂。
刘肆灵的书房东侧靠窗,面前是一张长案,在他一旁摆置着个能承受白丰“庞大”体量的青铜鸟架。
白丰敛羽站在一旁,白白的一团,脖子高抻着,看起来十分威武。
刘肆灵招招手,白丰便从架上跳至刘肆灵桌案上,刘肆灵替其梳着鸟羽。
葛长在刘肆灵桌前道:“大公子,重阳节那日,重阳塔那处所有都已安排妥当,局主的意思是,二公子没大公子您经验丰富,第一次主理这种事,届时可能需大公子帮衬,尤其是,遇见肃靖司的时候。”
刘肆灵看着白丰,他道:“这个不必担心,肆灵知晓。”
“流风是肆灵兄弟,我自会助他,况且——”
刘肆灵道:“我也是六门局的一员不是吗?”
葛长默然,然后笑了两下,他道:“大公子是总局的骨肉,这个——是自然的。”
刘肆灵笑了一下,他眉目温润,又道:“开玩笑的,我只是门局的大公子而已。”
葛长被噎了一下。
他转达完话,准备离开,刘肆灵突然又问道:“不知娘近日可有在寻那位‘二局主’,可需肆灵出力?”
葛长道:“总局对‘二局主’‘惦念’良久,自不会放过二局主的消息,不过这个暂时就不劳大公子操心了,公子精力有限,九月九日那事,总局希望大公子与二公子能协力办妥。”
刘肆灵道:“好。”
葛长告辞离开。
葛长离去后不久,李原到了刘肆灵屋内。
他朝人拱手道:“殿下,有新消息。”
刘肆灵道:“嗯。”
李原道:“殿下,肃靖司那姓晋的,之前您下江南,接触过的某些人,去过的某些地方,那人都相继追踪到了不少,李原擅自替殿下处置了某些有风险的线索,但那人实在难缠,殿下您……那个身份,若是再与那人对峙,恐怕以后会有不小危险让人识破您真正的身份……”
刘肆灵静静听着,他道:“嗯,还有呢?”
李原又道:“李公子送来的‘雪空花’已安置好了,照殿下您的吩咐在重阳节前几日,雪空花出世的消息便会传至该传的人耳里。”
“李公子还派人传信说,他那边也已安排好了。”
刘肆灵起身,走至窗边,他道:“嗯。”
看着外间,他目光深远,接道:“雪空花,江湖中不少人想得到。”
“尤其,是我的母亲。”
“只是可惜——”
刘肆灵笑了一下,未再说下去。
李原却能接下,殿下未说的话是什么,可惜——那不是真的雪空花。
真正的雪空花生于北寒之地,百年难见一株,而且极难采摘,即使摘下来也得用特殊的秘法保质,不然药效便无存,这花对于江湖上有难缠宿疾或是某些不治之症的人来说,是绝对的救命药。
但可惜这种花对殿下的蛊却无效。
那位总局,当年被皇上下毒,毁了根基,若是没雪空花,可能活不了多少年了,而且也一直被宿疾缠身。
所以雪空花她势必要得到手。
届时,在他们安排下,那位毒门门主定会亲自来夺,并且辨认是否为真的雪空花,到时,处置掉这位常年隐而不出,殿下也不便至门中动手的人,就方便许多了。
李原站在屋内,过了一会儿他听人道:“这一次,让毒门重新清理,也顺便,将那个身份抹了。”
“那位少靖司,我也不想再与人打交道了。”
李原道:“那殿下,您是想——借流风少局主此次要做之事,解决掉那个身份?”
刘肆灵道:“是那样。”
李原思量半晌,他觉着也是一个极好的机会,便道:“那殿下您要如何安排?”
刘肆灵道:“过几日再说。”
李原心头啊了一身,他突然想到,殿下那个身份,还与一人那日有约呢,李原正要开口提醒,刘肆灵背着身已突然问他道:“潮银,找到了吗?”
李原道:“回殿下,渠道找着了,不过还需得几日,才能到京都。”
刘肆灵嗯了一声,然后沉默。
李原想了想,他问道:“殿下,那日,您会以那个身份去见朱小姐吗?”
刘肆灵过了许久,道:“先下去吧。”
李原道:“是……”
出了书房后,李原想既然殿下要抹去那个身份,那,很可能就不会见三小姐了,那那潮银,寻到又如何呢……
况且三小姐,已被殿下下了将死之毒了。
李原走后,刘肆灵站于窗下,他眉微微的紧了起来。
想到了前几日,刘堂轩至他面前说的——
“听说朱家三小姐这几日进宫是要叶贵妃娘娘给她参谋重阳那日要如何好生打扮呢,看来是有意中人了……”
“据说是为了之前在江南认识的那‘蓝颜知己’……”
“听说与人约了那日,而且那人前段日子还来找过她——”
刘肆灵当时道:“你如何知晓?”
刘堂轩道:“当然是母妃了,小姑娘可不会告诉我们大男人这些事……”
刘堂轩嘿嘿笑,然后道:“叶贵妃娘娘给姑娘参谋时,正巧碰上我母妃了,娘对我说的……”
回忆结束,刘肆灵眉皱的越紧,他觉得那“潮银”可能也没必要找了。
本来他也不打算去见人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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