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厌来访的时候,伏月那本千页医书正好翻剩下三十页。


    按理来说,言官私底下不能和其他臣子来往,何况是风口刀尖的摄政王。


    伏月不知重厌为何会找上他,但是与其避而不见,倒不如迎入厅内,听听来者用意何在。


    他将书页做了标记,迎接来客。


    重厌进来后,看见那位大名鼎鼎的伏圣案上正摆着一本其厚无比的书,那位儒师正如传闻那样,冷静、疏离,一身冰洁气息,若不是他从香客那里听到关于丞相的私密,他也不会相信,正是有这样的人存在,才会让那位少年天子行将差错,愈发轻浮气躁。


    他进来,书童奉上热茶,他说:“不必麻烦,只是同丞相说几句话,便不落坐了。”


    伏月见重厌并非为深交而来,倒是对这名满身肃杀之气的摄政王有了些薄弱好感,对书童说:“既然大人这么说,你便下去吧。”


    他问:“摄政王来找在下,不知所谓何事。”


    重厌站在伏月两米开外的距离,一身深衣将室内气氛都压暗了许多,他说:“末将此次过来,是想跟丞相打听一个消息。”


    但伏月那处却光华笼罩,如冰霜倒压,他将袖口压在手腕下,手心垂放膝盖说:“大人请说。”


    重厌说:“末将今日过来别院,发现陛下较之之前,又有所不同。”


    伏月听是北鱼的事,而且是从别人口中听到北鱼的事,不由得蹙眉:“大人,人后臣子不该议论君王。”


    重厌神色如常说:“若君王有不良苗头,难道也不许议论矫正么?”


    伏月说:“大人的矫正可在朝堂上建议,私下议论是否违背秩序?”


    重厌说:“朝堂上下不过尽臣子本分,陛下性情大变,数日前便已有端倪,只是当时末将以为是陛下的一时情绪,近日发现陛下眉间浮躁之气又盛了许多,这才赶来向丞相咨询,若丞相不愿赐教,末将便可立刻退下。”


    伏月听他说得北鱼像是病了一样,倒是继续了话题:“为何说陛下眉间有浮躁之气。”


    重厌见话题逐渐上了正轨,说:“这便是末将想向丞相请教的,数日前末将与陛下见面,当时他便心绪不宁,这次过来,又仿佛有所烦恼,连带着整个人也浮躁了许多,像是有什么东西求而不得。”


    伏月说:“陛下也是凡胎□□,波动情绪也属实正常,大人是否太过操心。”


    重厌说:“那么,末将想和丞相分享一事。”


    伏月看了重厌一眼。


    重厌说:“五日前,末将在陛下殿中发现一块红色布料,不是宫中尚衣所出。”


    伏月:“……”


    他竟然没将衣服处理掉吗!


    伏月额角青筋跳动。


    重厌见伏月脸色变化,就知道伏月也还记得这件事,说:“末将是见那布料稀奇,怕别有居心的人接近陛下,便调查了一下布料,因臣已经接管宫中警卫一职,不由得需要留心,却没料到会查到陛下与京都花魁私下来往,丞相认为这种事,能在朝堂之上议论吗?”


    伏月嘴角动了动,艰难吐出两字:“不能。”


    重厌将这视为是伏月羞窘的标志,说:“此次相会必是有人在暗中撺掇,一般来说,臣子私生活如何不是末将管辖的,但涉及君主便不能不提,末将认为,陛下年纪尚小,不应接触太多俗世风尘。”


    伏月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艰难点头。


    重厌说:“陛下此次过来别院,末将亦觉得奇怪。”


    伏月已经说不出话了。


    重厌说:“往日陛下过来别院皆侍卫浩荡,宫女环侍,次日随从稀少,因为这个缘故,别院警卫薄弱,三番两次有宵小出没。”


    “宵小?”伏月皱眉问,“陛下可安然无恙?”


    重厌惊讶:“丞相不知道吗?”


    伏月摇头:“我已数日未在陛下面前出现。”学医学到昏天暗地。


    重厌说:“陛下无恙,但末将去面见陛下时,问是否要加强警卫,陛下眼神数次躲闪,末将认为,陛下带少数随从过来别院是故意为之,为的就是能在别院内与人私会。”


    伏月听到这里,内心咯噔一声,他去看重厌眼神,只觉得这位摄政王的眼睛不仅冷锐,而且通透至极!


    重厌对那个姿态风骚引诱君主的游子很是置气,但是凭他一人又无法左右北鱼什么,想来如果是常在君王身侧辅佐的丞相,若能加以劝谏,会比他更有效,这也是为什么他要来找伏月。


    他眯起眼睛,对伏月说:“丞相亦希望陛下能以国事为重,为自身为重,而不是醉心风月,荒废政务吧?”


    伏月喉咙干涸,“这是当然。”


    重厌见伏月肯定了,放心敛眸说:“末将听说丞相是圣人之师,儒生的代表,若丞相能在宫内外都给陛下以正确的教育的话,想必陛下能美玉去瑕,更加仁德。”


    可不能继续宫内劝谏,宫外就带人去风花雪夜了好吗?


    重厌说:“此次亦是正肃宫风之用,望丞相能对陛下更加严格。”


    伏月不知道这名摄政王到底将他和北鱼的事看穿到了哪一步,只觉得心生寒意,此人需要小心提防。


    重厌说:“便希望伏圣能在陛下面前多加引导,让陛下明白何为仁君之道,末将这几日重排别院宵禁,亦会留心陛下一言一行。”


    伏月看向重厌,一时无法从这寒冰一样的眼眸中看出什么,只能说:“好。”


    重厌告别后,他细思凛然,只觉得这摄政王出现得很是蹊跷,突然出现,突然又说了许多密事,而且要他给北鱼“正确的引导”。


    莫非,他真的看出什么了吗?


    伏月思忖。


    *


    次日北鱼听说丞相出关了,饭也不吃了,立刻跑来找丞相。


    这边伏月刚舞完剑,他练剑时心无旁骛,可一收剑又想起了昨晚的事情,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小心一些为好,陛下少年意气风发不擅掩饰,但被人看到终不是好事,我也应该拉开些距离。”


    他正决定好,便听到远远一声高呼,“丞相……!”


    伏月额角一抽,心想他身边的人究竟是怎么教他的!怎么放任他这样奔跑叫喊。


    正要回头呵斥侍候君王的宫人,却发现有个身影偷偷藏在桂花树后。


    伏月:摄政王,你??


    重厌正排完侍卫一天的班,从花园经过,突然听到北鱼对伏月的热情呼唤。


    他看到北鱼的小小身影,默不作声往桂树后面一站,露出小半张冷硬脸庞。


    暗中观察jpg。


    伏月想起昨晚重厌的话,知道摄政王是正肃宫风来了,又看拔着小腿跑过来的北鱼,脸上是半点神色也不知道掩饰,他偷偷望了摄政王一眼,果然摄政王已经皱起眉头,对北鱼这热情态度有点疑惑了。


    伏月心道不好,这样没两下就穿帮了,便告诉自己今天北鱼无论怎么撒娇闹腾,也要将儒师的姿态从一而终。


    他愈发冷了脸色,对北鱼满脸欣喜可爱视而不见。


    “丞相,你终于出关了!”北鱼跑过来,他沉浸在丞相出关后的欣喜,对丞相的冷脸全然略过,抱起漂亮的匣子说,“朕给你找了好多好东西,朕有好多礼物要送给丞相!”


    “陛下!”伏月听他那雀跃声音越来越高,那声音很可能会穿过这短短的五十米传到后面那人耳朵去,他冷声问,“陛下究竟是为什么而来了。”


    北鱼一愣,听丞相冷硬声音,不敢再得意忘形,但还是很开心,他举起手中的匣子说:“丞相,朕发现这个夜明珠好好看,朕要把它送给你。”


    他打开匣子,匣子里面是一颗硕大昂贵的明珠,是他费尽心思才搜寻来。


    这种明珠镶着金龙,已经是帝后才能用的份制,伏月见北鱼伸手在那盒子里掏掏,只要一掏出来众人就会看见北鱼对他这位臣子是多么的溺爱,额角一抽,抢在北鱼掏出来之前,长臂一挥将那明珠包在手心,接着往水里狠狠一掷!


    噗通!


    池子:!


    北鱼:!!


    摄政王:!!!


    北鱼反应过来惊叫:“明珠!”


    他回头红了眼眶质问伏月:“丞相,为何!”


    为何要扔他送的东西!


    见丞相严厉说:“陛下一早便在赏玩珠宝,君王谏没有教陛下要淡漠金银之物吗!”


    “不是……”北鱼被骂一抖,眼角湿润,“朕没有……”他委屈极了,但想到丞相本就不是俗人,用这种手段只会令丞相厌恶,他哽咽说,“是朕轻浮了。”


    伏月见他无错自省,心疼得想转口解释,但又想到有人盯着,只能攥起手心,冷硬说:“臣出关陛下不必以礼相送,陛下用餐了没。”


    “没……”北鱼吸了一下鼻子说,“没吃饱……”


    伏月说:“陛下与臣一起用餐吧。”


    北鱼说:“好……”


    宫人们早就预备好了早餐,伏月舞剑旁边便有石桌。


    他们走近落座,重厌往旁边侧了一点,见他们只是用餐,便要离开,这时候突然听到北鱼调整好情绪后的甜甜声音,“丞相,你看朕的字,跟丞相字帖上的像不像。”


    重厌觉得北鱼声音软软的像是讨好,回头一看眼睛一瞪,北鱼的身体根本都要贴在伏月身上了,这还得了!


    北鱼听说突然拉近距离然后往心上人皮肤上吹气可以让对方动心,却不知道他这一吹直接把伏月汗毛都吹了起来,伏月看也不看将北鱼的字帖,直接拍在桌子上呵斥:“君子坐容安稳,不宜摇动,陛下歪歪斜斜,品行毛躁又何谈书法的气韵?功课不必交了!”


    说完便把北鱼的字帖推到一边。


    他这一推把重厌的疑虑都给推散了,他突然觉得这个丞相严厉得让人反感是怎么回事?


    北鱼又被丞相骂了,红着眼睛呆呆看着丞相。


    伏月看他被骂懵了,想咬自己舌头但是又怕前功尽弃,只能从侧边委婉关怀:“陛下来别院数日,饮食可习惯?”


    重厌听了想:这还像人话。


    北鱼不敢说话:“习惯……”


    伏月说:“睡眠也安稳吗?”


    北鱼带着哭腔,点了点头。


    伏月说:“陛下若是起居有什么委屈,可以同臣说。”


    北鱼说:“有……”


    伏月觉得起居应该没什么问题,说:“陛下哪里受委屈了。”


    北鱼说,“别院蚊虫侵扰,朕的皮肤,”他慢慢坐直起来,拉低胸口的衣襟给伏月看,“你看朕这里,”他没发现丞相脸生红云,将锁骨下方的风光露给丞相看说,“你看朕这里都长了包了……”


    他吐诉着,突然哗啦一声响。


    他被浇了一脸,冷水从他的眼睫毛一直流淌,从怔住的小脸一路没入他的领口中,凉湿了心脏。


    他摸着满脸是水的脸颊,“丞相……”


    听见丞相说:“陛下娇气横生,一点点蚊虫便要摇旗呐喊,如此幼举,配不上帝王之称!”


    “朕没有……”北鱼愣了一下,接着急促哽咽,“朕没有娇气,朕只是,给丞相看…痒……”他说着话都说不成段,忍不住“哇”的一声,哭跑了。


    重厌看到这里,已经是忍不住,站出来喝道:“丞相对陛下的的教育是否太严格了!”


    伏月拿着空杯子身体也很僵硬。


    重厌说:“丞相说陛下配不上君王之称,末将亦看不到丞相所为合乎人臣之举!”


    怒不可遏说完,便对着北鱼的方向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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