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很轻, 在落针可闻的内殿里清晰可闻。
皇帝浑身一震,看向声音传来之处。
来人身穿朱紫官袍,上绣走兽, 腰佩金鱼符,走路几乎无声。正是不久之前才出去的安国公徐空月。
看见皇帝睁大双眼望着他,也只是轻飘飘一眼,而后微微蹙眉, 望向谨贵妃:“娘娘没有继续用药?”
谨贵妃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轻轻摇了摇头, “他已经病入膏肓, 不必再用药了。”
徐空月眉眼里有一丝不赞同,可他到底什么都没说。
只是皇帝听了这话之后,双眼微微睁大:“什么药?”他好似猛然想起了什么,对谨贵妃吼道:“你这贱人,究竟对朕做了什么?”
“也没什么。”徐空月神情淡淡,仿佛面前气若游丝、拖着病体怒吼的不是天底下最尊贵的皇帝, 而是什么无关紧要、无足轻重的人。“不过是在陛下每日喝得汤药里, 加了点东西罢了。”
“你……你们……”皇帝几乎气急攻心,一口血就那么吐了出来。他怎么都没有想到,外表那样柔顺乖巧的谨妃, 他将所有的信任都给予了她,而她竟然全盘辜负了他的信任, 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他的目光中, 痛苦与恨意交织, 直直盯着谨贵妃。“你们……这帮乱臣贼子!”
“我不想这么做的。”谨贵妃眸中水光粼粼,“是陛下您逼我的。我生下珩儿之后,您甚至连问都不曾问过一次, 更别提给珩儿任何皇子该有的待遇。倘若不是太后娘娘怜惜我们母子,给珩儿赐了名,他甚至连名字都没有。”
可随着太后越来越遭忌惮,她越来越不涉足后宫之事,她与珩儿在宫中过得那样苦,甚至还不能通过做事换取报酬。每当她有了这种想法,管事的太监就会冷眼瞧着她,讽刺道:“您如今可是皇帝的妃子,虽然只是个嫔,但您要是在宫里做些下等人做的事,传扬出去,皇帝怪罪下来,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话虽这样说,可他们克扣庆仁殿的东西,却从来没有少过。那年的冬天特别冷,珩儿的衣裳都是她剪裁了自己的,缝补上去。可即便这样,珩儿还是病了。不管自己用什么降温的方法,珩儿还是没有退烧。
她无数次去求管事的太监,让他请御医去,那太监怎么说?他说:“深更半夜,我到哪里去给您找御医去?就算我找到了,御医难道还不休息?”说完就把门咣当一声关上。
她的眼泪无声无息流了下来。“而那个时候,陛下您在哪呢?您知不知道,珩儿那时随时都会没命的。”
皇帝却根本不知道有这样一段往事。他也并不在意这种事,“那是已经过去的事了。难道朕如今对你、对珩儿不好吗?”
“当然好。”谨贵妃又笑了笑,她脸上还挂着泪水,蓦然笑起来的样子,有种凄楚动人的美丽感。“可您的好,难道不是别有目的吗?您只是觉得我们母子无依无靠,只能依附于您,只要您稍微给予一点儿恩惠,我们就会感恩戴德。”
“难道不应该吗?”皇帝怒极反问,“朕将天下都送给珩儿了,你们难道不应该感恩戴德吗?”
“可陛下将天下送给珩儿之前,有没有问过珩儿想不想要?”
谨贵妃脸上的泪流得又急又汹,“珩儿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做什么皇帝,他只想好好长大,将那些欺负过我们母子的人教训一顿。他还那样小,从来没有做人上人的野心。您身为他的父亲,怎么忍心将他推入到那种虎窝狼穴里去?”
她视皇位为虎窝狼穴,却换来皇帝的一声嗤笑。“就算他不想要,你难道不想要吗?”皇帝的目光满是怨恨嘲讽,他根本听不进谨贵妃后面的话,一心认定她为了权势要谋害自己。“倘若你不想要,那么今日这一出又是为了什么?”
站在一旁的徐空月察觉他怨毒的目光落到了自己身上,露出一个没什么感情的笑意:“陛下不信任我们,我们自然要先下手为强。”
“朕不信任你们?”皇帝仿佛听到了全天下最大的笑话,忍不住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容满是讥讽:“朕倘若不相信你们,今日又岂容你们在此撒野?”
“可陛下的信任,是有代价的。”徐空月的目光依旧轻飘飘的,不落实质。“陛下倘若当真信任臣,当日又怎么会不让臣事先知道,就将臣宣召至长公主府,再让臣将长公主与定国公抓紧大牢?”
倘若他事先知道此事,那么如今所有的一切都将会变得不一样了……
“你不过就是朕的一条狗,有什么资格知道那么多?”皇帝的目光充满怨怒。“你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对皎皎那丫头有了私情,倘若你事先知晓此事,泄露出去,朕的全盘计划就都毁了!”
“所以,”徐空月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说的是与自己无关之事,“陛下您根本就不曾信任过臣。”
“从那时起,臣就想,臣为什么还要为了一个根本不信任臣、还处处堤防臣的君王卖命?”他的目光悠悠落到皇帝身上,不紧不慢,闲庭信步一般,“您这种君王,见不得臣子功高,更受不得有人出生比您更尊贵。心胸狭隘,自私自利,偏偏还认为自己是绝对的正确。”
“微臣虽然愿意做您手中的刀,可微臣也极其惜命,总会想着,如果有朝一日,您手中的刀落到了微臣的脖颈之上,微臣又该如何?”他的目光轻飘飘的,又落到了一旁的谨贵妃身上,“所以微臣就想着,与其等到那一天,不如微臣先下手为强好了。结果再坏,也不会比现在更坏了。”
谋害皇帝是滔天大罪,可如今在他的嘴里,不过就是一句轻飘飘的“先下手为强”。皇帝深恨,他明知道徐空月的野心日益增长,也早已留下后手。可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他竟然胆大如此,甚至勾结谨贵妃。
他狠毒暴戾的目光一扫谨贵妃,寒声问道:“你们究竟是什么时候勾结在一起的?”他身居高位,对自身安危很是看中。在选定谨贵妃之前,早已将她的身份来历翻了个底朝天。
她不过是苏杭一带的穷苦人家的女儿,因为家里实在揭不开锅,女儿又有几分姿色。恰逢宫中采选,她便被选入了宫里。她身世清白,与朝中大臣几乎扯不到半点关系。更别提是与徐空月了。
皇帝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们有什么能勾结在一起的理由?
“算不上什么勾结。”徐空月的目光依旧平淡如水,仿佛他所做的不是什么大逆不道、株连九族的恶行,而是再正常不过的闲聊夜话。“不过是娘娘不喜陛下突如其来、别有用心的恩宠,而臣亦不喜陛下时不时的试探。”
皇帝猛地想到了什么,望着他的目光满是悍戾震惊。
“朕知道了,你做下这种事,就是为了给南嘉报仇!因为皎皎将所有的过错都怪罪到你身上,还当着你的面从宫墙上跳了下来,她宁愿死,都不要再受你的半点恩惠。”
他的话仿佛终于触到了徐空月的逆鳞,他眉心微微蹙起来。望向谨贵妃,“他为什么还有力气说话?”
谨贵妃眼中含着泪,做出这样大逆不道之事,她几乎夜夜难寐,时刻提心吊胆。此时听徐空月问来,她茫然又无助地摇着头,“我不知道……”
皇帝却仿佛终于找到了他的弱点,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你以为你坐下这种事,皎皎就会原谅你吗?比起朕,说不定她更恨的人是你!因为倘若不是你,她现在还过着幸福美满的日子,做着她骄横任性的小郡主!你对她来说,就是她恨之入骨的仇人!”
徐空月的脸色刷的一下全白了。他狠厉的目光的让一旁的谨贵妃也忍不住倒退一步。
而皇帝仍在说:“你以为你杀了朕,就能抹去你双手沾满的血迹吗?你根本不能!皎皎她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话还未说完,徐空月已然抓住旁边放着的一碗药,狠狠灌进了他嘴里。皇帝本就只剩下一口气,全靠心中的怨恨支撑着,根本无力推开。只能拼尽全力挣扎着。
一时间,龙榻之上一片狼藉。
谨贵妃死死捂着唇,眼眸之中满是惊惧。她不断后退,直到脊背靠到殿内的柱子上,才恍然找到了依靠,无力地跪坐在了地上。
而徐空月灌完一碗药的时间,仿佛就已经平息了所有的愤怒。他轻描淡写地将碗重新搁回桌子上,甚至有空整理了一下自己被弄得脏乱的官袍。
皇帝被呛得咳了很久,才稍稍平息下来。而后怨毒的目光死死盯着徐空月,仿佛要将他挖骨剜心了才能罢休。“早知今日……你会……会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朕……朕当初就不该留着你!更不该……将你送到徐成南的府上,让他将你好好……好好抚养长大!”
徐空月的神情微微怔了一下,而后才反应过来。他忍不住微微笑道:“原来是你。”
“对,就是朕!”皇帝猛地爆发出一连串的咳嗽,可这次再无人问切关怀。他盯着徐空月的目光里,除了仇恨,还有满满的快意。“徐延……徐延他口口声声说……要替朕、替朝廷守住……守住莫北城,可他心中效忠的、难道不是太后、不是南嘉吗?凭什么、凭什么她们这样得臣子的爱戴,明明朕……朕才是这大庆的君王!既然他要舍身守城,那朕就成全他!”
他丝毫不觉自己说出了怎样震撼人心的话,只有满腔的快意在心中回荡。“战死到最后一刻的滋味不错吧?朕只恨他什么都还不知道,就下了黄泉!”
徐空月如遭雷击。先前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事也终于有了答案,他忍不住道:“是你……是你拦下了徐延将军求援的消息?”
“是!”皇帝状若癫狂,话也说得越发流利。“他不是与曾怀远情谊深厚吗?朕倒要看看,他久等不来曾怀远的援兵,会不会就此反了大庆?”可他唯独没有想到的是,即便是二十多天没有等到援军,徐延夫妇也没有留下任何怨言,他们一直战死到了最后一刻。
“今日你就算杀了朕又如何?你以为皎皎就会原谅你吗?别忘了,砍向长公主府的那把刀,是你。是你亲手将南嘉和曾怀远关进了天牢,他们也是死在了你的眼皮子底下。倘若说朕是凶手,那么你就是帮凶。你凭什么认为,皎皎会原谅一个帮凶?”
巨大震惊过后,徐空月快速冷静下来。他在军中多年,见过的人间地狱比今日更甚,但仍然止不住的心惊肉跳。他死死掐住自己的掌心,不让自己过多的情绪外露。“她会不会原谅我,这与你无关。只要你死了,将来下了黄泉,我自会同她解释。”
皇帝却突然笑了,“她恨你,你将她害得那样惨,你将来只会死在她的手上,你会永不超生,万劫不复。”皇帝说完,哈哈大笑了起来。随后一口血噗地喷出,随后直愣愣倒在龙榻上。
所有的一切都归于平静。
虚空也忍不住后退一步,跌坐在了凳子上。
地上的谨贵妃飞快地爬起来,上前小心翼翼探了探皇帝的鼻息。
半晌之后,她蓦地收回手,喃喃道:“他死了……”随后面色无比苍白地转过头,茫然无措对徐空月道:“他死了……”
徐空月也上前去试了试他的鼻息,随即后退一步,道:“娘娘开始哭吧,陛下驾崩了。”后半句,声音已大,外间的人听了,顿时响起一片哭泣声。
元和二十五年,冬末。永定帝薨逝。
整个长安城都挂满了白幡,宫中更是处处皆白。
谨贵妃穿着一身白色丧服,头上的绢花也换成了一片素白。作为如今后宫中位分最高的嫔妃,她本应率领所有后宫嫔妃前去为永定帝守灵哭丧。然而她却在宫中急匆匆寻找什么。
被她派出的宫人一波接着一波,却始终没有带来她想要的答案。等到宫人全部被派了出去,她也浑身无力跌坐到了椅子上。
“娘娘该去守灵了,为何还在这里,迟迟不过去?”徐空月从殿外走了进来。他也换上了一身白色的丧服,步履如风。如今皇帝已死,而他也被封为镇国大将军,几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瞧见他,谨贵妃仿佛突然有了主心骨,猛地扑过来,死死抓住他的胳膊,满脸仓皇无措。“珩儿不见了!我从明政殿回来,就发现珩儿不见了!”
饶是镇定如徐空月,也不由得一惊,问:“太子身边伺候的宫人呢?审问过了没有?”
谨贵妃眼里泪花闪烁,“他们说,珩儿根本就没有回去过!”她说着,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你说,会不会有什么人想对珩儿不利?”一想到会有那个可能,谨贵妃就再也坐不住了,她一把松开徐空月的手,就要往外跑去。
可徐空月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娘娘要去哪里?”
谨贵妃却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她只是满脸无措,满面泪痕,“我要去找珩儿……”
“娘娘不知道太子去了哪里,不是吗?”徐空月尽量放缓了声音,以免刺激到她。“臣会让人去找太子殿下的。娘娘不要着急好不好?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娘娘的轻举妄动,很可能会害死太子殿下的……”
他这样一说,谨贵妃顿时如遭雷击,身子止不住下滑。幸好徐空月手快,一把拉住她,才勉强没有让她坐到地上。
看她如今这幅惊慌失措样,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将眼前的她,与当初那个骤然找上自己的谨妃联系在一起。
当初的那个谨妃,虽然面相柔弱凄楚,眼神却无比坚定。她暗中找到他,第一句便开门见山,问:“你是荣惠郡主的夫婿,你想不想为她报仇?”
他当时怎么回答的?他搁下手中笔墨,眼神避而答道:“荣惠郡主是自己……跳下宫墙的,何谈报仇?”
“荣惠郡主是自己跳下去的,可她背后却有人暗中推了一把。”说着不顾徐空月满面震惊,她将夜里从皇帝的梦呓中听来的话都告知于他。
“我从前总觉得奇怪,荣惠郡主想要陛下彻底查清此案,为什么不想办法见一见太后?虽然如今太后深居简出,几乎不在人前露面,可我听说,南嘉长公主是她的亲生女儿,她也是最疼爱荣惠郡主的。或者她想别的办法,也不是不可以,为什么非要用那样极端的办法?”
她没有亲眼见过那一幕,但听见过的宫人偶尔闲谈,才知道那一幕让很多人夜夜噩梦。
“况且她如何保证,陛下不会力压此事?”直到听了皇帝的梦呓,所有的疑惑才全部解开。
她望着徐空月的目光虽然纤弱,但眼底的坚毅清晰可见。“荣惠郡主于我有恩,我始终铭记于心。”珩儿被万婕妤带走的那段时日,荣惠郡主明明已经身处险境,却仍然记挂于她。不但告诉她,倘若日后再有为难之处,可去寻陛下身边的余连公公,还向她保证,不日之后,珩儿就会回到她身边。
她虽然将信将疑,但还是听话地等待着。直到荣惠郡主跳下宫墙的消息传来,珩儿当真被送回到了她身边。
那一刻,她搂紧珩儿,心中盛满感激。
“倘若徐将军不欲为郡主报仇,那么就恕我今日打扰了。”她说完,几乎没有留恋,转身就走。
徐空月将她扶到凳子上坐下,安慰道:“太子殿下不会乱跑,微臣会让人去找。”说完,又有些不放心,叮嘱道:“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娘娘寻找太子殿下的消息,切记不可让外人知晓。”
谨贵妃有了他的保证,已经能稍稍定下心来。闻言她点了点头,道:“我知道,出去找珩儿的,都是可信之人。”在宫中这些年,她也早已学会了培植亲信。
有了徐空月的人去找,很快就带回了好消息。
“将军,太子殿下是被太后宫里的人带走的。有人亲眼看到那人将太子殿下领进了太后宫中。”
听闻是太后带走了珩儿,谨贵妃脚下一软,差点又跌倒在地。她紧紧抓着徐空月的胳膊,问:“太后为什么要带走珩儿?”经过永定帝一事,她好似对宫里所有人都抱有很大疑虑。
徐空月细思片刻,回答道:“太后应该不会对太子殿下不利。”但她是否别有居心,就不好说了。
他知道太后最疼爱皎皎,或许太后此举,正是为了皎皎……
他还会想明白,攀附着他的谨贵妃却突然吐了一口血。
徐空月大惊,“娘娘?”
谨贵妃却按住了他,朝他摇了摇头。“将军既然说,太后不会对珩儿不利,我也就放下心了。”
徐空月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放下心,他看着黑色的血丝不断从谨贵妃的嘴角流出,心中预感到了什么。只是却怎么都不想承认。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口。
谨贵妃却缓缓露出一个笑容,“我毒害了皇帝,只要他们去查探,定然会查出此事……”
“不会的。”徐空月急忙向她保证,“微臣给娘娘的药,即便是御医,都查探不出,他们更不会想到,娘娘是将那药涂抹在汤勺之上。证据早已消失,他们查不出的……”
谨贵妃却缓缓摇了摇头,“可是我知道。”
徐空月微微怔住。
谨贵妃的目光露出怀念之色,“小时候,我甚至连只鸡都不敢杀,还被他……被他嘲笑了很久……”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苍白的脸上露出丝丝愉悦,“也不知道如今我连皇帝都敢毒害,他听了,是不是会被狠狠吓一跳?”
“我这一生,从微末到华枝,已经是别人几世都难以修到的。我很知足了。只是……”她握在徐空月胳膊上的手缓缓用力。“求求你,不要让珩儿知道,他的父皇,是被他的娘毒害死的……求求你……”
她的目光满是哀求,徐空月连摇头都不忍心。他轻又缓的点了一下头。【工/仲/呺:xnttaaa】
谨贵妃的脸上顿时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随后,她搁在徐空月胳膊上的手缓缓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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