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强笑道:“桦儿她一直念着你。你第一次见她,她才七岁。现在一转眼,桦儿都这么大了。”
沈砚沉默片刻:“殿下明年及笄,陛下为殿下尚好人家了么?”
“尚什么人家,我和陛下都想将桦儿多留几年,我只有这一个孩子,哪里舍得让她去外,自然,开府除外。”
沈砚看向姐姐,当今陛下膝下独独只朱桦一位殿下,若不是正春秋鼎盛,朝野中立储君的声音早纷纷冒出。可纵使没冒出,也难免招惹一些王孙世子与世家大臣的惦记。
沈砚:“晋王前年年满十二,如今尚在京城。”
沈玉叹了口气:“陛下念旧情,晋王殿下年纪小,是陛下看着长大,不想就藩陛下也由着他。”
沈砚:“藩王十二就藩是古制,陛下念旧情无妨,满朝文武却无大谏,不合臣礼。”
说到这里,皇后也沉默了。
沈砚又道:“晋王是小事,不值一提,殿下不必费心。关键在于公主,早两年殿下太小,臣又外放,如今微臣回来,殿下已长大明理,形势到了,总要试一试能不能开府。”
“时机不对。”沈玉盯着妹妹,“如果没有关外战败,朝中形势不那么紧张,兴许还有机会。”
沈砚:“危机亦是机遇,没有这次危机,殿下有何理由开府?”
半响,沈玉道:“你是说,神机营?”
沈砚点了下头,沈玉惊道:“桦儿能撑的起来神机营么?”不待沈砚出声,沈玉肃然道,“撑不起来也要撑,你说得对,机会转瞬即逝,必须要抓紧。陛下那边,我想办法。”
有些话,不言自明,只消看彼此一眼,她们都懂得对方的想法。长久的寂静后,沈玉转而道“父亲今年会进京述职,约莫住在城北那家宅子里。礼我差人备好,连带着你那一份。你事务繁忙,不去也没什么。”
沈砚:“我去免不了被父亲骂,不如殿下去。”
两人说了一阵子话,沈砚告辞离开,回到北镇抚司第一件事,叫人把从凤阳带来的书拖出整整十箱送到宫中。第二件事,把全体锦衣卫叫出来操练。
北镇抚司除却当值有任务者,其余人等每日需得操练一时辰。陈墨向她信誓旦旦,说在指挥使不在的时候,贺兰没有一刻松懈过。
沈砚站在门前,抱臂盯着这些小崽子们。被她盯着的全体锦衣卫噤若寒蝉,毛骨悚然,连表情都比平日凝重几分。
傅迢执行任务归来,就看见他的那些同僚们个个全副武装,绕着锦衣卫前的长街跑步,两旁的百姓见怪不怪,只是一些小姑娘大娘不时地投来关切目光,一手接菜一边热情地盯着。
贺兰拓瞧见傅迢,一指队后。
傅迢奇迹般地懂得了他的意思,乖乖进队伍最后。一他想,不就是跑步嘛,谁没跑过,他从小和小伙伴比试都是跑得最快的那个。
四十圈下来,他的胸腔像是破掉的橐龠,呼哧呼哧的风透过他的喉咙,浇透他的胸肺,嗓子一片铁锈味,脚沉重得像是灌了铅,大腿酸到抬不动。
再看左右,同样是大汗淋漓、满脸通红。
沈砚终于喊了“停”,傅迢从地狱的地府归来,喘着粗气,震惊地看着贺兰拓领着他们进院子后,脸不红气不喘,神色自若,像是刚刚从外边吹风回来。
傅迢目瞪口呆,这还是人吗?
傅迢惊恐的眼神扫过前排一个个面色红润、神采飞扬的前辈们,心头骇然,开始考虑起自己刚入锦衣卫就被辞退怎么办。
沈砚实在看不下去了,“过。”
贺兰拓脸上一红,“是。”
那些后排的缇骑被大赦,长吁一口气,傅迢忍不住道:“贺兰千户是怎么做到的?”
一番极致拉练后,后排的人对傅迢亲近许多,他大喘息道:“咳,贺兰千户可是指挥使一手带出来的,能不厉害吗?”
“你们还是太没见识了。”前排一名校尉转过头,伸出食指晃了晃:“贺兰千户是这个,我们指挥使就是这个。”又伸出大拇指摇了摇。
“没错没错,幸好指挥使大人今日未出手。不然大家怕是死路一条。”
他们越说,傅迢越难过,已经开始思考来第四天被打回去,自己爹娘怎么办。他考上锦衣卫时,家里可在村子里放了三天的鞭炮。
沈砚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叫来贺兰。
贺兰低眉顺眼听她斥责,陈墨眼见不妙,“头儿,不是我们贺兰千户不卖力,您不在的时候,好苗子都被禁军和金吾卫领走了。我和贺兰去和那些公爵伯爵抢人,人家理都不理。”
沈砚强忍住一脚踢到陈墨屁股上的冲动,“金吾卫一年才选几人,禁军更是空饷都来不及吃,遑论选人。你再给我耍这点小聪明,滚去神机营待着!”
沈砚清楚,贺兰和陈墨再忠心耿耿,终归不是锦衣卫实际领导,她沈砚可划出一条清晰无比的线,用大赏大罚来恩威并施,建立规则。而单凭陈墨贺兰的维系,这条规则明确不起来。
她踱步到校尉们面前,窃窃私语的校尉立刻挺胸抬头,端庄严肃,大气不敢喘。
“自今日起,除却每日值守办公者,众人需日出操练。有无故旷课者,杖责十。迟者,罚一月俸禄。每日准到并完成者,奖百文。每十日一小考,为首者奖黄金一两,次者次之,三者再减半。前十者奖银子十两,后十人罚半月俸禄。一月一大考,倍小考奖罚,为首者另有十金奖。”
“另,北镇抚司经陛下恩准,今年另有一名千户与三名百户之位。诸位当多多尽力,以报效朝廷。”
报效不报效不知道,听到银子和千户,校尉们两眼发光,心头哇了一声。纷纷在想,虽然比不过贺兰千户,但周围这些人,看起来都和自己大差不离啊,就算这千户之位轮不上,十金不行,那十两银子总是有机会吧,再不济,每天一百文钱,足够去坊上闭眼点吃的了。
最重要的是,能在指挥使大人面前展露自己,大考小考中要是被指挥使看中,那岂不是平步青云、步步高升?!
沈砚拔脚去检查守卫情况,唯留一宅院的缇骑窃窃私语,兴致勃勃地讨论起饷银。
傅迢头垂下来,几乎要哭出来。
一名缇骑见他郁郁寡欢:“你怎么了?”
傅迢踌躇道:“我觉得我俸禄不保了。”
贺兰拓经过,“不会,大小考要考刀法。”
直到下午教习刀法时,其他人才理解了贺兰千户的意思。
傅迢以一柄未开刃的刀,在比试台上横扫,同僚在台下惊讶极了:“这小子什么来头。”
另一个老人悄声道:“这人是今年京畿武举选拔,功夫最好的那个,本来是五千营看上的人。陈千户跑去找知县,这人就到锦衣卫了。”
先前那人讶异道:“陈千户和知县说了什么?五千营的人都能抢过来?”
“我猜啊……”那人声音压得更低,“少不得拿指挥使的名义当幌子。”
指挥使沈砚检查完布防,将将回来,看见傅迢用刀越战越猛,虽然尚带着一丝稚气,但行云流水,打得颇有几分聪明机巧,不由多看了一会儿。
“过来。”沈砚开口。
嘈杂的演武场安静下来,所有人的视线都在沈砚和傅迢身上游移,激动兴奋中难掩羡慕,“那小子有福了,指挥使大人竟然要提点他。”
“这个月刚来,就能被指挥使大人提点,这是修了八辈子的福吗?”
傅迢呆愣愣地看着沈砚。
沈砚伸手在头顶折了枝树枝。
树枝细长柔弱,尚带着翠绿的叶子,只要轻轻一折,就能一分为二。
傅迢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根树枝。
沈砚:“不用留手,尽管出。”
傅迢深深地吸了口气,知道这不仅是提点,更是证明自己的时候。
他试探地用刀劈向指挥使,肩刚一动,手尚未抬起,“啪”地一声,细长的树枝仿佛鞭子一样,狠狠地甩到他的脖颈上,他大脑空白一瞬,脸唰地胀红了。
有人揶揄道,“那小子居然还想留手。”
“谁没个这个时候?不是亲身经历过,谁能想到,一根轻飘飘的树枝子,放在指挥使的手中竟比刀还狠。”
傅迢不再留手。
他瞅准沈砚空地,朝她挑去,这一次用了他九成的力量与速度,挑势还没完成,“啪”地又一声,那根树枝灵巧地钻进傅迢的脸上,在他的左脸上抽出一道微红的印子。
沈砚一抽即逝,站定在原地。
傅迢懵了。
怎么会?那根树枝怎么钻进来的,这怎么能办到?
当他发现自己的速度、战斗意识都相差太多,要提防着这根四处冒进来的树枝,节奏不由自主被沈砚完全带走,节奏一乱,傅迢发现自己已经气喘吁吁,步伐凌乱。
而沈砚悠然自得,仿佛在自家花园散步。
傅迢小腿僵硬,他决定不再闪避,横刀数下,招招有去无回,有功无守!
然而刀穿过,沈砚微微动身,傅迢的刀落到了空处,无一点染上指挥使的衣裳。
傅迢挥刀七次,招招被沈砚避过,傅迢呼吸彻底乱了,额头上的汗水大滴大滴滚落。
沈砚将树枝一丢,淡淡道:“不错。”朝贺兰走去。
傅迢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在周边的喧哗热闹欢呼声中,他独立在中间,泛出无尽的失落难过。
他从小就知道自己是武学奇才,只要县乡里有比试,他稳占第一。是他人眼中的天才,可现在,他的雄心壮志、骄傲自豪,彻底灰飞烟灭。
如果说贺兰千户还是他自以为练个三年五载能接近的存在,那么沈指挥使就是他一辈子都达不到的高山。
那样的速度、敏捷、反应,到底是怎么练出来的?沈指挥使出手甚至比自己的视线更快,这怎么比?
绝望充斥了他的心间。
傅迢看了看身上的衣服,开始思考要不要把这身卖了,回乡下种地。
他失魂落魄地往旁边走,一堆认识不认识的校尉围住他,“厉害啊小兄弟!”
“牛逼!能在沈指挥使的木头下撑半盏茶,你是我来到这里后见到的第一人!真勇士!”
你一声我一声,热情活络、真诚无比,傅迢惊呆了。
“——傅迢。”沈砚喊了他的名字。
“大人叫你!”在同僚们羡慕钦佩的神色中,傅迢被推向沈砚。
傅迢犹在梦中,听见陈墨低声道:“今晚出外办案,你跟着我。头儿,我们具体要做什么?”
沈砚:“骂人。”
啊?傅迢再一次惊住。
*
春风楼中,二楼最贵的房中,琵琶胡琴声悠悠,一群锦衣公子围坐饮酒,汪重尧怒骂道:“那个该死的沈阎罗,我都不知道他从哪儿探测到南镇抚司的口风。”
“嗨,就你那四面漏风的南镇抚司,一点小钱就收买了,哪里需要沈砚大费周章。来来来,喝酒。”
汪重尧咬牙:“我就不信了,北镇抚司那么多人,我还找不到一个人收买?”
有人笑话他:“能收买你早就收买了,沈砚离京一年,你做出什么事了吗?”
汪重尧不言语了。
有人撺掇:“我说汪指挥使,你怕什么沈砚,你爹和陛下可是过命的交情,那沈砚有什么?不就是凭着他姐姐才能当指挥使吗?你要真和沈砚杠起来,陛下怎么也得偏向你!”
“是啊!”其余人等纷纷奉承起来,内心道——
傻缺,和沈砚共事那么久,要是能绊倒沈砚,还等着他一步步做大权倾朝野吗?逼得他们不得不缩聚在春风楼里发牢骚。
汪重尧被称赞得飘飘然,但念一想,“这还真说不准,你们也知道,那厮身上可是背着那位的谶言,再怎么样,陛下也得保住他。还有皇后身上那句话。”
此话一说,宴席间陷入一片沉默,和沈砚共事太久,他们已经渐渐忘却曾震烁天下的谶言。
被汪重尧提起,一股寒意涌上心头。
二十二年前,沈家还是一介六品外地官,除了沈老爷子刚正不阿外,并不甚出奇之处。沈夫人早早得一女,又十月怀胎。
临盆之时,恰逢那位飘然归隐,路过沈家,在外讨了杯茶喝。
一杯茶之后,那人忽然说道——
“此家若诞下麒麟子,贵不可言,位极人臣。若诞下千金,该女定惑乱天下,败坏朝纲。”
沈家长女那年十三岁,当时冷下一张脸,把那位的茶杯夺下来,不悦道:“不会说话别说,男女有何区别,为何男子就位极人臣,女子就败坏朝纲?”
那位又看着沈家长女道——
得阁下者,盛世统。
这人说得莫名,沈家却如临大敌。只因这位说出口的预判,均会成真,从未有过失误偏差。
现在,事情果如谶言里说得一般,沈家长女宠冠后宫,而沈家长子平步青云、贵不可言。
二十多年前随口一句话,一直到今天仍在应验。只要是人,都会为这种神才会拥有的能力感到恐惧。
幸好……他们心中闪过一个阴暗的想法。
幸好那人已经死了。
被那人一手扶持起来的先帝亲手下令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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