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十数日,叶瑟瑟在千草峰半步未出。
但她不找麻烦,不代表麻烦不会找到她。
“你在孟心心口滴入精血,又是为何?”她在一个早晨接到了江玄清的讯息,言语中都是浓浓的责问。
当时她正在打坐,一口气没上来干咳了许久。
“瑟瑟,刚刚你师尊把你之前那滴精血逼出来了。”又是郑寒水的信息。
“我在帮你解释。”
“没关系。”叶瑟瑟回道。
他人精血留在体内不炼化确实也有些隐患,师尊担心得有道理,是她考虑得不周。
可放下玉简,叶瑟瑟却再没有修炼的力气,直挺挺地躺倒在了床上。
她叫了几声不行,想吃点新鲜果子,结果叫了半天,也没有人来,正想着一会儿要好好教训一下他。
外面突然传来“吱呀”一声。
屋门被打开了,一道阳光照在了她的脸上。
下一秒,一个吊儿郎当地声音突兀地在门口响起。
“叶瑟瑟,你怎么变成这般模样了。”
那人一字一顿,语调有些奇异。
明明只是一句话,字字之间却有灵力涌动,一一精准地击在叶瑟瑟的四肢处。
叶瑟瑟为了躲避这几道灵力,左右躲闪重新坐了起来。
她抬眼看时,见一名紫衣青年正倚在门框上,正一只手托着一盘果子,脸上带笑,腰间悬箫,凤眼间荡漾着朦胧烟波,风流至极。
“越开光,”叶瑟瑟认出来人,高高地挑起了眉。
天音宗少主,越开光。
近几年和叶瑟瑟齐名的修仙界后起之秀。
很久之前在某次仙剑大会和叶瑟瑟不打不相识,后来也一起搭过任务。两人性格差异蛮大,但却格外合得来。
平日里叶瑟瑟最欣赏他那种漫不经心气人的做派。
当然这是在不气自己的情况下。
叶瑟瑟疑惑道:“你怎么来太玄了。”
而且没有通报,没有事先约定,悄无声息地来了。
“作为你的好朋友,难道我还不能来看你了么?”如牡丹映日而绽,越开光露出一个炫目至极的微笑。
那依然不对劲。
“不过你现今如此模样……”越开光上下扫过叶瑟瑟,骨节分明的手指撑上白玉一般的下颌,“听闻最近你师父领了一个凡人入门,你被赶出无妄峰,莫不是因为她?”
叶瑟瑟拧眉:“你从哪里听来得这种东西?”
他换了个姿势靠在门框上,仍是懒洋洋的:“一个凡人,竟然惹到了叶瑟瑟头上,要不要让我帮忙小小地教训一下?”
“越开光你今日是发了癫么?”听他在这边胡言乱语,叶瑟瑟再忍耐不住下了床,轻轻地拿剑柄敲了他一下,“谣言不能信懂吗?”
“我和孟心之间没那么多矛盾,你当凡间的画本子么?”
她气不打一处来,越开光就是这样的性子,动不动看不爽这个那个的,还出手教训?之前叶瑟瑟从不知道他这么恣意妄为。
“和画本子不像么?”越开光轻敲折扇,轻敛眼睫,“真小姐流落多年,假小姐登堂入室。”
他伸出两根手指相互对撞纠缠,笑道:“两人共处一地,肯定要斗的嘛。”
“瑟瑟,我站你这一边。”
要知道,叶瑟瑟现在最听不得这话。
太玄宗的人说也就罢了,她耳不听眼不乱,结果外头也传得风风雨雨,尤其是昔日好友当着她的面,有意无意不说,简直就是当着面给她上眼药。
她当即又羞又怒,就想把越开光赶出门外。
结果传音玉简再次亮起,叶瑟瑟摸出来看了一眼,动作停住了:“我师尊唤我,我回来再和你说话。”
她刚走一步,身后就传来了拉扯感。
一回头是越开光笑容灿烂的脸:“别生气嘛,我随便说说。”
这黏糊糊的劲让叶瑟瑟头皮发麻,掰着指头甩开,把不行叫了出来,咬着牙嘱咐他好生招待,便自顾自地赶路去了。
屋外,越开光的手指微不可察地动了动,转瞬又挥舞扇子欢送叶瑟瑟,望着她的背影,他脸上的笑淡了下来。
在不行忙活的空当中,他身边突然出现身穿随从衣服的一名少女。
她打探消息回来了。
越开光低声问:“查清楚了么?”
少女靠近他的耳朵,细语几句。
他猛地抓紧了手上的碧玉箫,喉结滚动:“果真?”
他得到的消息是叶瑟瑟最近似乎因孟心受了些责罚。
太玄宗的掌门和剑尊都是如此态度的话,那叶瑟瑟必是做了一些不能为外人道的事。
他在阴暗的室内来回踱步:“看来这一次我来对了。”
“如若他们敢慢待孟心的话。”越开光的脸上显出一分狠色,“我自会带她回天音宗。”
没错,他并不是来看望叶瑟瑟的,本想先看望孟心,但无妄峰看守较严,他还需要再向掌门剑尊特殊申请。所以他退而求其次,先来探一探叶瑟瑟的口风。
他前几个月被人追杀,伤痕累累地落到一个山洞里,多亏孟心救了他,为他包扎采药,照料陪护。
伤愈后他和她做出约定,一个月后老地方相见,结果他按时赴约,却被周围的村民告知孟心已在前几日被两位仙人带走。
他多方打听,才得知她身份不一般,已经入了太玄宗。
不过这样也好,以后又有了更多接触的机会。
这么想着,越开光心中涌上了浓浓的憧憬之情。
只不过他也实在不想失去叶瑟瑟这个朋友。
他心下思忖,如果两人实在对付不来,他可以劝叶瑟瑟暂时离开太玄。
……
因为叶瑟瑟比预计的时间来得早,江玄清并没有准备好。
她落地时,正巧看见他将一本古籍压到自己的袖子下。
江玄清刚刚有些误会叶瑟瑟了,他想起刚刚郑寒水的话,说她身受重伤仍然坚持逼出精血,不可能另有所图。
不管叶瑟瑟是真心还是假意,在这几日对心心身体也是有益的。
他有心稍稍缓和一下关系,便招了招手,唤叶瑟瑟过来。
结果没想到她疾走几步,眼睛却死死地盯着他袖子底下的古书。
江玄清不动声色地移动了一下,盖住了。
“你也听郑长老说最近心心灵根的事,之前我和师兄尝试了多种方法都没有进展,但今日我内视她的身体竟发觉有了一点点的灵根胚体。”
虽然那一点点真的可以忽略不计,但真不亚于一个奇迹。这代表这孟心有长出自己的灵根的可能。
“你当日是怎么做的。”
叶瑟瑟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问道:“师尊,那是什么书?”
江玄清淡淡道:“普通的古籍罢了。”
“它是红皮的。”叶瑟瑟盯着江玄清的眼睛,一字一顿道。
而且不是那种明亮的正红,是那种有些糜烂的,像干涸血液的暗红。
藏书阁功法千千万万,为了区分不同种类的功法,入库时也罩上了不同颜色的封皮。
而一些伤天害理,有伤人和的禁术都被长老以暗红色的封皮包裹打上封印,存放于藏书阁最顶层。
而玄清剑尊作为正道执牛耳者,该对这些禁书厌恶至极,避而远之。
哪有主动翻阅还遮遮掩掩的道理。
叶瑟瑟不详的预感更加强烈,心脏在胸腔剧烈地跳动着。
面对叶瑟瑟不依不饶的态度,江玄清皱起了眉:“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看这些……”
他话未说完,一道剑光突袭而至。
叶瑟瑟凶悍的脸逼至眼前。
江玄清反应不及,只能微微侧过头,同时抬起手指想要夹住剑锋。
结果叶瑟瑟半途松手,剑依靠着惯性飞过江玄清的耳侧。
而同时她身形一转。
手指灵巧地拣过桌案上的书籍,身体翻过石桌,落到了江玄清的对面。
甫一得手,叶瑟瑟翻到稍稍褶皱的那一页。
一行血淋淋的大字蓦然出现在题头:“移植灵根,逆天而行。”
心神巨震。
下一秒,劲波从身后袭来。
叶瑟瑟只来得及攥紧手中的古籍,便被一掌打飞。
狼狈得在地上滚了几圈,她气血翻涌,一口鲜血猛地喷了出来。
妖邪的暗红色封皮落上点点鲜红。
“不可啊,师尊!”
“逆徒!”
看着叶瑟瑟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吐出鲜血,却仍死死地抓着那本书。
好像生怕他重新抢走似的,一副死倔不改的样子。
江玄清怒极反笑:“看来是我之前一直太过纵容你了。”
“什么时候本尊看一本书,也需要你过问?”
叶瑟瑟摇了摇头,说一个字咯一口血,“不……敢……”
以为她要下一句就要认错,江玄清神色刚和缓了一分。
没想到她气管像破风箱一样发出一阵“呼哧呼哧”的倒气声。
缓了好一会儿,她才道:“不问。”
不敢不问。
四个字重重地叩在心上。
平时若真是看看也无妨。
但现在的时机太过敏感,很难不怀疑他的动机。
叶瑟瑟抓着那本书爬了起来,直视江玄清:“师尊,先不说此等禁术有伤天和,就算你成功施展也多半会损失修为,滋生心魔。”
江玄清的声音从未有过如此冷冽:“什么时候本尊说要用这上面的法子了?”、
叶瑟瑟正色道:“如果您现在敢对我说一句,您对这上面的邪法从来没有动过一点心思。”
“我便承认是我先对师尊无礼,自去刑事堂领罚。”
江玄清从不说谎,说完这两句话叶瑟瑟就抬头看着他,却只见江玄清良久沉默。
片刻后,他道:“本尊的决定与你无关,就算本尊要做,你觉得你能拦得住么?有资格拦么?”
他竟是隐晦地默认了。
“要拦,弟子有资格拦。”叶瑟瑟加重了声音,“拦不住,也要拦。”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弟子,亦有义务阻止师尊走上绝路。
江玄清冷笑一声:“那你是让我眼睁睁地看着孟心死?”
“叶瑟瑟,你知道吗?刚刚那段话谁都可以说,唯独你不能说。孟心落到这个地步归根结底是因为谁?但我又是你师尊,这样你我都有责任……”
“心心她小时错过了最好的塑灵根的时机,现今沦为一个凡人,这次叫你过来也是想看看能不能从你身上找到办法……”
“师尊,可这是。”她闭了闭眼,不愿说出那两个极伤人的字,“天命啊……”
余音袅袅散在太玄山稀薄的雾里。
修者不知寒暑,但那么一瞬间确有一股阴寒到极致的杀意闪过。
因为自己这一句话,师尊想要杀了她么?
心仿佛被罡风撕碎,指尖不自主地深深嵌入皮肉里。
可即使这样,她依然要说,她不能不说。
仙缘灵根乃是天赐,人为干预必遭天谴。
师尊原是苍山雪松,皎皎月光,是指引她前行的火。
不管他对叶瑟瑟有再多的误会,再多的责罚,甚至于让叶瑟瑟有些无力对抗有些疲累,她都没有想到会有这一天。
她会亲眼看见师尊拿着血色的禁书,去认真考虑那些含着血气的种种可能。
即使叶瑟瑟死了、烂到土里,师尊也应当走在光明璀璨的大道上,心无旁骛,问鼎中州,圆满飞升。
“师尊,你难道忘了……”
你曾经追求的梦想了么?
她上山后的第一个中元节,江玄清唯一一次陪她去放河灯。
谁想到这么高高在上的仙尊也会那么孩子气的一面呢,他写下了小纸条,看着它随着荡漾的水波中飘走。
更没人知道,当晚一个奇怪的少女在下游截了上万只河灯,打开了那张纸条,看见上面只有一个“道”字。
什么也没有,没有叶瑟瑟,没有任何人被他放进正式的未来。
但叶瑟瑟一点也不失落。
她很高兴了解到师尊想要什么,并从此在心底做出了决定,要永永远远地做师尊的护道人。
只是许多年过去,叶瑟瑟初心依旧,而那不染凡尘仙尊啊,已经入了红尘,有了真正想留下的人了。
那么多富丽堂皇的理由都只是借口,明明是真正的不舍和眷恋。
叶瑟瑟突然有了一种想哭的冲动。
但即使如此,她也不能看着师尊入歧途。禁术之所以称为禁术,肯定有它的可怕之处。
剑已脱手。
手指痉挛。
叶瑟瑟当着江玄清的面,缓缓抬起手中的书。
江玄清看着过于平静的叶瑟瑟,心中一突。
预感到她似乎要采取某种偏激的手段,他隐在广袖下的手早攥了了一束灵光。
结果叶瑟瑟只是看着他,整齐地抽开记载移植灵根的那一张。
上古藏书都是由古兽皮祭炼而成,刀枪不如,水火不侵。
按理说,现在她根本无法毁坏它。
但下一秒,叶瑟瑟径直将它塞进口中。
古兽皮腥臊的气味连同墨汁苦涩的味道冲入鼻腔,几乎将她熏晕过去。
余光中,江玄清飞身而起,下一秒,她只觉得自己的脖颈被紧紧地扼住,将她拖到空中:“吐出来!”
江玄清的声音中带着滔天怒意还有化不开的绝望:“你是不是见不得心心好。”
被掐的翻白眼,她的双眼沁出生理性的泪水来,止不住地剧烈咳嗽。
但她仍然用力往下咽,粗糙的表皮划过柔软的口腔,传来阵阵持续针刺的痛感。
良久,她挣扎地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吐不出来了。”
暴走的灵力瞬间以江玄清为中心,方圆三十米内所有的草木灰飞烟灭。
江玄清猛地收回灵力,叶瑟瑟如同死狗一般掉到地上,尖锐的石子扎入柔软的皮肤,血从她的胸腹、四肢处流下,汇聚成一片小小的血潭。
她揉了揉自己的手臂,仰着头盯着江玄清,不紧不慢地爬了起来:“师尊,你别想了,没有了。”
禁书多是孤本,没了就是没了。
血多,但伤并不算重,何况这些天她忍痛能力突飞猛进。
这是叶瑟瑟第一次正面忤逆江玄清,本以为她会觉得心伤心冷,愧疚满满。
可不知为何,看着江玄清阴沉的面孔,她竟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师尊,来日方长,迟早有别的法子的。”
话没说完,一阵疾风袭来,她被吹到了无妄峰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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