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揭起瑞兽铜脚香炉,用小匙子撒下一点安神的香料,阖上盖笼,让那袅袅烟雾缭绕殿内。
太妃咳了几声,芸枝服侍太妃坐起来缓缓喝了点茶,一边唤星月:“过来给娘娘捶捶腿。”
星月乖觉的走过去,给太妃轻轻捶起腿来。
太妃喜欢捶腿,也喜欢这些小姑娘们围绕在自己身边的感觉,说说笑笑,像把这殿里的冷清都驱散走了。
芸枝把捶腿的差事给了星月,让她多在太妃跟前露脸,也是有意照顾她。
太妃在这轻柔的动作间迷迷糊糊有些犯困,眼皮子将要阖上了,倒还记起一件事:“下旬李美人要过生辰了,给她挑些好东西送过去。”
芸枝应声是,太妃的眼皮子陡然又睁开了,幽幽的叹:“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朝恩宠一朝恩呐,终归不是先帝爷的时候了,如今我也轮到要巴结小辈儿的份上了。”
太妃的语气听着有些难过,她无儿无女,没有靠山,想安安生生在宫里颐养天年,还得与新帝的嫔妃联络关系。
宫里如今是小辈儿的天下了,没她什么话语权了。
芸枝忙宽慰:“哪的话?李美人如今怀着孩子,正是得脸的时候,她为皇室绵延子嗣有功劳,娘娘您惦记着陛下,阖该多抬举抬举她。”
这一番话说的太妃有脸面,心情自然也开怀了,要不说能爬上大宫女位置的都不是简单人,到底有几把刷子。
太妃于是吩咐:“那便将去年得的那柄通体碧绿的老翠如意送去吧,给李娘娘添添喜气。”
往织花的软枕上靠了靠,又道:“自然她也不必在意这点子福气了,人家怀着龙子,那才是天大的福气呢!”
芸枝笑:“是儿是女还说不准呢,不过李美人高傲得很,认定她肚里那个就是咱们新朝的皇长子,从诊出来有孕那日起就眼巴巴望着,内廷府的人也是看人下菜碟,最势利不过,听说前几日竟把熙妃娘娘的燕窝份例拿给李美人了,真是不像话,再怎么说熙妃也是妃位,怎么就由得那帮狗腿子糟践呢?”
太妃一哂:“宫里一贯如此,得宠的捧着,失宠的踩着,内廷府那帮人就跟风水罗盘似的,哪个宫里有体面,他们再清楚不过,眼下满宫里,可不就是李美人最得脸吗?现今她怀着身孕她最尊贵,都晓得陛下有多盼儿子,这回她若真能诞下皇长子,莫说年久无宠的熙妃,便是贤妃也要被她压一头。”
芸枝道:“这倒是,听说内廷府已经着手给李美人挑选封号了,不过这也太操之过急了吧,巴结人也没这样巴结的,宫里虽没皇后,可还有贤妃在呢,他们就这样僭越,不把贤妃放眼里吗?”
太妃道:“谁知道呢,且看她福气吧,宫里的风向啊,不看贤妃,是看天颜,你瞧内廷府上赶着讨好李美人,陛下说什么了吗?太后也没说什么,你当他们不知道?其实他们全看在眼里,宫里大大小小的事情,能瞒过那两双慧眼吗?这两尊大佛都没吱声,贤妃敢吱声?没得讨不到个好脸,还凭白担个争风吃醋的名声。”
太妃微叹:“李美人比我有福气啊,自陛下登基起,宫里还没大选过,为着无嗣这事朝廷里屡次争论,陛下正急需一个皇子正位,李美人就怀了身孕,倘若这回真的有福气诞下皇子,便是她出头的日子了,到底一个妃位是要给的。”
这二人也不避讳,旁若无人的交谈。
星月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捶腿,也不知她们是不在意这些,还是已经把她当成自己人了。
宫里晋封,要么凭宠爱,要么凭子嗣,昔年太妃无子无女,还能坐到妃位,也是有过不少风光日子的。
只是到了新朝,都成了过眼云烟。
新朝宫里人少,还没大选过,宫里没有皇后,陛下纳妃又晚,未行登基大礼前曾定下宰辅之女为后,待孝期一过便要册封,可惜那女子红颜薄命,没有母仪天下的命格,还未入宫就病故了,之后立后一事便一直未再提起。
如今宫里只有六位嫔妃,着实是少,毕竟在东魏皇宫中,后宫嫔妃数三十人都不止,还有许多承宠却无名分的宫女和女官,武帝年纪轻轻,宫中嫔妃却只有这么几个,就免不了让人议论。
宫里头一份儿尊贵的便是生育了皇长女的贤妃,出自靖远将军府,是后宫里头唯一一个家世还算拿的上台面的嫔妃。
大抵北周是不太待见外戚,历朝以来出身贵族名门的后妃屈指可数,嫔妃母家大多是微末官职。
前朝皇后曾言,嫔妃没有家世,便不敢生不臣之心,才能司其本职,仰望君恩,俯首侍君王。
除贤妃外,同为妃位的还有一位熙妃娘娘,年长皇帝六岁,自潜邸时便多年无宠,除了一个按资历册封的妃位,可以说是毫无指望。
从潜邸跟来的另还有一位张才人和两位御女,是扔进北巷皇帝都记不起来的人。
只一个新秀李美人值得提两句,乃五品郎中之女,由理亲王妃引荐入宫,是除贤妃外唯一一个生下皇嗣的嫔妃,如今肚里还怀着一个,更是莫大的尊贵,虽然眼下位份还不高,但前途大有指望。
宫里缺孩子,皇帝二十四了还没生下一个皇子,朝野内外为这件事议论纷纷,头一年是因为先帝孝期未能大选,如今出了孝期,群臣上奏,请内廷大选,折子一直压在皇帝那里也没个声信儿。
今上这位不喜欢宫里人多,乱糟糟的,前朝就是嫔妃太多,子嗣也多,那叫一个勾心斗角,争斗不休,宫里数十年就没几个安生日子。
新帝就在这样的乌烟瘴气中长大,因此到了这一朝,他自己就不愿放许多女人在后宫,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多,他厌烦,就这样清清静静的倒好。
只奈何自己没有皇子,身为君主还要被朝臣议论,着实令他恼怒。
现今宫里只有两位公主,皇长女出自贤妃,皇次女出自李美人,在皇次女之前贤妃还曾育过一个孩子,只不过尚未足月就小产了,朝廷里甚至有谣言,说皇帝不贤明,杀兄弑弟,夺位不正,上天要叫他断子绝孙,否则怎么会一个儿子也不赐给他。
现今李美人怀着龙嗣,多少双眼睛盯在她的肚子上。
皇帝虽嘴上不说,一如既往的沉稳冷淡,偶尔去探望已是天恩,但心里终归万分期盼。
君王的喜怒不形于色,欣喜也要当作不欣喜,关怀也要当作不关怀。
不过皇帝的心意,自有旁人来代。
太后流水一般的珍奇补品送进长恩殿,内廷府各路牛鬼蛇神的曲意逢迎,无不昭示着李美人如今万众不可及的荣宠恩赏。
*
今儿中午大宫女们吃锅子,临冬里天越发冷了,烫个三鲜锅子别提多舒服,芸枝叫小太监三保端了铜炉,热辣辣浇上羊汤,原本该是素汤,芸枝有门道,在御膳那边也有熟人,竟要来了一锅上好的羊汤。
往里汆丸子,下猪肝,肉片,鹌鹑蛋,蛋饺子,又切了白菜,蘑菇,笋片,鸡毛菜来烫,一口白花花的浓汤下去,舒服的心口都化了。
芸枝叫上几个当值的小姐妹,在偏殿里烧锅子喝汤,星月正巧端着东西路过,芸枝就叫她:“过来一道吃。”
星月笑着摇头:“我回北巷,有份例饭食的。”
芸枝道:“你们那点子份例吃的比猫都不如。”说着盛了一碗热汤,非叫她喝。
星月盛情难却,于是接下来,把一碗热汤喝完了才走。
芸枝这会子想起来问:“你手里拿的什么东西?”
星月道:“是缎子,前几日白姑姑说内廷府给太妃送来的袜子针脚不够密,时常扎脚,叫我做两双袜子给太妃,咱们自己做的总归比内廷府赶工出来的要细致。”
芸枝于是叫她过来,告诉她:“记着绣朵兰花,先帝曾夸赞太妃气质如兰,此后太妃便独爱兰花。”
星月福身,笑着说:“多谢姐姐提点。”
出了庆应殿,便是冗长的宫道,入目俱是红墙琉璃瓦。
北周和东魏不同,东魏的宫墙有各种图腾雕刻,青鸾,凤凰,盘龙,麒麟,各有兆意,内廷工匠们总是想方设法的装点宫闱,若能博圣上一句精妙巧思,便是无上荣耀。
北周的宫墙,同他们的君王与宫廷一般冷沉枯燥,无任何描绘浮雕,亦无半点新意思绪。
这数千道绵延的宫墙,一路到头都是死气沉沉的红漆砖泥,殷殷的红,人走在下面,像要被那接连不断的红墙吞噬了般。
星月端着缎子慢慢的走,前头有一列宫女正在敛襟前行,对面稍远处亦有一列内监正从西宫方向转出来,步入宫道。
朱甍碧瓦间脚步匆匆,星月低着头慢吞吞跟着。
宫里规矩多,疾步也是要挨骂的。
此时有内监声传:“御撵过,避!”
众人纷纷站住脚,朝宫道方向跪下,垂目放手,额头触地,万般卑末姿态。
远方天子仪仗缓缓行来,金钺御吾,伞扇随行,声势浩大。
君王威严如天临地,众人卑躬屈膝,避之不及。
御撵行过,人群中唯有星月微摸抬了下眼皮,大着胆子想觑一眼天颜。
众星捧月,千呼万和的年轻君王不似想象中骇人,反倒是意外的俊朗,有肃穆之威,有清冷眉眼,侧脸含着高挺的鼻梁,和隐约蹙起的眉头。
就这一眼,星月陡然僵住,脑海里嗡鸣一声炸开。
惊慌失措间,手里不稳将漆盘跌落,在砖石上碰出声响,月光连片般的白缎洒落在地。
这突兀的一声在寂静宫道上格外明显,有惊扰圣驾之嫌,前头领宫女行列的掌事姑姑回头狠狠剜了一眼,星月心虚的低头,慌忙收捡。
御撵不会为这一声停留,依旧朝前,不留一片回影。
只是随侍的禁军统领偏偏回头看了一眼,星月恰好在手忙脚乱的收拾,两方眼神一下对上,俱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星月猛的低下头,恨不得把脸埋到地里,心里就一个念头。
作大孽了,这是天要亡她啊!
她恍惚想起那年东都春夏交接时节,月华寺的桂花树下,遇见的那位公子,清风朗月之姿,风骨离落之态。
她从未想过,武帝姓赵,讳名玄瑱。
原来贞玄便是玄瑱,玄瑱便是贞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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