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瑟,我是真的没想到。”越开光将手中的药瓶往里面推了推,说着他又从储物戒中掏出一个食盒,小心地放到了叶瑟瑟可以触及的地方。
叶瑟瑟已经被关在水牢两日了。
她被几道玄冰锁链锁着,盘腿坐在石台的正中间。
太玄宗的水牢被设立在一处溶洞中,四周寒气刺骨,一汪阴气极重的泉水会随着时辰的变化涨退,最高能到人的脖颈处,一日之间只有在子时会完整地露出干燥的地面。
听见越开光的话,她眼皮也没掀一下。
“你吃一些吧,孟心师妹已经醒了过来,向我们说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前几日之事是我考虑不周,太过心急,”越开光动了动嘴唇,无奈道,“若你实在伤心,不若我以后赔你一个新的药童,你想要什么样的,我都能给你找来。”
话说到这份上,叶瑟瑟终于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只是刚和越开光的视线对上,她立刻又重新低下了头,轻道:“不用。”
这是叶瑟瑟这几日第一次对他有了反应,她似乎已经冷静了下来。
越开光心下稍安,刚想再说两句,就看见叶瑟瑟毫无征兆地捂住胸口,吐出一口血来。
一口血吐出,叶瑟瑟的眼神似乎也有了些许涣散,她以手称地,发丝凌乱地披在肩上,话音中突然带着微微颤抖的哭腔。
“越开光,我身上好疼。”
越开光怔住了。
上一次叶瑟瑟哭是什么时候?
似乎已经记不清了,他好像第一次看见叶瑟瑟用这种情态跟他说话。
叶瑟瑟又将自己蜷缩了起来:“越开光,我好冷。”
念名字的时候,少女的声音脆生生的,还带着些难以遏制的委屈。
她抱住自己,把头埋得更紧,发丝上已经渐渐凝出了白色的寒霜。
见她小小地一团缩在中间,粉色的练剑服上被剑气撕裂的裙摆褴褛地垂在脚边,甚至还残留着发黑的血迹,煞是可怜可爱。
越开光再忍不住了。
他走上前,将自己的外袍搭在了叶瑟瑟的肩上,轻声安慰:“要不你向掌门师尊求个情,马上就能出去。”
毕竟之前她所作所为虽有些不妥,但终究主要责任并不在她。
这句话说出口,越开光以为叶瑟瑟会当场发怒,却没想到她仅仅怔了一下,便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角,小声道:“我知道错了。”
也许是无意识地,叶瑟瑟竟然往他怀里蹭了蹭:“你能不能出去以后帮我跟掌门和师尊说一下,我怕黑。”
叶瑟瑟怕黑,是因为小时流浪在垃圾桶躲了好几天,从此便落下了这样的毛病,但她从来没给别人说过。
越开光下意识地握住了她的手。
叶瑟瑟的手冰凉,因长年练剑而有些细茧,摩挲着有轻微地麻感。
他突然感觉自己魔怔了似的,顺着叶瑟瑟的动作将她揽进了怀里,轻抚她颤抖的脊背,感受着手下过于明显的骨节,他不仅有些心疼,柔声道:“瑟瑟……”
话音未尽,手下的颤抖停止了,他只觉得自己胸口传来一阵剧痛。
叶瑟瑟抬起头,脸色苍白,刚刚伪装着的脆弱感一扫而空。
她死死地握着手中的银钗,用力在越开光的胸口搅动。
“你……”
越开光惊愕地抬起眼。
剧痛下,他下意识地推开叶瑟瑟。
他觉得那一推并不重,但他忘了叶瑟瑟现在被封了灵力,与凡人无异。
只见她踉踉跄跄地退后数十步,最后一下子倒在了石台的边缘。
叶瑟瑟扶着地,转头去看越开光惊诧的表情,只觉得有些好笑:“你们就想听我刚刚说的那些话是不是。”
她使劲抹把脸爬了起来;“你做梦。”
叶瑟瑟手上的锁链顿时剧烈滚动,在她的手腕上勒出道道红痕,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真是何其的讽刺,杀了她一个药童,还想着能再赔一个?
难道不行那一条鲜活的生命,是可以随意地用别的东西来衡量么?
人和人之间,是可以相互替换的么?
这样荒诞的补偿,他们也能堂而皇之地说出口?
水牢寒凉刺骨,但叶瑟瑟现在已然心冷似冰,她咬着牙一字一顿道:“越开光,你最好现在就把我杀了。”
“等我出去,我不会放过你的。”
包括那个徐鸿,她要将他挫骨扬灰。
曾经她一直以为太玄宗是尘世中的净土。
这里光明,正义,公平,所有人可以活得有尊严,掌门齐宴和众多长老维护着这片桃源。
可现在才终于知道。
她曾经之所以能看到公平正义,只是因为她活在阳光下罢了,她被当作掌门故人之女,一直是被捧着,看不清角落里的污垢。
直到有一天,她跌落神坛,阴暗面终于盖到了她身上。
她才认清这个简单的真相,一个宗门要能延续下去,稳定是最主要的。
每个经过多方妥协做出的判决,轻飘飘落在某个人的头上,就像一座大山。
泱泱大宗下生活的芸芸众生,仍然只能靠“命”活着。
叶瑟瑟突然觉得自己很蠢,蠢透了。
她忍不住仰头大笑,眼泪却不住地流下。
确实,是她看错了。
但她,并没有错。
叶瑟瑟嘶哑地喊道:“你们都不知道他有多想活!”
她剧烈地喘气,手不住地颤抖。
她似乎看到了很久之前,一个春日,她御剑飞行和一只老鹰撞车。
老鹰牺牲后,叶瑟瑟在溪边烧柴起锅,准备将它捕到的猎物吃掉。
那只鸭子却突然开了口,说了鸭生的第一句话:“不行。”
这只普通的鸭子在最关键的时候爆发了它所有的潜力,改变了它被炖的命运。
这种求生欲让它活了下来,跟着叶瑟瑟上山学艺努力修炼,又用五年的时间修到了半化形,让叶瑟瑟正视了他。
本来它终于要更进一步。
但现在,全没了。
你说,这要,怎么赔?
她死死地盯着越开光,看见他完好无损地站了起来,不禁露出一丝失望的表情。
越开光将插在胸口的银钗拔了出来,粘腻的鲜血顺着他修长的手指滴落在地,他吃痛地皱了一下眉。
他沉默良久,有些复杂地看着她,道:“我不会将这件事告诉掌门。”
如果要被人知道叶瑟瑟在关押期间仍然试图刺杀天音宗少主。即使是未遂,也够她受个几十道戒鞭的。
叶瑟瑟冷道:“你觉得我会感激你么?”
越开光本想再斥责她几句,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刚刚叶瑟瑟低头落泪的场景,心微微一颤,话在嘴边顿时说不出口。
他只得徒劳地张了张嘴,转身离去。
叶瑟瑟站在原地没有动,确认越开光远去后,她才捡起了那根被血染红的银钗。
锁住她的玄冰锁是千年寒铁所制,叶瑟瑟本想用灵力强行冲破,但全部失败了。
就是不知如果用凡间的开锁方法能否打开,她毕竟曾经流浪过,穿行于大街小巷中,这种小技巧不知见了多少次。
银钗沾了越开光的血,也带了点灵气,她努力回想着之前学过的基础符咒,想试着画出来,将银钗变细一点。
她很有耐心。
毕竟越开光这几日,应该都不会再来了。
*
风行山附近的一家茶馆。
荆听澜打开水镜法器,例行和江玄清联络。
只是最后,他隐隐约约感到一丝不安,想起叶瑟瑟已经好久没消息了。
便问:“师妹呢?”
江玄清面色冷了下来:“你师妹最近,情绪有些激动。暂时关押了起来。”
荆听澜皱眉,他之前明明告知过师尊,在他回去之前,不要再因孟心的事情为难于她么?
江玄清又道:“你师妹打伤了前来探病的天音宗少主,不过你放心,她并未受到什么伤害”
“什么事?”荆听澜道。
他并不相信叶瑟瑟会毫无缘由地暴起。
正待刨根问底时,只听见身后传来脆生生地一声叫。
“那个哥哥手上拿着的那副玉佩,和娘亲你经常看得好像啊。”
荆听澜心一跳,匆忙地给江玄清报备了一句,便连忙关了水镜。
他将玉佩放在手心,弯腰面对小孩儿,尽力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你看清楚了么?”
小孩儿拿手轻轻触摸了一下那个玉佩,眼睛流露出艳羡之情,回头看向自己的母亲:“真的一模一样诶。”
“就是比你的更漂亮。”
小孩儿的母亲是一个穿灰衣的妇人,她有些急地把他拉了回来,捂着孩子的嘴将他藏在身后,站起身连连向荆听澜弯腰道歉:“小孩子不懂事,惹恼了仙长。”
“不。”荆听澜再次将玉佩放到她面前,面色已然带了点探究,“你见过?”
这原形双环的玉佩是有些罕见。
真正的信物掌门师尊自然不会让他带下山,他只能在凡间的玉器铺子里打了一个相似的,他带着叶瑟瑟小时候的画像,和这枚玉佩找遍了风行山附近所有的村子,却没有一个人曾经见过类似的女孩或者物品。
“没有。”
那名灰衣妇人瑟缩了一下,但眼神仍然十分闪躲,不停地四周环顾,似乎防备着什么。
见她如此作态,荆听澜拎起她的衣领,三人一起消失在茶馆中。
荆听澜转眼就将两人带到了一处山顶,他把两人放稳俯视着那名灰衣妇人,沉声道:“你说不说?”
“如果你说的话,我会给你数不清的金银珠宝。”荆听澜目光冷凝,他虚虚地摸了一下身侧的剑鞘,“如果不说,你将走不出这片大山。”
也许被荆听澜周身煞气所激,那名妇人打了个寒战,“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她抱紧了怀中哇哇大哭的孩子,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不管民妇说出什么,都请仙长饶过我儿的性命。”
这么容易?荆听澜扬起了眉。
得到应允后,灰衣妇人的目光渐渐坚定了起来。
她似乎也已经憋了许久,一旦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她便几乎有些迫不及待地开始叙述:“我记得这个玉佩,当时我砍柴归来,遇见了一个男人,当时他被人追杀,浑身是伤,腰上就挂着这样的玉佩,最后死在了我面前……”
“那你是否还记得,当初他,”荆听澜顿了顿,问道,“他陨落的地点。”
但灰衣妇人神色恍惚,已然完全进入了回忆中:“他带着一个小女孩儿,小女孩儿带着我逃走了。”
“后来还遇见了另外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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