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夹墙宫道间,星月心里仍惴惴的,原以为进宫是避祸,不成想竟是出虎穴入狼窝。
她被禁军统领看见了,且不知后头该怎么着呢。
星月越发觉得晦气,老天爷就仿佛偏跟她作对似的,她都这么悲戚了,背井离乡,千里奔袭也落不着个好。
暗里默默叹息一声,造化弄人,俱是无奈。
谁知道先前月华寺遇见的那两个人,竟是这样尊贵的身份,一个是北周天子,一个是禁军统领。
早前在宫里就听说,内廷禁军统领程修乃是武威侯世子,天子儿时伴读,尚兖国公主,领驸马都尉衔,尊贵非凡,真正称得上皇亲国戚,难怪那般傲气。
当日是她眼拙,竟将其认作家奴,大大开罪了他,自然她也算不出自己会飘零至此,若是早晓得,当初就该巴结巴结了。
星月摇摇一团乱麻的思绪,不再胡思乱想,脚下加快了步子。
能熬一日是一日吧,哭也是一天,笑也是一天,兴许人家大人有大量不跟她计较,她倒先把自己愁死了。
待回了北巷,见院前站了许多人簇拥围观,星月匆匆拨开人群进去。
打眼看见个小姑娘抱着衣裳行李在哭,穿着不合身的灰麻褂子,稀黄的头发拢在脑后盘成个小啾啾,耳上挂了两只铁铃铛,哭的一耸一响。
灵芝盘抱着胳膊杵在门前,皱着眉头,满心满眼的不快活,见着星月回来,朝那小姑娘努努嘴道:“呐,隔壁屋的人回来了,你问她吧,反正我是不会让你跟我同屋的,瞧你那脏兮兮的样子,也不知道洗洗,要生虱子了。”
小姑娘怯生生的看过来,见着一个玉女般的美人独立人群,乌黑的发盘起来,几缕青丝碎碎掩在耳后,有浓郁的眉峰,粉而透红的唇,有一双挑起的凤尾眼睛,眼波流转间尽显风情。
站在人群里,仪态万方,清丽透骨,和她们这些做奴婢的大不相同,要不是穿着医女的规制服饰,险些把她认作宫里的娘娘。
星月去问灵芝:“怎么回事?”
灵芝自进宫以来就成天的发脾气,也不知那些火气到底从何而来。
她常哀叨自个命苦,一天到晚就碎碎的骂,晚上窗子没关严吹了风要起来骂,下值回来壶里没热水要骂,晾衣裳被人挤了位置也要骂,总之大家伙都欠她的就是了。
星月问她话,她重重踢了一脚门,像是发泄自己的不满:“又来人了,要死呢,这么多院子,这么多屋子,怎么就偏往我们这里塞人,真是撞了扫把星,倒霉透了顶,就这么屁大点的场子,放张桌子都费劲,还硬要塞进来三个人,反正我那张床我是不会让的,这丫头要来住,就得跟你睡,你要不愿意,喊她睡院子去。”
星月说:“我以为多大点事呢,跟我睡就跟我睡呗。”
灵芝见她如此爽快,反而不满,冷哼一声:“你就惯会做好人,说定了可就不许反悔了,别现在答应的好好的,到时候又嫌这嫌那,后头你要再来找我吵,我可不搭理你了。”
说完就扭头进了屋,星月招手叫上那个小姑娘一起,问她:“怎么叫你呀??”
小姑娘说:“我叫阿珠,吕善珠。”
星月告诉她:“我叫星月,许星月。”
又道:“把东西拿进来吧。”
阿珠忙点头,小声询问:“以后我就跟姐姐睡了吗?”
星月嗯了一声:“你跟我住左屋,灵芝在右屋。”
进了屋里,桌上摆了几碟子菜,两碗饭,饭是糙米,菜也是不咋能下饭的,照旧的一碟子蔫巴豆芽,一碟子寡水白菜,一碟子油腻腻的萝卜烧肥肉,天又冷,从膳房一路拎回来结了厚厚一层白油,怪恶心人的,再就是一小碗的尖椒炒肉,算是唯一能咽下去的菜了。
果不其然,这唯一能下咽的菜,已经被灵芝挎走了大半碗。
她总这样,只要比星月先回来,一定把好菜先捞走。
至于为什么还剩一点,那是因为她知道星月不是个好相与的,若是旁人兴许她全捞走也不敢多说什么,在宫里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许星月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愣头青啊,脾气好的时候也好说话,脾气不好的时候能把房顶都掀了,那发起火来吓死人,灵芝到底不敢彻底得罪她,只敢背里耍点小心眼。
星月去拿筷子,招呼阿珠:“你也吃。”
说着夹了一筷子白菜压在碗里,要趁着还有点热气的时候赶紧吃。
阿珠在旁边犹豫,慢吞吞开口:“姐姐,你别吃,刚才灵芝姐姐夹完菜以后,往菜里吐了口水。”
星月懵了,一下子气不打一处来,猛摔了筷子,大声喊:“宋灵芝,你出来!”
灵芝端着碗出来:“又嚷嚷什么?”
星月一肚子火,硬生生憋着,忍气问:“你是不是往菜里吐口水了?”
灵芝一愣,随即狠狠瞪向阿珠。
星月再问:“我问你话,你哑巴了?”
灵芝恼了,一连串的说:“是是是,是又怎么样,我就乐意,我就爱拌着口水吃,你管我呢?”
星月突然站起来,把饭碗菜碟从桌上一把全推下来,噼里啪啦摔的稀巴烂,三二一连桌子都一伙给掀了。
把灵芝手里的碗也抢下来砸了,吓的灵芝一大愣,大声叫:“许星月你是发疯了吧!你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
前后两院住的人纷纷出门来看,寻思这院里是劈雷呢这么大动静。
星月瞪着她:“往我的菜里吐口水,你恶不恶心啊宋灵芝,我告诉你,我没那么多功夫跟你玩心眼,也没心思每天跟你作弄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以后每顿,你领你的菜,我领我的菜,要是让我发现你使坏,就跟今天这样,咱俩都别吃了。”
她冲上去揪着灵芝的衣领子:“就你会吐口水,就你有口水?再恶心我,我晚上吐你一脸,我就站在你床前吐,我看你睡不睡得着!”
又想到之前坑她洗冷水那桩子事,冻的她回去咳了好几晚,索性一并清算了,忍一时急火攻心,退一步气大伤身。
于是星月发狠劲把灵芝揪到院子里的井口边,正巧有人刚打了一桶水上来要洗衣裳,星月抓起木瓢就往灵芝身上浇,连浇了好几瓢冰凉刺骨的井水,咬牙切齿的问:“怎么样?舒不舒服,凉不凉快?你自己怎么不洗洗看?”
灵芝凉的哇哇乱叫:“许星月你这个疯子,你发疯病了吧?我要告诉姑姑去!”
星月摁着她的脑袋,发狠道:“你我同住一屋,我原本不想跟你为难,咱们都是试药医女,同病相怜,你且算算还有几年好活的?你现在蹦啊叫的,几年以后都是草席一卷板车一拉,哪怕就这么点日子你也不肯消停吗?非要针锋相对,苦上加苦才快活是吧?宋灵芝,你总说你命苦,从前我还担待你,现在看来是你活该,你这条命全是让你给作苦的!这世上比你命苦的人有千千万万,以后我不会再忍让你了,你做初一我就做十五,不信你就等着看!”
星月一把甩开她,径自回屋,灵芝揉着脖子,柳眉倒竖,气的直跳脚:“许星月,我等着,我就等着你!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你要是有本事,还能沦落到跟我一个屋的境地吗?都是给人做奴才的,谁比谁高贵了?就你能耐,长的一副狐媚子样子,会绣几块破布,会拍拍主子马屁就了不得了?还说我作,你才是个作天作地的祖宗,早晚有你作死的那天!”
说着又大叫了两声发泄:“疯子疯子,这个大疯子!”恨的直踢墙还不解气。
星月气冲冲进屋,一回头看到还饿着肚子站在墙角的阿珠,想到刚才一时上头把饭菜都掀了,陡然有点不好意思,于是拍拍她的肩:“你等着,我到膳房那边再要几个馒头来。”
星月一路小跑去膳房,早已经过了饭点,不过芸枝在这里有熟人,星月没犹豫就去找他。
在小窗子前敲了两下,轻声喊:“汪植,汪植!给我两个馒头,还要一碗菜。”
里面没作声,过了半晌,小窗子打开了,从里面递出来两个白面馒头和一碗炒杂菜,用鸡蛋粉条韭菜芽拌大酱炒的,还热乎,冒着阵阵香气。
菜递出来,窗子门毫不留情的啪嗒关上,并着一声不耐烦的牢骚:“吃吃吃,成日里就要吃!”
星月噗嗤一笑,又一路小跑着回去,把菜和馒头跟阿珠分了,大抵混了个饱。
到晚上,阿珠想要洗头洗澡,白日里灵芝说她脏兮兮,说的她脸都红了,趁着大冷也非要洗。
特别是瞧着星月白白净净的样子,她觉得不洗都不敢到床上睡觉了。
星月加了炭火给她烧水,阿珠边洗头边跟她说话。
星月跟她唠家常:“你看着好小,有几岁了?”
阿珠说:“十四了,不小了。”
星月拨着炭:“你怎么也进来做医女了?才十四呢。”
后头还有一句她藏在心里了,轻轻的叹气。
才十四呢,太可惜了,能不能活够二十岁都不一定。
而后摇摇头,罢了,她自己都泥菩萨过江了,还有心思操心旁人呢。
空有悲天悯人之心,却无普渡众生之能。
阿珠洗完头,发丝水淋淋的,拿了一块布擦头发,说起来:“我们家人多,要揭不开锅了,爹娘说宫里能吃饱饭,与其跟着他们饿死,不如进宫来,不过宫女大选严格的很,还有不少出身官家的,我们这些穷苦百姓挨不上边儿,爹娘就说去做医女好,又给吃又给喝,寻常在家烧的发糊涂了都舍不得抓一副药,进了宫,什么好药都吃得,人参灵芝都吃得。”
说着说着就成哭脸了:“可是我太笨了,在家的时候一年见不到一点油星子,进宫那天有烧肉,我嘴馋,人家把肉吃光了,我还把汤油给喝了,一下坏了肚子,挪到偏院去没人管,一道进来的全都分了宫殿去伺候主子了,就我无人问津,现在我好了,姑姑把我轰到北巷来,也不晓得后头怎么安排。”
阿珠抹了把湿漉漉的眼睛:“灵芝姐姐说我没主子就没指望了,要熬死的。”
星月看她全然是小孩心性,忙宽慰道:“甭搭理她,她才没出息呢!”
阿珠揪扯着自己梳不开的稀黄头发,星月握住她的手,眉眼弯弯:“等着,我给你拿头油。”
说着去柜子里取出了一小罐桂花油,倒了点抹在梳子上,把阿珠叫过来,慢慢给她通头。
阿珠蹲在地上说:“星月姐姐,你梳头跟我娘一样,轻轻的,好舒服。”
星月坐在床沿上盘着腿,莞尔笑:“这还是从宫外带进来的呢,我不常用,都给你吧,你每日梳两遍,以后头发会很顺的。”
梳完了头,阿珠呲溜钻进铺好的被褥里,床布被星月浆洗的干干净净,带着些皂角的香味,褥子也晒得蓬松。
阿珠说:“比家里还舒服。”
星月吹灭烛灯,跟着上床躺下,阿珠缩在床边,眼皮子渐渐阖上,嘴里喃喃问:“姐姐,你身上为什么这么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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