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少年。
他看上去十七八岁的样子,一头黑发在头顶扎起,露出少年人优越的五官,那双眼睛尤其好看,有着藏不住的锐意,里面的野性是宴云河从未见过的。
现代的少年生活在和平年代,他们或积极向上,或温文腼腆。而宴云河这几日见过的大郑朝的少年们,阶级分明,读书的书生意气,种地的质朴纯真,最常见的反而是身边年纪不大的奴仆,谨言慎行战战兢兢。
但这个少年却与宴云河见过的所有少年人都不同,他身上有很强的侵略性,简单来说,他像狼。
而此时,这个狼一样的少年盯着他已经有一会儿了。
直勾勾的,像是看到了可口的猎物,等待狩猎的狼一般的眼神。
宴云河并没有慌张,再像狼,那也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对于如今二十三的他来说,四舍五入那就是个孩子,他自然不会被一个孩子吓到。
于是他大大方方地冲着那少年一笑,用眼神询问他是否有什么问题,那少年反而像是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去。
这让宴云河更加觉得,果真是年纪还小,还是懂得害羞的年纪呢,比现代那些少年人好应付,若是在现代,此时怕是已经来要微信号了。
前面的行商已经收拾好了货物,道路恢复通畅,该是启程的时候了,宴云河与刚才相谈甚欢的人道别,他们一群人上车的上车,骑马的骑马,很快就分道扬镳了。
待那一行七人远去,宴云河的侍卫长轻轻敲了他的车窗,宴云河应声道:“何事?”
“禀王爷,属下觉得刚才那群人有些蹊跷。”
“哪里不对?”宴云河问道。
侍卫长说道:“他们自泽州而来,那里的叛乱刚平不久,寻常人不会去那个地方,看他们的样子在那里应是呆了不短的时间,骑的马也像是军中的马匹,属下猜测,他们怕是与吴家有些关系。”
“吴家?”宴云河只觉得这个姓熟悉。
侍卫长知道王爷忘了不少事情,于是提醒道:“左相夫人出身吴氏。”
经他一提醒,宴云河就想起来了,吴家手里掌握着西南军,而吴氏和左相楚海德是姻亲关系。
之前八王之乱时,南方土族趁势反叛,“宴云河”的战场主要在江北地区,而处于南方的战场自然由西南驻军负责了,八王之乱平定后,南方战场于年前也胜了。
宴云河知道这侍卫长是在提醒他,这些人可能是左相一党的,看来这侍卫长也是有些想法的人。
于是宴云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侍卫长忙答道:“属下赵青。”
“嗯。”
宴云河暗道:“好的,我记住你了,是个好苗子,整日想着党派内斗可惜了,以后就随我种田吧。”
而赵青还在兴奋,王爷问了他姓名,看来以后应是会重用自己,他可是第一个被失忆王爷主动询问姓名的侍卫,美滋滋。
这次终于一路无波地到了王庄,王行早在宴云河的吩咐下准备好了菖蒲,在他的要求下,两斤菖蒲被捣烂,加水三斤开始煮,待两刻钟后停火,过滤去渣,这就是原液。
在五月节前的这几天,王庄的佃农就开始了喷洒农药,王庄的人会带着原液和洒水壶与佃农们一起在田间劳作,每斤原液兑三斤水,尽量照顾到每一片良田谷地。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宴云河才与佃户有了近距离接触,王庄面积大,他跟着走走看看,免不了要在佃户家中歇脚。
这日他就歇在了一个六口之家中,罗老汉今年五十有三,妻子早亡,儿子和儿媳育有二子一女,佃了王庄一百二十亩地,其中精细耕作的地有二十几亩。
在这个人类平均寿命只有三十多岁的时代,罗老汉无疑是高寿之人,但常年的幸苦劳作还是体现在了他的身体上,他看上去像是现代八十多岁的老人。
此刻他正用颤巍巍的双手给宴云河端上一碗茶水,宴云河忙也用双手接过,喝了一口,笑道:“好茶。”
罗老汉就也跟着笑起来,好像卸下了面见尊贵王爷的拘束,“算不得什么,都是自家做的,王爷不嫌弃就好。”
“哪能嫌弃,倒是叨扰老丈了,老丈也坐。”宴云河指指旁边的木墩子,这就是这家的凳子了。
罗老汉的小孙女倒是不怕生,见自家爷爷坐了,就依偎在爷爷腿边,不错眼地盯着宴云河猛瞧,宴云河见她可爱,就摸摸她的头,让身后的侍从听风拿些糕点给她。
旁边的听风早已对王爷的行为见怪不怪了,他们王爷现在对这些佃户都比对他们好,他们都习以为常了。
宴云河与罗老汉闲聊起来,“老丈在这生活多少年了?”
罗老汉道:“几十年啦,年轻那会儿家乡遭了灾,和婆娘来洛城讨生活,最后还是佃了些地,做了佃户,之前朱老爷做主的时候,山那边的庄子还是我们去修的呢。”
宴云河:“朱老爷?”
罗老汉:“就是王爷之前的田庄主,说是乱王的老丈人,我们这边往南那块地,先前是李老爷的,现在都是王爷您的啦。”
宴云河这才明白,这些地原先都是造反王爷的党羽所有,后来八王之乱结束,“宴云河”就顺势将这些地占为己有,成为洛城附近最大的“地主”。
之前他还疑惑,为什么他会在洛城有个这么大的王庄,原来这千顷地都是这么来的。
“佃户还要帮着主家修房啊?”宴云河知道这里有个山庄,当然,现在这个庄子也归他了,但对于这个庄子是何时建成的,怎么建的,就一概不知了。
罗老汉道:“王爷仁慈才没使唤我们,先前的哪家有些事都是要佃户出力的,不少时候还耽误农时,庄稼长不好,交了租子自家也不剩什么了,过不下去的也有,为此也死过人的。”
他说着就连连叹气,像是怕宴云河经他提醒要使唤佃户,于是又对着宴云河连连夸赞,颇是感恩戴德。
宴云河忙安抚几句,接着道:“做那些活计都是不给工钱的?”
罗老汉道:“都是白干,哪有给工钱这种好事,不死人就是好的了,做佃户苦啊,耽误的地种不好,主家管事还要说你懒,庄头无赖时常搜刮,都是熬一天算一天。”
旁边的侍从早听得歪嘴瞪眼,觉得这老头子不识好歹,王爷对这些佃户已经够好了,这人还在这卖惨。
罗老汉人虽老,但眼神没问题,看见宴云河身后这些人的表情,顿时醒悟过来,又连连赔礼道歉:“我老头子多嘴了,如今是王爷当家,我们日子都好过多了。”
宴云河沉默一瞬,“老丈哪里的话,这都是我该做的,这次给谷子洒了农药,今年的收成应该不错,以后会越过越好的,老丈放宽心便是。”
罗老汉听出他的真诚,抹抹沁出的眼泪,“会好的,我就希望孩子们以后也种王爷的地,那我就是入了土也安心。”
宴云河觉得仿佛有些沉重的东西压在他的双肩,罗老汉也知道自己不该说这个了,于是转而说起农药的事。
期间他还问宴云河,这菖蒲也就这个时节才有,要不要多储存些,以免其余时间没得用。
宴云河则告诉他,每个时节都有能用来做农药的植物,到时候若是发现需要用药的,他会遣人教给大家,直到大家洒完药从地里回来,宴云河才与罗老汉告了别。
静下来的罗家院子里。
“爷爷,你刚才怎么哭了?”小孙女抱着罗老汉的胳膊,懵懵懂懂地安慰他:“爷爷不哭。”
“爷爷是高兴的,你们日子有盼头,爷爷高兴的。”罗老汉也摸摸孙女的头,将她抱在腿上坐着。
从罗老汉家中出来,宴云河这一路都很沉默,之后他又去过不少佃户家,李家的婆婆说她生过七个孩子,有三个没站住,现在的小儿子也体弱,为了给他看病只能卖地凑钱,就这样成了佃户。
赵家的大娘说前两年战乱,他们只好背井离乡,躲到这都城安稳地,为了有口吃的,佃了几亩田地果腹,至今还未攒够回家的钱。
这些人家都是因为各种各样的苦衷成了佃农,他们大多数家徒四壁,宴云河走进他们家里的时候,他们将家里的凳子用衣角擦了又擦,拿出最好的陶碗冲洗干净来上茶,招待眼前尊贵的王爷,甚至觉得荣幸至极。
后来,宴云河再去这些佃农家时,不再有前呼后拥的仆从跟随,他觉得羞愧。看着自己身上即便再简单也能称一句华服的衣着,看着那土房茅屋,宴云河甚至觉得坐立不安。
他醒来就是尊贵的王爷,拥有崇高的地位,然而,他知道自己不能心安理得。
他想做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自己从何做起,该做些什么,只剩下无法排解的郁气,又有无尽的孤独将他隔开,他再次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游离在这个世界之外。
宴云河前生出生在农民家庭,很小的时候,他也是跟着家长在田间地头玩耍过的。
那时候太阳火热,他就躲在家里的木板车下面,看着家里的大人挥舞着镰刀,而他守着木板车和水,揪一棵草,捉一只虫,待到麦子打捆装上板车,他就跟着母亲在地里捡捡遗落的麦穗。
等他再大点,农业机械化开始普及,虽然种地还是累,但较以往已经好多了。
当初考大学的时候,他的成绩在校里数一数二,大家都以为他会选择个热门专业就读,谁也没想到他会选择个农业大学。
爷爷说他:“咱们家好不容易出个有出息的,你就又扎地里去了,改明儿我得去给家里祖坟迁了,省得一家子净出农民。”
宴云河那时候少年意气,才不考虑以后的就业问题和别人的眼光,只反驳道:“农民怎么了?咱家都是农民,没有农民种地,那人都吃什么?再说了,我是去学习怎么科学种地的,难道袁隆平不伟大吗?”
“你小孩子懂什么?种地苦啊。”爷爷也不跟他争辩别的,只说事实,但也没有阻止宴云河选择农业大学。
因为宴云河说:“我考农业大学,就是为了研究怎么种好地,让种地不再那么苦的。”
“种地苦啊”,这是爷爷的感叹,是啊,种地本来就是一件非常苦的事了,身处这个时代的种地人,更是苦上加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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