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剑看得咂舌不已。
爷年纪虽小,却向来沉稳多智,便是对老太太的过分拘束心有不满,也从不行之于色。
怎么沾到信信的事,竟这般沉不住气?
不过老太太也是有些过分小心了。
府里明摆着两位表姑娘,姚表姑娘是跟爷青梅竹马长大的,柳表姑娘又天仙一般人品。
就算爷瞧不上这两个,还有老太太娘家,太太兄弟姐妹家的七八位姑娘。加上拐角亲家里、其余王公侯伯府里的适龄姑娘,真是数都数不完,百花齐放,万紫千红。
哪个不是出生名门,聪慧美貌?
信信就算美貌些伶俐些,可见识到底有限。
爷素有大志,就算对信信另眼相看,顶齐天也不过是收了作通房丫头,还能出什么乱子?
何至于忌惮如斯?反激起爷的气来。
他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也一个猛子扎下水,追着秦沉去了。
*****
天热心中又有事,信信晚上没吃饭,早早就歇下了。
睡到半夜,耳边却响起滚滚炸雷,醒来一摸炕席,竟已经叫雨水泡湿了一半。
她半睡半醒爬起,就见雨水霹雳啪啦打得窗户直响。这才想起睡前她贪风凉,没把窗户关死。
只得手忙脚乱关严窗口,跳下地来收拾床褥。
不想刚把半湿的被子扯下来半截,云珠就披头散发嗷嗷冲了进来,一头扎进她怀里,瑟瑟发抖,哭喊道:“好大的雷。”
信信自己本来也有些害怕,可云珠浑身筛糠一样,双手像八爪鱼的足把她勒得紧紧的,她倒没工夫害怕了。
两人抱在一处,缩到炕上干燥处,就听外头风雨大作,雨柱像鞭子般抽打在屋顶的青瓦上,霍霍作响,叫她担心那瓦片下一刻就要被击得粉碎。
雪白的闪电像刀光猛地往屋里一扑,旋即黑夜更黑,震耳欲聋的天雷滚滚而至。
信信心道,她也没做什么值得天打雷劈的坏事,不过是答应了二爷去秋树斋。
天公不至于怒成这样吧!
到了快天亮,风雨才渐渐消停。
好在第二日是她们两个每旬一休的日子。
老天爷像是发完了一阵大脾气,又笑吟吟地温和起来。
信信和云珠睡了个懒觉,到了巳时才起,简单吃了早饭,便把打湿的被子褥子都抬到院子里去晾晒。
见玉兰树叶子掉得满地狼藉,信信便找了笤帚,谁知刚扫了两下,家泉就从东厢冲了出来,一把抢过笤帚,闷声不吭地扫了起来。
又含混地问:“昨夜可吓着了?”
信信回过神来,也不好去抢笤帚,笑指站着整理被子的云珠:“比她好点儿。”
云珠听了,胀红了脸,啐了一声,犟嘴道:“你也抖得跟抽筋似的,还好意思笑我!”
三人全都笑起来。
信信正想问家泉怎么没去当值,却听得门外一阵脚步响,随即响起敲门声,外头有人道:“老太太传信信去问话。”
信信膝头一软,身子晃了晃,可脑子并没全晕。
听声气,这婆子倒是和颜悦色,不像上回如狼似虎。
难道是为了去秋树斋的事?
再看云珠跟家泉都吓得脸色惨白,呆在原地像两块石头。
她微微白了小脸,长吸一口气,强自镇定走过去开了门。
*****
这一回直接去了老太太的寿岂堂。
进了院子,就见到处站满了人。
信信半垂着头,却能感觉到四面八方射来的目光,惊诧的,好奇的,不屑的,敌意的。
她挺直了脊背,一步步稳稳地跟着婆子走到了敞厅门口。
就只听两个婆子回话说人带来了。
她便僵着身子跟着行礼。
突然隐隐有香风拂来,就见一双石青绣石榴红的鞋面出现在眼下,一个女子低声道:“请跟我进去回话。”
一时进了敞厅,行了礼,并不敢抬头。
却闻得各种香气扑面而至,眼角余光中见溜花梨木椅子排得整齐,椅前衣裾鞋袜华丽缤纷,却看得出是男左女右,竟是坐满了人。
她垂眸盯着眼前云石地面,只见自己的影子模模糊糊反映在地面上。
头上挽着最简单的圆环髻,系着枣红发带。是改衣裳时剩下的零头缝的。
简素得不能再简素,应该不会还有人当她是个妖精吧。
不想却听得当头一声叱责:“你们瞧瞧,就是这么一个不知打哪里来的野丫头,进府不过三月,便闹得家宅不宁。罢了,我今日便当了这个恶人,直接发到庄子上去完事。”
老太太声音含着怒气,却又显得中气不足。
信信这才知道自己全料错了。不由心里大惧。她这一向安安生生的,哪里闹得家宅不宁?
就算二爷要她去秋树斋,也至于说是家宅不宁吧?
心里有些委屈,可也升起一股傲气。
几次三番要她去庄子上,去就去呗。难不成老太太还能把世子爷已经送给她的那些银子追回来。
不想却听侯爷的声音响起。
“母亲息怒。她这身子确定瞧着弱些,不好送去庄上。若是别处都不好打发,便索性到玉姨娘处学学规矩,若是实在不听教,便发卖出去不迟。母亲何苦为这点小事费神?”
信信骇然。玉姨娘不是胡娇儿的主子么?这难道是胡娇儿的主意?她要去了,只怕死无全尸。
“娆儿前日已经求过老太太要这个丫头。如今不给她使唤,反跟个姨娘学规矩,这是打谁的脸呢?一个小丫头而已,堂堂昌烈侯府,难道小气到舍不得赏给个客居的孩子?”
再想不到之前说话十分和气的姚夫人,词锋竟这般尖锐。
信信掌心冷汗泠泠。难怪老太太要骂她闹得家宅不宁,看这样子,她来之前,这屋里已经吵过一轮了。
“太太这话怕是姚姑娘听了都要多心呢。她自小长在咱们家,跟泓哥儿同起同卧的,哪里算是个客?若真是客,这会子都长到十岁了,哪有不家去的道理?却在咱们府里正经分了院子?”
陌生的声音,慢悠悠娇软软,极沉得住气,却直指姚家人不要脸。这位是玉姨娘吧?
信信倒吸一口凉气,背上冷汗直流。
这府里的主子之间的矛盾,看来比桑竹河的暗流都多。
几人又你来我往唇枪舌剑了一番。
信信战战兢兢,只觉得这寿岂堂的气氛,竟比昨夜的惊雷还吓人。
她僵挺着不发抖,紧紧抿住嘴角,连手指都不敢再多动一下。
就听一个声音抽抽答答道:“老太太,今日这事,全都是娆儿的错。娆儿原不该拿侯府当家,竟张口管老太太要人。我也知道自己招着人嫌,还请侯爷姑父即刻派人给我父母送封信去,让他们速速打发了人来接我是正经。”说到后来,声音已经哽咽不能成语。
信信微微抬眼,就见一个珍珠红的身形扑通跪在堂间。
“娆姐姐,你再不能这样多心的。我与你一起向老太太求情吧。老太太,不过是个小丫头,便给了娆姐姐吧?我……我保证把诗经从头到尾抄上一百遍!好不好?我求您了。”
这话音未完,堂间又多了一道猩红的身影。
信信见事态越发严重,心里更加不安。几乎想下跪一吼,说自己自愿去庄子上算了。
可她身形刚动,就听一个风过竹林般的声音响起。
“姚妹妹,三弟,不过是个小丫头,到谁屋里也好,送到庄上去也罢,便是直接发卖了都不打紧的。你们明知老太太的心意,却是又哭又闹,又跪又求,不是公然为难老太太么?传出去,说堂堂侯府的小辈们为了争个丫头,忤逆祖母,伤了和气,岂不叫人笑话!?”
信信身子顿时僵住。二爷谪仙般人物,说起话来,竟刀刀见血!
这时便听老太太声音苍迈,语带哽咽道:“唉,说来说去,这满屋子的人,只有池哥儿是个懂事的。”
信信突然觉得有些奇怪,都闹成这样了,怎么始终没听见世子爷和那位柳姑娘开口?
难道他们两个不在?正狐疑不定,就听老太太中气虚弱地道:“罢了,罢了,既然闹到如此地步,便直接送她去银鞍院吧。谁惹出来的麻烦谁去收拾!我不管了!”
室内顿时陷入一片可怕的沉默。
信信僵立在原地,觉得周身像是被昨日的雷劈了一遍。
兜兜转转,竟然去了银鞍院,还是老太太发的话!
怎么想,也觉得跟做梦一样。
*****
信信深一脚浅一脚地出了二门,寿岂堂的两个婆子便掉了头。
信信心里如团乱麻纠缠在一处,胡乱找了棵树,扶着树干,半天回不过神来。
却不想斜剌里树干后头冲出一个枣红身影,往她身上一扑,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一转头就看见家泉也在,正满脸担忧地看着她。
她喘了口气,拍了拍云珠的肩头:“咱们回家再说。”
不想一眼却瞥见胡媚儿跑出了二门,东张西望的,目光扫向她们,竟直直奔了过来。
信信扶着树干,强压心慌,站住了脚。
胡媚儿一脸冷笑,挑了眉毛,道:“紫烟姐姐得了消息,叫我来唤你进去,有话吩咐。”
信信心里豁然闪过一缕猜测。
老太太叫她去银鞍院,难道是早跟紫烟谋划好的?今日堂上种种无奈,难道是做给世子爷看的一场大戏?不然胡媚儿怎么可能来得这么快?
世子爷日日在外头跑,她若落在紫烟跟胡媚儿两个人手里,不死也脱层皮。
心下并不想跟着去,却又没有个借口,正踌躇,却听得身后轻笑了一声,她回头一看不禁喜形于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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