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祝荟言所说,教会了余菀煎茶,她便可以轻松一些。
而这轻松的背后,她格外担心自己在连奕跟前攒下的信任会被余菀这个没见识的小婢女轻易破坏。
这两日,她总是失眠,害怕她就这样被余菀取而代之。她琢磨着,要怎样做才能让自己的功夫不白费。
余菀没她那份心思。眼看中元节就要到了,她只想去一趟石佛寺祭拜阿婆。不过,如何出节帅府是个大问题。
七月初十卸了差事,余菀去找李述,问:“中元节那日,我想去一趟石佛寺,不知坏不坏规矩?”
“去看盂兰盆法会?”
中元节为国之大节,每年中元节,圣人会下敕,三日内,诸州禁止宰杀渔猎。除了谨遵旨意外,佛教信徒会在这日举办盂兰盆法会;而道教信徒会在这日食素,以此积功德。至于平常百姓,除了哀思亲人,又或是其他,因地不同而有微异。
余菀不想和旁人说实情,她深知事情不发生在自己身上便不会真的感同身受的道理。若她说了,没准日后还会成为被威胁的把柄。
既然李述这样说,余菀忙点头:“是。”
“是什么是?”他前一句还是和颜悦色,下一句便直接训斥,“你还知不知道自己的本分?”
余菀垂下头时暗自叹气,这法子若是行不通,她便只能自己扎个河灯拿去浣衣房那条溪水边去放。
到底是余菀的啰嗦废话给李述留下的印象太深,以致他不大习惯余菀的失神落寞。
思及余菀当初卖身为奴的原因,李述轻咳了一声,斜着眼看她:“那什么……中元节那日,节帅会去石佛寺,届时带上你也行。”
连奕是京兆府蓝田县人,冠礼之后几乎就没有在家度过一个节。即便从小学儒,然而遇上祭祖或是其他节日上的俗礼,他也免不得去做余人都会做的事。
譬如,烧香拜佛。
国朝信佛的百姓多,连奕最初节度朔方之际,还专门和石佛寺里的主持请教过佛家经典,又给寺里添了香油钱,还重塑过佛祖的金身,让他赢得了一众百姓的称誉。
此次过中元节,连奕会照旧去石佛寺。
过节寄哀思,为人之常情。往日连奕出门,除了带上李述和祝荟言外,随行的就只有三四个扈从。
这次,连奕出门,多带了一个余菀。
早在前一日,余菀去书房当差,终于听到了连奕说要写字。
她端了清水服侍他净手,其后还起了香炉,见他在博山香炉上反复薰爇双手后方提笔写字。
硬黄纸加腊之后光泽莹润,上书端正小楷,内容是《四十二章经》、《金刚能断般若波罗蜜经》、《法华经》等。
余菀在旁边给他研墨时,有些不可思议。征战沙场之人,斩敌首数万级之人,竟然能亲自手抄佛经,还要亲自供奉于佛前。
是不是担心被冤魂找上门来?
余菀就这样看他写了半夜的字,卸差时她几乎困到走路摔跟斗。
翌日出门更尴尬,随节帅出门的人皆会骑马,包括祝荟言,就只有余菀不会。
王公大臣出行除了骑马,也会乘车乘步舆,而妇人出行除了乘车外,会乘坐的用竹篾编制的檐子,当然,这些妇人也仅仅是官员的妻子或者母亲。
这也不会,那也不行,走着去太耽搁时辰。
当真让余菀难堪。
她手上捧着檀木盒子,里边装的是连奕的手抄佛经。本来侍奉佛经这事由祝荟言来做,此次易人,祝荟言已大有不悦,余菀想着,干脆借机把这差事趁机还给她好了。
反正余菀也不想跟这群人一起出门。她刚要推拒此事,不料,连奕开了恩,让她乘车。
他随口一句话,余菀如遭雷劈,她不能想象接下来祝荟言要怎么夹枪带棒地与她说话!
“节帅,”余菀双手托着檀木盒子,昂首对连奕道,“婢子不大懂侍奉佛经的规矩,想烦请祝姊姊指点,请她与婢子同乘吧。”
余菀出身平庸,姿色亦是平庸,祝荟言不知她做了什么,竟能让连奕调她来书房,没过几日又是让她学煎茶,今日又对她这个蠢货破例……举凡种种,均让祝荟言心里如火灼。更让她郁闷的是,经余菀提及乘车一事,连奕准了。
祝荟言的脸色已不似往日那般明媚,随时可以往地上砸大冰雹。
车子轻轻晃动,祝荟言和余菀先后上了车,随着马鞭一扬,一行人朝石佛寺而去。
连奕从节堂出来已是申时,出了节帅府,天已向晚。此时,街上人头攒动,车水马龙。
诸人过节,路边摊贩依旧在靠营生争取谋利更多。因着中元节有放河灯的习俗,是以扎灯的商户叫卖得最为用力。
车马行走一段便停下,继而停顿次渐多,余菀便意识到已行至人密之地了。
车厢内越发昏暗,余菀瞥了一眼祝荟言,见她揭帘而起。
光亮传入,余菀有一刹那的不适,忙闭了眼。待她睁眸时,寻着小窗去看,外头夕阳渐渐收了色,街铺灯火也已亮起,不远处,一人身着素色圆领袍锯于马上,襥头垂下的两脚随着晚风飘摇。
余菀看了眼祝荟言,然后,收回了目光,往车厢内壁上一靠,眯了眼养神。
至石佛寺时,天光彻底褪去,灯火越发璀璨,天边一轮明月已经悬起,清晖遍洒于地。
余菀下得车来,捧着檀木盒子跟在连奕身后。
寺中高僧早已于寺门前行立,见到连奕,躬身施礼道:“节帅。”
连奕也抬手合十还了一礼。之后便随着高僧进了法门。
余菀也随着他们进入,耳听梵音袅袅,鼻嗅香气飘飘,眼看殿宇于松柏掩映间露出一角,心感此间是佛家子弟向往的圣地。
今日寺里信徒众多,僧众或香客行走其间皆是面露虔诚。有信徒给寺里送了装满奇珍异宝或是果品的盂兰盆,更有高僧设坛讲经,又是祭拜祈福又是弘扬宣讲,极为热闹。
连奕与高僧说着话,一路朝着正殿而去,余菀捧着佛经,心思却一直想着去供奉地藏菩萨的殿宇,当初,她将阿婆的骨灰供到那边了。
余菀和祝荟言陪着连奕往正殿而去,大约是知道连奕来此参拜,是以此时殿内已经没了信众。
石佛寺正殿内供奉着释迦摩尼,左右分别是观自在菩萨和文殊菩萨,佛像皆是用上乘的巨石所雕,三尊佛像前的香案氤氲着香火,贡品摆得如小山似的。
连奕净手后,取过余菀手里佛经,劳请高僧供上,随即对着佛祖参拜。余菀和祝荟言也随着他跪了下去。
起身之后,连奕又与主持说着话,祝荟言听得仔细,余菀却在走神,她正思索着寻个什么借口溜差。
好在从正殿退出后,李述过来告知她,有两刻钟的时间去做她自己的事。
余菀给他行了个佛礼,转身离去。祝荟言看着她远去的身影,挑起了柳眉。
两刻钟太短,余菀不能去买贡品,到底是能祭拜阿婆,她恨不得多长出一条腿来,像受惊的兔子一样飞速朝供奉地藏菩萨的殿宇而去。至殿前时,她几乎要跑断了气。
整理了一番跑乱的衣裳,她取了香,进了殿。
地藏菩萨头戴毗卢冠,着袒右袈裟,半跏趺坐于莲台之上,右手持锡杖,左手捧宝珠。其左侍立的是僧人装束的道明和尚,其右侍立的是俗家装束的闵让和。
殿宇之大,除了供奉地藏菩萨和其两位胁侍外,亦有如山之牌位。
地藏菩萨曾发愿要救度一切罪苦众生,尤其是要救度地狱众生。
大约因为这点,世人才会将牌位供奉于此殿中。
余菀先是虔诚地正对着地藏菩萨跪拜,拜完以后,又找到阿婆地牌位,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起身之后,她取出钱袋,往香案前放了百枚通宝。纵使月例不丰,可毕竟是祈盼阿婆早登西方极乐,花这份钱,她并不心疼。
做完这些,她没敢多做停留,算着时间,连奕大概要回去了,便匆匆拾衣退出了殿内。
离开石佛寺,连奕并未骑马,众人便都随着他徒步而行。或许是街上人多,而他也默许了开恩,因此众人行走缓慢,东看看,西望望,时不时说笑几句,大有逛街的趋势。
走了半里路,余菀仍不见连奕急着回去,正纳闷时,祝荟言忽然问她:“你想去放河灯吗?”
余菀侧头看她,又看了看前边牵马行走的连奕,小心询问:“节帅会恩允此事?”
祝荟言媚眼一眨,轻松地道:“人之常情,节帅会恩允的。”
她这般笃定,余菀便不想去了。非她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是她不愿在人员杂乱之地多走动,万一出个什么岔子,都不知如何自救。
可是不待她阻止,祝荟言已经越过她往连奕跟前去了。
余菀还是头次看到祝荟言和连奕说话的神态,又是头次听到她和连奕说话的语气。而连奕,和祝荟言说话也是气定神闲,与训斥自己的神色是天壤之别。
余菀自己蠢笨讨不来尊者喜欢,那是她活该。即便没有上赶着巴结尊者的意思,但她眼下就是尊者的奴婢,做什么事需得顺着尊者来,否则挨手板都是轻的了。
她想,日后可得学机灵些。
正当她陷在自己的想法中时,祝荟言已经拽起了她的手,笑道:“节帅准了,我们走吧。”
河畔放灯之人众多,河上灯火璀璨,河灯亮起的地方,水面映出断断续续的光亮,千灯随水漂流,场面甚为壮观。
除了放灯的人,河畔还有或驻足停留或临风赋诗的人,仿佛今日并非哀思之日,而是专门来此观景的。
祝荟言放了河灯,又双手握在一起祷告了一番。
终于看她起身,余菀才将目光收回,却得到祝荟言不满地询问:“你怎么还不放?难道要让节帅等一晚上吗?”
余菀可没说要来此放河灯,纯粹是被祝荟言拉来的。方才担心她会人挤进水里,一直帮着看人,耽搁一会儿却被埋怨,余菀有苦难诉。
大概是因为她只是个卖了身的奴婢,年岁上又比祝荟言小,因此祝荟言每次说话,余菀都觉着她像吃了爆竹一样,就快炸了。
这般让人讨厌,余菀也恼火。
思及她和连奕亲近,又兼之在外头,余菀不想和她置气,认错一般“哦”了一声,将烛火点燃,放在灯上,选了个人少的地方,小心弯下腰去。
才将河灯推入水中,她腰间便被哪个不带眼的撞了一下,人都没来得及歪斜,便径直扎进了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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