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余不吭声,杏儿以为他要走了,把眼睛从被子里漏出来一点偷偷看。
阿余本就高大的身形,被烛光映着,越发顶天立地。可是因着背光,却完全看不清他的样子。杏儿有些难过,她其实是想看看阿余的,可是,算了……
“阿余,你快走吧。”她的声音低了些,带了点鼻塞的泣音。
她这般无理对待阿余,阿余当会生气吧?可是,阿余仍安安稳稳站在床边,等她不吭声了,才说:“你好好告诉我原因,为什么突然这样对我,不许我靠近。说清楚了,我就走。”
“说了,你就一定走吗?”
杏儿有些犹豫起来。
“嗯。绝对不骗你。”
“真的?”
“真的!”
“那拉钩?不!不用。”杏儿把被子稍微掀起来点,给自己余出些空隙,却仍高高把脸挡住,只露出眼睛来。
“我,我得了疫病了……”
“所以你快些走,我怕传染了你!我让章嬷嬷也走,可是她不听我的,说反正要传染早传染了……要么你把章嬷嬷也带走吧。她不让我告诉别人,可是我不说,你又不肯走……”
把这些话说了出来,心里一阵轻松。即便看不清阿余的脸,还是紧紧盯着他。
或许,这是最后一次看见阿余的机会了!
阿余却没有转身就走,杏儿说“拉钩”时,他就伸出了手,如今向杏儿招了招,平静地说:“原来是这样,那你过来让我看看,我就走。”
杏儿愣了下,又有些激动起来,把被子重新裹紧了些,说:“阿余快些走。我听镇上的人说过,传染了疫病会死的!你快些躲远!”
“嘘~”阿余示意她安静一些,才说:“你怎么知道得了疫病?又怎么知道会传染?哪个大夫给你看诊的?怎么没人知道?你把手伸过来,我给你诊诊脉。”
杏儿却不肯,又往床角蹭了蹭,说:“是会传染的!我知道。因为我就是被红叶传染的。先是她得了,然后我就得了,章嬷嬷在想办法去给我弄药,说不能告诉别人,不然我们三个人都会被烧死。”
阿余转头看看躺在塌上的章嬷嬷,又望了望外面,回头对杏儿说:“没关系,你过来。我不怕被传染。”
他转头时,烛光映照出他的侧影,比梦里还要更好看,杏儿忍不住叹息道:“阿余,我不想你也被传染。”
阿余闻言,突然笑了一下,说:“我当然不会被传染,因为杏儿想让我见到红狐。我见过红狐,被赐予了一生的好运气,所以不怕疫病。”
杏儿几乎被他唬住,还好很快就想到了这话并不可信,反驳道:“可是我也见过红狐!”
就在她方才思索的一瞬间,阿余已经抬腿跪上了床,伸臂就要拉她。吓得她立时把自己整个裹在被子里,哭了起来。
“你不要过来!我不止染了疫病,还丑死了,你快些走!真的!我,我……”
她已经在床角缩成一小团,紧紧贴住了墙,却还是被阿余伸臂抱起,悬在了空中。一时都分不清,是更怕阿余被传染,还是更怕阿余看到她的丑陋面目,或者,在这之前,她先要从空中摔落了。
可是她并没摔到地上,却被阿余抱在怀中,稳稳站住,要往外走。杏儿隔着被子去抓阿余,祈求他:“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但是你离我远些!”
“那你就别再乱动,乖乖躺在我怀里,倒让我省点力气!”
阿余的语气满溢愤怒,杏儿几乎被吓到,眼泪哗哗往外流,却不敢再说话,只小声地压抑着啜泣。
“乖!别怕。我不是生你的气……”
往外走了几步,阿余把她往怀里又搂了搂,语气温柔,似乎和方才愤怒的那个阿余,完全是两个人。
纪凌宇真的生气,但是自然不是生杏儿的气。他一路抱着怀里缩成一团,有点瑟瑟发抖的病猫上山,宋烈和其他人屡次想来接手,都被他浑身散发的冷冽吓得默默退离。
杏儿被直接抱到了纪凌宇的寝室,御树别苑里人来人往,却几无声息。大家都默不作声忙着,不敢乱发声音。杏儿也住了嘴,乖乖躺在床上,只是仍然坚持用被子把脸蒙住,躲在其中。
“我来照看焦小姐吧。”连宋嬷嬷进来说话,也压低了声音,语带艰涩。
宋烈一路上不吭声,如今再也忍不住,小声提醒宋嬷嬷:“焦小姐说她得了疫……”
“都给我闭嘴!吴太医还没到吗?还有程太医,白太医,都快些带上来!”
宋烈面露难色,嗫喏道:“现在这个时辰,白、白太医……”
“拿了令牌,就说我得了急症。”
宋嬷嬷听了这话,眉头紧皱,嘴唇动了动,终究是没出声。
阿余语气冷厉得让杏儿到了嘴边的一长串话又咽了回去,都不敢再看他,拿眼偷偷去觑宋嬷嬷和宋烈,看到他们都退了出去,把身上的被子又小心翼翼紧了紧。
阿余有点儿吓人呢!
屋子里空寂一片,杏儿觉得能听到自己胸口的砰砰心跳。阿余双手扶在桌上,低头而站,只能看到一个侧影。
往日虽觉得他高大,却因着温柔亲切,倒有些忽略了。今日这般望去,简直比杏儿见过的最威猛的猎人还要高大,竟让杏儿想起进山林一定要避开的熊瞎子来。
可是,哪里有这么好看的熊……这么好看的熊,应当不会吃人吧。
而且熊吃了生了疫病的人,是不是也会传染?
还是该提醒他……
“阿,阿余?”
杏儿小心翼翼试探叫了声。还未说下文,阿余却长呼一口气,头也不会地说:“不许再胡说八道!安心等大夫来。”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仍盯着桌面,头也未转。杏儿有些委屈,她都要死了,阿余却不肯让她看一眼,她想求他转过头来,但是想来想去,不知道这是不是也算“胡说八道”,就也不敢说,倒生出几分怨气,往床里面又滚了一点,转身也背对了他。
过了不知道多久,杏儿都有些迷迷糊糊的时候,听到有人在门外说:“吴太医到了。”
阿余放下床帐,让杏儿伸了胳膊出来。吴太医仔细诊了半天脉,长长舒口气,有些疑惑地说:“当是没什么大问题啊。小姐是哪里不舒服?”
杏儿被阿余的威严给慑住,不敢再拒绝就诊,却又不想让阿余听见,就凑到床帐跟前,把帐底掀起一丁点,小声说:“估计诊脉诊不出,可是我真的得了……我脸上长了疫病才生的疮。”
最后一句话,声音压得尤其低,只怕被阿余听到,知道她丑死了。
吴太医只当杏儿是因为疑心得了疫病而不敢声张,也压低声音说:“可否让老夫看看?”
脸却是转向后方请示。
身后一脸冷肃的人点了点头,帐子里的娇甜声音却支吾道:“吴太医……吴太医,你能不能,让阿余离开下,然后我再给你看。”
吴太医又往后看了看,等着人避开,说:“走了,已经走了。请焦小姐掀开帐帘,让老夫看一看,可行?”
账内窸窸窣窣一阵,床帘被掀开一些,杏儿坐在床上,仍然用被子把自己裹着,只是脸露了出来。
吴太医已经给杏儿看过几次诊。没人对他介绍这位小小姐的身份来历,他也不会问,只知道,这个小姑娘,当是太子殿下很看重的人。
不过,他倒是没往那方面想过,毕竟太子殿下素来不近女色,京里有多少正当芳华的娇媚小姐,在他那里,连碰一鼻子灰的机会都没有。这个小姑娘,看起来倒似是宋嬷嬷的什么亲戚,大概太子爱屋及乌,才施恩于她。
可是今日,瞧着这张生了好些红包的脸,他却有些动了心思。
脸上乱七八糟长了痘痘和红包,本该是最丑的时候,可是因着脸上几乎没法看,却更让人无法不注意到她一双黑眸。吴太医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他在宫中,也诊治过一些后宫的绝色佳人,好看的眼睛,绝对没少看到过。只是,若与这双黑眸相比,那些不过是美丽的花朵,花开则盛,花衰则败。而这双,则是祭坛上灵动的神泉,永不枯竭,充满魔力,诱人坠入,无限生机。
特别是,她如今脸面上的不堪入目,与这美目相衬,更显出这双眼睛美的近乎有些邪性。就似沼泽地里的白天鹅一般,令人无法忽视。
吴太医立时便觉得,对待这个小姑娘,只怕要更谦谨仔细些。
他细细看了,又小声问:“除了脸上,其他地方可也有……长?”
杏儿摇摇头,但是很快补充说:“虽然我现在只是脸上长了一点。但是红叶的脖子、胳膊上,还有别的地方,都长了。所以,我以后也会这样吧……”
吴太医问了,才知道原来有个叫红叶的丫鬟先得了这个病,过了几天,杏儿才得的。忙回身问:“可否让臣去看看那个叫红叶的病患?”
“已经在侧院了。”阿余的声音响起,杏儿伸头看,发现原来他就站在床尾附近。小小惊呼一声,赶紧缩回去,又拉上了床帐。
“带吴太医去看那个红叶。”
阿余不知道对谁吩咐,一个脚步声离开,大抵是吴太医走了。
一个脚步声接近,在床帐前站住,叹了口气,道:“我没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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