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渡魔成圣 > 11、公无渡河
    无涯剑刺入大地,狂暴又毁天灭地的剑意冲天而起。殷红的魔气变为如墨的漆色,仔细一窥,却又是暗到极致的血红。


    下一刻,微茫山震动,护山结界轰鸣。仅仅是一缕余波,就让结界泛起冰裂的纹路,灵气溢散,天地变色。


    风飘凌的太一剑阵被生生撕裂,仙灵哀鸣一声,消散无形,而这剑意摧枯拉朽,席卷过沈游之所控的无衣大军,将其彻底碾灭。


    而魔道至高的君王,却像是毫无所觉一般,任由周身剑气肆虐,暴烈而癫狂。


    山也倾塌,海也疯狂,风云变色,日月无光。


    这便是洪荒三剑,天地同伤!


    沈游之啐了一口血,抹去唇边艳色,然后支起结界,竭尽全力将这膨胀的剑意压制在这十里梅林之中,皱眉道:“不能让他这么下去,他要毁了主宗吗?”


    风飘凌同样撑起结界:“难道当真要破了我们对师尊的誓言,对他下杀手?”


    这股极端的暴烈足以撕裂任何结界,哪怕两个渡劫老祖竭力防守,也撑不了多久。


    风飘凌看了一眼白相卿,蹙起眉道:“相卿,你的手……”


    白相卿为撕开殷无极结界,手上满是灼伤。殷无极的魔气可不好相与,他尽力维持正常的神色,可是微微颤抖的手指却说明了他的状态。他修养好之前,怕是弹不了琴这么精细的乐器了。


    “无妨,”白相卿笑笑,把手收回袖摆,负在身后,轻松道,“弹琴没有大问题。”


    谢景行见他逞强,握住白相卿的右腕,看着翻卷的皮肉,蹙眉道:“魔气造成的伤不易治愈,如此状态,奏琴曲必然走音,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他声音平淡,明明语气中没有一丝愠色,甚至还关切妥帖,白相卿却莫名地肩背一颤,有种熟悉的恶寒之感。


    谢景行摇晃了一下,最终还是挺直脊背,站住了。


    他道:“当务之急是安抚帝尊,还请白师兄给在下一个机会。”


    白相卿眸光一闪,解下自己的琴。


    他道:“你当真有把握?”


    谢景行平淡道:“试试便知道。”


    白相卿又蹙眉。


    “即使我借你灵力,让太古遗音临时承认你,单纯弹奏一曲倒也无妨。但这毕竟是渡劫期法宝。若是它十分排斥,你就万万不能再弹下去。否则,定会伤及根骨,往后的修道之路也就断送了。”


    “在下清楚。”谢景行道。


    白相卿的琴,乃是圣人谢衍亲手所斫,长三尺有余,额宽六寸,尾宽约四寸,上古琴师师旷制式,通体漆黑,大流水纹,龙池上方刻行书“太古遗音”。


    白相卿琴艺大成之时,圣人谢衍特意寻来凤栖梧桐为琴胎,千年冰蚕丝制琴弦,精雕细琢而成,其音高古松透、清越灵韵,轻轻触按即得浑厚正声,德而雅正,世间罕有匹敌者。


    白相卿见谢景行席地而坐,将长琴置于膝上,轻抚琴弦调试,动作熟练优雅,心中便有几分数了。


    圣人之琴,对谢景行一点也不排斥,说明对方不仅有超绝琴艺,更是有琴心。


    琴艺易得,琴心难得,得前者能做琴师,得后者则能以琴入道,为乐修大家。


    但对手可是帝尊。白相卿已经尝试了一次,此时并不认为,仅凭琴曲便能唤醒殷无极,如今也只是病急乱投医罢了。


    他长叹道:“许是我之过,师尊曾告知我不可轻易动用后五阙,却不慎激怒了他。”说罢又苦笑道:“景行师弟打算如何阻止帝尊?”


    谢景行不慌不忙道:“圣人在洞府之中,曾留下退魔曲十二阕,第十阕名为‘渡魔’。”说罢,他沉心静气,低垂双目,眼中只有这一张琴。


    白相卿见到这个眼神,毫不犹豫地划破自己的手腕,以指沾血,道:“师弟抬手。”


    谢景行依言,把手心摊开。


    白相卿几笔画出自己的纹样,把自己的灵气注入其中,道:“师弟还精通琴艺?改日切磋一二。”然后,他一甩袖,取出自己缠着红色穗子的玉箫,走入风飘凌与沈游之的阵列,加固结界,为他护法。


    谢景行强借渡劫法宝,拨弦便极是难受,可他的脊背依旧不肯弯折,身姿端雅如玉山,笑道:“如果此曲结束,你我还活着,定与师兄切磋琴艺。”


    天地同悲的剑意被困在结界之中,形成巨大的风暴,而结界中央,以剑刺大地的男人却负手而立,黑袍猎猎,仿佛临世之魔。


    殷无极如血狱的眼眸望来,触及谢景行时,忽的一顿。


    风飘凌声音似沉稳钟鸣,声声入耳,沉声道:“景行师弟,你只有一次机会试着唤醒他,若是不成,我等三人必须取下策。”他长吐出一口浊气,道:“拼尽全力,杀了他!”


    其中肃然与觉悟,让人难以想象。


    杀了魔道帝尊,谈何容易!


    运气好,能够同归于尽,运气不好,三换一也换不过,只能将其放入世间,必然血流漂杵,生灵涂炭。


    作为渡劫境界老祖,以魔尊如今只知破坏的状态,他们若是此时要退,世间之大,哪里退不得?


    风飘凌蓝色衣袖被剑意割裂,手腕之上魔气附着,血痕遍布,他修为最为高深,所以也承担最多压力,又道:“若是不行,相卿,游之,你二人先退,去长清宗寻道祖逍遥子,我来断后。”


    沈游之冷哼一声,道:“要退你退,我可不退!这里是师门故地,师尊灵前,若是我们退了,风骨何在?故里何在?仁义何在?”


    他的三连诘问,却是让风飘凌一时无话。


    失了风骨,便是失了士的品格。


    弃了故里,便是失了气运相连的家。


    不顾仁义,便是失了儒门精魂。


    风飘凌慨然道:“孟圣有言: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如今不可得兼,自当舍生取义!”


    白相卿朗然大笑,道:“说得好,脚下是师门,身后是苍生。大魔临世,血屠万里,杀人盛野,世人都退得,唯有我们退不得!”


    一时间,儒门三相相视而笑,像是一时间放下龃龉,找回了些许当年志同道合,同生共死之情谊。


    谢景行却是在这狂暴的剑气中垂衣御琴,端正雅致。


    古人弹琴,疾风骤雨不弹,是怕风雨扰其心志,乱其正声。而谢景行身上自带一种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气场,哪怕烽烟遍野,也如坐静室。


    他一拨琴,金石之声乍起,龙吟凤鸣,太古遗音不绝,有古乐府声。


    乐声浑然如号钟,低徊长鸣。天柱倾塌,滔滔长河向昆仑,共工颛臾悲号天不渡,上古仙神皆垂泪。


    殷无极一眼望来,左手握剑,摧寒剑光垂地,却因为主人的手腕不稳,而轻微地鸣响,仿佛和其悲声。


    谢景行眼眸漆黑,却映着他孤戾疯狂的神情。


    他于是高声唱道:“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波滔天,尧咨嗟。”


    “大禹理百川,儿啼不窥家。”


    “杀湍湮洪水,九州始蚕麻。”


    “其害乃去,茫然风沙。”


    大魔仰天长叹,风云变幻,日月无光。而大魔煌煌如照的剑意,却于此间低徊,眸光带着恍惚之色,哀恸刻骨。


    世界上仅有他一人清醒,又似乎只有他一人癫狂。


    真耶,幻耶?是耶,非耶?


    谢景行拨弦,见他神情痴狂,黑眸中敛去悲慨之色。他的指尖,一点一点渗出血来,染红了冰白色的天蚕丝琴弦。


    十指连心,他正在熬干心血,只为弹这一曲,唤回他回向魔道的逆徒。


    “被发之叟狂而痴,清晨临流欲奚为。”


    “旁人不惜妻止之,公无渡河苦渡之。”


    风飘凌不忍看,道:“不可再奏了,如此年纪,怎可把控如此悲歌,哪怕他有再好的根骨,怕是也要因这一曲废尽心境。”


    “公无渡河苦渡之,原是如此,此曲之心境……”白相卿被这一曲慷慨悲歌感染,琴心动摇,竟是潸然落泪。“当年的师尊,竟是想要渡他吗?”


    殷无极似乎是被激怒了,将无涯剑指向端坐的谢景行。“给我停下!”


    “别以为我不会杀你!佛不渡我,仙不渡我,我便自渡,前方是魔道又如何!”


    谢景行的血从唇瓣溢出,又顺着脖颈沾染衣襟,濡满琴台。


    最是清寂,也最刚烈。


    大魔勃然大怒,指着他的长剑赫然劈下,而位于正中的谢景行却丝毫不动,仍然拨弦,声音低徊:


    “虎可搏,河难凭,公果溺死流海湄。”


    “有长鲸白齿若雪山,公乎公乎挂罥于其间。”


    剑气两分,谢景行毫发无损,背后山崖碎成齑粉,湮灭天地之间。


    “箜篌所悲竟不还。”


    他抬起黑眸,蓦地望向他,极尽温柔。只是一眼,便与当年白衣无暇的圣人谢衍,赫然重叠。


    曲终,悲歌永彻,余音绕梁。


    谢景行的血溅满了琴台,双手撑着龙池凤沼,才能勉强支起身体,但他的眸依旧烈烈,仿佛凝着亘古不变的孤傲决绝。


    他似乎要把殷无极从千年的噩梦中惊醒,清喝一声:“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这便是他一生之写照。


    他一路漆黑如永夜,也偏偏只有他的师尊,从未放弃渡他出这命运的泥潭。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都是指引他向前的,永远的烛照。


    无涯剑当啷落地,天地同悲终究还是烟消云散。


    帝尊终究为他袖手,长剑入鞘,悬于腰间,然后仰天长嗟,道:“也罢,我竟是输给你。”


    他的眼眸,又变回炽烈又干净的红,艳烈的血腥脏污被尽数敛去,又沉于漆黑的心底。


    谢景行见他神智恢复清明,心中宽慰,于是只来得及对他浅浅一笑,便忽然咳出一口心血,青衣尽数染红,继而失去意识,倒在了琴台之上。


    殷无极看着谢景行几乎染满青衣的血,心中骤然一痛,想要飞掠过去,把他揽在怀中,却又像是想到什么,顿足。


    是他害师尊至此,现在,最没有任何资格与立场站在他身边的,不是儒门三相,而是他。


    儒门三相却是毫不犹豫地向谢景行身侧赶去。


    白相卿托起他的身体,手拂过他的脉搏与灵骨经脉,仔细探索,焦急唤道:“景行师弟,你可还能撑住?”


    谢景行气息微弱,意识模糊,唇边一直溢出鲜血。


    沈游之卷起袖子,一向矜贵又挑剔的贵公子,却丝毫不顾血痕,急道:“我来吧,医术我修的比你好。”


    他开始把脉,迅速往他几处灵窍急点,封住大穴,道:“快,抱回养心堂,我要运功替他疗伤。”


    风飘凌毫不犹豫地弯腰抱起谢景行,抬步便走。


    殷无极只觉椎心泣血一般地疼,把带着剑鞘的无涯剑往风飘凌身前一横,下意识要夺人:“还给我……”


    “还?”绯衣的青年冷笑道:“帝尊有何颜面,说这一个‘还’字,他是我们的师弟,才不是你的。”


    “……”他的心又被扎了一下。


    “帝尊难道还要出手?”白相卿执萧冷笑,双眸扫过,却浑然是一副让魔君哪里凉快哪里呆着的模样。


    最后害谢景行至此的是他,他又何来脸面拦风飘凌。


    殷无极一顿,道:“并非。你们抵挡洪荒三剑,我亦然如约不再出手。”


    沈游之寒声道:“殷无极,你夺人、逼他入魔,恐怕就是看他与师尊极像,要掠他回魔宫恣意报复,尽情虐待吧?怎么,你现在害小师弟还不够深?是要把你之恩怨强加他身上,把他挫骨扬灰吗?”


    殷无极被这带刺的话语冻的浑身冰冷,竟不知如何答。


    风飘凌道:“既然不是,就快让开,魔君自便,恕不远送。”


    十里梅林成墟,魔气散尽,业火熄灭,漫漫长夜已经接近终结。


    儒门三相护着重伤的谢景行自顾自离去。


    微茫山上,天已初明,徒留黑袍的大魔孤寂站在原地。


    殷无极:“……”


    好气,但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呢。


图片    www.jiubiji.com 旧笔记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