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登基之后, 辅佐幼主的辅政大臣,除了众人早已猜到的镇国大将军徐空月,太傅李恭存, 相国周敬奉三人外,剩余一位,居然是刚刚入住明华殿的慧公主,被封为监国公主。
当曹公公于新帝继位大殿之上宣读完先帝遗诏, 在场的所有文武大臣都沉默着,而后纷纷对视, 似是无声询问。
可这位横空出世的慧公主, 竟无一人知晓。
只是当遗诏宣读完毕之后,皇帝身后有珠帘轻晃,而后一道温和清丽的嗓音柔柔响起——
“谨遵先帝旨意。”
而后,再无声息,仿佛刚刚的声音不过是众人幻听一般。
登基大典之后,徐府徐空月的书房中, 副将向以宇一拳将徐空月面前的书桌砸出了一个大坑, 怒道:“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慧公主究竟是何人?凭什么狗皇帝……”
他话还未说完,就被谋士谋士卫英纵淡声提醒,“以宇, 慎言。”
向以宇愤愤不平闭上嘴,可瞧着他那架势, 像是恨不得把已驾崩的先帝从棺柩里挖出来暴揍一顿。
卫英纵沉思许久, 看向一直静默不语的徐空月, 问道:“将军先前不是让人去查了这位……慧公主的来历么?可有查到什么可疑之处?”
徐空月收回恍惚的神思,答:“宫中有记载,慧公主本是元嫔诞下的公主, 因出生之时游川一带发生旱灾,被司天监批为命格不详,故被送至承天庵。”
他答完,唇角微勾,无声笑了一下,“而承天庵的种种一切,皆显示这位慧公主毫无异常。”
“既然毫无异常,”卫英纵沉吟,“那么先帝为何要将她封为监国公主?”
这个问题不光是徐空月等人百思不得其解,就连太傅、相国等人更是半点眉目都没有。
而明华殿中,让众人都百思不得其解的慧公主正在逗狗。
她手里拿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折断的树枝,上面系着一颗从她披风上拆下来的毛球。白色的毛团子狗先是用嘴去咬,可一次次都被她快速将毛球扯走了。
等到狗狗失去了兴致,她又将毛球拎到狗狗的鼻子前,上下晃动两下。等到狗狗再次伸嘴去咬时,又故技重施。
一旁的小皇帝赵垣珩瞧得有趣,连忙道:“皇姐皇姐,让我玩一玩!”
慧公主便将树枝扔给了赵垣珩。
可狗狗跟他还不熟,压根不跟他玩,只一味往慧公主脚边躲。
赵垣珩又逗弄了两下,见狗狗仍是不搭理他,顿时泄了气,往地上一坐,就不吭声了。
慧公主瞧见这一幕,不由得好笑起来,一边将赵垣珩从地上拉起来,一边道:“陛下这是在同一只狗赌气吗?”
赵垣珩瞧见她温和的目光,并无半点责怪的意思,无边的委屈顿时翻涌了上来。他低着头,几乎哽咽着说:“皇姐,我不想做皇帝,我想要我母妃……”如今伺候他的余连公公说,做皇帝有千种好,万种好,人人都争着抢着做皇帝。可他却半点都感受不到。他只知道,自从自己做了这个皇帝,就再也见不到母妃了。
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同母妃回到凄凉破旧的庆仁殿,也不要独自住在空荡荡的明政殿。那里太大了,即便外面守着很多宫人,可夜半醒来,却再也没有人轻柔地为他掖一掖被子,也再没有人轻轻拍打着他的背,哼着不知名的曲调,哄他去睡了。
眼见着小皇帝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慧公主也收起了玩闹的心。她静默许久,才缓缓道:“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也同你一样,想念我的母亲。”
她这样一说,小皇帝立即抬起头看她,像是不知道她为何也会有这样的烦恼一样。他其实与这位慧公主并不熟识,只是皇祖母让他叫她“皇姐”,他便这么叫了。
母妃从前对他说,倘若有朝一日他在这宫中孤苦无依,没有一个人可以信任,那么就去找皇祖母,她是这个宫里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他是最听母妃话的孩子,母妃既然说皇祖母是唯一可以信任的人,那么他就相信皇祖母,也相信眼前这位“皇姐”。
他仰着头静静望着慧公主,原本以为她很快就会往下说,可她只是一直沉默着,连狗狗开始咬她的裙角,都没有一点反应。他忍不住拉了拉慧公主的衣角:“皇姐?”
慧公主这才回神,她望着小皇帝的目光满是他看不懂的忧伤。随即她又淡然一笑,笑意冲淡了那些忧伤,她整个人变得沉静柔和,仿佛春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又似山间潺潺流动的一汪清泉。“我和你一样,都是没有母亲的孩子。”
然而话语之中,仍然包含无限哀伤。
小皇帝听懂了,他静静望了慧公主一会儿,而后主动伸手握住她的手,扬起的小脸满是坚韧:“母妃曾经对我说,即便将来有一天她不再我身边了,也希望我不要一味沉溺悲伤之中。”他说着,又回忆起母妃当日说起这番话时的神情。
那时父皇已经病得很重了,就连御医都说,父皇很难撑过这个冬天。可母妃依旧日日为父皇煎药喂药,不辞辛苦。他看在眼里,也疼在心里,不由得劝母妃:“父皇身边有那么多宫人伺候,母妃何必事事亲力亲为?”
母妃当时轻轻敲了敲他额头,神情哀伤又温和地说:“母妃是怕,过了这个冬日,就再也看不到……看不到……”话未说完,已然哽咽出声。
他最是心疼母妃,见母妃如此,顿时自责起来。然而一向恪守宫规的母妃却一把将他搂紧怀里,问他:“倘若将来母妃不在你身边,你会不会想念母妃?”
他一听这话,顿时慌了,连忙问道:“母妃为什么会不在我身边,母妃你要到哪里去?”
母妃搂着他的手微微用力,像是要把他嵌入骨髓一般。可又始终克制着力道,不至于让他疼得难受。“母妃哪里也不去,母妃只想一直守在珩儿身边。”
他刚想问,既然母妃哪里都不去,为什么又要问“倘若不在你身边”这种话,就听到母妃喃喃自语道:“可即便如此,母妃还是希望,倘若将来母妃不在你身边了,你不要一味沉溺于悲伤之中。天底下可怜之人还有很多,你要到处走一走,看一看,看看他们的可悲之处,听听他们的可怜之言。然后你会发现,其实你还是最幸福的孩子。”
他其实听不太懂母妃的这番话,但母妃既然这样说,那么肯定就有她的道理。他就这样无条件相信着母妃的话。
慧公主听了他的话,神情怔怔的。而小皇帝则继续小大人似的,一本正经道:“你的母亲肯定也不希望你一味沉溺在悲伤之中,她肯定希望你像以前那样无忧无虑,开开心心。”
“会是……这样吗?”慧公主的神情有一丝迷惘,仿佛于迷雾之中看到一丝亮光,却不知道那亮光背后究竟是救赎,还是死亡?
而小皇帝则坚定不移的颔首肯定:“当然了。”随后自豪道:“这是母妃亲口告诉我的!”
慧公主忍不住笑了起来,她说:“你有一位好母妃。”
小皇帝顺势牵住她的手,“皇姐既然笑了,能不能带我再去尝一尝你那里的水晶芙蓉糕?”
他一副小馋猫的模样着实逗笑了慧公主,她反手牵着他的手,一本正经道:“想吃水晶芙蓉糕自然没有问题,可是周太傅留下的课业你不是还没完成吗?”
一听到周太傅留下的课业,小皇帝的脸色顿时苦了起来,“可是那个课业真的好难啊,什么叫‘天下兴,百姓苦;天下亡,百姓苦’?我不明白?”
于是慧公主也跟着发起愁来。
半晌之后,她突然一拍手,“既然是与百姓有关,不如我带你出宫看一看百姓,如何?”她自觉自己这个想法甚好,小皇帝出身宫中,自幼接触到的都是宫中之事,他对天下、百姓几乎毫无概念。倒不如去民间走一走,看一看,切身体会一番。
她素来都是说干就干的性格,立即让人安排出宫之事。
而此事,很快便传到了如今的镇国大将军徐空月的耳中。
谋士卫英纵几乎不能置信,“她就这样带着小皇帝出宫去了?”
向以宇则仿佛看到了机会,摩拳擦掌,道:“如此天赐良机,不如我们尽早除掉她,以免将来出现什么意料之外的祸端。”
卫英纵也有此意,于是二人齐齐看向徐空月。
徐空月近来得闲,在临摹一副字帖。他原本的笔迹行云流水,如群鸿戏海,舞鹤游天,在武将之中已十分难得。向以宇看不惯他如此行径,便将脸扭了过去。唯有卫英纵一直看着他,似乎在等着他的决定。
不知过了多久,徐空月临摹完一副字帖,这才道:“先不急,我们先是见一见这位慧公主。”
“还有什么可见的……”向以宇想也不想,吐口而出,却被卫英纵拦下。
向以宇不明所以,卫英纵却在徐空月去净手之后,指了指他临摹的那副字帖——
“谋而后动,思而后定。”
向以宇更加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卫英纵却是若有所思。
观味楼。慧公主带着小皇帝选了临街一角,静静观摩楼下风光。
虽然是外出至酒楼,但慧公主却带着厚厚纱帘遮掩的帷帽,将容颜都遮掩了起来。
小皇帝不明所以,还问她为何要如此?慧公主笑而答之:“天寒地冻,此帽可以取暖防寒而已。”小皇帝只觉得她在糊弄自己,于是扭头上了马车,不理会她了。
但这会儿,瞧见平日里都不曾见过的景象,饶是一贯远超同龄人的沉稳小皇帝,也不由得像个真正的小孩子,雀跃起来。
他看着楼下人来人往,民生百态,眼睛都直了。尤其是瞧见从未见过的冰糖葫芦、糖人等小吃,更是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慧公主瞧得好笑不已,于是着人买了两串糖葫芦上来。
看着她手中红彤彤的一串,小皇帝直咽口水,却仍是小心谨慎询问:“这个……能吃吗?”
慧公主笑着将其中一串递给他,“当然能吃。”说着,一手撩开帷帽重重垂纱的一角,在那红彤彤的糖葫芦上咬了一小口。
而酒楼的另一个角落,徐空月看见那被撩开一个小角中露出的一点儿容颜,顿时呆立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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