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父, 你陪我去赌两把又如何?”尹舒盘腿坐在蒲团边上,手托着下巴凝视着面前面无表情的一尊“佛”,“你要是不去, 我连那千乐坊在何处都不知道。”

    “你不是去青楼就是赌坊, 下一个是哪?”一归眼睛都不睁开?, 坐在蒲团上岿然不动。

    “又不是我要去的,这不是要去查案嘛!”尹舒嘟囔着,突然扯住一归衣角, 眨巴着眼睛小声说,“有你陪着我心里踏实啊!”

    一归缓缓睁眼,看着尹舒那个样子,明明是完全不同的一张脸,却恍惚在他?身?上看到了以前的梁书, 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眼神里带上了些探究:“那王允究竟是什么人,你为?何要执着为?他?奔走查案呢?这难道不是官府的事情?”

    王允说到底是漠渊的人,如果解释这个问题必然会提及漠渊,这是尹舒最不愿告诉一归的事情。

    尹舒有些躲闪, 不由后?退了下,佯装害怕:“小师父你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 怪吓人的。”

    “比查案还吓人?”一归盯着尹舒,鼻梁上的伤疤跟着轻微一动,平添了几分威胁之意。

    被这么一问,尹舒感觉颇有些不自在, 却为?掩饰尴尬, 故作?轻松地咯咯笑?了两声,盘腿坐在地上, 冲着一归扬了扬下巴,拖长?了音调:“那不是有小师父护我嘛,何惧之有?”

    一归看着眼前这个人,眸若星辰,唇红齿白,一副笑?意盈盈的样子,却总让人摸不清他?究竟在想些什么。莫名地,一归觉得他?在躲着自己。

    从?两人在大漠初遇开?始,一路查案,甚至在生死关头?都来回?走了几遭,如今两人相认,表面看似平和,但一归总觉得,这个人在他?面前依旧如透明一般。你明知他?人在那里,却看不透,也摸不着。

    尹舒将自己掩藏得很好,如白昼繁星,虽然知道它们的存在,却无法窥见丝毫。可尹舒越掩藏,一归就越想撕开?那些伪装,看穿皮囊下的一切。

    “哦?你当真无惧?”一归凝视着尹舒,像要生生看去他?的心底,“若是无惧,又为?何要回?避我的问题呢?”

    尹舒哽了一下,却又立马恢复了自然,薄唇轻启:“我没?有回?避……我只是……”他?顿了顿,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那如果我告诉你,王允之死有关十三年前之事,你还会陪我一起查下去吗?”

    两人陷入了一阵沉默,这是他?们相认之后?从?未提到过的事。

    但谁都知道,说或者不说,那件事都摆在那里,绕不过去。

    而今日话赶话说到这里,是偶然也是必然。

    这道坎,从?大漠开?始,直到今日,其实从?来都没?消失过,横亘在那里,随着时间的拉扯和两人关系的变化而便?愈发?显眼。

    一归迎上尹舒目光,那双眼睛还和十三年前一样,亮到人心坎儿?里去,但一归见过它们布满血丝的恐怖模样,那么陌生和遥远。

    他?终于还是叹了口气,拉过了尹舒的手放在自己胸口,郑重而坚定地点了点头?:“会的,你去哪里我都会和你一起。”

    尹舒深吸一口气,知道今天?这事是绕不过去了,不敢再去看一归:“呈俞,那我能先问你,那日是怎么认出我来的吗?”

    “绦子。”一归想也没?想就说,“我见你的第一眼就认出了它,但我想有可能你只是意外得到,为?此我还去了趟墓地,但发?现那里面已经空了,所以我问过你,东西是不是你拿走的。”

    “嗯。”尹舒知道此事瞒不下去了,就轻声道,“但不是我自己去的,是我派人找到了我爹娘的墓地。”

    一归没?有说话,安静等他?说下去。

    尹舒抬起头?,看着一归:“那如果我说,我其实是朝廷的人。你见着我那天?是被流放到漠北的,你相信吗?”

    周围静得可怕,如果蝴蝶飞过,都能听见扑棱翅膀的声音。

    “相信。”一归声音很沉,看着尹舒谨小慎微的样子心里只觉一抽一抽地疼,拉着尹舒的手一动不动,“无论你说什么我都相信。”

    尹舒努力忍住哭的冲动:“那除了绦子,还有什么?”

    一归的声音变得很轻很慢:“你还记得李家村吗?我让你画下来李老三的长?相,你当时还顺手在旁边写了他?的名字。”他?的声音停了一下,像在竭力压制着什么,有些不稳,“你那笔字是我教出来的,十三年了,一点儿?都没?有变,想藏都藏不住。”

    “原来……那么早……”

    “当时我仍然不敢相信,但直到我看到那柄匕首。”

    “啪嗒”一声,尹舒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掉在了一归的手背上。

    “别说了……”尹舒痛苦地低下头?,眼泪扑簌簌地不住往下滚。

    “我起初还告诉自己这不可能,你不可能就这么活生生地出现在我面前,但一次又一次,我看见的东西,感受到的情绪,无一不在说,那就是你,阿书,你真的,又回?到我身?边了。”

    说到最后?,一归的声音已经轻微到几乎无法听见。

    尹舒再也忍不住上前抱住了一归,他?曾假装自己是一朵昙花,开?了便?谢。对于一归的追问,只留下一句似是而非的回?答,便?又迅速将自己包裹起来。

    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可一归就一直陪在那里,等着他?再次盛开?的时候,等他?坦露他?所有的秘密。

    “阿书,有我在,别怕。”

    尹舒的哽咽很快变成了嚎啕大哭,他?心里藏了太多?的事情和苦闷,借由两人的对话,似是要痛痛快快发?泄个干净。

    一归没?再问下去,他?方才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快要触到尹舒心里的那块坚冰了,但还是轻轻缩回?了手。一归很清楚,既然尹舒藏了这么久,一定有他?自己的原因。他?不能也不愿意强逼着他?把所有事情一股脑儿?都说出来,否则会适得其反。

    如果说梁书是热烈而清甜的龙涎香的话,那么尹舒就是迷迭香,一旦燃着,就会一点点连人带魂都通通勾了去,令人欲罢不能。

    一归抱着怀里的人,默想着,恐怕当初在大漠里遇见尹舒的那一刻,这香就已经开?始燃了,现在他?周身?都仿佛是那股子味道,浓烈又撩人,只是尹舒不自知罢了。

    “好了。”一归稍稍坐直身?子,“等下我给你去做些吃的,然后?我们一起去千乐坊。”

    千乐坊门口,有人见尹舒来便?热情招呼道:“这位公子要玩点什么?我们有双陆,骨牌,投壶,六博,后?院还有斗鸡。”

    尹舒头?回?来赌坊,说着就去看头?顶那块告示板,想看看其中门道。

    “我们玩双陆。” 一归今日身?着一件考究的青灰色长?衫,十分干脆地将一整袋银子直接扔在了老板面前的台子上:“先来一百筹。”

    “哎得嘞!这是您的筹子,拿好。”老板说着就将一大把筹子放进布袋,看着一归说,“两位爷,看来是行家啊?双陆一直是那位秦木楠做庄,你要能把他?给赢了,那可就发?财了!”

    说话间就听其中传来阵阵喝彩:“秦木楠又要出‘门’了!”

    “弱棋!”瞬间掌声口哨声叫好声震耳欲聋,“不愧是‘双陆棋王’!”

    老板笑?着摇头?:“瞧见没?,这秦木楠,自从?他?来,就没?人能在双陆上赢得了他?的,你们要是下注,压他?准没?错,就是赢多?赢少的事儿?!”

    一归淡定地拿了筹子,递到尹舒面前,不由分说道:“拿着。”

    这会尹舒才回?过神来,瞧着一归脑袋上顶着的一块幞头?,又发?现他?那串平时不离身?的念珠也不知道藏到哪去了,完全不似个佛修。

    “你还说我呢,你看你,比我还懂!”

    一归压低声音,凑到尹舒耳边说:“我可没?来过赌坊,但我以前在宫里玩过双陆。”

    “快给我讲讲!”

    说话间两人走了进去,此时双陆牌桌前围满了看热闹的人。两人挤过去,好容易才看清了牌桌上的情景。

    只见坐庄的秦木楠执黑棋站在左手边,身?着丹色长?衫,一脚在地,另一脚搭在木凳上,左手里正玩着两个骰子,带着狂妄地咧嘴一笑?:“下个谁来?”

    “我!”一个宽袍莽汉举手从?人群里走出来,站在了牌桌另一端,把自己口袋里的筹子全部扔在了桌上,少说也有二十来根。

    庄家把筹往袋中一收:“双方已定,各家下注!”

    围观的几乎所有人都把筹子扔进了左边袋中,投秦木楠完胜。

    “黑棋先行,一赔一。白棋后?手,一赔两百。”

    一归看出尹舒并不了解双陆,便?微微侧身?,指着面前棋盘在尹舒耳边小声解释:“棋盘上下各十二道。黑白棋子各十五枚,各占左右一方,逆位而行。双方轮流掷两枚骰子决定走法。”

    秦木楠身?子微微前倾,挑衅地看着对手,在棋盘上扔出三和六。

    “他?可以选择任意两子分别走这两点,也可以用一子走合数。当一道中有两枚或以上的对方棋子,则不能入道。如果某道只剩一枚子时,便?成为?‘弱棋’,对方可以入道取而代之,被取代的棋子就只能重新入局。”一归继续说。

    秦木楠选了两枚棋子分别行了三点和六点,落子极快,冲对方做了个请的手势。

    尹舒用手掩口问一归:“那何为?获胜?”

    “当一方棋子越过对方的,并且全部出门,也就是将十五子全部移离棋盘,则为?胜。”一归指着棋盘上的“门”字说道,“如果出门时对方仍有棋子留于分界之外,则为?完胜。”

    尹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秦木楠每次出手都相当迅捷,仿佛不假思索,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当他?第三次将对方弱棋赶回?原点时,宽袍莽汉已经有些慌了。

    此时场上局面已经日渐明朗,黑棋遥遥领先,有一大半都已回?到了秦木楠面前的六道之中,远胜于白棋。

    宽袍男子擦擦额头?,掷出了两个四?。

    四?周一片摇头?哀叹。

    一归又说:“掷出相同数字时,他?需将四?枚棋子分两次同移这个数字。”

    可宽袍男子的棋面上已经没?有可行棋的地方了,狠拍了一下大腿,这把如果他?不能行棋,那么只能轮到对方掷骰了。

    秦木楠轻轻一笑?,伸手扔出了六和五:“还玩吗?”直起身?望向对面。

    宽袍一愣,用力盯住棋盘,发?现这一把不管对方怎么走,都能将所有棋子移出门去,他?重叹一声,转身?一把扒开?人群,直接离开?了千乐坊。

    “黑子胜,压黑子者,赔一。”庄家扯着嗓子喊道。

    秦木楠赢得不费吹灰之力,撇撇嘴,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点上烟环顾四?周,冷哼一声:“还有哪个要来试试啊?”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要写这一章所以玩了一晚上双陆棋的人是谁啊?

    哦,是我。

    注:双陆棋所有规则来自于某度,如有问题还请给我指出来,鞠躬~


图片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