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奕这赏人的法子可真是太让余菀胆颤了。
不过,她还是依着规矩道了谢,将饴糖收进袖袋,又收好了书案上的一应文具,再次拾起团扇,给他扇风。
已经到了晚膳的时辰,李述两次踏足书房,见案前两人一看书,一打扇,还会说上两句话,便犹豫着要不要进去询问是否用膳了。
又过了一刻,连奕忽然问余菀:“会煎茶吗?”
既然他这样问,余菀就算会也得说不会,免得又想上次问“写字”那样,写完了字便调她来了书房,若说会煎茶,是不是还得负责他茶水上的事?
祝荟言是个什么心思,余菀看得清楚明白,若她再承担起侍奉茶水上的差事,祝荟言必然定会跳脚。
今日实在不巧,余菀说她不会,连奕却说要教她。
余菀的心情登时跌入了谷底,大热天的出汗都出不够,煎什么茶?喝饮子吃酥山才是正经。
她不禁疑惑:节帅这脑子能管六万多兵?
连奕说要教她,余菀不敢不学。
平日是祝荟言收着他的茶具,此时她不在,余菀又不知茶具在何处,搬挪茶具这事便落在了李述身上。
国朝吃茶风气盛行,更有将葱、姜、蒜之物放在茶中用来吃的做法。然自茶圣陆羽著《茶经》后,其中吃茶步骤又成了流行趋势。
余菀看着李述将煎茶所用的风炉、交床、鍑、火等二十余种器具搬出来,不由头疼起来。
晚膳时辰到了,她有些饿,却不得不忍着饿跟着连奕学煎茶。
木炭生炉、缓火烤茶饼、轻捶敲碎茶饼、碾成茶末、再用拂末扫入罗合中过筛、放入竹合中备用、后煮水。
煎茶的关键在于掌握水的三沸。
当鍑中出现宛如蟹眼水泡时为第一沸,这时可调盐;当鍑中出现宛如泉涌连珠水泡时为第二沸,这时需舀出一瓢水备用,投茶后环搅;当鍑中出现鼓浪翻滚时为第三沸,这时需将先前舀出的那瓢水倒进去,使沸水停止沸腾,以育汤花。
至此,一锅茶汤才算煎好。
连奕用勺舀出茶汤至青瓷碗中。越窑产出的青瓷,釉质温润,青绿色中还略带着几许黄,可以完美地衬托出茶汤之色。
他似乎很有耐心,这一番动作有条不紊又行云流水,在晕晕烛火和股股白气衬托下,多了一丝仙气。
狭隘武将给人的感觉含有莽夫成分,眼前这位,此时像个普通的文人仕子。
“轻细的称之为‘花’,薄的称之为‘沫’,厚的称之为‘饽’。”他边说边指给余菀看,还说,“茶汤前三碗味道最佳,至于剩下的,若是需求不急,不吃为好。”
他解说起来言简意赅,余菀认真观看,小心记下,以免哪日他让她煎茶而她却不会,那岂不是又要挨打受罚了?
而后,她面前多了一碗茶汤,她不解地抬眸看去,已见他端起碗,送至唇畔,慢慢吃了一口。
余菀忙端起她面前的碗,陪着吃了一口,至于是什么味道,她捡了慌张丢了味觉,完全没吃出来。又吃了几口,才慢慢发现,茶汤很香,解渴,也解饿。
退守在门外的李述向里看了一眼,心说:真是请余菀来书房当主子了。茶都吃上了,还备什么晚膳!
那日,余菀卸差后,捧着本《茶经》回了自己的屋子,节帅让她学煎茶,不是嘴上说说,给了书,让她先看。
她有个问题:若她日后还侍奉茶水,会涨月例吗?
这个问题尚未问出口,余菀又有了惊悚之意,若祝荟言知道节帅让她学煎茶,她怕是得遭她不少白眼。
七月一到,暑气仍存,但雨天越来越少,今年的小秋,百姓能有些存粮。
这日,余菀关上门,找了一件颜色最浅的衣裳,沐浴后换上,对着石佛寺的方向磕了几个头。
阿婆离开百日了。
余菀在屋中坐着,没什么意思,出屋坐着,更觉无趣。
这几日,她总是不可遏制地想起从前和阿婆在一起的种种画面,即便是阿婆病得不能起身了,可到底也是能陪在她身边的人,侍奉汤药,描绘几句对日后的憧憬。
可眼下,她囿于节帅府,唯一期盼的是时日过得快一些,她攒够了钱好赎身离开,再带着阿婆“回长安”。
祝荟言迈步进了她屋门前,已经在她侧前方站了有半刻钟,见余菀微微抬头看远处,便随着她看去,除了隐藏在树枝树叶间的蝉鸣不再嘹亮外,她并未发现有什么特别。
有微风拂过,衣衫被带乱,祝荟言垂首整理一番,再一抬头,竟见余菀眼圈红了,继而,她抬手揉了揉眼。
祝荟言“啧啧”向前走去:“呦,这是看什么呢,怎么还哭了?”
余菀闻声,扭了身,迅速擦了把脸,再回过头来,除了眼睛有些微红外,看不出忧色。她说:“寻知了寻得眼发酸了,加之风迷了眼,祝姊姊见笑了。”
祝荟言将团扇搭在白净的额头上,抬头扫了一眼树梢,没甚表情地道:“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又一叹气,续道,“可又能怎么样呢?再过一段时间谁还能记得它?”
余菀怔愣地看着她,不知要如何接话,却又见她回眸一笑:“走吧。”
“去哪儿?”
“节帅说,让你学煎茶。”祝荟言边走边说,“茶具在书房旁边的小隔间里,我带你过去。”
即便节帅同余菀说过让她学煎茶,可她还是震惊于祝荟言亲自来传授。
她犹豫半晌,还是问出口:“侍奉茶水不是姊姊的差事?”
“节帅吃茶还分单双日?”祝荟言斥道,“让你学便学,你还能忤逆?”
她就只是问问而已,哪儿成想祝荟言这么大火气。到底是人家传授茶艺,余菀没敢再多话。
两人从书房后门进,拐进小隔间,余菀算是开眼了,架子上摆满了煎茶所用的器具。
带余菀转了一圈,祝荟言问:“你从前煎过茶吗?”
有了让祝荟言展示的机会,余菀打死也不想冒头,她窘迫地一笑:“没有。从小家里不富裕,勉强能吃饱穿暖,哪里买得起茶。”
祝荟言并不相信,问:“那你就能买得起纸笔?”
一提这个,余菀便想起阿婆,此情此景她却不能哭,便又将阿婆从前给富贵人家侍奉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说完之后,余菀发现她对祝荟言的身世尚不了解,却怕又怕直言引燃她的火气,便旁敲侧击地问:“祝姊姊的字是节帅督导的吗?”
祝荟言眉目一沉,淡淡地道:“从前节帅很忙,难得清闲,没空教人写字。我没这个福气让节帅督导写字。”她顿了一下,捏紧手中团扇,正视余菀双眼,道出实情,“是从前家中请了先生来教我写字。”
就这么一句话,余菀大致明白了祝荟言的身份。难怪她这般看自己不顺眼。
富贵小康之女,清贫人家之女,到头来,还是殊途同归,成了别人的侍婢。
祝荟言睨了她一眼,撇过这个话题,开始给余菀一一介绍茶具。
哪几样是煎煮茶器,哪几样是醅碾茶器,哪几样是饮盛茶器,哪几样又是清洁茶器,总共有二十四种。
她还指着其中一套看上去像是崭新的青瓷茶碗,说这套茶具是节帅遇到贵客时才会用的,平日煎茶用其他的茶碗。
费了一番唇舌,祝荟言扭头看余菀,见其似是在走神,当下怒问:“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还真没有。
就算余菀以前没见过茶具,可对着《茶经》看了几日,她已对这一应器物了然于心。能听祝荟言啰嗦,不过是不想拂了她的面子而已。
祝荟言随手指着火问:“这是什么?”
余菀答得正确。
祝荟言又接连指了其他三种器具,余菀皆答得正确。为了避免祝荟言起疑,她还故作拖拉地转着大眼睛想了想,而后似是恍然大悟一般猛地说出正确的名称。
说完之后,她略带惭愧地道:“祝姊姊辛苦。我一下子记不住这么多,不能立刻答出,还请姊姊谅解。”
祝荟言似是怀疑她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心中不悦。即便再不悦,因着有节帅的命令在,她也没敢懈怠,是以教余菀煎茶还算用心。
只不过,她没敢用这小隔间的茶具,而是让人搬了自己那套茶具过来。
煎茶的几个步骤余菀已经熟悉,她只是还掌握不好火候以及煮茶时三沸的时辰。
祝荟言动作娴熟,做完一遍之后,洗净茶具让余菀上手。
其实,煎茶这事余菀以前看阿婆做过。那时家里买不起名贵的茶饼,但粗茶还是能负担得起的。只是煎茶繁琐又讲究,阿婆担心生火炉烧沸水伤了余菀,她年龄小,阿婆并不会教她做这事,待她大了,阿婆又患了病,一直不见好,也没力气教她做这事。
即便没有阿婆教授,前次她也看连奕做过,如今又看祝荟言做一遍,再愚蠢也能学个大概,是以做起来虽不至于得心应手,可也不会出岔子。
然而,祝荟言却并不满意,起初还是耐心指教,到后来时不时蹦出一两句的冷嘲热讽。
大概是余菀真的欠缺天分,认真做事也被训,心情不免低落,却在祝荟言又一次指教后耐着性子道:“有劳姊姊赐教了。”
“此事算不得辛劳。左右教会了你,日后我也会清闲一些。而你,”祝荟言媚眼一眨,眸光流转,玩笑道,“算是我门下牛马走了。”
余菀奉承:“能入姊姊门,略窥姊姊径,幸甚至哉。”
她时而出言不逊,时而又做小伏低,祝荟言摸不准她的套路,很是气恼。
接连学了一旬的时间,余菀终于对煎茶的三沸有所掌握,偏偏祝荟言依旧对她夹枪带棒。余菀干脆就装作真的学不会,如此一来,祝荟言的嗓子险些废掉了。
祝荟言气急了,吐了俩字:“朽木!”
这次,余菀又一次煎了茶,舀茶汤入碗,捧至祝荟言跟前,虔诚地道:“祝姊姊,我当真是朽木,累您坏了嗓子,正好我又煎了茶,您先请吃一碗吧,顺带再指教一番。”
茶入祝荟言的口,余菀便看出她姣好的面容上荡出一言难尽的表情。稍后,祝荟言失态地指着她,控诉道:“你、你是故意的!”
余菀惭愧地道:“祝姊姊,我又哪儿做错了,还请您赐教!”
祝荟言哑着嗓子,怒气冲冲地道:“一沸时应该调盐,你放盐放多了,是要齁死人吗?”
余菀闷着头不说话。
“你这样子,若是给节帅煎茶,那岂不是……”
“姊姊,我没学会煎茶,便不能去节帅跟前煎茶,对吧?”余菀指指案上的盐,继续道,“若是把节帅齁到了,我领罚是应该的,只是,因此坏了姊姊手巧心细的名声可又是我的罪愆了。”
她这般牙尖嘴利,竟噎得祝荟言无语了。
并非余菀一定要和她过不去,实是她太咄咄逼人。就煎茶这事来说,若她肯给对方留些面子,余菀绝不会有此态度,更不会故意放多了盐齁她。
余菀知道,祝荟言不想让她去侍奉茶水,而余菀,也不想去做这事。她们都因为尊者的一句话而身不由己。
余菀再次见到尊者时,依然是在书房。
这次连奕并不是从节堂回来的,而是从营里回来的,腕上的臂鞲都没摘,腰上除了革带外,还围了悍腰。他边往里走边解带子。
见此情景,余菀要回避,可连奕走得快,她已没了退路,只能惊恐地背过身去,红着脸面对一众书卷。
她觉得毛骨悚然,那双手竟毫不自知地抠起书来,仿佛这样做,她便能掩耳盗铃地认为自己是恰巧在此整理书卷,而不是撞上男子更替衣衫而手足无措。
她这般谨小慎微固然是好,只是连奕去忙从胜州运来的军需一事,又视察了驻守在灵州城里的经略军,一番折腾下来甚为辛苦,回到自己院子自然不愿再被带子束缚,便没了任何顾及。
李述从连奕卧房取了干净外袍过来。连奕一边换一边问:“前次让有盐池的各州整理的盐户名单有何进展了?”
李述低声回:“尚未递上来。”
朔方下辖的六州,有数座盐池。连奕任关内道盐池使,对此过问很是正常。他不仅过问,他很在意这件事。
大绥立朝两百余年,前头的几任皇帝为扬大绥国威,时常对外用兵,国朝版图扩大,自然需要军将镇守。自朝廷设立节度使后,近百年来,诸节度使权力越来越大,而这背后,是朝廷越来越虚弱的现实。
数十年前有河东节度使举兵反叛,朝廷召集各地兵马,耗时数年才平了乱。
彼时河东举兵判上,各地勤王将士虽披肝沥胆,可平叛后,朝廷统御各方兵马越来越难,因此,不得不放权再放权,以致节度使先是从单单掌军政增加到掌民政和掌握财政。
朔方军有六万多,要支撑这庞大的开销,除了粮食外,还需要钱。
国朝初期并无盐税,然而军需大,财不足,因而朝廷设立了盐法,又在产盐地置盐官,严禁私自贩盐。
底下人办事,偷懒耍滑趁机钻营,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水至清则无鱼。这其中的分寸连奕把握得好,毕竟前阵子多雨耽搁了进度。
只是,再等时间长了,他必会失了耐心。
连奕也没等李述淘手巾,便自己忙了起来,擦净手脸后,他注意到书架旁的一抹身影,也不待李述再说话,甩手便将手巾砸进了铜盆里。
李述寻着他家郎君的目光去看,自然也看到了余大傻子。想着她近来所学之事,正欲点她去侍奉茶水,却被他家郎君拦住了。
这时的余菀已经僵了身,她想着祝荟言说过节帅处理公务时要回避的话,她觉着她自己听到了不该听的事,接下来肯定惨了。
她也不想在这看在这听,刚连奕在一边换衣裳,她出不了书房只能往里缩,谁知那主仆俩就说起了公事。
余菀思及后果,一颗心就要跳炸了,也快吓哭了。
连奕在罗汉床上坐定,朝外摆了摆手,李述便一手捧着衣一手端着铜盆退出去了。
听到关门声,余菀手上便从书上离开,无力地垂了下来。
身后传来声音:“煎茶学得怎么样了?”
他的声音好听,可灌入余菀耳中,犹如丧钟。
她迅速咬了咬后槽牙,又飞快地喘了两口气,让自己尽量保持平静。
即便如此,她从书架后转出来,还是极度失态。最为表象的是,她的脸非常红,宛如煮熟的虾子。
方才撞见连奕在一旁更替衣裳,而她没及时回避,不免惊羞,又不期然听到他在说政务,而她却没及时退下,自然恐惧。今日,不用揍她,她已经觉着四肢百骸被车子碾过一般了。
连奕扫了她一眼,见其耳根脖根又红了,怎么看怎么好笑。
余菀问过安行过礼后,又担心挨打受罚,是以没敢说毫无进步,而是说:“节帅开恩请师父传授,婢子再蠢笨,比之以前当是有所进步的。”
连奕静静地看着她,她行过礼后,那一双手先是紧紧攥着,才一刹那又扎煞着,好似不知该放在哪里是好了。即便她微垂着脑袋依然能看出小嘴时抿时张,那一副不自在的别扭劲当真是让他开了眼。
他淡淡地“哦”了一声,半晌方道:“那你煎来给某看看。”
余菀见他没在她“偷听”一事上计较,当下便“喏”了一声,去小隔间搬了茶具出来,依着所学,小心翼翼煎起茶来。
屋中尚有暑气,却不似前阵子那样热,不过起炉生火又煮水,兼之余菀在连奕跟前又多少留着紧张,因而一锅茶汤煮好后,她自己也仿佛是被煮了一遍。
余菀自知茶艺不精,不敢拿自己煎的茶奉给连奕吃,便预备将茶汤倒了,再洗净茶器,等着他的指教这一套流程。
偏偏一抬头,正对上他的脸。
夕阳投下橙黄色的光,歇在他俊逸的眉上,眸中的霜雪意已完全不在,取而代之的是暧暧春晖般的暖。如此昳丽容貌,仿佛是个从天而降俯瞰芸芸众生的仙神。
余菀本就怕他,加之听了几句公务上的事,此时越发心虚。目光只此堪堪一碰,呼吸便蓦地一窒。
近来她时常反省自己。即便不是个善于奉承之人,然而面对尊者,余菀也不想被罚,因而,她便学着揣摩起连奕心思来了。
此时,她忐忑地收回那预备倒掉的茶汤,捧至连奕跟前,恭敬地道:“节帅,您从外头回来,一定口渴了吧?”
面对祝荟言,余菀会顾及她情绪,也会对她的言语傲慢有所回击,可在连奕跟前,她怕挨揍,是以万万不敢有所隐瞒,学多少就表现多少。
看连奕接了茶碗,余菀没一丝轻松,后背的汗快要汇成一股股水流。
茶碗放在案上,发出轻微的“当”响,余菀便不自控地打了个轻颤,一双手攥紧了,眸子瞥向案旁柜子的屉斗,看连奕是否抽戒尺。
这般乱看终归是无礼,余菀又垂下了目光,静待他的嘲讽和训诫。
斜阳余晖,花影疏离,映在她身上,半明半暗,却因垂头而显得可怜。
听到扣案声,她抬眸,听连奕道:“你自己尝。”
余菀遵命,端起茶碗吃了一口,觉着还不错。她一向没什么见识,她认为的不错,兴许入不得连奕的眼,因此,她没什么表情。
不过,那日她从书房离开,如蒙大赦。不仅没有挨手板,似乎还得到了节帅不算正面的肯定——
“煎了茶却不吃,浪费了太过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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