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渡魔成圣 > 4、圣人庙宇
    “白宗主,我们去哪里?”


    “圣人庙。”


    圣人庙是儒门纪念先贤的庙宇,上古圣人的塑像都供奉在里面。但谢衍当年没有给自己建生祠的爱好,这圣人像怕是几个弟子之后供进去的。


    “圣人的塑像该不会……”谢景行脊背忽然一僵。


    “如你所想。”白相卿的木屐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师尊复兴儒道,享万世香火,又有何不可?”


    “……宗主说的是。”谢景行神色不定。


    当年圣人喜怒不形于色,是因为他在圣人境,一切情绪都十分淡漠。


    如今的谢景行修为低微,七情回归,六欲俱在,遇到这么尬的事情,见证者还是二徒弟,他就算再镇定,也会忍不住想掉马会多么社死。


    他们穿过垂花门,走过林荫小道,前方便是圣人庙。


    庙前一株合抱之木,已经参天。谢景行抬头,只见叶色深红,形如归鸟,风吹过时沙沙作响。


    “这棵树,叫做‘思归’,是数千年前,师尊亲手所种。”白相卿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叹息,“现在它都已经这么高了,宗门故人却已离散,实在教人唏嘘。”


    白相卿正感怀,谢景行抚着粗糙的树皮,想的却不是儒宗的盛衰,而是当年植树时的心境。


    一千五百年前,他那逆徒叛门入魔,远走北渊,从此与他隔洲相望。当年的谢衍徘徊于儒宗之中,只觉好景依旧,故人却不知何处去,于是在此处种下“思归”。


    比起这棵树,圣人庙反倒是后来修筑的。


    “思归啊。”谢景行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红叶,想起当初他种下这棵树的原因,也是因为这红叶的颜色,颇似那少年绯色的瞳。


    而对于情感与离别,圣人总是缄默于言,便也无人知道,他在含蓄地思念谁。


    白相卿却不知他在想什么,笑着与他闲谈:“从前,圣人庙正殿内供奉的是上古圣人,后来师尊叩天门失败,我们师兄弟琢磨了一下,还是决定给师尊塑像。从前都是师尊替我们遮风挡雨,如今总不能委屈了师尊吧。”


    “这圣人像,旁人是做不来的,最后是游之画的样子,飘凌雕刻的轮廓,我上的漆。我们也没动大神通,这么敲敲打打,废了不知多少神木。”


    “说来也好笑,我们明明记着师尊的容貌,却总是雕不好他的眉眼,觉得不像,最后还是……”白相卿蹙起眉,叹息道:“还是‘那一位’动手雕刻,才有这九分神韵,对此,风师兄都气坏了,却也没办法。”


    “他?”谢景行突兀接话。


    “师门旧事了。”白相卿语焉不详,“我不似飘凌游之,对此闭口不谈,但其中颇为复杂……”


    谢景行却是知道三相与那逆徒一向势同水火,而如今,他却能够与儒门三相合作打制圣人像,看来不但重获自由,关系也缓和不少。


    白相卿仰头看了看肃穆的圣人庙牌匾,愁绪一敛,笑着向他招手:“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来,小景行,去拜一拜儒门圣人像。”


    谢景行随他入了新落成的天问殿,看向圣人像。


    圣人像峨冠博带,面若冠玉,右手执儒卷,为教化众生,左手持长剑,要斩尽一切不平。


    这儒卷名为红尘卷,长剑名为山海剑,皆是他的武器。他死后,遗物竟是封存于此。


    圣人一双悲悯的眼眸微微低垂,身在云端,却又心染红尘。乍一看去,确有他当年九分神髓。


    谢景行看着圣人像,倏忽间,几乎以为自己未曾坠落天际,还在九霄云海之中徜徉了。


    “师尊啊,五十年为期,徒儿又来看您了。”白相卿盘着腿坐在一旁的蒲团上,往自己嘴里灌了一口烈酒,颧骨上有些酒醉的微红。


    “这回给您带了个小朋友,说是得了您放在海外仙山的传承,您瞧瞧合不合意,若是喜欢,徒儿就帮您收下了。”


    从前白相卿在他门下时,都是温润如玉,性情如水,一派君子风范。


    如今改换身份面貌再遇故人,如今这个焚琴煮鹤,落拓不羁的白宗主,比起从前沉稳持重,从不行差踏错的二弟子要真实得多。


    白相卿又哎了一声,笑着念叨道:“根骨还不错,很适合咱们儒家功法,脑子也聪明,你的‘画中盛景’也使得好,就是神魂弱了点。不过不妨事,世上那么多天材地宝,还能调养不好?”


    明明是师徒叙话,可白相卿的自言自语,终究无法从造物中获得回应。


    因为昔日圣人谢衍,已经在天劫之中灰飞烟灭,而留在此殿中的圣人像,不过是他的徒弟们最后的执念罢了。


    整个大殿烟雾缭绕,水沉香的气味淡而悠远,衬的圣人像眉目如笼云雾,温柔至极。


    五百年倥偬,他魂归重生,却终而缄默,无法回应他的呼唤。


    倏然,圣人像那双低垂的眼眸微微一动,透出些深邃的灵性。


    白相卿神情一震,摇晃着站起身来,神色有些动容,悲叹道:“弟子活的再怎么不成样子,师尊还是愿意理我的。”


    而谢景行环顾四周,见殿内的布置与物件摆放颇为玄妙。


    由大能联合雕刻的圣人像,又怎会是凡物?


    以圣人像为阵眼,山海剑与红尘卷为灵力来源,这整座天问殿,便是一个闭合的阵法,构成了圣人的衣冠冢。灵力流动时,圣人像也会与殿内遗物共鸣,一嗔一喜都生动至极,倒像是人还在世上一般。


    谢景行轻叹一声,都是横绝天下的大能修士了,怎么都还像个孩子。要知道,向造物寻求答案,自欺欺人,终究是徒劳无功。


    “好了,拜吧,看看师尊瞧不瞧得上你。”白相卿又说了几件琐事,才对着站在一侧的谢景行招招手,笑道。


    谢景行做完心里建设,纤白的手指间执着线香,在长明灯灯芯中取火,双膝触地,对着圣人像拜了下去。


    刹那间,红尘卷震,山海剑鸣。


    犹如故人归。


    谢景行与法宝的契约早已随着天劫散去,但是曾经与识海相连的羁绊还在。他心念一转,在残破识海默念道:“安静些,莫要让人发现我回来了。”


    法宝听到旧主的吩咐,压抑住了喜悦,没有奔向他身边,却掩盖不住震动异象。


    白相卿看着这一幕,兴味道:“哦?倒是有趣,山海剑和红尘卷,自师尊故去之后就很少有如此反应了。上一次圣人像落泪,还是那个人回来时……”他说到一半又打住,“罢,兴许是见师尊后继有人,高兴了。”


    谢景行听他频频提到某个人,却又不肯细说,心中的愁绪也被勾起。


    当年的圣人待三相也是极好,可在后来的三个小徒弟眼中,那曾经叛出师门的前大师兄,是他们永远的眼中钉,肉中刺,所以向来不肯提起。


    而如今,根据白相卿的言谈来看,至少二徒弟与他的关系,已经涣然冰释,不会见面就打了。


    “果然是师尊的洞府传人,连我都不知道,师尊的海外洞府在哪个方位,谢师弟是有大机缘的。”白相卿负手而立,笑道。


    修真界传承有两种方式,一是收入室亲传,是手把手教导的弟子,感情最深。二则是洞府传人。


    世上大能为存续自身的道,往往会辟洞府,设下禁制,藉由大机缘遴选继任者,将一身绝学传授。而洞府传人学到洞府主人的独门绝学,也理应尊其为师,感激传道受业之恩,为他存续香火,在大能身后,其地位等同入室弟子。


    白相卿作为宗主,对方是否修儒道,一眼便能看出,今日圣人像一验,他先入为主,更是对谢景行的身份深信不疑。


    “白宗主,我这算是过关了吗?”谢景行起身,将线香插进香炉之中。


    “还叫什么宗主,叫师兄。”白相卿开始逗新出炉的小师弟,“他已故去五百余年,传承弟子仅你一个,也算是机缘了。”


    “白师兄。”谢景行已经能面不改色地叫徒弟师兄。


    “去歇息一番罢,过两天便是圣人祭,届时也用着你。”


    “圣人祭?”谢景行心中又过了一遍孔圣孟亚圣的生辰,问道:“是祭奠哪一位圣人?”


    “还能是谁,当然是我们的师尊,圣人谢衍了。”白相卿道。


    “……”对哦,他的忌日就在几日后来着。


    他明明还活着,还要和徒弟一起过自己的忌日,感觉更僵硬了呢。


    白相卿带着他离开圣人庙,穿过芳菲野花的小道。他再度回看空旷寂静的圣人庙时,眸中似有怅然之感。


    谢景行衣袖当风,却听白相卿道:


    “师尊是个近乎完美的人,他的位置太高、太冷,若是圣人言行不当,便会得天下人指摘;若是圣人德行有瑕,便会招来攻讦污蔑。只要他行差踏错,哪怕他做过再多有益于万民的好事,所有嫉妒他、憎恨他的人,都会从污泥里伸出手,要把他生生扯下云端,极尽非议,仿佛毁他一世声名,是如何正义之事。”


    “他一生为仙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仙门又怎样对他?”


    谢景行蓦然回身,在一片飞花之中,他青衣如竹,却是见到弟子带着怀念的眼,就好像在透过他,看一个逝去的影。


    “师兄在怀念师尊?”谢景行叹息道:“在你眼中,他是什么样的人,值得你这般念念不忘?”


    白相卿叹息道:“小师弟啊,你年岁太轻了,若是你见过师尊,便知晓,什么样的存在……才能教人一生都无法忘怀。”


    *


    “小师叔,小师叔?”风凉夜为礼单登记造册后,抬眼便见到正提笔悬腕,半晌失神的谢景行。


    “师叔可是不太适应这些俗务?我们儒宗的事情其实已经很少,若是不爱做,放着也无事。”


    “无事,只是有些走神了。”谢景行在书册上写下最后一笔,然后用布巾擦了擦手上的墨迹,然后轻轻低垂眼睫,道:“每隔五十年都会办一次圣人祭吗?除却三位宗主,还有什么人会参加?”


    “这个……”风凉夜顿了一下。


    “我知道了。”谢景行见他支支吾吾,心中有了底,也不欲为难他。


    毕竟,要他亲口说宗门地界会来一名大魔,无疑是承认儒宗还与北渊洲有所牵扯。而白相卿也曾告诉他,这几日不要在宗门乱走,最好天黑后就回学子监,以免发生意外。


    有可能参加圣人祭的,除却三相,也只剩下一个叛门弟子了。


    他想远远看一眼那个不省心的逆徒,确认他过得好,却又怕被认出来,平白惹他疯魔。


    想当年,他把对方困于九幽之下数百年,那位帝尊可不止一次地声称,但凡他能够离开九幽无间大狱,定要让他付出代价。


    “待会我去一趟黄金屋,白师兄建议我挑选些许功法,专心修炼。”


    谢景行再度看向宣纸,却不知自己何时写了“别崖”二字,他一抿嘴唇,似乎在恼自己,于是又用墨迹将其涂黑。


    “是该如此。”风凉夜格外热心,道:“小师叔可需要法宝?虽说儒宗三分已四百余年,但家底还是颇丰,您初来乍到,有什么要求尽管和我提,不必客气。”


    谢景行笑着婉拒,目光却落在窗外。


    他手执书卷,静立窗边的身影,与渡天劫前的圣人颇为神似,其中萧萧肃肃的风度,让风凉夜一时间有些挪不开眼。


    谢景行离开书房,穿过小道,来到黄金屋。


    “黄金屋”取自“书中更有黄金屋”之典,为儒门藏书之处,外间是各种典籍功法,浩如烟海;里间便是圣人典藏,门口有着大能禁制。


    黄金屋常年没人,已经落了一层灰。谢景行在外间随意挑了几本功法装样子,只是随意一转,便走到圣人禁制之前,伸手贴在无形的结界之上,然后顺利踏入书库内部。


    这是白相卿都无法踏足的地方,算是一等一的隐秘之所。


    有禁制在,此处还保留着当年他离去时的模样。四处是按照笔画顺序排放的典籍,还有不少堆在地上,似乎是被翻过许多遍。


    谢景行提起衣摆,小心避开那书堆,数过三个书架,然后从抽出一本,迅速浏览起来。


    那是兵解重修的记载。


    他重生后感到自己神魂不足,记忆残缺。这种缺失感,让他对当年的飞升旧事产生些许疑问,甚至怀疑起当年自己是否留了什么布置。


    当年的飞升,背后定有蹊跷,他绝不是没有十足把握,就去以卵击石的存在。他记得的东西,兴许只是表象而已。


    “真是头疼,没事算计自己做什么。”谢景行撩起长衣,盘膝坐在地上,快速地翻着书,却始终无所获。


    他有些哭笑不得地自语,“得提些修为,再从长计议。”


    谢景行离开黄金屋后,已近黄昏。


    有寒鸦掠过山林,松涛如浪,归鸟发出孤独的鸣叫。


    路过后山的重重禁制,他脚步停顿了一下,看向那条早已被草木掩映的旧时小道,似乎许久没有人踏足,他静立片刻,还是提起衣袍,踏进柔软的草从中。


    只是数十步,他眼前便豁然一亮,见到有人曾以剑锋在山石上刻字,是洋洋洒洒的行书,曰“文无定法。”


    他用竹笛拨开挡路的枯枝败叶,又绕过被杂草覆满的小路,又见一石碑,上书“剑破万法”。


    他拂过碑文,只觉上面还残余着经年的魔息。


    由此看出,守着儒门的白相卿,与他,兴许有着不为人知的君子协定。


    谢景行可以用“画中盛景”读取碑文上的幻境,于是他抚摸过山石上的行书,却见孤独绽放的花树之下,蓦然多出一名手执长剑的玄衣少年,他回眸一顾,振袖出剑,最是风流艳绝。


    万魔之魔的姿容绝世,天下罕有匹敌者。他是春花秋月,也是夏荷冬雪,连圣人也会流连。


    “他这是要破谁的法。”谢景行揉了揉眉心,却是笑了:“这小混蛋,已经无聊到来此处刻碑了么。”


    后山已经是禁地了,但谢景行却对微茫山熟悉至极,没什么不可去的地方,他走到冰火洞府前,驻足片刻。


    那是他当年在微茫山修行时的住所。可时过境迁,故人已成至尊,而他却坠落云端,不复当年。


    谢景行走近洞府,却见近些年甚至有人踏足的痕迹。就像是某个离家已久的游子,在师尊逝去之后,才终于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家中。


    子欲养而亲不待啊,他只能守着师尊的墓碑,在白相卿的默许之下,孤身地住上一些时日。


    见他吗?不见吗?


    时过经年,他的徒儿还那样淬着血地憎恨他吗,或是,遗忘一切爱恨,立誓与他形同陌路?


    “不见便不见罢,这样最好。”冰火洞的墙壁上是蓝与红的晶石流光,谢景行却看到那些近乎狂乱与发泄的剑痕,好似看尽他疯魔的五百年。


    他心中恻隐,道:“待我做完了该做的事情,再去偿这段孽债。”


    届时他有仇报仇,要杀要剐,他绝不皱一下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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