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狼狈
王戎道,“萧暥这一次虽然神不知鬼不觉拿下襄州,但是襄州地域广袤,门阀势力盘根错节,他一口吞下,不是马上就能消化得了的。我猜的不错,他还得花上数月时间在襄州安抚拉拢各方势力。大梁城里只有秦羽,秦羽此人厚重少文,我们要对付他,比对付萧暥容易多了。”
桓帝想了想,隐隐喜上眉梢,“舅舅是想……除掉秦羽?让萧暥那头拿了襄州,屁股还没坐热,这边却失了雍州……”
王戎道,“陛下,除秦羽夺雍州,时候还不到。”
“为何?”
“据探萧暥此去襄州并没有带多少兵力,主力都在大梁。”
桓帝一听就有点泄气,“朕还以为舅舅能借机除掉秦羽、夺下雍州,迎朕回盛京,重返旧都了。”
王戎提高声音道,“当然要回旧都,这是我们最终目的,但饭要一口一口吃,不能一蹴而就,眼下我们的实力还不足。贸然动手,陛下还想再来一次京城流血夜?”
桓帝一听到京城流血夜,顿时脸色像霜打的茄子,他挫了挫后牙道,“所以就算萧暥不在京城,我们还是什么都不做?再次坐失良机?”
王戎转而道,“陛下,我听说今年的仲夏的沐兰会就剩下十天了。”
桓帝有些不耐烦,燥热地扯了扯领口道,“差不多,舅舅问这个做什么?”
在大雍朝,每年七夕之时,又正当白兰幽香之季,有为其三天的沐兰会。
桓帝不等王戎回答,又含沙射影道,“如果舅舅此来是观摩沐兰会的,倒是赶上好时候了,听说今年这沐兰会里才子佳人如流,还盛行个什么花神妆,加上天气炎热,衣衫单薄,香肩酥腰绰绰可见,真是风光无限,大饱眼福,没想到朕的两位舅舅爱好还如此接近。”
王戎额头的青筋顿时跳了跳。如果换是当年摄政时,他早就一军棍拍桌案上,教训一下这个外甥该怎么做皇帝了。
但是经过了那么多年的蛰伏,他火爆的性子早就磨去了大半,他沉声道,“陛下稍安勿躁,我之所以问及沐兰会,是因为听说北宫浔来参加沐兰会了。”
“北宫浔?”桓帝微微一愕,眉头扬了扬,“就是那个送给萧暥凤冠的北宫浔?”
王戎道,“正是。”
桓帝幸灾乐祸道,“上次除夕夜撷芳阁里没把他眉毛烧掉?”
王戎道,“陛下,如果北宫浔在大梁出了事……”
桓帝楞了一下,恍然明白过来,“舅舅妙啊,如果北宫浔在大梁出了事,那么北宫家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王戎道,“北宫达年前还在高唐兵败心有不甘,很可能会因此达发兵南下此时萧暥又在襄州脱不开身,就是我们的机会了。”
然后他笃定一笑,“其实萧暥占了襄州,也未必是好事,有时候房子大了,就打扫不过来了。”
桓帝闻言兴致勃勃.起来,赶紧问,“舅舅打算在沐兰会暗杀北宫浔?怎么杀?带多少人?杀了要不要把头寄给北宫达?好激怒他?不过这天气炎热,这脑袋封在木匣子里到了东北,也得朽烂得看不清五官了,怎么证明是北宫浔?”
王戎显然被恶心到了,簇起眉头道,“不能暗杀,北宫家的燕庭卫是很厉害的,一旦查出刺客是我们的人,就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桓帝道,“不杀?那怎么办?让他出什么事?舅舅总别告诉朕是让他摔个跟头?”
“离沐兰会还有十天,此时我们从长计议,陛下容我跟二弟商量一下,他主意多。”
一听到容绪,桓帝立即耸起稀松的眉,“舅舅,你不怕他把消息泄露给萧暥吗?你是真不知道二舅已经投靠萧暥了?”
“陛下,这从何说起。”王戎说到现在,已经有些实在忍无可忍了,严厉道,“陛下,我了解二弟的为人以及王家在他心底的份量,陛下是君王,不要随便以臆想来判断臣下的忠诚。”
桓帝被他疾言厉色地说了一通,心中甚是不痛快,便阴阳怪气道,“那舅舅大概不知道,他这半年都忙着为萧暥经营尚元城,打理生意,还有萧暥的新宅邸,听说造得比皇宫还舒适,满床满柜的绫罗绸缎,枕头都是精工刺绣的面料里面装着柔兰的香料,据说是因为萧暥坏事儿做多了,晚上睡不着才给他弄的这个,还有,连沐浴的浴桶都是用的镶金沉香木,有专门为他调制的鲜花露浴,二舅他若不是色令智昏,那就是一门心思趋炎附势想投靠某些人了。”
王戎无奈道:“陛下不要忘了,去年秦羽被困高唐,向大梁商会征调粮食,是二弟顶住萧暥的压力,让所有的商户不许发粮,以萧暥的性格,哪里肯吃这种亏,二弟若再不积极表态,为萧暥营造府邸经营尚元城,盛京商会在大梁城还有立足之地吗?”
“他真是为了商会?”桓帝哼了声,继续明察秋毫:“朕可是一清二楚,据说连萧暥府邸连喝水的杯子都是金镶玉的,黄金是足金,雕刻示极为精细。”
王戎见桓帝丝毫听不进去,也懒得再解释,正要找合适的机会告退,忽然就听桓帝问道,“舅舅,盛京王氏的家纹是菊花?”?!
王戎陡然惊出一丝冷汗。赶紧纠正道,“不,是牡丹,富贵牡丹。”
桓帝表示不相信,“可朕瞧见二舅送给萧暥的杯盏上雕的,丝帐上绣的怎么都是菊花啊?”
王戎只觉得额头的经脉突突直跳,刚才都懒得解释了,这会儿还是得费劲解释道,“听说二弟新招募了一批西域的工匠,善于精雕绘制。”
桓帝打断他,锲而不舍问,“那菊花是怎么回事?”
王戎忍无可忍,在这话题又要跑偏之前,赶紧道,“臣刚赶到大梁,天气炎热,一身汗渍难免不雅,臣先退下了。”
然后拱手一礼就走了。
“哎,等等,舅舅?”
桓帝有点郁闷,对旁边的曾贤愤懑道,“跑那么快,真是一个个都不把朕放在眼里。”
他背着手烦闷地在殿内走了半圈,忽然仰头看到梁柱上停着一只小蝴蝶,他本来就有气没地方撒,“怎么搞的,哪来的虫子?叫几个人来捕了摁死。”
魏瑄赶紧手指一招,那只纸蝴蝶就扇动翅膀摇摇晃晃飞了起来,从窗子里倏地出去了。
*** *** ***
最后一抹斜阳消失在天际。一盏青灯下,帐幔间幽光莹莹。
谢映之坐在榻前,一双眼睛清若琉璃,“将军是要对付曹满?”
萧暥道,“我把曹璋放在身边,就是想稳住他,但是看来还是稳不住。”
谢映之道,“曹满此人豺狼之性,粗猛而有谋断,在西北拥兵自重,以待中原之变。他此番放乌赫等浑图部入境,也是藏着搅乱中原局势之心。他便可有机可乘了。”
萧暥点头,这几天他也是想明白了。
从一开始秋狩猎场唆使乌赫谋害阿迦罗,嫁祸给自己,妄图激怒单于发兵南下,到此番有意放乌赫入境,搅乱中原,都是一个目的,就是要引爆中原的诸侯大战,他才有机会趁虚而入。
他只是没料到,自己会忽然进攻襄州。使得这乌赫和浑图部归附禄铮后,还没来得及兴起风浪,就那么被掐灭了。
但是正如谢映之所说,曹满此人存豺狼之心,更兼手下十万如狼似虎的凉州军,如果留着曹满,五年后他和北宫达那场大战,曹满极有可能关键时刻,给他横插一刀。
那场大战,原主本来就是险胜。何琰在书中说,论实力,萧暥远不如北宫达。无论是兵力,粮草供给,还是将领谋士。
当时他看书的时候都为原主捏一把汗,北宫达手下强将如云,谋士史上有名的就有五六位,更兼燕州军兵强马壮,东北的雪原战马还极为耐寒。
当两军陷入僵持时,天气越来越冷,原主这边粮草告竭不说,这严寒的天气逼摧得他屡屡发病。
阵前没有良医,那北宫达还故意让三军日夜鼓噪,使得萧暥病中不仅缺粮少药,还不得修养。
更恶心人的是,北宫达在寒月到来时,不知道哪里找了一群老妈子半夜里号丧。搞得远远近近都以为萧暥快死了,如果不是他手下的锐士营军心似铁,怕这军队都要溃散了。
同时北宫达又听谋士之计,把萧暥京城流血夜,迫害皇后皇子,秋狩争风吃醋杀阿迦罗,引北狄火烧西京,以及背后捅曹满之类的事情添油加醋一番,写了萧暥的十大罪状,不仅在阵前大声诵读,还写成檄文,传抄全国,引得全国士人口诛笔伐,恨不得让他死上百八十回,甚至有人雇死士来阵前刺杀他。
于是萧暥干脆将计就计,干脆装死。
北宫达一看萧暥死了,赶紧连夜劫营。最后被萧暥摆了一道,劫营不成,自家粮仓反倒被烧了。
此刻萧暥一条条想起来,原主为了打赢这一仗,差点半条命都没了,这样还是险胜。
好在原主当时已经除掉了曹满,如果再加上曹满,胜负真的难料。
但如今,曹满不仅还坐拥西北十万凉州军。
萧暥道,“我打算先安定襄州,随后西征曹满。”
以襄州为大后方,以雍州为基地,先除曹满,拿下凉州,再和北宫达决战,取得幽燕两州之地,从而彻底一统北方。
谢映之听后微微叹气,“将军为得襄州,已经卧病在床。再战西北,恐难成全功。”
萧暥被他这一说,觉得自己确实挺惨的,为了得到黄龙城,又是受伤又是发病,现在床上躺死狐狸,动都动不了。
而西北气候恶劣,风沙大,恶劣的气候加上彪悍的强敌,他现在这身子,怕是要出师未捷身先死。
某人刚刚涌起的斗志顿时蔫了,萧暥只有屈服道,“所以我打算先在襄州修养一段时间。我列了个计划。”
说着他立即转过身,从他的小狐狸靠枕下抽出了几页纸。
这是他这几天养病的成果,每页稿纸都是又写又画,满满当当,大学时候写论文他还没那么拼。
谢映之见他又藏东西,微微一笑,颇有兴趣地接过来。
看了片刻他挑眉道,“将军这是要修养?”
……还是要搞事情?
“唔,我想在襄州推行新政。”
只见这几张纸上分门别类地做好了表格。
一,推广屯田,招募百姓耕种,以足军粮。
二,练兵,实行军功制。
三,扩大兵工厂。
四,打通商路,将安阳城建为南北商贸财货的枢纽。
从此江南的丝绸茶叶可以通过襄州,直抵安阳,而大梁的货物也可以通过安阳城南下。赚了钱,直接投入兵工厂的扩建一条龙。
萧暥用三个字概括就是耕,战,钱。
他将来还要打两场大战,钱粮,军械,士兵,一个都不能少。
襄州这块肥地,必须充分开发起来。
谢映之微微吃惊,没料到萧暥养个病,花样还不少,心思这等长远,而且还挺有想法的。
其实萧暥还有一条更为有想法的,先压着不说,以免掀起士林的风浪。他名声本来就不好,搞不好要被骂惨,心急吃不了热粥,他一步步来。
谢映之微微敛眉,一条条道,“将军,兵工厂一事,可交给褚庆子,练兵有魏将军,至于通商,江南商会可以直接入驻安阳城,这些都不难,但是屯田,怕没那么容易。”
“为何?”萧暥不解,这安阳城不是屯田推行得好好的。
谢映之道,“安阳城连年匪患,周围多是无主的荒地,将军招募流民耕种,没有问题,但襄州的土地多是集中在豪强大族手中,将军想推行屯田阻力重重。”
萧暥恍然,历史上很多王朝的末期都会出现豪强大量圈占土地的事情,这大雍朝也是一样。
豪强圈地,大量农民破产成为徒附,这些人为豪强的庄园重地,修屋,打造兵器,拱卫产业,成为私兵。这些豪强不但圈占大量土地,也占用了大量劳力,而且这些豪强大族大多都不足额上岁粮。
如果不解决这个问题,想让襄州成为他的战略大后方,为他提供兵源和粮草,就不能实现。
而光靠安阳城屯田的粮草,要支撑他打襄州可以,但是想要将来统一北方的两场大战,还是不足。
谢映之接着道,“襄州的豪强世家,禄氏,朱氏,田氏,许氏四姓,田地也大多集中在这四家的门下,将军要推行屯田就要先对这四大姓动手。”
萧暥微微蹙眉,攻一城易,守一城难。
如何将襄州真正地建成他的狐狸窝,他的大后方基地。
他觉得自己真的就像一只狐狸,叼了襄州这块肥肉就跑,然而这块肥肉怎么吃下去?
窗外,月上阑干。
谢映之挑亮了灯,又吩咐人煎好了药。
然后在榻前坐下,道,“将军勿忧,既然将军决定要在襄州屯田,我必尽全力助将军达成此事。”
今夜秉烛夜谈,通宵达旦。
*** *** ***
夜里,灯火阑珊。
苍青趴在一边看着魏瑄抄书:“魏瑄,你那哥是有病罢?他这脑壳是出生就这样,还是后来受了什么打击?”
魏瑄奋笔疾书,一边道:“以前的事情,你不是能看到吗?”
苍青道:“我又不想看他,老太监有什么好看的!”
魏瑄笔锋一悬,微微一愕。
老太监?桓帝?
自从半年前让苍青盯着无相之后,苍青现在看到哪个不顺眼的人都叫老太监。算是后遗症了。
他正色道,“苍青,不许如此说陛下。”
苍青撇了撇嘴,“我想跟你去画楼,我不要呆在这里抄书。更不要看老……老皇帝的裹脚布。又臭又长!”
“皇兄才二十三岁。”
“他头秃!”苍青争辩。
魏瑄:……
魏瑄想纠正他,桓帝只是发际线比较高。离秃头……其实还有一段距离。
转念一想算了,抄完书他还有事要做。
先去画楼打听到北宫浔在大梁的住所,然后设法让他回去。
魏瑄捡起一颗三生石揣在兜里,道,“抄完了就去。”
第142章 酒 +七夕番外
谢映之道,“襄州的豪强大族以田、许、禄、朱四大姓为首,将军的屯田令一出,他们必然会带头抵制,所以要推行屯田令,势必从这四大家动手。这四家一旦奉行屯田令,其他的大小士绅都会遵守。”
萧暥心知,对于这些豪强,土地就是命脉,要让他们将圈占的土地乖乖交出来,简直就像从虎嘴里拔牙。
但若不推行屯田,保持襄州的现状,那么他将襄州建成大后方和粮仓的构想就要落空。将来又如何支撑起统一北方的战争。
那么如何对付四大家?
“分化瓦解。”谢映之道,
“禄氏,禄铮已经被拿下,现在禄氏族人都是惊弓之鸟,只要能保住原本的产业,多占的土地,我相信他们愿意交出来,至于朱氏,朱优献城有功,主公可让陛下颁一道诏书,封朱优为中书令,并同时赐予朱优族人官职,使之入朝为官。”
萧暥一听,暗暗心折,这谢玄首玩权谋还真是有一手,春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啊。
这样名为封赏,其实就无形中就将襄州的朱氏一分为二了。尤其是在朝的朱氏族人,其实就是分分钟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万一襄州的朱氏族人不老实了,朱优他们简直就是人质啊!
这样一来,要对付的就剩下田氏和许氏了。
谢映之道,“至于田氏,禄铮在主公手中,田夫人救夫心切,会愿意站在我们这边,不过……”
“不过什么?”
“对主公的名声怕是不利,别有用心之人会说主公挟持其夫,逼迫一个弱女子。而且田夫人和田瑁并不是田家的宗干,在田家的影响力还难说。再者,主公推行屯田令,很可能会被传为主公拿下襄州之后,强行收缴豪强士族的土地,这会使得天下士绅皆恐惧主公推行屯田,收缴其田地,从而与主公为敌,将来主公若要征伐北方,凉州,燕州,幽州的士绅豪强为保其土地,都会铁了心站在曹满或者北宫氏的阵营中,抵御主公,主公想要统一北方,将步履维艰。”
萧暥听得倒抽一口冷气,谢玄首果然思虑长远。
如果他来硬的,强行收缴豪强土地或者威逼,那么,将来他再要攻打凉州,再要和北宫达决战,豪强士族全都会成为他的敌人。
所以不能强征,也不能威逼。那么怎么样才能让这些豪强乖乖交出土地呢?
萧暥想了想,看来又得来点骚操作了。
“先生,我有个办法,不知道行不行?”
……
一盏幽灯下,窗外的草丛里传来夏虫长长短短的鸣叫。
谢映之端坐在案前,悬袖提笔书写告襄州士族的草案。
在他身后,某人早就睡着了。
萧暥卷着薄毯,脸颊贴着小狐狸靠枕上,连帐幔微微扑打在脸颊上时都没有察觉,看来是真的疲累了。
而且谢玄首衣衫上自带的清雅香气,不仅闻着让人心神舒逸,且还蚊虫不侵。
这会儿开着窗都没有蚊子,简直是纯天然的避蚊器,某狐狸睡得格外踏实。
谢映之微微悬笔,回头看去,见他休息了那么多天,却都没有恢复过来。
看来这大半年来,萧暥肯定没有按照他所交待的按时服药休息,这精力似乎比以前更差了。回头得配点补养的方子。
长夜漫漫。
当清早一缕曦光映在桌案上时。谢映之收好文书站起身。
一开门就见云越等在外面,眼睛熬得像只兔子。
谢映之忍俊不禁,明知故问道,“云副将,这么早?”
云越眼神飘飞,他当然知道谢映之是什么人,只能如实道,“我看灯亮一直着,想必先生与主公议事到深夜,我不敢打扰,就在这里等着。”
他一边说一边悄悄往屋里看去,“主公怎么样了?”
“睡下了。”然后谢映之像一个长者般揽着云越的肩转过身,“他身体还虚,我这就给他开一副药,你先把这个通告发出去罢。”
云越接过文稿,瞭了一眼,心中暗暗一惊。
什么?买地?
云越不由看向寝居,非常了解自家主公地表示:“他有钱吗?”
谢映之饶有兴趣地想了想这个问题,道,“也许有罢。”
当天,云越就把黄龙城的金库翻了出来。又折算了一下襄州的豪强大族手中的田地,最后的定价正如谢映之所筹算的,五金一亩地。
*** *** ***
田氏家宅的绥德堂。
田氏的族长田寿召集襄州的豪强士绅都召集了过来。
他须发斑白,面色一沉道,“诸位想必都收到了照会,萧将军想用五金一亩买我们的田地,诸位意下如何?”
旁边的许氏族长许芃立即道,“五金一亩,这是打劫。”
此话一出,旁边的士绅们纷纷附和,“就是,现在虽说世道混乱,但是这个土地价格也太低了罢。”
“萧将军是不是在广原岭剿匪呆久了,自己也是跟山匪习性?”
“就是就是,我们联合起来,都不卖他土地,他还能强买不成?”
“田老爷子,你说句话!”
田寿见众人神色激动,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于是捋着胡子道,“既然诸位都觉得这个价格不合适,那么,我们再提出一个价格,给萧将军呈报上去。”
“不行,这襄州的土地是我们的祖产,多少价格都不卖!”
就在堂上闹哄哄一片的时候,忽然管家前来报道,“族长,外面有一位沈先生前来拜访。”
田寿一愣,沈先生?萧暥的说客来了?
片刻后,在田府的偏厅里。
案上置一盏清茶,茶倒得满满的,一碰就要泼溅出来。
这是明摆着送客的意思。
他淡淡瞥了一眼茶盏,道,“田族长,禄氏已经将多占的土地上交了。”
田寿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禄家有罪,禄铮现在还在关押,别说多占的土地上交,就算萧将军把他们全部土地收缴,他们也不敢说什么。怎么?萧将军是想把老朽也抓起来,再收缴田氏的土地?”
“田族长此言差矣,主公素来敬重田夫人深明大义,打算将禄氏上缴的家产土地交给田夫人打理。”
“什么?交给姝儿?”田寿着实怔了怔。
谢映之道,“当然,田夫人是女子,有些场合也不便亲自出面,所以很多事情还需要仰仗田族长支持。”
田寿手心微微出汗,他活了那么大岁数当然是个人精,将禄铮的田产交给田夫人打理,等于就是交给田氏了。相当于只要每年给萧暥交足了岁粮就可以。
这天大的便宜,简直能把他砸懵,他耷拉着眼皮,使劲抑制住自己才能不显得喜形于色。
沈先生不紧不慢道,“所以,田族长觉得这买地之事……”
田寿立即道,“此事我们刚才正在商议,都觉得这价格甚为合理,襄州以往流民甚多,这样百姓得了田地安居乐业,我们这些士绅也愿意造福乡里。”
然后又赶紧站起身,道,“快,给先生换一壶映雪。”
谢映之莞尔,田寿倒戈,四大姓只剩下许氏,许氏若知道田氏占了这么个大便宜,心中更加不平,这许氏和田氏之间的争斗就是早晚的事。
襄州士绅的同盟就此瓦解了。
*** *** ***
阳光将树影投落在纸张上,水波一般拂动。
纸上的人,一身戎装,眉目深秀,气度清飒,矫若惊燕飞龙。
苍青评价道,“这张画得最好,像他。”
大半年来,魏瑄一直靠着记忆,画着心中那个人的模样。上千张的画稿,练得丹青妙手,却还是觉得画不像,也画不出那人神韵。
直到昨天的这张画,也许是妙手偶得,竟似乎有些接近了那人的形神。
魏瑄垂目凝视着那画像,手指不由自主地抚过画中人的眉眼,好像是想把那音容刻在眼底,从此再不会忘记。
接着,指端缓缓凝起一点白亮的光芒。
苍青见状大惊,“魏瑄,不要烧,好不容易画出一张像他的!”
魏瑄不动声色。
火光映出他如雕似琢的五官,晓月清霜一般的容颜,冷峻又刻骨,眼底凝着一片深沉的寂寥。
玄火的高温下,纸张瞬间就变得脆弱枯黄,一道焦黑的细线迅速蔓延,从边缘到衣摆,再到手腕,再到肩膀……
一寸一寸就像噬咬在他的心底。那寂寥的眼中忽而闪烁着盈润的微光。
“魏瑄,这张就别烧了!我不乱跑了,我整天替你看着他,有人进来我就马上通知你!”
魏瑄知道,这没用的。桓帝的耳目遍布整个宫城,所以他画的每一张画,都只能存在少则几个时辰,多着一两天。
只要他离开寝殿,他就必须烧掉,以免被好事的太监发现交给桓帝邀功。
既然他就要去找北宫浔,前路莫测,临走前必须把这画像烧掉。
火蔓延到了那线条优美的下颌,再往上烧到那一缕浅笑的温濡的唇,再片刻间,这副容颜就会在他手中灰飞烟灭。
他忽然涌起一阵心悸,眼眶发红,不顾一切伸出手去拍灭。
“魏瑄,你的手!”苍青大叫,
疯了吗?这可是玄火,焚尽一切的玄火。
魏瑄这才反应过来,木然看向自己的手,居然完好无损。
苍青惊骇不已,不可思议道,“魏瑄,你修到什么程度了,连玄火都已经伤不了你了?”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太监尖锐的嗓音,“陛下驾到。”
魏瑄骤然一惊,赶紧手忙脚乱地就要把烧得剩下一半的画像藏好。
但桓帝背着手跨进来,阴森森道,“阿季,藏什么呢?这么着急。”
然后拿起那张只剩下小一半的残稿,阴阳怪气着,“怎么瞧着有点眼熟?”
魏瑄不说话,倔强紧抿唇间的一抹苦涩。
画稿烧得只剩下了眉梢眼角那一缕残余的风流。
桓帝瞧不出什么,拿着手中的玉圭敲了敲魏瑄的额头,“朕整日里为江山社稷操碎了心,你脑子都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见魏瑄站得笔直,依旧不答话,桓帝心中颇为不快。
魏瑄已经跟他差不多高,尤其是那俊美深邃的五官,隐约提醒他魏瑄有个番妃妖孽的母亲。
桓帝觉得有些扎眼,“光长个子不长脑子!我问你,书抄得如何了?”
魏瑄道,“抄完了,正打算呈给皇兄看。”
厚厚的两本书,这才一天都不到,就抄完了?
桓帝不相信道,“朕看看。”
片刻后桓帝阴沉着脸,“既然你看完了,朕就考考你,君臣之道为何?”
魏瑄道,“君视臣如手足,臣视君如腹心。”
桓帝面露不悦,“什么?”
魏瑄继续道,“君视臣如犬马,臣视君如国人。”
桓帝尖刻地评论,“胡言乱语。”
“君视臣如土芥,臣视君如寇仇。”
“混账!”桓帝把手中的书掷到魏瑄身上,“这是朕书中所写的吗?”
魏瑄也不躲,如实道,“不是。”
魏瑄过目不忘,但桓帝这书通篇的屁话。他实在不想说啊。
桓帝书中长篇大论写着君王是天子,是上天派来匡扶社稷的,是所有臣子的榜样,君王所说的话,臣该奉若神明,无条件执行,等等,核心内容是皇帝是神明是天子,不会犯错,皇帝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皇帝比你爹还要亲,就算皇帝让你死,那也是为了你好。你赶紧去找块石头。
桓帝阴阳怪气道,“好啊,看来抄一遍你还是记不住是吧,来人。”
接着几个宦官就抬着好几块石板放到了殿外的庭院里。
魏瑄心头一沉,预感到不妙。
桓帝把一把刻刀扔在案头,“既然让你抄写记不住,那么就刻上去罢,反正朕的著作也要刻碑立传,流传万世的。”
然后对身后的两名宦官道,“你们留在这里,监督晋王刻碑。”
桓帝走后,魏瑄看着整整五块硕大的石碑,只觉得窒息。这要刻到什么时候?
苍青咬着草茎,“魏瑄,那老皇帝什么毛病?他还没死,就急着刻墓碑?”
魏瑄没理他,拿起刻刀,看了眼身后那两个一眨不眨盯着他的宦官。
离开七夕的沐兰会只剩下不到八天了。
必须想个办法出去。
*** *** ***
在大梁,很多人都不知道怀远客栈是盛京商会名下的。因为他名义上的东家挂在淮安名士翟非。而且怀远楼客栈的风格上极为简淡,和盛京商会奢华金贵的风格相去甚远。
自从清凉观被查封以后,王戎来大梁都住在怀远楼。
傍晚,掌柜的带着一名衣衫华贵的先生进入客舍时。
王戎正在客舍里独自下棋,头也不抬道,“你总算肯来见我了。”
“我这几天忙于筹办尚元城的沐兰会,脱不开身。”容绪说着把幕篱扔到一边。
天气炎热,他掏出帕子抹了把额角,自顾自就去倒茶,“兄长来大梁住了也快五日了,是打算入朝为仕?”
王戎冷笑,“我这把年纪了,还跟刚入仕的毛孩子去争?你也不用赶我,我把事情办完就回去。”
容绪叹了口气,“兄长为何执迷不悟,眼下的局面就是最好的局面,萧暥允许王家在盛京不用入朝,允许王家的生意发展壮大。”
王戎脸色猛沉,扔下一枚棋子,“二弟的眼中就只有生意?你忘记了么,王氏的富贵牡丹曾经刻在大雍朝的庙堂之上!”
王戎对于这个庶弟,从心底里还是带着一丝鄙夷,庶子就是庶子,眼界只有芝麻米粒大,从骨子里就是个小商贩,做不了大事情。
容绪起身端了一杯茶,恭敬奉上。
王戎刚接过来,喝了口茶脸色稍缓。
就听容绪道,“兄长,茶满则溢,我以为王家现在的状态才刚刚好,我想为王家经营的是累世之业,王氏的富贵牡丹虽然不能盛开于朝堂之上,却能开遍九州岂不是更好?”
王戎重重把茶杯顿在了桌上,“那么萧暥已经拿下了襄州,二弟知道吗?”
容绪微微一怔,“襄州?萧暥去襄州了?”
王戎面目阴沉,冷哼了一声道,“萧暥这次是收拾了禄铮和朱优,夺了他们的地盘,下次就要轮到王家了,等他拿下西京时,二弟眼中仍旧是只有你几斤几两的生意罢!”
容绪凝眉一想,问道,“兄长这消息是哪里来的?”
王戎道:“西北来的消息。”
容绪立即反应过来,道:“兄长,曹满虎狼之人。兄长莫非想与曹满合作?”
王戎道,“信中还道,萧暥在襄州屯田练兵,他想做什么?不就是要打仗?萧暥当年允许我们留在盛京,给予王家经营商会的便利,那是因为他实力不足,我要稳住我们,现在他拿下了襄州,只要站稳脚跟,他的羽翼就丰满了。”
容绪沉默不语。
“江南商会的齐掌柜,杜东家都在准备财货,据说是萧暥要将安阳城建成第二个大梁。”然后他看向容绪,“萧暥没有给你发南下的照会吧?”
容绪眉心微微一跳。没有。
王戎不紧不慢道,“这不是明摆着,他这是要架空盛京商会了。二弟你这些日子替他费心劳力经营尚元城,这一番心血,看来他并不领情。”
容绪打断他,“兄长此来到底要做什么?”
“你主意多,我要你帮我想想,怎么样让北宫浔在大梁城里出事?”
容绪眸中精光一敛,“兄长打算拖北宫家下水?”
王戎冷笑:“西北有曹满,东北有北宫,我看他萧暥还有什么精力跟我们斗。”
容绪凝眉仔细思量了片刻,“近来的沐兰会上有马球赛,我听说北宫浔喜好马球,必然会参加。”
王戎恍然,“二弟是想让他在球赛上,马失前蹄?”
容绪道,“马球赛碰撞激烈,赛场上若有意外非死即残,但仅仅这样还不能赖到萧暥的身上,只能是管束不善罢了,所以还得再点一把火。”
*** *** ***
这几日,屯田令顺利推行,在几大家族的带领下,襄州的豪强士族们纷纷出售圈占的土地。
但不出谢映之的意料,萧暥很快又没钱了。
不过某人骚操作多得很,他一边让尚元城赶快给他充钱,一边又推出又一轮的新政:五金一亩田地,官府出三成,百姓出两成,土地上所获收成,也将按这比例分配。
穷得掉毛的某狐狸,就想出了让百姓出钱买地的馊主意。
此新政一出来,襄州百姓奔走相告,踊跃购买田产。两金就能买一亩地,所获分得将近一半,哪里来的好事!
百姓们得到了土地,这种地的积极性空前高涨,谢映之又使玄门弟子教导百姓耕种,以提高亩产量。随着襄州百姓安居乐业,萧暥在民间的口碑也水涨船高。
萧暥暗搓搓地算了算,到今年的年底,岁粮收不完了嗷!
粮仓搞定了,就要扩大招兵、练兵。军功令也亟待推行。
伤还没好利索,萧暥就提着一罐子小松子,迫不及待去犒劳一下魏大大。
没料到却扑了个空,魏西陵去校场练兵还没有回来。
天气炎热,为防止士兵中暑,魏西陵将练兵的时间定在清早卯时至辰时,午后申时至于酉时。
萧暥感慨,这么热的天还在练兵,魏将军真是劳模!于是打算坐等。
魏西陵的书房很简朴,一看就是军人做派。
隔扇屏上绘着军事地图,案头整齐地放着兵书简册,旁边陈设的铠甲刀剑,萧暥左右转了一圈,真的是除了地图兵书铠甲,就没什么别的东西了。他不由心中叹道,此人可真是无趣啊!连一点个人爱好都没有吗?
萧暥在案前坐下,磕了一会儿小松子,就看到案上压着几张纸,手又开始欠了。
片刻后,魏西陵的案头就蹲着两只活灵活现的小跳蛙。与周围严肃规整的环境格格不入。
心灵手巧的某狐狸搓搓爪子,满意地欣赏了一下自己的作品,开始玩得飞起。
但也怪他这手艺太好,这纸跳蛙一蹦老高,居然从案头弹起后,蹿到了兵器架下面。
唔,这就尴尬了。
他得爬下去捡。
兵器架下很暗,萧暥的脸靠近玄冷的铠甲,才能勉强把手探进去,一番摸索之下,指尖忽然碰到了一个冰凉溜光的东西。
什么玩意儿?
萧暥探手一捞,就把那东西取了出来,这一看之下,萧暥顿时一愣,竟然是个酒坛子!
这兵器架后面居然藏了一坛酒!
等等,魏西陵不是军中禁酒吗?
这人也太表里不一了哈哈哈,自己居然带头藏酒!
萧暥心里一边严肃批判,一边迫不及待打开酒封。
一股醇厚的酒香就飘散出来。
甘甜浓郁。
这个时代竟然有葡萄酒!
魏西陵进来的时候,就看到萧暥坐在席上,浑身没骨头似的侧倚在案边,怀里揣着酒坛子,一边喝酒一边嗑小松子,白皙的两颊已经浮现氤氲的红晕,眸中漾起水色烟光,煞是好看。
他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就收缴了酒坛。
萧暥反正也喝够了,抹了把嘴道,“魏将军,你自己藏着酒,却让别人都禁酒。这说不过去罢?”
这是妥妥的双标嗷!
魏西陵不理睬他,把酒坛封上,放好。
萧暥颤巍巍地想站起来,结果晃了一下又跌了回去,“唔,魏将军,跟你商量个事,今天你没看到我喝酒,我就不把你藏酒的事情说出去。”
最好别让谢映之知道他偷喝酒。
其实他本来就想尝一口罢了,结果这葡萄酒味道太好,喝着喝着就上头了。
他攀着几案站起来,趁魏西陵没注意,爪子又不老实地探向酒坛子。
就听魏西陵道,“这酒是澈儿让我带给你。”
唔……!
萧暥顿时酒都醒了大半,谁?
澈儿?方澈?
他心中猛地一沉,顿时记起梦中,城头残阳似血,他骑马踏过满地尸骸,那个双腿被碾断的少年浑身是血,艰难地抬头看着他。
“澈儿,他还好吗?”
“他想来看你,只是走不了路。”魏西陵说着把他的手从酒坛上挪开,“这是西域进的葡萄酒,你喜欢喝酒,澈儿就一直藏着。”
他说着微微顿了顿,“你得病的事情我没告诉他。”
萧暥喉咙里顿时像哽着一口血,刚才喝下的酒都泛起酸苦的味道。
沉默了片刻,他看向立屏上巨大的地图。
襄州以南就是江州了,从这里到永安城也不过七天路程,如果他把道路修好,快马加鞭,也许三天就能赶到。
他忽然很想回江州去看看。看看澈儿。
但是魏西陵不答应,他又不敢提出。毕竟自己当年做的什么缺德事情,回去会不会变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萧暥想了半天,踟蹰道:“那个,襄州和江州只隔了条江。”
魏西陵:“嗯。”
“从这里到永安六七天够了吧?”
“嗯。”
萧暥心中一苦,我很多年没有回去了……
萧暥:“我会把南下的路修平整。”
魏西陵:“可以。”
那个……你就不能邀请我一下吗?
萧暥继续试探道:“我会在襄远城建一个渡口。这样渡江也方便。”
所以……你真不请我去江南啊……
魏西陵,“随你。”
萧暥绝望了,这人怎么这样!
他一咬牙,脸不要了,大不了被当面怼回来,“再过几个月就是中秋节了,唔……我……我想……”
“想回来就回来,不用通过我。”魏西陵干脆道。
啊?萧暥原地一愣。这么爽快?
难道审批通过?他拿到护照了!
就在这时,一盏纸灯悠悠飘过窗外。
萧暥眉心微微一凝。
这是玄门的传信灯,看这信灯的颜色,似乎还是从北方来的。
莫非是大梁有事?
第143章 回京
大梁城
天气虽然炎热,但沐兰会将近,大梁城内的街道上熙熙攘攘川流不息。入夜,街两边铺子已经挂起了风灯,夜市开始了。
魏瑄换了一身利落的黑衣,迅速地融入到了茫茫夜色之中。
他那个障眼法的小伎俩只能维持两三个时辰,也就是说在戌时以前他必须回宫。
大梁城里最奢华的客栈是尚元城中的涵月楼。
涵月楼不仅奢华无比,这位置也是绝佳。
在露台上往东望去是高台层起、灯火通明的皇城。皇城脚下隔着两条街巷是元康坊,那里住着包括三公在内的朝中大多数高官,再往东是一大片高墙森院的府邸,那是大司马秦羽的住所,一眼看去颇有气派。
与大司马隔开三条街巷,夜幕下那片黯淡的檐宇,院中似乎只有零星的几点灯火,就是萧暥的将军府。
那就有点意思了,说他是权臣罢,他好像是有意地跟皇城保持着那么一段距离,甚至看上去还做出一层退隐的姿态。
北宫浔坐在露台上,举目远眺,在这满城的灯火阑珊的衬托下,那寂寥萧索的宅院就显得格外冷清。丝毫没有过节的气息。
北宫浔指着那片黯淡的院落,问出了一个很尖锐的问题,“我怎么会觉得他很穷?”
旁边的吕歆笑着给他斟酒道,“北宫世子家大业大,世子眼里,这整个大梁城都是穷人。”
此人是大行令吕虔的儿子,大梁城里有名的纨绔,和北宫浔早年就相识,北宫浔每次来大梁免不了找他一起喝酒,喝完了酒去倾颜阁前看焰火会。
北宫浔此时喝得已经有点高了,闻言洋洋得意起来,“哈哈,如果他此番能在马球赛中胜了我,我就送他一座全大梁最奢华的宅院。”
吕歆笑道,“世子的球技九州少有人能望之项背,当然会赢。”
北宫浔道,“光球技好也没用,还要看马术,萧暥打仗比我打得多,马术肯定不差。”
然后他想起了什么,皱起眉头,“听说他的马还是魏西陵送的?”
“魏将军送他的那匹青鬃马在秋狩猎场就折了。”吕歆道,
然后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打了个手势。
随之露台下忽然传来了一阵清亮的嘶鸣。
北宫浔扶栏一看。只见到一匹棕色的骏马,高大健壮,毛色光亮。
“好马!”
北宫浔眼睛放光,他本来就喝高了,忘了这里是三层高楼,抬腿就要跨过栏杆,被吕歆一把抓住,“世子,咱走楼梯,走楼梯。”
刚到楼下,北宫浔跨上马背,那战马人立而起,昂首发出一声长鸣。
吕歆笑道,“从西北进的凉州马。送给世子,此次马球赛世子必定一举夺魁!”
北宫浔仗着酒兴大笑,一扬鞭,战马撒开四蹄。
魏瑄赶到涵月楼的时候,迎面就见一骑飞奔而去。
他再一看北宫浔去的方向,心中暗道不好,是清平街。
清平街此时正是夜市开张最热闹的时候。街上人来人往,北宫浔这一骑狂奔,怕是要引起骚乱。
***
清平街是是尚元城里最繁华的街市之一,尤其是沐兰会将近,夜市刚刚开始,这街上已经是人来人往。这会儿还在街口,若是到了倾颜阁那一带,简直就是摩肩接踵。
很多店铺为了吸引生意,还在铺子门前挂了五彩的灯笼,打扮得漂漂亮亮,更有甚者,雇了杂耍的,变戏法的,在铺子门前吸引人眼球。
在这些五花八门的店铺里,有一家店铺却非常低调。
那是一家小饭馆,占地方不大,由于老板酿的米酒格外香甜,做的菜也好吃,所以生意一直不错。
饭馆的东家是两兄弟,哥哥叫做瞿安,因为早年逃乱,瘸了一条腿,身料又单薄,干不了重活,好在人勤快,又擅长酿酒,小饭馆经营得很好。
弟弟瞿钢则相反,身材魁梧,相貌堂堂,当年兰台之变的时候,他就一腔血勇,提着一把斧头就砍死了好几个北狄蛮子,后来因为勇力被锐士营挑中了。
除夕夜撷芳阁之乱中,瞿钢也在云越所帅的百名锐士之中,跟周围数千明华宗暴徒血战到天明,只剩下数十人,这瞿钢就是其中之一。
那一夜他杀得满眼通红,也不知道斩杀了多少个明华宗的暴徒,刀都豁口了,自己身中数十刀浑然不觉,豁出命地跟着云越冲上石桥,浑身浴血九死一生后,被擢升为百夫长,并赏赐五十金。
他用这赏赐的五十金,又借了三十金,买了尚元城的这个店铺。
瞿安有残疾,家里还有失明的老母亲和两个弟妹,瞿钢军中的饷银只能勉强维持一大家人的生计。
不过瞿安倒是很知足,比起外面的兵荒马乱,大梁城给了他们这些普通小民庇护,不用被乱兵屠戮匪寇劫掠,在这乱世飘摇的风雨中,谋一个安身之所。
而且他们有了这家铺子,好好经营,日子会越来越好。
其实在大梁城的其他地方买店铺,三十金就能买到很好的铺位了。
瞿钢很倔,执意要买尚元城的铺位。
不仅是尚元城外乡客多,更主要的是,这里是他和他的兄弟们奋战保护的地方,这种袍泽之情,瞿安不懂,但是在弟弟执意要买尚元城的店铺时,他还是四方筹措借了钱也凑齐八十金,把这门面盘了下来。
弟妹们都太小帮不上忙,瞿安忙不过来,所以只要不执勤的日子,瞿钢都会到铺子里打杂。
尤其是这段时间,沐兰会将近,这铺子里的生意也是热火朝天,忙得更是脚不沾地。
这天到了天色擦黑,店铺里依旧人来客往。瞿钢兄弟两可是从中午到夜里水米未进。
瞿安抹了把头上的汗,笑道,“再辛苦半个时辰,等打烊了,我给你做一顿羊汤面。咱们兄弟也过个节。”
瞿钢转过脸,刚要憨然笑笑,忽然就听到外面传来嘈杂声,伴随一声声猝然的惊叫声。
瞿钢本是锐士营的人,二话不说就冲了出去。
只见刚才还熙攘的街道上现在一片混乱。
一个衣冠华丽的贵人骑在马上横冲直撞,这人面红脖子粗看起来是喝高了,策马就闯进街市,撞翻了几个卖果子玩意儿的小摊铺,惊得百姓们四下奔走躲避,还是有来不及跑的,被马撞飞出去。
瞿钢来不及多想,趁着那贵公子撞翻了几个摊,速度微微一滞的时机。一把抽出一个店铺前挑着灯笼的竹竿,三步跃上一个平台,凌空跳起,将竹竿横空掠了过去,就要去阻住奔马的速度。
但是不知那贵公子是喝地太多,还是根本就肆无忌惮,居然视若无睹,并没有及时勒住马。
眼看着奔马就要撞飞竹竿,跃进人群。
瞿钢手下一转,使出临敌的招式,竹竿一挑一刺,马的前胸正好就撞上了竹竿的尖端,顿时一身凄厉的悲鸣。
那匹战马前蹄一跪,北宫浔从马上翻了下来,呕出了几口酒。
他的燕庭卫此时也赶了上来,赶紧把他扶起。
那他的那凉州神骏倒在血泊里,抽搐几下不动了。
北宫浔顿时暴跳起来,“谁!谁干的!”
几个燕庭卫立即顺藤摸瓜,找到了摔落地上的灯笼,灯笼上面写着店招。
北宫浔脸色狠厉,“给我统统拿下!”
瞿钢见状方要上前,就被瞿安拦住了。
“哥,我不能连累”
他话没说完,被瞿安一把推开。
然后他就看到他那个羸弱的哥哥,拖着一条瘸腿艰难上前道,“是我。”
他的声音低弱,“贵人恕罪,小民刚想换灯笼,谁知不小心把竹竿碰倒了,伤了贵人的马。无论多少钱两,小民倾其所有都一定赔偿贵人。”
北宫浔直眉瞪眼,“就是宰了你,一条贱命能赔得起我的神骏?”
瞿钢又要上前,被瞿安严厉地一把推开。不能两个人都搭进去。
瞿钢从来没见过他这个羸弱的哥哥竟然出乎意料的坚定强悍,竟然一时愣住了。
瞿安艰难地跪下,“小民愿倾家荡产,为贵人府上为奴为婢。”
“你是个瘸子啊。”北宫浔嘲讽道,“我府上要一个瘸子有何用?”
然后他抬高声音道,“反正你也瘸了,我今天就让你瘸得彻底,将他的腿打断!”
瞿钢闻言,发狂般冲上前去,“混账,放开他!是我杀的马!”
可他就算他勇武过人,此时不过是手无寸铁的一个人。
在拼着一股勇力一连撂倒了三名燕庭卫后,他被反钳着双臂拿下了。
北宫浔打了个酒嗝,“一起打,打断腿!”
随即一名魁梧的燕庭卫抡起狼牙棒就要先砸向瞿安的残腿。
就在这时,周围的人群中忽然听到一道清越的声音越众而出,
那人道,“等一下。”
几乎是与此同时,黑夜中寒光一闪,一阵疾风掠过。那个燕庭卫忽然手中一轻,狼牙棒的上半段被齐齐削去,真成了一个棒槌。
那人出手迅捷,身形快如鬼魅,连燕庭卫都来不及反应。
“谁!出来!”北宫浔使劲揉了揉眼睛。
这时,闷热的夏夜起了风,吹得店招下的灯笼轻轻摇摆起来。
灯光影影绰绰间,不知从哪里走出一个俊雅的青年。
缭乱晃动的烛火映在他脸上,光怪陆离看不清模样,但就这样模糊地一瞥,都能感觉到来人的样貌异常俊美,容色皎洁清冷,一袭黑衣融入夜色中,竟然颇有几分肃杀的寒意。
萧暥!
北宫浔顿时倒抽一口冷气。
赶紧揉了揉眼睛。
再定睛一看,不,不是。
来人身段比萧暥还是矮去不少,脸庞犹如雕琢,古雅俊美,一双眼睛深邃如渊,并不似萧暥那种清夭飞扬咄咄逼人的邪美。
其实魏瑄并没有要刻意模仿萧暥,只是在这日复一日画像中,他渐渐就染上了那人的习惯,偏好穿黑色的衣衫。
北宫浔本来就喝高了,一时间没有认出魏瑄,大着舌头道,“你什么人?”
魏瑄敏锐地发现北宫浔酒醉,如果可以不暴露身份,倒是省去不少麻烦。
他干脆顺水推舟道,“我是将军府的人,此人专门给我将军府酿酒,世子伤了他,是想让主公没有酒喝?”
北宫浔一愣。萧暥好酒他是知道的。所以这小子说的是真的?
他当然不想在这种小事上跟萧暥杠上,胡乱摆了摆手,让燕庭卫放人。
然后他又看向魏瑄,只觉得他处事沉着老练,但脸庞上隐隐青涩未尽,不由又问,“你在将军府所任何职?”
魏瑄不假思索道,“我在下厨从事。”
“哈哈哈。”北宫浔不由爆出一阵大笑,“原来是个厨子。”
魏瑄不紧不慢道,“主公喜欢东家的米酒,这会儿正差我来订。”
北宫浔紧跟着问,“萧暥果然在大梁?沐兰会他去不去?”
魏瑄正想继续诓他,就在这时,耳边传来苍青急促的声音,“魏瑄,快回来!老……老皇帝要过来了!”
*** *** ***
怀远客栈的客房里。
容绪看完纸条后,悠悠探手在烛火上焚烧了。
王戎搁下棋子,道,“二弟,你让吕歆给北宫浔设这出局有什么意义?还白白折了一匹凉州神骏。”
容绪抿了口茶,悠然反问,“兄长觉得,我是为了什么?”
王戎道,“我看你是如意算盘落空了,你引北宫浔闹市纵马,就算他真撞死了几个小民,也不能拿他怎么样,秦羽此人沉稳,事事以大局为重,总不至于蠢到因此责难北宫浔,贸然得罪北宫家罢。”
容绪凝目看着棋局。
王戎一扔棋子,“我看,还是用我的方法,他肯定参加马球赛,这马球赛冲撞激烈,如果他摔伤摔死……”
“那也就是个意外事故。”容绪道,“兄长真以为这种事情,以萧暥的狡诈和手腕会摆不平,他到时候必定能推脱得一干二净。”
王戎有点气躁,“先前说派人行刺,但又风险太大,一旦被北宫家的燕庭卫查出来,我们栽赃不成反成贼。”
“当然不能我们出手,萧暥太聪明了,我们一点马脚都不能漏出来。”容绪慢条斯理地拿下了王戎一枚黑子,强调道,“这件事王家必须撇得干干净净。”
王戎皱眉,“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怎么招?”
容绪不紧不慢落子,徐徐道,“北宫浔闹市纵马,撞伤百姓,瞿钢肯定会出手阻止。”
王戎不屑,“瞿钢只是个小卒罢了,也入得了你的眼。”
不由得又心想,他这个庶弟毕竟是商人的眼界,目光只有针眼大小,总盯着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谨小慎微,做事情缺乏胆气。
容绪微微一笑,“兄长,大风起于青萍之末,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他虽是个小卒,但是锐士营的人。这就足够我做文章了。”
然后他抬手从棋盒里拾起一枚光润的棋子,目光微敛似乎在思索何处落子,漫不经心接上前面的话,“他做的任何事情,就可以说成是萧暥的指使。”
棋子落在盘上清晰的声响,“兄长还觉得他无足轻重吗?”
王戎顿时心中一凛,“你要让瞿钢出手刺杀北宫浔?”
然后他倒抽一口冷气,“那萧暥倒是百口莫辩了。”
容绪从容一笑。
王戎又道,“但你的算盘好像落空了,今晚瞿家兄弟被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子救了,所以北宫浔和瞿钢兄弟顶多算是摩擦。没什么大不了。还不至于瞿钢要动手刺杀罢?”
容绪落子的手忽而一顿,眉头罕见地微微一凝,“此人倒是出乎我意料,不过,没关系。”
王戎紧接着问,“你还有后手?”
*** *** ***
次日,瞿钢完成执勤,整顿好甲胄换掉了汗湿的衣衫,就急匆匆去尚元城帮哥哥打理铺子。
但是他刚走到街口就察觉到不同寻常。
只见铺子周遭人头攒动,都在东张西望地往里面探看。
铺子外面还站着几名京兆府的府役,天气很热,这些人看起来非常不耐烦,但是又不得不来瞧瞧情况。
瞿钢顿时心中一阵不妙,一把推开人群就往里走去。
当他一见到店内的场景,整个人都如遭雷击。
就见屋内一片狼藉,所有可以砸的全部都砸烂了。
瞿安躺在地上,双腿被生生折断了,血流了一地,双眼紧闭,脸色青紫,不知是死是活。
几个京兆府的差役像看热闹一样站在旁边,正在询问记录着什么。
他脑子里嗡地一声,冲上前去抱起哥哥,脑子里不断回旋昨天那个贵人说的话。
“打断他的腿!”
***
京兆尹孙霖坐在堂上,一只手百无聊赖地拈着鼠须,拖着声调道,“你知道你要告的是什么人吗?”
瞿钢冷着脸道,“北宫浔。”
“你知道就好,北宫世子家门显赫,世代公卿,朝廷的制度刑不上大夫,别说是他打断了你哥的腿,就算是他昨晚纵马闹市,踩死踩伤几个人,都不能拿他如何,你懂不懂?”
瞿钢铁青着脸,暗暗握紧拳头。
孙霖又道,“本官知道你心里憋闷,先就不说朝廷的制度在,单说现在,时局艰危你知不知道,这些个诸侯都是大爷,哪个惹得起的?朝廷有朝廷的难处,更何况这北宫家占据两州实力雄厚,这北宫浔到了大梁,连大司马都要亲自把他供起来……”
瞿钢沉着脸,一言不发。
孙霖语重心长道,“本官劝你,以后再遇到这种事别出头,你说你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管这闲事做什么。”
瞿钢不想再跟他废话了,一抱拳,“多谢府君提点。”
转身就走出了京兆府。
他心里明白,这事儿告到天边也没用。
清平街上依旧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家家铺子门前依旧是张灯结彩客流不断。
只有一家铺子冷冷清清,关着门。
几个锐士营的兄弟来帮瞿钢打扫满屋残砖碎瓦。
锐士小乙道,“瞿总头,你阿兄怎么样了?”
瞿钢道,“大夫看过了,折了几根肋骨,好在没伤到肺腑,腿……断了。”
其实大夫看过后,说这腿不仅筋断骨碎,还坏了骨髓,得切掉,但是瞿安身体羸弱,恐怕是扛不下来,现在只能是拖日子罢了。
“就这么放过北宫浔这厮了?”另一名兄弟道。
“京兆尹有他的难处。”瞿钢的眼中凝起阴郁。
“北宫浔闹市纵马,瞿总头阻拦了他反遭报复,这事儿就这么了了,天下还有公理吗?兄弟们都不服!”又一名兄弟道。
“我们大伙儿一起告到主公那里!”小乙道。
“不行!”瞿钢斩钉截铁道,
萧暥已经很久没有露面了,大梁城里坊间传言纷纷,有说他除夕后病发,抱病在京修养的,也有说他南下晋阳,治病去了。尤其半个多月前,连云副将也忽然没了消息。
这其中的机巧,瞿钢有种感觉,怕是萧暥另有谋划。
如果这一闹,岂不是要逼着萧暥出来。说不定坏了大计。
小乙见他浓眉紧蹙,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赶紧改口道,“那我们去找卫骏将军,让他找大司马给我们主持公道!”
“对,找大司马!”其他几个士兵都激愤道,“去年高唐之战,大司马还把他娘的北宫达打得找不着北!怕他个鸟!”
瞿钢心道这高唐之战,难道不是秦羽被困,刘武打着魏西陵的旗号突然参战,给了北宫达一个措手不及,又到年底,北宫达趁势退兵罢了。
他断然道,“不用了。兄弟们的好意我心领了,此事我自会处置。”
自己的仇还是要自己来报。
之后的几天,瞿钢以照顾兄长为名,告了假。
他观察下来,北宫浔每天去的地方无非是京郊的马场,尚元城的歌楼酒肆,还有就是吕家的大宅,跟一群纨绔子弟花天酒地。
还有一处让瞿钢有些意外,那就是将军府。
北宫浔居然去了三趟将军府,好备了厚礼,虽然每回都吃了闭门羹。
瞿钢心中警觉,此人到底想要打什么主意?
除此以外,北宫浔外出每次都是前呼后拥,他身边都是精锐的燕庭卫环绕,根本没有下手的机会。
盯了几天后,瞿钢就有些气馁了,更要命的是,在这些酒楼里蹲点已经快要花光他余下的银钱了。
就在他蹙眉犹豫是要再咬牙跟下去,还是就此收手时,他的对面忽然坐下了一个人。
瞿钢微微一惊。
这些酒楼饭馆在生意热闹的时候,几人拼一张桌子也是常有的。
但是北宫浔来的这家酒馆都是大梁城里颇为奢华的,来这里吃饭喝酒的人就比较少。没有道理需要拼桌。
瞿钢看了一眼四周空荡荡的桌席,问,“阁下是何人?找我有事?”
那人二十出头,眉毛疏淡,眼角下挂,衣衫也极普通,只是他一坐下,瞿钢就闻到了他一股隐约的幽檀熏香。这香气沉郁雅致极为特别。
穿着那么普通的衣衫,用着那么罕见的熏香,此人身份不一般。
来人道,“我知道几日前某贵胄纵马闹市之事,心中颇为不平。”
瞿钢微微眯起眼睛,“阁下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来人道,“几日后的沐兰会上有马球赛,京城的贵人们都喜欢这种玩乐。北宫浔也会参加。”
说完他站起来,拍了拍瞿钢的肩膀,扬长而去。
瞿钢注视着他的背影,浓眉紧蹙。
他扔下几个银钱,“小二,结账。”
*** *** ***
整整三天,魏瑄都埋头在殿内刻碑文。
他无法外出。
桓帝又,忽然撤了盯着他刻碑的宦官,改为每天不定时派人来抽查他的情况。
魏瑄是明白了,要摆脱这种处境,只有尽快刻完碑文。否则寸步难行。
傍晚的时候,他终于刻完最后一个字,因为急于求成,一双修长的手上累了道道划痕。
桓帝掀起眼皮瞥了一眼,有点想笑,假惺惺道,“怎么弄的啊?做事儿那么糙。”
然后他怪眼一翻,又道,“是不是急着刻完,就想着出宫去?”
魏瑄赶紧恭敬道,“臣弟思索沐兰会将近,如果能在沐兰会前把碑文刻完,佳节盛会之时,让天下士子们都知道陛下的懿德贤明。”
桓帝一听,这倒是啊,如果把碑文立在沐兰会上,就可以让天下士子都瞻慕皇帝的圣德。
这么想来,他顿时心情大好。于是踱步下来,细细看这碑文。
只见那石碑刻地极为工整,字迹清劲又不失秀逸,单就书法来看也是上品。
“来人,把这碑文给朕竖立在蹴鞠赛场外,让所有进来参赛的诸侯子弟们,都看到朕的规训,让他们学学该怎么做好臣子的本份。”
趁着桓帝沾沾自喜地观赏碑文之际,魏瑄瞥了眼御案上。
那是刚刚呈报上来的此次蹴鞠赛的名单。随便看一眼,都是世家子弟以及其麾下人员的名字,密密麻麻写了满满一卷,约莫五十多人。
卫骏、李重、北宫浔……
魏瑄看书本来就是一目十行。
他只瞭了一眼,一个名字就引起了他的注意。
瞿钢?等等,这不就是当天那个和北宫浔冲突的百夫长吗?
他怎么也参加马球赛。巧合吗?
随即他又看了看瞿钢跟随的主将,许慈,卫骏……
一个是秦羽的部将,一个是灞陵大营的主帅,魏瑄心中微微一凛,察觉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他走上前,对桓帝躬身一拱礼道,“皇兄,臣弟有个请求,不知道皇兄是否应允。”
桓帝见他刚刚交上碑文就要提要求了,立即拉下了脸,“你倒是会挑时机,说罢。”
魏瑄道,“臣弟想参加沐兰会上的马球赛。”
桓帝耸了耸眉头,“什么?你要参赛?你打过马球没有?去瞎凑什么热闹。”
魏瑄恳切道,“不是还有几天时间么,我可以学。”
“皇兄,这次马球赛,诸侯子弟均有参加,我们皇族却无人参赛,是否有失颜面?”
桓帝这才想起,魏西陵明确拒绝了参加沐兰会,其他的魏氏皇族就没一个争气的。
马球赛争夺冲撞激烈,非常考验身手、球技和马术,还有成员相互间的配合,甚至景帝年间,还把马球列入皇族日常的训练,稍逊于军事训练。
曾经的魏氏皇族也是极为尚武,只是江河日下,如今皇族里除了魏西陵,没有一个能站出来撑场子的。
他这个皇叔又脾气怪,铁板一块,从不卖他面子。
魏西陵不来,沐兰会上魏氏皇族连个撑场子的人都没有,就显得寥落无人。
桓帝又看向魏瑄,哼?这小子会为皇室的颜面考虑?
随即桓帝就明白了,这点贼心思能瞒过他?
“阿季你就不要装了,你是看上了哪家小姐罢?”
魏瑄猝不及防,“皇兄何出此言?”
沐兰会作为夏日的盛会,是贵族小姐们外出游玩之时。蹴鞠赛会有名门女眷在旁观赏。如果能赛中表现优异,就能俘获多少佳人芳心。
桓帝故作高深地哼一声,“上次你烧去的那张画,是哪家的小姐罢?”
魏瑄:……
*** *** ***
桌案上搁着一个精巧的传信灯。
谢映之放下信笺,道,“北宫浔来大梁了。”
萧暥第一个反应就是,要搞事情。
“他还扬言要送主公一座宅子。”
魏西陵静静看向萧暥。
萧暥咳了声立马自证道,“我有钱。”
然后在几人颇为怀疑的目光中,赶紧转移话题,“他只要别惹事就行。”
谢映之道,“北宫浔在尚元城闹市纵马。”
萧暥:……
“所幸被一名叫做瞿钢的锐士拦了下来,没有为害百姓。”
魏西陵道,“怕不要为小人所害。”
谢映之:“次日瞿钢兄长的双腿被人打断了。”
魏西陵面如冰霜,“果然。”
谢映之将信笺收好,“这沐兰会将近,大梁怕是不太平。”
总有人想兴风作浪。
魏西陵看向萧暥,“你是否需要回去。”
萧暥眉心微微一蹙,离沐兰会只剩下三天。赶回去路上就要五天!来不及。
魏西陵道,“我将凌霄给你。”
萧暥一愣,凌霄是魏西陵自己的战马,传说日行千里如飞。
时不可待。
临别之际,萧暥摸着凌霄的鬃毛,心道,他也该回赠什么吧?
可是送什么呢?
黄龙城金库的银钱,早就被他买地用完了,他身无长物,狐狸毛薅秃了也卖不了几钱。
萧暥深深体会到了贫穷的窘迫。
魏西陵看他欲言又止,淡淡道,“你已经送我了,不需要再送。”
啊?萧暥一愣,他送了什么?他自己怎么不知道?
片刻后,魏西陵站在城楼上,目送那一队人马消失在广袤的平原上。
他转身回到书房,案上放着两只活灵活现的小跳蛙,和周围肃朴的环境格格不入。
第144章 赌局
大梁城的西北是晗泉山,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山中有泉,山南是温泉,山北是寒泉。
今年的击鞠赛的赛场就在晗泉山下。
魏瑄很早就到了赛场,他以前从来没有打过马球,临时学了三天,心里没底。
桓帝允许他参赛,前提是要给皇家争面子。
在大雍朝,马球赛的得分规则分为个人和球队。
也就是说魏瑄所带领的皇族的球队不但要赢,他个人的得分也要挤入三甲才行。
此次比赛,球队共有八支,一开始是交叉赛,相当于分组赛。
按照比赛记分,实行淘汰制。
一支球队共五人。成员大多是诸侯世家的子弟,除此之外,他们可以带马术精良的门客下属参赛。
瞿钢作为锐士营的百夫长,被选拔跟随许慈。
魏瑄暗暗思忖,许慈是秦羽的副将,如果瞿钢在球赛中袭击北宫浔,这矛头就会直指大司马府。
所以,最好不要让北宫浔的球队和许慈的队伍在球场上碰上。
该怎么办呢?
他正寻思着,场上响起了阵阵的鼓声,辰时已到。
只见赛场入口处烟尘腾起,一支彪锐的队伍率先入场,他们皮甲精良,束腰的革带上还镶嵌着狰狞的黄金兽头,每个人所乘骑的都是清一色枣红战马,阳光下毛色油亮。
这装备一看就很烧银子。
果然他们一入场,观众席上就发出一阵惊诧的低呼。
北宫浔大模大样地亮了个相后,就来到了选手席,左右张望了一番,问身后一个燕庭卫,“看到萧暥了吗?”
那燕庭卫道,“禀世子,没有。”
北宫浔哼了声,有点扫兴,道,“他不会是怕输躲起来了罢,哈哈”
他话音未落,就听旁边一个声音接道,“纵然萧将军不来,我亦胜你!”
魏瑄一诧,闻声望去,就见一个浓眉大眼,阔面重颐的将领走到席案前,正是许慈,他身后跟着一脸阴霾的瞿钢。
透过那森然的目光,逼人的愤憎直刺过来。
北宫浔竟被看得有些不自在,问道,“那人是谁?我怎么觉得有点眼熟?”
就在这时,主持比赛的主判孙霖宣布,“初赛分组开始,请各队的队长抓阄。”
话音刚落,看台上是一阵欢声雷动。
有人兴奋道,“我想看北宫浔对上许慈!北宫浔霸道,许慈沉稳,够劲!”
“杨拓对卫骏也有看头!杨拓狠辣,卫骏锐利,啧啧! ”
“据说皇室今年也有人参赛?是……魏西陵魏将军?”
“不是,好像是陛下的弟弟,晋王魏瑄。”
“什么?这小皇子想挨打吗?”
“算了算了,还是看北宫世子夺魁吧。”
“我赌了许慈许将军,大司马府也不会输,哈哈。”
“我觉得卫骏将军会是黑马,这灞陵大营的官兵都是年轻骁锐,我赌卫将军一举夺魁!”
魏瑄目光微微一凝。看向孙霖手中的漆盒。
绝对不能让北宫浔和许慈在赛场上对上。
*** *** ***
此时,随着场内抓阄的结果公布,场内传出一阵阵的喧哗声。
同时围场外的热闹一点不逊于场内。
虽然日头毒辣,围场外聚集着一群马球爱好者,还有闻讯而来看热闹的百姓。
由于人多,很多的商家都看到了机会,树荫下摆满了各种卖冰水的、果品、笠帽、清凉膏、甘草小食的摊铺,俨然成了一个规模不小的市集。
往年的击鞠赛可没那么热闹。
因为只有收到邀约的诸侯世家达官贵人,或者文人名士才能前来观看比赛。
可是今年,除了收到邀约可以进入观赛的世家士族外,还可以通过花钱购买入场券,前来观看,这就向没有爵位的富商们打开了通道。
虽然这入场券价格不菲,但是大梁的富商还是很多,这一下子,马球场外停满了各色华贵的车辆。
至于大多数交不起入场费的平民马球爱好者,就在围场外听个动静过把瘾。
“看什么看!”一个士兵粗声粗气地呵斥一个外乡士子。
那外乡人带着遮阳的笠帽,看不到模样,穿着素面无纹的衣衫,一身风尘仆仆,像是从外州郡赶来看球赛的。
那外乡人道,“我想进去看比赛。”
一个士兵被他逗乐了,指了指一边的木栅亭子道,“看到那边的亭子没有?那里售卖入场券,三十金一张。”
“三十金?可以买十几亩地了。”
士兵不耐烦了,“萧将军定的,你嫌贵找他去。”
那外乡人一愣,“所以你们萧将军在这里……收门票?”
“什么乱七八糟的,走开走开,你没钱就别捣乱。”
那外乡人似乎被说到了痛处,真的识趣地走开了。
就在这时,场内传来消息,四场比赛的名单都定下了。
第一场:魏瑄对杨拓
第二场:许慈对虞非
第三场:北宫浔对吕威
第四场:卫骏对李玦
众人一听,顿时一片嘘声。
一个络腮胡子大汉对围坐在树底下的众人道,“散了散了,这局不用开了。等下一轮罢。”
那外乡人显然是个外行,走上前问道,“为何?”
大汉道,“还为何?这实力差明摆着,杨拓,许慈,北宫浔,卫骏肯定胜出!”
外乡人想了想,恍然,“你们是在赌马球?”
那大汉看他完全是个外行,懒得理睬,自顾自招呼着一帮赌徒挪场子。
紧接着在击鼓声中第一局开场了。
那外乡人站在一边看他们收拾东西,忽然道,“我赌晋王魏瑄赢。”
正在收摊走人的赌徒们顿时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那大汉瞪大眼睛,“你什么?”
外乡人笃定道,“我赌第一局,晋王赢。”
他这话一说,那大汉着实怔了下。
明白过来后他一翻手,“开局。”
刚才还无精打采的赌徒们顿时来了精神,争先恐后地押注起来。
顷刻间,赌桌上已经有了三四十金押注了。
有钱不赚是傻子,这么明摆着的输赢局势,这不叫不叫赌,是捡钱。
唯一让他们担心的是,那么多筹码,这个傻兮兮的外乡人,赔得起吗?
那外乡人诚恳道,“我可以抵这把剑。”
随即还真的解下佩剑,押在赌桌上。
那大汉是个懂兵器的,一看就是把罕见的好剑,哈哈大笑,“你铁定输惨了。”
*** *** ***
分组比赛,抓阄的时候,魏瑄用秘术动点小手脚,让许慈的队伍和北宫浔的队伍在每一场分组赛上都堪堪错开。
但纵然如此,许慈瞿钢锐士营的队伍,和北宫浔所率的燕庭卫,在实力上无疑是最强的。
就算是在分组赛上岔开,迟早是要在决赛碰上。
魏瑄思忖着,除非他能让他们其中一支队伍在分组赛里就淘汰掉,使得瞿钢没机会和北宫浔同场比赛,没机会出手。
那么在分组赛中战胜许慈?还是北宫浔?
魏瑄想了想自己的队伍,觉得有点悬。怕是任何一个都赢不了。
魏氏皇族人员寥落,所以桓帝就让王家的人上来凑数。但王氏主脉在西京,临时能填上来的只有在大梁的王氏族人。
桓帝立即想到了一个人,容绪。
容绪这个浪子早年间什么没有玩过。
据说在幽帝年间的沐兰会上,他带着几个和他差不多大的玩世不恭的剽轻少年,在三十多支高手队伍中一路斩将夺旗,杀出重围,一举夺了个人和队伍双料的冠军。想那容绪当年在马球场上放浪不羁又意气风发,迷倒了多少贵族少女。
所以桓帝本来是想请容绪出山助阵的,可没料到容绪先生轻飘飘一句:臣年纪大了,不比当年,现在也就在家里种花品茶养老。这马球赛碰撞激烈,老臣经受不起。
居然还倚老卖老起来了?
大热天桓帝差点没被气昏过去。
不过容绪还是给桓帝留了点面子的,他随后就推荐了族内的青年俊杰。
魏瑄看了看那胖头鱼王祥,青年俊杰?
就在这时,杨拓驱马上前,。
杨拓出身临川杨氏,是相国杨覆的长子。他一身锦绣衣袍,颇为气派,五官周正,不失为英俊,只是眉眼间距离偏窄,使得目光中沉着一丝阴郁,让人有点捉摸不透。
观众席上立即有人评道,“杨拓球风狠辣。晋王的运气着实不好,一上来就碰上了他,这回是输定了。”
场外,那大汉看着已经增加到了一百多金的筹码,笑道,“小子你完了,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他话音未落,就听旁边一个小个子赌徒忽然低呼道,“也不一定。”
那外乡人微微抬了抬帽沿。
只见寒酸的布衣,粗粝的笠帽下,掩映着一副惊尘绝羡的容颜,一双眼睛更是蕴秀藏锋,清利非凡。
看得一众赌徒连连倒抽冷气,光这模样就很值钱啊,可惜脑子不大好使。
三天前,萧暥从襄州出发,他也没料到魏西陵送他这凌霄真的是名副其实,乘云踏雾般速度如飞,把所有人都抛在了后面,他走得急,身上也没带多少钱。没料到竟被堵在门口了。
所以,这进场的门票钱,看来就要靠晋王赢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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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赚大了
皮质的绣丸在空中划过一个抛物线,魏瑄反应迅速,纵马一跃,挥舞仗杆正要掠去。
忽然他的马身被重重横撞了一记,紧接着一根仗杆就从斜后方强抄上来。魏瑄急勒缰绳收住仗杆,否则这一竿子就要砸到来人的太阳穴上。
就在这个空档,那抢上来的黑面大汉擎杆一抡,绣丸在空中急旋而过。
紧跟着,杨拓催马上前轻松一捞。
绣丸就飞进了龙门。
一边的孙霖判道:杨侍郎进球,得两分。
观众席上响起一阵欢闹喧呼声。
魏瑄微微一蹙眉,这人打球不讲规矩。
紧接着又是几次故意的肢体冲撞,角度刁钻。又够不着判罚的程度。
魏瑄又失了一球。
在连失四分后,他手下的金吾卫有些浮躁愤懑。
那胖头鱼王祥,球打不好脾气却很大,“他娘的,杨家的小子懂不懂规矩!”
“马球赛允许冲撞,他们没有违规。”魏瑄道。
这就是杨拓的狡猾之处,他只用马身撞击对方,用仗杆横插拦截,却不用手推搡,就判罚不了他。
魏瑄看出来了,此人球风狠辣诡谲,其实是为求胜不择手段。
王祥还在骂骂咧咧。
魏瑄不动声色,让他住嘴,带三名金吾卫护住球门。
既然每次进攻都会被恶意冲撞拦截,那么不如转攻为守,至少不让杨拓再有得分的机会。
这也是一种战术,在战场上,如果一鼓作气进攻不得,那就高墙深垒拖住敌人,耗其锐气,使其心浮气躁,久必生变,漏出破绽来。
这时候就是他们的机会了。
看台上,桓帝坐在凉阁里,脸色变化莫测,他漫不经心道,“传朕的话,晋王如果这局赢不了,就把他的凉阁和汤饮都撤去。”
曾贤心中猛地一沉。
这凉阁其实就是看台上搭建的遮阳棚,现在未到午时,正是日头毒辣的时候,撤去凉阁,这是要让晋王在骄阳下站一整天,岂不是要中暑昏倒。
不过这位陛下刻薄寡恩的性格他也是知道的,只有照办。
那一头,魏瑄全力防守,杨拓在一连几次进攻没有捞到好处后,他眼中流露出阴鸷的神色,果然开始有些气躁了。
接着他嘴角的肌肉微微抽了下,眼睛一斜。身后几名家臣立即会意。
魏瑄心中咯噔一下,不妙。
但他还来不及回应,紧接着下一个球凌空急旋着飞来。
魏瑄刚要驱马上前阻截,忽然发现这球不是冲着龙门来的,而是冲着人!
那绣丸小且结实,像一枚飞矢般直射向守着龙门的一名金吾卫。
那人猝不及防,当场被击中左眼,鲜血四溅翻落马下。
“杨拓!”魏瑄举起仗杆指着他,“为何伤人!”
杨拓微微一笑,“他自己球技差,反应迟缓,如何怪我?”
阳光下,魏瑄雪白的脸色薄如冰寒。他压制着心中的怒意,杨拓是想要激怒他们,来扰乱防守。绝对不能上当。
那名金吾卫被抬了下去,魏瑄的队伍就剩下了四个人,情况更加不利。
借着场中错开马身的机会,杨拓挑衅地用仗杆支了一下魏瑄的袖子。
魏瑄眸光冷冷一掠。
杨拓嬉笑道,“殿下,别那么咄咄逼人,这绣丸不长眼睛,万一伤到殿下,我可担当不起,殿下不如现在退出,也免得折损颜面,败下来,就不那么好看了。”
言语轻佻中隐隐透出威胁。
魏瑄目若寒星,凛然一闪,“你不择手段想赢,是有利害冲突。”
杨拓用手指刮了下鼻尖,笑道,“殿下果然聪慧,既然殿下知道,又没有投注赌球,何必如此固执?”
魏瑄有所耳闻,马球赛幕后的赌球堪称激烈。
上到诸侯王公大臣,下到富商大贾都为这次击鞠赛投注了大把的金子。
魏瑄如果报冷获胜,很多人第一场就要损失惨重。
*** ***
围场外。树荫底下。
赌徒们都压完了注等着场内的消息,像一只只伸长了脖子的鸭。
萧暥靠着树干坐着,手中玩着几枚筛子。
天气炎热,他又一路奔来,此时领口微微敞开着,他倚靠着树干,毫无防备地露出修长的脖颈优美流畅的弧线,在那一袭如墨色衣衫的掩映下,那莹白清致的肌肤就像暗夜里倏然翻卷出的玉兰,皎洁温润纤尘不染。
旁边的赌徒们不约而同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就在这时,一个小泼皮急匆匆跑来,抹了把头上的汗,气喘吁吁道,“晋王连输三球,再输两个,这局就算输。”
那虬髯大汉得意地笑了起来,忍不住就用待价而沽的目光看向眼前这人。
虽然这小子衣着寒酸风尘仆仆,鬓角额间落下几缕发丝,如微雨缭乱衬着一双清媚的眼睛,眸光流转间自是风流蕴藉。
看得人心猿意马。
好个乡野的美人儿!他这副摸样一定很值钱!
这赌头在这乱世里翻腾了大半辈子,三教九流什么人没见过,真没见过这么俊的人。
只可惜,怎么就是个男人?
不然卖给京城里邀月楼,花魁的身价是跑不了。说不定还能坐地起价,卖出一个撼动大梁城的天价。
然后他又皱眉看了看那一身粗粝的布衣,这人可真是穷,还得范本钱给他买身好的衣裳。
他现在这身衣裳,简直就像是用破坛装美酒,用陋匣盛明珠。可惜了的。
这时候不能吝惜本钱。拾掇一下,才能卖高价。
萧暥不明白那赌头为啥盯着自己看,目光忽而贪婪,忽而又霎是惋惜,就好像他是什么待价而沽的品种?
他的眼梢不自觉微微一挑,凝出一丝危险的意味。
那赌头陡然暗中嘶了口气,怎么忽然觉得这是个能把主家摁死的主儿?
萧暥眼中隐现出那看惯沙场浮沉的坚定,他笃定道:“晋王赢了。你们准备好钱罢。”
每一次,那孩子都能在逆境中反败为胜。
武帝绝对不会输在这里。
*** *** ***
折了一个人后,魏瑄的队伍只剩四个人。
更糟的是,完全没有把握杨拓下一个球,是对准球门,还是对准人。
绣丸再次抛向空中。
魏瑄果断纵马跃出,杨拓冷笑一声,终于被逼得放弃死守了。
他如法炮制,指挥一名家将斜抄过去撞击马身阻截抢球。再自己出手一杆中的。
谁知还未撞到魏瑄的马身,只见魏瑄忽然身形一矮,一脚勾住马鞍,悬荡下去。
杨拓一惊,不好,这小子也是不守规矩的主儿,竟要绊马腿,太无耻了。
与此同时,那胖头鱼王祥从斜后方向他冲撞来。
那家将猝不及防,赶紧一拽缰绳,调转马头想要避开,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和后面冲上来驰援的杨拓撞在了一起,双双翻落马下。
绣丸在地上弹跳了几下,一支仗杆扫过,掠起尘土。
那一头孙霖报道:晋王,两分。
杨拓摔倒在地上,满面灰尘,还是没有搞明白自己是怎么输的。
魏瑄道:“杨侍郎,不要以己度人。”
看台上,瞿钢的目光牢牢地钉在魏瑄身上。
刚才这一招,可以。
*** *** ***
当晋王获胜的消息传到场外时。
萧暥一扔筛子,“我赢了!”
众赌徒顿时像一只只被扼住咽喉的鸭,眼看着他利落地一卷赌桌上的彩头,就要全部收下。
“等等。”那赌头红着眼睛,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四周的赌徒随即也反应过来,面目不善地围了上来。
一个小白脸还搞不定吗?
萧暥早就料到,他脚尖一蹴,桌上的剑凌空挑起,被他一手接住,呛地一声清吟,寒光骤烈,白刃出鞘三寸,分毫不差压在那赌头揪住他的手腕上。
萧暥神色一厉,猪蹄子不想要了?
那赌头顿时抖如筛糠,支支吾吾道, “好……好剑……。”
此人看上去柔弱清削,竟是个狠角色!
萧暥数了数钱,一共一百五十金,全部收入囊中。
买了入场券后,还多一百多金。又在市集上打包了一竹筒蜜水,一包干果带进去。
颇有点买够了爆米花可乐进场看电影的意味。
只是不知道今天等着他的这场是动作片,还是碟战片。
他心不在焉地想着,一进球场,就差点迎面撞上一块一扇门板高的黑黢黢的东西。
这什么?墓志铭?
接着他就被竖立在球场门口的五扇石碑震惊了。
好端端的会场,竖着个墓碑,大煞风景。这些日子不见到,桓帝的品味是越来越清奇了……
此时的场上,赛事正进行到许慈对决虞非。
许慈是秦羽的副将,球风厚重扎实。这虞非显然处处受制,这场比赛没什么悬念。
萧暥坐在观众席上,一边喝着蜜水吃干果,一边看比赛,不知道的以为是哪里混进来的浪荡子。
不会有人发现他笠帽遮掩下,一双眼睛清利如电。
萧暥一直盯着瞿钢。这人是个威猛之士,但是怨气有点重啊。
在来之前,谢映之已经把瞿钢的底细,以及事情的前因后果全部透露给他,玄门的信息还是非常细致且及时。
萧暥判断,瞿钢很可能想在马球赛中,忽然出手,对北宫浔实现复仇。
是要了他的命,还是打断一条腿?
应该是打断腿了……
萧暥心想道,他对自己手底下的锐士,拿捏还是很有把握。
只是这次没料到,这小魏瑄跑出来凑什么热闹?
虽然他先前没有看到晋王如何战胜杨拓。但一想到晋王,浮现在他眼前的就是除夕夜小魏瑄那倔强的眼神。
赛场上,瞿钢一边挥手一杆击出,扣球命中,忽然就背后一寒,感到看台上似乎有一道锐利的目光正凝视着自己,他猛然回头,那目光却倏地一掠,无踪可循了。
看台上,只见人群里一个浪荡子,正揪着货郎买吃的。
因为赛事有大半天,围场里有小吏当做货郎,售卖食物瓜果。
那货郎看着这客人低着一双清妙的眼睛,在他的货篓里兜兜转转,挑挑拣拣半天了,如果不是瞥见他模样好,早就不耐烦了,没见过那么麻烦的客。
“你这篓里的,我全买下了。”
那货郎以为听错了,这人的肚子装得下吗?
就见他拿出了一百金,“把你们曹主簿叫来。”
货郎有点飘忽,一百金,够买上百篓子零嘴了。这钱他不敢拿,得赶紧去报告主簿。
周围的人就见那浪荡子坐拥着一堆零嘴干果蜜饯。
是个存不住钱的主儿。
曹璋赶到看台的时候,就见那人正转过身,用两个蜜桃跟后排一个青年仕子换了比赛的赛单来看。他眨着眼睛,和那青年聊得很是投缘,还是个自来熟。
那青年不知道是不是被太阳晒得,几句话下来,古铜色的脸堂微微有些泛红。
曹璋谨慎地上前,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道,“主公,怎么忽然回来了?”
萧暥正在看赛单,忽而抬起头来,“此处不便,可有地方说话?”
他刚才在球场内转了一圈,已经基本摸清楚这里的状况了。
还真是——出乎意料地复杂啊!
有人要复仇,有人要压比赛赚钱。还有人要趁机报冷门大赚一把,还真是精彩纷呈。
如果单单按实力排,谢映之算过,北宫浔第一,许慈第二,卫骏和杨拓第三,李玦和虞非第四,吕威之辈就不足道了。
只是此番连谢玄首也没有想到魏瑄会忽然参赛,所以没把他加进去,成了活脱脱一匹黑马。
接下来的两场分组比赛是卫骏对李玦,北宫浔对吕威。
没什么悬念。也没什么危险。
第一轮分组赛后,才是第二轮的预决赛,预决赛最后杀出两组队伍争夺魁首。
按照实力,必然是北宫浔和许慈胜出,最后一决高下。
但是这赛场如战场,变化万千,谁知道会又有什么风云人物骤现呢。
萧暥趁这决赛前的间歇,打算先离场去溜溜。
他刚走下看台,忽然场中一片喧呼声雷动。
萧暥好奇地望去,就见一名英俊的青年将领策马入场,其人一身精甲,器宇轩昂,意气风发,正是卫骏!
卫骏一入场,引得看台上的少女贵妇们无不侧目。传来一片低低呼声,接着无数的果品鲜花香草抛向场内。
某老弱病残有点心酸。从来没有哪个姑娘瞧他一眼,给他一朵花……
不过想想也罢了,真轮到他,抛给他的估计就是烂菜皮臭鸡蛋了。
这边萧暥凄凉兮兮地离场,却不知身后一道目光静静凝视着他。
卫骏心中微微一诧,此人得身形似乎有点像主公?
*** *** ***
萧暥一到后台的凉堂里,就对曹璋道,“查一下多少人赌球,赔率如何,几个大户头是哪里的,都压了那只队伍?”
谢映之道,这一场马球,主公就会知道,这大雍的钱财都在哪里了。
刚才第一场比赛,晋王爆冷获胜,很多人都赔了银钱。
曹璋给他查了一下,这银钱的进出,简直让萧暥半晌回不过神来。
这些门阀世家竟然这么有钱!
可是为什么,去年军粮不够,管他们借,都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萧暥还以为这乱世里,生产荒废,这些世家门阀也不见得会多富裕。
还好他采用谢映之的计策,又有魏西陵的凌霄神骏。轻骑出其不意回到大梁,暗中一查,今天马球赛的账目简直让他惊了!
曹璋道:“主公,你不在、大梁的时、时日,我、我也查了些账,这些豪强大族有、有许多来钱的途径,贩卖私盐,漕运经商,侵占土地、兴建庄园,一般查、查不到,他们的私田都、都是记挂在宗族门下,不需要上缴岁粮。他们暗地的产业、也、也不缴纳岁钱,尚元城很、很多中小商户里、都有他们插足,他们先收、主公才、才收”
萧暥听得一愣,什么?薅羊毛薅到他身上来了?这算什么?薅他狐狸毛?
萧暥开始明白自己贫穷的原因了。
其实一开始迁都大梁时,原主为了笼络这些门阀世家,给了他们很多实打实的好处,这些年他们是越来越得寸进尺无法无天了,暗地里没什么不敢做的买卖。
乱世里生产崩坏,国库每年的税收少得实在可怜,而这少得可怜的税收还要给各位富得流油的王公大臣,门阀世家发工资,发完了轮到一些下级基层官员,有时候还得欠薪。
而他这边,拼命地经营尚元城不就是为了多点军费,居然还被他们暗中抠了一道。
连这一次赏赐除夕夜有功的将士,抚恤伤亡,也都是从他的将军府抽调的银钱。
他能不穷吗?
想到外头的赌局还在进行。
萧暥吩咐曹璋:“我们余下还有多少钱,给我都买晋王胜!”
曹璋面色一灰,“主、主公,晋王是新手,刚才胜、胜杨拓,怕、怕是意外,他、他决赛都未必能进。”
某赌徒蹙眉想了想,确实,事关银钱不能大意。
如果他算得不错,下一轮,魏瑄就要面对许慈瞿钢,或者直接面对北宫浔了。哪一个都是强敌!
实力悬殊摆在那里,而且魏瑄的队伍只剩下四个人,太弱势了。
这个关头,萧暥也不能盲目相信武帝啊!
如果魏瑄输了,自己岂不是赔地要去抵押狐狸皮了?
那怎么能让魏瑄报个大冷门胜出呢?让他大赚一笔呢?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隐约又传来欢声雷动。
这动静有点大,简直跟地震似得。
“怎么回事?”萧暥问。
士卒来报,“第三局,卫骏将军胜!”
萧暥一惊,那么快!?这卫骏果然是年轻骁勇。
看来卫骏这实力还要上调一下。
萧暥摸了摸下巴,忽然道,“告诉卫骏,下一场让他输掉。”
曹璋的抽屉下巴差点卡壳了,什么?
卫骏只是入场时收到一些姑娘们扔的香草瓜果,你至于这样吗?
*** ***
第二轮比赛已经开始。
魏瑄被排到第三场,对手正是北宫浔。
此时赛场上,其他组的比赛还没有结束。
趁着这个间隙,魏瑄整顿好马鞍,紧了蹄铁。临到上场,镇定自若,看起来完全就是一个久经赛事,胜券在握的老手。
只有魏瑄自己心里清楚,接下来这场比赛,他就像在刀尖起舞。
对手是北宫浔和他的燕庭卫组成的球队。北宫浔本人虽然也就二十多岁,但是在这个乱世里,二十多岁的年纪就足够久经沙场了,作战指挥和马术都没得挑。
加之北宫浔酷爱马球,这球技也是百里挑一。
再反观魏瑄自己的队伍,这些金吾卫是久居大梁,战力和燕庭卫不能相比,且是临时组建的队伍,配合度不好,现在还比别队少了一人。简直是雪上加霜。
可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带着这样一支队伍,在比赛里,击败北宫浔,才能阻止他进入决赛,和瞿钢碰面。
怎么战胜北宫浔?关键时刻,难道他要用秘术作弊吗?
魏瑄极其憎恶作弊,曾经就因为指出北宫皓在秋狩中作弊,跟北宫皓结下梁子,如果他自己也在比赛中靠作弊取胜,不管是有什么苦衷,他都从此觉得自己和北宫皓是一路人。
魏瑄多少身上有点旧日皇族的清高的臭脾气。
他看着桌案上,放着桓帝送来的饮子和瓜果。
曾贤笑眯眯道,“殿下已经进入前四甲,皇家的颜面也过得去,可以了,这一场陛下让你量力而为。”
魏瑄明白这量力而为就是输掉,但不要输得太惨,最好就差那么一个半个球。
与此推知,桓帝恐怕在这场赌球中买了北宫浔获胜。
魏瑄知道这些年桓帝生财有道,私库里也攒了不少银钱。如果自己报冷门胜出,皇兄怕是要陪钱。
“知道了。”魏瑄道。
其实那些赌球客押得没错,他确实赢不了北宫浔,除非他作弊。
用秘术作弊,只要看台上没有谢映之这样的玄门大能,那么神鬼不察。
魏瑄脑海中渐渐有了一个计划,先用秘术作弊取胜,阻止北宫浔进入决赛,把眼下的危机解决。
事后,他向天下人承认他作弊之事。
他几乎可以想见到之后,铺天盖地冷嘲热讽向他压来,涵青堂和朱璧居的文人们极尽酸涩的讽刺。
他微微收紧拳,自揭作弊,对他来说犹如当众鞭挞。在天下人面前,被打得鲜血淋漓体无完肤。
此后他的名誉不保,而天下人只会议论纷纷晋王殿下靠作弊取胜的龌龊,不会有人知道他被迫作弊的苦衷。
魏瑄嘴边浮现一丝苦涩,虚名不要也罢。
天下人要议论就去议论罢,他只求换一个坦坦荡荡。既无愧于家国,也无愧于己心。
至于桓帝会怎么样暴跳如雷,他就不去考虑了。
就在这时,忽然听身后一道清朗的声音道,“晋王殿下,臣卫骏前来报到。”
魏瑄蓦地一怔,就见阳光下卫骏棱角分明的脸庞上,一双眼睛黑亮地摄人。
卫骏不是正待比赛吗?以他的实力进入前三没有问题,甚至还能角逐一下魁首。来这里做什么?
卫骏坦然道,“我输了。”
魏瑄微微一愕,一时间不知道是不是该安慰他。
因为他看卫骏的神色甚是轻松,丝毫没有比赛落败的失意。
卫骏笑道,“殿下,你这队正好缺一人,收编我这败军之将吗?”
*** *** ***
曹璋在一旁整理萧暥买的那一堆零嘴瓜果蜜饯。一边不解地问,“主、主公,为、为何要卫、卫将军败?”
萧暥反问,“卫骏的实力对北宫浔如何?”
“不,不如。”
“那么比许慈呢?”
曹璋想了想,“许、许将军身边、那个人、厉害。”
萧暥知道他说的是瞿钢。是个猛士,打球也厉害。
所以卫骏也敌不过许慈。
萧暥又问,“那么,殿下比起北宫浔和许慈如何?”
曹璋想起了主公刚刚押了魏瑄胜,颇为担心地摇头,“不如。”
然后他依旧不解,“为什么主、主公、让、让卫将军输。”
“田忌赛马知道吗?”
“啥?谁?”
“算了。”
魏瑄赢不了北宫浔,卫骏也赢不了。但是如果他们组一队呢?
萧暥磕着瓜子,有点期待北宫浔输掉后的灰头土脸的模样了。
其实,萧暥刚才还有一层意思,在心底掠起,就被他自己压了下去。
今天比赛,卫骏的加盟对晋王来说,犹如雪中送炭。
将来如果武帝登基了,也会对卫骏感念旧义而网开一面。有卫骏在,他的锐士营就能保无恙。
史书上的那个将来,他不得不防。
而无论是卫骏,还是就要给他惹麻烦的瞿钢,这些人都是除夕夜火烧尚元城一役中浴血搏杀的功臣。是他的兵,他护着。不论现在,还是将来。
护到哪一天,他护不了,护不动了,那么,就还有卫骏。
思绪至此,他微微有点出神,这一路风尘仆仆赶回来的倦意,似乎也趁机一点点爬上了他轻笼的眉心。
他低头抿了口茶,夏日的阳光落在杯中,映着他微凉的眸色,瞬间照出了他半生的孤清寂淡。
就听曹璋道,“主公,比赛、开始了。”
萧暥随手拿起佩剑,“走,看比赛去。”
转瞬他又兴致勃勃,看北宫浔挨打去!
*** *** ***
萧暥挑了个不引人注意的位置。
就见场中,尘土飞扬。
坐在暗处,再次见到魏瑄的时候,他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那个在赛场上跃马执杆,丰神俊朗的青年是魏瑄?
是那个在猎场山坡上孤立了一晚上,带着一身寒露扑在他怀里的小魏瑄?
这些时日不见,竟然都已经这么高了!
再仔细一看,抽条是抽条了,但骨骼还显得有些纤细,还不够壮实,但纤细中却透着一股蓬勃的朝气和生力。
萧暥心道:这孩子还有得长,以后怕是会比我还高。
相比之下,萧暥忽然觉得自己确实是个老弱病残……
他心思放飞了一圈,再看场内,北宫浔扬鞭策马,威风凛凛地率领手下的燕庭卫左突右进。
不由让他倒吸一口冷气,这北宫家治军的实力确实不一般,看来这四年后的决战,他还是很吃紧的。
在北宫浔咄咄逼人的攻势下,魏瑄和卫骏两人配合默契。
卫骏先以示弱,引得北宫浔贸然进攻,一路势如破竹,眼看就要拿下龙门。才忽然发觉自家身后空门大开。
龙门前,魏瑄一个飞燕回首挥杆一掠,绣丸腾空飞起。
孙霖报道,“晋王进球,得两分。”
初战失利,北宫浔大怒。
这北宫浔也是勇猛,胆大心细。此后场内的比分一度交着,紧紧咬住。
看得已经押了注的达官贵人们额角冒汗。
萧暥的目光一会儿掠向场内的比赛,一会儿又飘向瞿钢。
只见瞿钢眉头隆起,注视着场内的比赛,看了一会儿,忽然有个小个子的士兵悄悄跻身上前,靠近他耳边说了什么。
瞿钢脸色陡然一震。
就在这时,四周传来一片喧哗。
孙霖的声音传来,“晋王胜!”
萧暥的目光立即盯住瞿钢,只见他凝目注视着场中,额头上青筋隐隐暴露,目光犹如利刃。
北宫浔败了,之后的决赛将在魏瑄和许慈之间进行,瞿钢复仇的机会没了。
北宫浔一旦离开赛场,身边就是燕庭卫围绕护卫,根本连接近都做不到。
锐士小乙道,“瞿总头,兄弟们说了,豁出命都要帮你讨个公道!”
瞿钢道,“不要冲动,我打完决赛再说。”
最后一场决赛,魏瑄和卫骏,对战许慈和瞿钢。
球场如战场,就算瞿钢拼命以一个军人的自律强制自己完成任务,可他的心思已经明显烦乱,好几次错失时机。让敌手抢得了机会。
最后魏瑄以微弱的优势,再次取胜。
场内一片哗然。
世家贵胄们个个满脸惊愕,谁能料到,这最后魁首竟然被半道上杀出的黑马夺取?又谁能料到卫骏会忽然败北,迅速加入魏瑄的战队?
球场如战场,看起来稳如棋盘的局势,瞬间就翻覆地片甲不留。
桓帝的脸色黑成了锅底。赔大了!
但这场内谁不赔钱呢?
赛事结束,萧暥道,“去查那个跟瞿钢送信的人。”
到底是什么信息,他要知道。
然后他回到凉阁,嗯,数钱。
这次赚大了!
*** *** ***
魏瑄获胜后,并没有任何的喜悦,他默默地去马厩,给马洗刷脊背,他要参赛,这些事儿都得自己做。
一旁的卫骏见他辛苦,便热心地上前,“殿下,我来罢。”
两人一个打水,一个洗刷马背。不看他们精良的衣着,还以为是马场两个勤快的小工。
卫骏只比他大了两岁,相处倒甚是自在。
一边洗刷战马,一边两人随意地闲谈起来。
聊着聊着魏瑄一直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了下来。
他思忖着,瞿钢没有机会对北宫浔复仇。除非他蠢到去袭击北宫浔的凉阁,立即就会被一群燕庭卫拿下。
瞿钢是个猛人,但绝对不蠢。他不会那么做。
还有桓帝,他这皇兄这会儿应该正心疼那点私房钱,计算损失,一时片刻还没空找他的麻烦。
卫骏道,“殿下这次夺魁大出所有人的意料,那群贵胄臣僚们不是押的许将军就是北宫世子,这会儿都输惨了,活该,平日里养得那么肥,现在该放点血出来。”
魏瑄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今日比赛,有赚钱的人吗?”
“当然有,曹主簿几场都押了殿下。这会儿赚翻了。”卫骏不假思索道。
魏瑄心中咯噔了一下。
曹璋这人他知道,做事保守,步步求稳。
魏瑄今天夺魁,连自己都没料到,曹璋竟然敢押他赢?
倒不是说魏瑄看低曹璋,只是曹璋绝对没有这个魄力。
而且他今天获胜很大程度是因为卫骏的助阵,曹璋怎么会料到卫骏忽然加入呢?
想到这里,魏瑄看似随口问道,“曹主簿押了我多少银钱,能赚翻?”
卫骏脱口道,“押了不少,五千多金罢。”
魏瑄随即心中又是一动,除夕夜之役,萧暥又是抚恤伤亡,又是嘉奖有功兵将,钱都差不多花完了。这五千多金怕是将军府所有的家底了罢?
曹璋哪有这个胆量和魄力,孤注一掷,倾其所有把钱全部押在他取胜上?他哪敢做主?
魏瑄心脏顿时狂跳起来,一个念头让他激动不已。
难道说……萧暥!是萧暥回来了!
随即他眸光一锐,忽然想到一件事,“卫将军,谁让你来帮我的?”
卫骏正在解开马尾,手下顿时停了。
他心中不由一凛,看不出这晋王年纪不大,思虑那么深。
他混不在意笑道,“我输了比赛,不甘心,想跟着殿下再上场一战。”
他话没说完,魏瑄急道,“卫将军,这里麻烦你了。”
“哎?殿下,你去哪里?”
魏瑄已经急匆匆走出马厩。
萧暥一定在这个围场里,一定在!
可就在他刚跨进空阔的场院,眼睛还没有适应外头强烈的阳光时,就见烈日下曾贤手举着圣旨,迎面走了过来。
他顿时心下一沉。
他匆忙迎礼,也不顾身份了,趁着曾贤宣旨前,抢先道,“曾公公,稍等我片刻再宣旨!我出去一下,立即就回。”
他现在哪里有工夫去桓帝跟前听他责骂。
就听曾贤道,“殿下,等不得啊,陛下宣旨,今日时辰尚早,诸位王公臣僚都余兴未艾,所以特加赐一场比赛,令今日比赛得分前十名的选手,分两只强队,再比试一场。”
魏瑄错愕不已,桓帝这是什么操作?
得分前十的人,北宫浔,许慈,卫骏,瞿钢,甚至杨拓,这些人就必定要同场比赛了。
那么北宫浔和瞿钢在球场的对决,岂不是避无可避了!
第146章 重逢
最终决赛即将开始。
按照得分排序,魏瑄和北宫浔累积得分最高,所以担当两队的队长。
两队的成员则是按照积分排列下来。
于是魏瑄、卫骏、瞿钢、李玦、虞非为一队,北宫浔、许慈、杨拓、以及北宫浔的两名燕庭卫为一队。
这样能基本保持两组队伍的成员整体实力相当。
这塞单一公布,刚才寥寥冷寂下来的观众席又喧哗起来,那些赔了钱垂头丧气的王公臣僚们顿时又目光发亮,跃跃欲试地开始投注。
萧暥折着手中赛单,心想,看起来这水很深啊。
这些输红了眼的豪门大户想翻本,所以桓帝应他们的要求,又天恩浩荡加赐了一场比赛。也就是一场赌局。表面上看是这样的。
但是这加出来的一场局,就让瞿钢和北宫浔直接在球场对上了。简直是避无可避。
这一手玩得真溜。且无迹可寻,简直不像是桓帝这智商能想到的。
谢映之说得没错,这次比赛,是有人想给他招惹麻烦。
看来他拿下襄州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有些人坐不住了。坐不住就要出来作妖,是时候要敲打一下了。
不过他要先把肚子填饱。
萧暥这一路赶来,早饭午饭都没顾上吃,就塞了点零嘴,这会儿有点虚。
他让后厨给他煮了碗白粥,凑合着吃了。
吃饱了就去看比赛。
对于瞿钢,他倒是不怎么担心。
他自己手底下的锐士,他不信他还拿捏不住。
虽然他完全可以一道军令调瞿钢下来,但是这样会打草惊蛇,如果对方还有后招,说不定迫不及待就放出来了,给他个措手不及。
除此以外还有个原因,萧暥阴沉着脸喝着粥,他要让北宫浔那厮吃点苦头,长点记性。
搞清楚了,这里是大梁,不是他可以随便撒野的地方。在别人的地盘上,就得守点规矩!
从这方面说,他倒是很乐意看瞿钢把北宫浔胖揍一顿的,也省得他自己出手打人了。只要不把北宫浔打残了就没事。
可他这一碗粥还没吃完,刚才出去打听情况的锐士回来了。
萧暥听完汇报,扔下才喝了一半的粥,“走,去赛场!”
*** *** ***
此时申时已末。
空气中的燥热已经散去,晚风徐徐,带着田野间的清香。
魏瑄立马于球场中,翘首望了一圈看台上。
看台上遮阳的帷幔已经撤去,落下大片斑驳的树影。天边残阳如血,将每一个人的脸映地彤红。
没有那个人的影子。
他心中顿时一黯。难道推断有错?
这时,身后一阵阵激越的鼓声响起。
比赛开始了。
规则很简单,酉时一到,进球多者为赢。
魏瑄强令自己收拢思绪,当即下令,“卫骏,你率李玦进攻!”
“是!”
“虞非,中场接应。”
虞非不甘不悦地应了声‘是’。
他年近不惑,却要听那么一个唇上没毛的小子指挥,实在心里不是滋味。
最后魏瑄看向瞿钢。
夕阳照着他古铜色的脸堂,刚硬的线条,刀刻一样的五官。
“瞿钢,守护龙门。”魏瑄静静道。
他把瞿钢防守球门的位置,是为了控制他在球场上自由的行动。
“是。”瞿钢沉声道。
没有迟疑,更没有不满。
他刚冷坚毅,不催不折。眼睛里精光硕硕,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
魏瑄心中微微收紧。
此人不动声色,极为沉得住气。几乎感觉不到他的怒火,反倒很扎手。
北宫浔不愧是马球场上的高手,极擅捕捉战机。他自己帅杨拓担任前锋,让沉稳的许慈坐镇中场。
他马术极好,左突右进,让杨拓佯攻,引开卫骏,一杆隔开李玦的围堵,狠狠一抡,绣丸急旋着飞出,扑向龙门。
瞿钢眼中精光一闪,正要抡起球杆。
魏瑄一看那挥杆的方向,顿时心下一凛,他纵马跃起,“瞿钢!”
就在瞿钢一回头的片刻,球穿过龙门。
孙霖报道,“北宫世子,得分。”
魏瑄背后已经起了一层冷汗,刚才惊险的一幕难道是他想多了吗?
他还以为瞿钢方才抡起球杆是要学杨拓,一球砸瞎北宫浔的眼睛。
得分领先,北宫浔洋洋得意。看来先前让魏瑄得胜,纯属侥幸。
他急于求胜,扳回前面输掉的颜面,紧接着加快攻势,在赛场上来回冲刺,如同一匹脱缰的野马,彪悍勇猛,卫骏和李玦联手竟然都拦截不住他。
北宫浔杀出重围后,很快又进了一球。
而魏瑄一方面要紧盯着瞿钢,一方面要顾及场上的局势。两头奔忙,顾此失彼。天色渐晚,酉时将至,眼看就要输了。
北宫浔心绪大震,只要再进一球,魏瑄就绝无翻盘的机会了。
于是他更是急于进攻,他甩开卫骏和李玦的两路包抄,一马当先冲来。
魏瑄赶紧迎上阻截,可他刚要跃马而出,忽然战马侧后方被狠狠撞了一下。
他一把拽住缰绳,心中猛的一震,李拓!
不,不对!北宫浔单枪匹马冲来,李拓根本跟不上。
那么就是……!
紧接着,他就看到瞿钢一张森然的脸,眸子里射出野兽一般的凶悍光芒。
“北宫世子,当心!”魏瑄来不及解释,策马冲出,只有挺身反撞向瞿钢的战马,试图阻截。
可他的战马刚刚靠近瞿钢的马身,忽然瞿钢手一扬起,一道白光划过。
魏瑄的战马悲鸣一声,脖颈上多出一个血洞,鲜血喷溅射出。
那战马挣扎了一下,颓然倒地,抽搐着不动了。
魏瑄被带着摔下马背,这才看清了瞿钢的手中,竟握着一把锋利的刀!
他暗中带了刀!
“与你无关,走开!”瞿钢怒喝道。
紧接着他举起刀,就照着北宫浔的脖颈劈下!
北宫浔慌乱中抄起仗杆格挡,但那木质的仗杆咔嚓一下就被一劈两段。
魏瑄顿时明白过来,瞿钢根本就不是要摔断北宫浔的腿,他要杀人!
北宫浔是来参加比赛的,没带武器,他赶紧策马就逃,却被瞿钢追上。
瞿钢一手扯住马缰,一手举刀就刺。
千钧一发之际,魏瑄盯住那战马的眼睛,不顾一切强令催动了驭兽术!
瞿钢的战马突然扬起前蹄,暴躁地踢打起来。
乘着这个机会,北宫浔逃出了好几个马身的距离。
但魏瑄此时心绪动荡,他根本无力控制受惊暴躁的战马。
那战马忽然失控人立而起,硕大的马蹄就要照着他的面门狠狠踩落。
魏瑄心中大骇,正要奋力避过致命一踏。
忽然后领被人利落地一提一拽,整个人翻空而起,落在了马背上。
那人一袭黑衣,身上隐约的薄汗里夹带着一丝熟悉的气息,顿时让他心神剧震。
紧接着那人手中长剑如虹贯出,一剑挑落了瞿钢的刀。
“拿下。”
萧暥的声音很低,还糅杂着一丝暗哑。却如同一个惊雷般炸响在瞿钢耳中。
“主……主公!”
刚才还凶神恶煞般的瞿钢,顿时呆若木鸡。
他赶紧翻身下马,仓皇地单膝跪地。
几名锐士上前,就地拿下。
这一切变化得太过突然。直到瞿钢被带下场。北宫浔才反应过来。
他气势汹汹道,“萧暥,是你指使的手下,想借球赛刺杀我!”
萧暥回眸,眼中寒芒一掠,“那你死了吗!”
北宫浔顿时噎住,差点被这强盗逻辑当场背过气去!
我他娘的死了还能跟你在这里说话?
刚才若不是老子久经沙场身手灵敏,现在都已经上阎王判官那里告你去了!
好罢,其实最后还是他救的命。
尽管如此,北宫浔额头青筋凸起,切齿道,“把那个刺客交出来,我姑且不跟你计较!”
萧暥断然道,“我的人,如何处置,还轮不到外人来插手。”
“你!”北宫浔一口气闷在胸腔,被气得够呛,“好,萧将军,那我们只有战场上见!”
他说罢调转马头就走。
“站住。”萧暥道。
“萧将军还想当着陛下和众臣僚的面杀我不成?!”
萧暥长剑一挑,泥地上瞿钢的仗杆凌空飞起,被他一把接住,“酉时未到,赛事未完。”
北宫浔一愕,“你想怎样?”
萧暥扬起仗杆,朝他一指,“换跟杆子,我们比一场。你赢了,人交给你处置,你输了,此事就此作罢。”
北宫浔心中一动,早就想和萧暥一战了!
这个机会就算没有什么赌注,都求之不得!
更何况,离开酉时就剩下一刻了。
他北宫浔这球技九州也是数一数二,还剩下一刻钟,萧暥想反超他,这也太狂妄了。
他一咬牙,“一言为定!”
萧暥回头看向魏瑄,淡声道,“殿下,还能一战吗?”
魏瑄一抹脸上的灰尘血污,猛地点头。
第147章 怒意
比赛开始了。
绣丸在空中抛出,未及落地。
萧暥一夹马腹,凌霄如闪电般纵出,几乎都看不到加速的过程。
北宫浔反应也是极快,他和两名燕庭卫紧紧盯着萧暥,三面围堵。
魏瑄的马不能和凌霄相比,他也奋力紧跟上。
虽然不是真的上战场,但看到那人纵马飞驰的背影,就让他浑身的血都燃起来了!
场内顿时尘土飞扬,萧暥纵马如飞,逐击绣丸。
北宫浔横冲直撞挤开魏瑄和卫骏,意图和部将合围,左右夹击萧暥。
眼看他就要斜抄上去,就差一个马身的距离时,萧暥忽然纵骑一掠,一个虚晃,旁边接应的燕庭卫反应不及,猛地和北宫浔的坐骑撞在了一起。顿时被撞得人仰马翻。
萧暥趁此时机,仗杆一挥,绣丸如流星般射出,穿过大半个场地,直击龙门。
场上顿时一片喧哗。
魏瑄差点被他手中的仗杆晃了眼。
接下来,北宫浔转攻为守,全力堵截萧暥。然而又如何挡得住。
萧暥身形矫捷,如同轻快的雨燕,纵马疾驰,在球场上仿佛左右翻飞,看得人眼花缭乱。
只见他突出重围,挥手一抡,那绣丸再次凌空飞起。
北宫浔大叫,“杨拓,防守!”再让他进一球,就扯平了!
杨拓立即驱马回护龙门。就在这时,看台上发出一阵低呼声。
他一抬头,就看到那绣丸在他面前掠过,落到他斜前方的魏瑄面前。!
这次他竟然并没有一球穿过赛场直射龙门,而是临挥杆时角度一偏。
上当了!
北宫浔和几名燕庭卫光顾着围堵萧暥,哪里注意到魏瑄了。
北宫浔大惊失色回马冲向魏瑄。已经来不及了。
魏瑄轻松一杆,就将球挑进了龙门!
比分持平。
北宫浔坐在马背上呼呼喘着粗气。
萧暥勒住马,回首朝魏瑄挤了下眼睛。
这一下北宫浔的布局全乱了。
片刻间连失两球,北宫浔已经心气浮躁。
此时天色已暗。
杨拓驱马上前,眼角一勾,“世子,我有方法。”
在绣丸再次抛向场中,两路人马同时追逐上去的时候,杨拓盯紧了魏瑄。
趁着萧暥正与北宫浔等人周旋之际,他纵马一贯,故技重施,狠狠撞向魏瑄的马。
萧暥一定会分心。
但是他本以为自己撞过去时,魏瑄肯定会勒住马躲闪。
魏瑄却竟像没有察觉,反倒迎了上来。
这下杨拓措手不及,狠狠撞上魏瑄的马身。
这一撞的猛烈程度,魏瑄的身形跟着一歪。
这时,萧暥回过头来,一道冷锐的目光直射向他。
杨拓心中猛一寒,赶紧伸手去抓住魏瑄的袖子。
他就想引开萧暥的注意力,不想落个谋害皇子的罪名。魏瑄真的坠马,他就麻烦了。萧暥可是割过北宫皓的头发。
就在他心绪慌乱地拽住魏瑄时,忽见魏瑄眼中精光一闪。
他的心随之猛沉。
那一头,趁着萧暥分神之际,北宫浔一杆挥出。
绣丸穿过龙门。
就听孙霖道,“杨侍郎拉扯衣衫,犯规,此球不计,处罚球。”
顿时全场哗然。
北宫浔懵了下,随即脸都青了。
罚球,那就是点球了。
萧暥驱马上前,“殿下,怎么样了?”
魏瑄整了整衣袖,“我没事。”
萧暥看一脸纯真的魏瑄,一边思索着,晋王这算是古代的碰瓷罢?这孩子哪里学来的这招?
他怎么忽然觉得,武帝这路子比他还偏?
点球对萧暥来说就太容易了。
此时已是酉时。
球场上,夕光漫天映着萧暥一身黑色的劲装,更显得他身形俊逸,凝练优美。
他催马疾驰,凌霄神骏如踏云破月,他手中仗杆轻轻一掠,绣丸在漫天云霞间划过一道鎏金的弧线,直射龙门。
这一球太过潇洒优美,引得看台上的姑娘们不禁一片惊呼。
紧接着,无数的香草花瓣如雨点向场中投来。砸得萧暥有点懵,这是……给他的?
然后他很快就适应过来,大模大样地拖起尾巴,纵马扬杆环场跑了一圈,边跑边还眼梢撩起,一双藏烟流媚的眼睛看向其中几个温柔漂亮的姑娘,引得周围看台上无数少女欢呼阵阵。
这一回香草鲜花瓜果中,居然他还收到了一块……香帕?
萧暥愣了愣,看向观众席上,是哪个姑娘送的?
另一边,魏瑄收起仗杆,神色复杂。
*** *** ***
等萧暥回到屋里时,云越已经等着了。
看着某狐狸美滋滋的神情,手里还攥着一块香帕,云越明显蹙了下细眉。
萧暥心道,这小子什么表情?
紧接着,就见云越道,“主公,你要查的事情,我已查清。”
然后他一挥手,“带进来。”
那是一个獐头鼠目的人,脑袋挂在胸前哆哆嗦嗦地走进来。
云越道,“主公,此人名叫赵损,是瞿钢瞿安两兄弟的街坊,今日就是谎报消息给小乙,说瞿钢的兄长瞿安腿伤过重,不治身死。”
赵损不等萧暥发话,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小人只是收钱办事,小人家中有老母妻儿,实在也是没有办法,想着就是送一条讯息,也不会有什么大事,那瞿钢回家,看到兄长无恙也就……”
他趴在地上哭哭啼啼的。还没哭诉完,忽然衣领就被人揪了起来,随即脸上重重挨了一拳,满口是血。
紧接着瞿钢立即被两名押送他的锐士按住,发出沉重的隐忍喘息声。
就因为这个小人谎报消息,他差点酿成大祸!
他今日本来只是想让北宫浔摔断腿,可是当他得到兄长因为腿伤已经死去的消息时,他整个人就丧失理智了,只想着借此机会,让北宫浔一命抵一命!
如果他今天真的杀了北宫浔,自己没命倒是小事,哥哥将来怎么办?谁来照顾他?
瞿钢的膝盖重重撞在地上,“主公,今日之事皆我之罪!我死不足惜,只求主公将来能派人照顾一下我家中兄长。”
萧暥道,“瞿钢,你无视军规,为报私仇刺杀北宫世子,差点伤及晋王殿下,我不可能不罚你。”
瞿钢低头道,“瞿钢甘愿受死。”
萧暥淡淡道,“去领一百背花罢。”
瞿钢愕然,什么?只是一百背花?
他是行刺北宫浔啊,只罚一百背花?
“还有。”萧暥道。
瞿钢低头恭听。果然。
他不敢看萧暥的眼睛,只盯着数尺外他置于膝头的骨节分明的手。
萧暥的声音静静传来,“锐士营你也不用呆了,去襄州罢。”
瞿钢猛然抬头,面色一恸,嘴角微微抽搐,“主公……要赶我走?”
萧暥冷道,“我留你性命,是念你除夕夜血战之功,但你自作主张,无视军规,锐士营却留不得你!”
瞿钢刀削斧砍似的脸顿时灰暗下来。眼睛中最后一丝精光都顿时被抽空了。
他宁可身死,也不想被锐士营除名。
“带他下去。”萧暥道。
云越看着那个铁骨铮铮的男人失魂落魄的背影,低声道,“主公是怕瞿钢在京城中,会受到报复。”
萧暥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眉心,“襄州海阔天空,是勇士总会杀出一番天地。”
而且还可以在魏西陵麾下,磨砺磨砺。
他连续三天马不停蹄赶路,今天又勉力参赛,实在是心力交瘁。
他一边吩咐云越出去给他弄点吃的。一边斜倚着桌案正打算小憩片刻。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
随即他就听到北宫浔的大嗓门在外面嚷嚷。
“老子差点没命,一百军棍就结了?没见过那么护短的!”
“老子堂堂幽州刺史,这条命就值一百军棍?”
萧暥处置了瞿钢,本来就心情不佳,刚想休息片刻,又被吵得太阳穴直跳,简直是不胜其烦,
他阴沉道,“让他进来。”
北宫浔刚进来,还没来得及抗议,萧暥一脚踹上了门。
北宫浔心脏顿时一跳,他想干嘛?
这念头还没有转过,就被萧暥揪住衣襟一把耸到坐榻上,哐当一下脊柱撞到坚硬的墙壁,痛得他龇牙咧嘴。
随即萧暥就一脚踏上坐榻,压下身子,将他圈禁在狭窄的空间里动弹不得。
萧暥脸色薄如冰冷,“这可是你自找的!”
北宫浔紧张道,“你要作甚?”
萧暥道,“此事我本来想算了,既然你要来算这笔账,我就给你算算清楚。”
这么近的距离对上萧暥这双眼睛,北宫浔觉得头皮都要炸了,心脏狂跳不已。
只听萧暥道,“你醉酒纵马尚元城,闹市滋事,目无法纪,殴打他人。若不是瞿钢阻你,你现在早就蹲在寒狱里了。”
烛火下,他一双隽妙的眼睛因怒意而微睁,所有的光线仿佛都被吸进了极黑的眸子里,如墨玉沉渊般幽邃深不见底,一丝光线都溢不出来。
连眼睑行云流水般宛转的线条都掩不住呼之欲出的锋芒兵气!
直看得人魂飞魄散。
北宫浔瞠目结舌,完全招架不住啊!从未见过人发怒那么好看的!
萧暥道,“你作恶在先,瞿钢要教训你,合当为其兄长报仇,你若家人被戕害,又当如何?何况你今日比赛输了,此事已了,你还作何纠缠?”
“我……我其实……”北宫浔稳了稳神,顺带悄悄瞥了一眼他修长俊逸的身段,狠狠吞下一口唾沫,
萧暥这才发现北宫浔神情有些奇怪。
北宫浔支吾道,“我……我今日来是要补偿。”
萧暥一愣。
补偿?什么补偿?
精神损失费?
难不成这北宫浔知道他今日赌球赢了很多钱,所以趁机来讹诈一笔了?
北宫家的人还缺钱?
“那你要什么?”萧暥蹙眉道。
北宫浔脑子里瞬间涌上无数念头,都被他一个个摁灭。
北宫浔最后踟躇道,“今晚沐兰会,尚元城有焰火晚会,我在邀月阁包个雅间,视野很好……”
萧暥一愣,什么?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叩门。
萧暥立即放开北宫浔,整了整衣袍,踱步过去开门。
院中已经是月色阑珊。
就见魏瑄一身清霜站在门口。
第148章 沐兰会(上)
萧暥偏首对门口几名锐士道,“看着他。”
然后他敛了怒意,但脸色依旧不是很好。
院子里挂着风灯,匀淡的灯光勾勒出魏瑄清俊的脸庞,额角眉梢隐隐显出料峭来。
萧暥看着眼前这丰神秀异的青年,脑中忽然浮现起以前魏瑄来他府上学射箭时的场景,那时候晋王还只到他的肩膀高,一张小脸粉雕玉琢,霎是可爱。
他看着魏瑄兀自晃了一下神,才轻声道,“殿下,有事吗?”
他刚教训了北宫浔,脸色犹如清霜冰玉,皎洁中透着薄寒,偏就眼梢还带着一丝余怒的微红,像天边烧出的绮艳霞色,合着他说话时那轻柔的语调,竟有说不出地撩人心魄。
魏瑄心中波澜微起,脸上沉着依旧,语调自然而轻快,“今日沐兰节,尚元城有焰火会,我知道长禧街那里有一家新开的米线铺子,将军是南方人,应该合口味,我想请将军去吃米线,看焰火。”
本来萧暥见到魏瑄来这里没带食盒,还有点出乎意料,这孩子不是每次都给他带吃的吗?
原来这回是要请他下馆子?
他又回头看了看房间里,北宫浔还在等他的回复。
教训一下北宫浔可以,但是大局上说,还是必须要稳住的啊。
离开和北宫达的决战只剩下四年了,这段时间里,他一边必须要稳住北宫家,一边紧锣密鼓地备战。
原主当年赢得有多悬,他是知道的。
所以,现在怎么办?有点两难啊?
*** *** ***
明月当空,纤云弄巧。
满街的华灯,游人如织。店铺门口挂着祈愿灯。
沐兰会上,青年男女盛夏共游,互诉倾慕,在柳树下放河灯,看它随着水流越漂越远。
萧暥怀里揣着姑娘送的香帕,叹了口气。
他怎么就是跟两个男人来逛沐兰会呢?这哪里不对啊!
虽然北宫浔一路上挥金如土买买买。也算是照顾尚元城的生意了。
而且只要萧暥多看了一眼的,片刻后就已经打包去他府上了,毫不含糊。
当然之后北宫浔还要得意地卖弄一番。
而与北宫浔的聒噪相反的是,魏瑄出奇地安静,神色莫测。
萧暥这才开始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两人怎么好像有点不对付啊……看来这今天赛场上结了梁子了?
他正想说点什么,缓解一下这尴尬的气氛。这时前路一转,他们走进了长乐街。
这条街更开阔敞亮,街边的铺面更大更排场,也更热闹,是尚元城的主要街道。
但走着走着萧暥就开始觉得不对劲了,长乐街两旁种着柳树,树上挂着祈愿灯。
蓊胧的灯光透过绢布的灯笼映着柳叶,本来是很好看的,可这祈愿灯上为什么画着各种姿态的狐狸?
这画着狐狸就算了,紧接着他发现为什么这条街上的店铺里还有各种狐狸制品?
各种绣着狐狸的团扇,狐狸面具,狐狸毛做的佩巾,居然还有山寨版容绪先生的小狐狸靠垫。
北宫浔洋洋得意,“整条街都是我特地吩咐人装扮……”
他的话没说完,就看到萧暥脸色一沉。
“北宫浔,你这是何意?”
故意暗讽他吗?
北宫浔眨眨眼睛啊了声,“我以为你喜欢这个。”
他亲自派人向容绪打听的。
那一头,魏瑄暗暗含笑看了眼北宫浔,这才从容上前道,“将军,我们快到了。”
穿过街市,就到了河边。
店铺朝向河,河岸边的草地上种着柳树,树下三五成群,有不少修禊雅聚的人。
北宫浔从碗里捞起几根菜叶,看着萧暥碗里满满当当的鲜虾鱼翅,大声道,“店家,这怎么回事?”
他们明明点的是同一碗米线,就算这店家是看脸给菜,他北宫世子模样也不差罢?为什么区别对待地如此明显?
简直岂有此理!
如果不是萧暥在,且刚被教训一顿,他早就掀桌子砸铺子了。
小二闻讯过来,问,“客官要什么?”
北宫浔颇为不服地指着两碗米线,“店家,为什么我的碗里清汤寡水,不能这样厚此薄彼罢?”
小二客气道,“两位点的都是清汤米线啊,没有错。”
什么?清汤米线?
北宫浔一愣。这么抠门?
魏瑄立即道,“是我点的,我没有考虑周到,没想到北宫世子也一起来,钱没带够,所以就点了清汤米线。”
北宫浔不满,“钱不够跟我说啊,逞能做什么,来来。”他冲小二招招手,指着萧暥的碗里,“给我照着他这份,也来一份。”
小二摇头道,“成不了。”
北宫浔脸一黑,手拍桌案,“你这是故意跟我过不去?”
随即他就听到萧暥低咳了声。
北宫浔压下火气,难得心平气和地问,“为什么不行?”
小二看向魏瑄,道,“这些食材都是这位公子自己带的。”
“什么?”北宫浔眼睛棱起,“自己带的?”
魏瑄默默地拿出了一个小食匣,又给萧暥碗里添了粉蒸牛肉,然后把余下的添到自己碗里。
萧暥这时才恍然,原来魏瑄提前做好了浇头!
果然,这才是小魏瑄的风格!
唔,他尝了尝,手艺更好了。
萧暥吃了几口,看着一脸黑线的北宫浔,道,“我也吃不完,北宫世子你……”
没料到北宫浔根本没打算客气,“好好,我尝尝。”
说着就去挑萧暥碗里剩下的牛肉,被魏瑄一筷压住,“世子,我这边还有。”
北宫浔只有默默收了筷,扒过食匣,把底下的剩菜一股脑儿扫到自己碗里。
此时已经是月上中天。
河边种着柳树,有青年男女站在树下放祈愿灯。
北宫浔瞥了一眼,道,“今天是七月初七,沐兰会,待会儿我们去邀月楼。那里的酒香,姑娘歌唱得好。”
萧暥提醒道,“世子,殿下明年加冠。”
在大雍朝,加冠等于成年,男子加冠以后才能去歌楼酒肆烟花地。
北宫浔大咧咧道,“管这些破规矩做什么,现在这世道就要及时行乐,今天是沐兰会,想做什么就做,喜欢谁就说,兵荒马乱里朝不保夕,说不定都没过几次沐兰节,就得过中元节了。不然为啥前后只差几天呢?”
萧暥真想堵住他的嘴。
他这几天又是赶路又是参赛,本来就身体不适,被北宫浔这张乌鸦嘴说的心中隐隐有些凄然。
北宫浔又笑嘻嘻凑近萧暥耳边道,“萧将军若是顾忌小殿下,那我们不去烟花地,我还有个绝好的去处,离这里不远,不喝酒不找姑娘,但有更销魂的玩意儿,要不我去打探一下?”
***
北宫浔走后,四周一下子清闲了下来。
不远处的草地上,有人铺上凉席,盘膝而坐,膝头一架蕉叶古琴,清冷的琴声就随着夜风飘散过来,和这草丛间幽幽虫鸣。
夏夜的凉风徐徐吹来。
河水映着月影,河面上漂浮着一盏盏幽幽莹莹的莲灯。无数的烛火倒影在水里,像天上的银河倾泻下来,遥落人间。
萧暥心道,想不到这大梁的百姓也那么热衷于放河灯。
他吃着米线,看着那逶迤而去的河灯,恍然间有种熟悉的感觉。
还记起少年时在江南时,沐兰会修禊,他和魏西陵一起坐在草地上,烤鱼吃。
江南水网密集,百姓们流行放河灯祈愿,以求新的一年风调雨顺,平安如意。
他们当时也放了一个祈愿的河灯。
看着那一点流火随波而去的时候,萧暥问魏西陵祈了什么愿?
魏西陵道:“家国平安。”
萧暥暗暗叹了口气,看来不大准啊,因为三年后,就是兰台之变的烽火连天。
第149章 沐兰会(下)+番外
就在这时,暗沉沉的水面上悠悠地漂来了一盏画着小狐狸的祈愿灯,那小狐狸画得惟妙惟肖,卷着蓬松柔软的尾巴乖巧地蹲在灯台上,甚是惹人怜爱。
这狐狸灯夹杂在河面那一大片莲花灯里分外地显眼。
萧暥想不注意都难。
他看着这狐狸灯随着水流悠悠漂离,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不知道这灯台上的小狐狸最终将漂向何处?
是追逐着百川竞流,最后终归大海?还是顺流而下,回归故里?
可这乱世洪流,并不像眼前这潺潺东流的河水。
乱世里,江河翻涌,大浪淘沙,这蹲在一叶孤舟上的小狐狸,其实却危如累卵,要穿过激流浅滩,经历千难万险,随时都可能被暗流淹没,被巨浪掀翻的灭顶之灾。
萧暥看着那狐狸灯微微出神。
自己的命运又在何方?
来到这个世界后,他磕磕碰碰,拼命地想改变自己最终的命运。
现如今阿迦罗没死,北狄没有入侵,火烧西京的黑锅没有砸到他头上,也保住了西京的万兆黎民。但同时,他却保住了一个强敌,阿迦罗统一十八部落后,必定有南下中原,饮马长江之志。
而且曹满未除,王氏也还在蹦跶。东北的北宫浔依旧虎视眈眈,他强敌环伺的处境一点没有改观。
但另一方面,他也得到了襄州,魏西陵成为他的强助,谢映之成为知己。
曹璋是他的主簿,容绪替他经营尚元城。至于北宫浔,也能成为他将来打入北宫家的一个契机。
相比原主的快刀斩乱麻,他步步为营,滴水穿石,能争取来的就争取为盟友,不能争取来的就逐步渗透,削弱。
他自认为没有原主的彪悍,没有风刀霜刃里艰难独行的孤胆,也不想跟这乱世拼个粉身碎骨。
他要谋天下,也谋己身。
只希望将来有朝一日海内平靖,他一身伤病,却还能苟延残喘,谋一个解甲归田,优游岁月。
想得好像有点美啊……他都差点忘了自己是被武帝千刀万剐的乱臣贼子。
他心虚地看向身边的魏瑄,发现魏瑄也正看向他,漆黑清亮的眼眸中似有盈盈星河流转。
萧暥陡然一惊,所以刚才武帝是一直在注视着自己?
那该不会猜到自己在打着什么小算盘吧?
毕竟何琰在书中所武帝少年老成,心思深沉,目光洞彻。
他正想旁敲侧击地赶紧表个态:本人只想谋个天下太平,谋个全身而退,半点野心都没有的!
谁知魏瑄忽然问,“将军可是许了什么愿吗?”
什么?许愿?
萧暥一愣,随即就看到魏瑄一双清亮的眼睛,望着他璀璨生辉。
“将军许了什么愿?能告诉我吗?”魏瑄问。
萧暥刚想厚着脸皮敷衍道,那当然是世界和平,江山一统咯!
可是当他看到魏瑄期待、甚至有点紧张的神色,他忽然觉得陌生。
他有似乎种错觉,怎么觉得魏瑄这个样子,好像是在说‘你要天上的星星我也给你摘下来’的表情?
……是他想多了吧?
见他不说话,魏瑄目光却渐渐黯淡下来,低声道,“也是的,将军都办不到的事情,我力薄量微,定是做不到了。”
萧暥心道,不不不,你很做得到!你是武帝啊!
随即他就想起了秋狩猎场上,他好像还有件东西没好意思开口要。
唔,现在好像是机会了。
萧暥厚着脸皮道,“我想要个丹书铁券。”
魏瑄一愣,什么?
*** *** ***
桓帝站在宫城的城楼上,俯瞰着大梁城里一片辉煌的灯火,脸色都要憋出内伤了。
他问,“阿季去哪里了?”
旁边的曾贤道,“今儿是沐兰会,殿下年少,总是有些贪玩的。毕竟殿下得了魁首,给皇家长了志气。今儿就由着他去,将他他给陛下办事也更卖力啊。”
桓帝尖刻道道,“皇家的志气什么时候沦落到要靠他了?而且,朕让他夺个三四名就可以了,让他拿下魁首了吗?”
曾贤赶紧扇了自己两个耳光,“老奴嘴笨,陛下,你看我这糊涂的。”
“行了行了,大过节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朕苛待朕的弟弟,朕是恨铁不成钢。”
曾贤赶紧奉承道,“陛下用心良苦,晋王他年纪还小,将来必定能体察陛下苦心。”
桓帝哼了声,“朕不需要他来体察,他只要少给朕惹麻烦就是了。”
就在这时,一个小宦官前来报道,“陛下,王戎求见。”
片刻后,桓帝在御书房里,手指乏味地敲着桌案,
王戎的脸色僵硬,行了礼后,刚想说什么就被皇帝打断了,
“大舅的计策又落空了。”桓帝说着慢条斯理地看向王戎身边的容绪,“不过朕看二舅倒是气色不错,颇有正中下怀之意。”
容绪朗声道:“陛下果然是心如悬镜,明察秋毫,瞿钢今日刺杀北宫浔失败,臣是大松了一口气啊。”
桓帝前面还被他夸得有点飘,听到后半句眉头顿时跳了跳,“二舅果然是向着萧暥啊,就差认主了吧?”
容绪扬眉一笑,道,“小狐狸这点斤两,当我的主公怕还不够格。臣还是这句话,我们若愿意跟他联手,都是看得起他了。”
这话说得让桓帝不知道该摆什么脸色,这是该得意,还是该不齿,或是该愤怒?
容绪继续道,“陛下,兄长,你们应该庆幸今天瞿钢没有真伤了北宫浔。否则萧暥随后赶到,杀我们一个措手不及,紧接着他必定彻查,到时候这大梁城里又是一场血雨腥风,京城流血夜的教训,你们那么快就忘了吗?”
提到京城流血夜,桓帝和王戎面色都不大好看。
容绪道,“陛下,我们所谋是趁萧暥身陷襄州之机,让他后院起火,如今萧暥已经回京,时势已变,我们还是要从长计议。”
桓帝虽然不情愿,但是也只能默认了。
***
走出宫闱后,王戎一直一言不发地踱步走在前面。
容绪最善察言观色,“兄长是有话要问我?”
王戎闻言脚步一驻,回头颇有意味道,“二弟,有时候我真是摸不清你的立场到底是在哪边的?”
容绪晒然,“我的立场始终没有变,我站的是王家。我曾经跟兄长说过,王家不要去招惹萧暥,我们跟他合作,才能保住王氏的基业。”
王戎冷笑,道,“难道我就不是为了王氏的基业?我做了那么多,都是为了王氏的富贵牡丹能再次盛开于朝堂之上!”
容绪摇头,叹气道,“兄长还是没有认清形势,现今王家的实力,已经不能和当年兄长摄政时相比,更何况,当年是太平盛世的尾端,而如今的天下,放眼望去,诸侯混战,群雄并起,皆是虎狼盘踞,王氏想要在乱世中独当一面已不可能,兄长为什么不能认清这个事实?非要争回当年的地位?”
王戎心有不甘,兴味索然道,“那你说怎么办?”
容绪扫视了一圈这月光下阴森的宫闱,才慢慢道,“我们不要做那棵独当一面的大树,我们要做藤蔓,依附着大树,就可以蔓延生长,生生不息。甚至依附那棵树枯萎了,我们还能继续依附其他的树木,譬如现在,就算是萧暥真有不臣之心,他真要当皇帝,朝代更迭也罢,王家的生意依旧红火,盛京商会依旧是枝繁叶茂。”
王戎闻言,冷笑了一声,“那么萧暥有意扶植江南商会,打压盛京商会,二弟作何感想?”
容绪坦然,“这倒是正好,我不做第一,也不去出那个头,屈做第二,说不定能更长久。”
王戎冷冷呵了声,“你的心态倒是真够好的。”
不愧是庶子。
容绪恳切道,“兄长,有时候柔弱可胜刚强,水滴石穿,守弱才能固本。狂风暴雨将至,我想让王家在乱世中生存下去,而不是去风暴中心,当那棵冠盖天下的大树。”
这一席话,说得王戎神色越来越深凝。
在这乱世之中,当那独当一面冠盖天下,替众人遮风避雨的大树,必遭风雨摧折!
他疲倦地拧了拧眉心,“那眼下之势,我们该当如何?”
此时他们已经走出皇城,只见宫门口站着一名贩夫打扮的人。
一见到王戎出来,赶紧上前。
王戎微微抬手,示意容绪稍后再说,
然后他从那人手中接过秘信,一看之下眉头紧簇,“赵损已经被抓了。二弟,你可有什么计量?”
容绪思绪极快,只是略作思索,便笃定道:“兄长放心,赵损只是条小鱼。”
王戎凝眉道,“这小鱼也是有腥味,这件事萧暥顺藤摸瓜,若是查到我们。如何是好?”
容绪微微一笑,道,“那容易办,要让他放过那条小鱼,我们就再给他一条大鱼。”
王戎想了想,随即反应过来,“你是说吸引他的注意,让他没工夫理会我们?那……谁是大鱼?”
容绪道:“这大鱼,自然是京城中那些肥硕可宰的猪豚了。今天的马球赛上,萧暥应该也已经看到了,大梁城里那些贵胄臣僚,富商巨贾仗着有爵位,一边拿着朝廷每年的供养,一边又不受典章约束,可以肆无忌惮经营一些不法的勾当,这钱财可是赚的比我们多得多了。有时候还真是让人眼热啊。”
“所以你要把祸水引到他们身上?”
容绪微笑,“无论这大梁城内的地下钱庄,还是这暗市上的买卖,都比尚元城来钱快。相比一个赵损,这块肥肉对萧暥来说,可有吸引力多了。”
王戎道:“你有把握?”
容绪点头,说了两个字:“他穷。”
前阵子萧暥从尚元城急调银钱,原来是拿去襄州买地了。这会儿库存一定空了。
萧暥花钱太厉害了,今天在赌场上赢来的钱,根本不够他花几天的。
很快小狐狸穷得都要典当狐狸毛了。
容绪摸了摸下巴,倒是很期待啊。
*** *** ***
丹书铁券?
魏瑄何等聪明,稍微一想立即就反应过来了,这就相当于面似特赦诏书,以往大雍朝也有皇帝的颁布给对国家有重大贡献的臣子。
但是他不明白,萧暥要这东西做什么?
这乱世里,皇帝的免死诏书根本就如同一张废纸,而且就算萧暥要一份免死诏书,那么也该是桓帝颁布的吧?
他只是个郡王,也没有这权力颁布免死诏书啊。
萧暥当然明白,心想,所以这个问题就留给魏瑄你咯。
他不说,不解释,魏瑄那么聪明,自己体会就行。
该留白的地方就留白。
如果他说得多,这问题就多了。
你一个权臣,要诏书做什么?就算要诏书,也应该是跟皇帝去要,管一个郡王要?
所以萧暥只管向魏瑄讨要免死令,至于这免死令是什么形式的,怎么派发的,萧暥一概不提。
这个问题就留给聪明的晋王殿下去解决了。
某狐狸摆摆尾巴,充满期待地看着魏瑄。
见魏瑄凝眉思索之际,他又暗搓搓地示意魏瑄,再不成,你给我写个条子也可以。
将来武帝御笔亲书的免死诏。保他的小命应该没有问题了!
正当他东张西望,找哪有笔墨纸张的时候,忽然魏瑄探手进衣衫里,在颈项间利落地一扯,手心里就多了一枚如古朴莹润的玉璧。
那玉璧形似腾蛇纹,萧暥这一看,顿时心中骇诧。
这东西庄武史录上有写过!
史书记载,武帝的母亲,那位番妃留给他两件东西,一枚玉璧和一支骨笛。武帝一直视若珍宝,任是贺紫湄再恩宠有加,这两样东西也绝对不能碰一下。
萧暥不敢要,真的不敢要。这东西有点烫手啊!
“殿下,书笺即可……”某人疯狂暗示。
魏瑄手中捧着玉璧,抬头凝视着他,道,“此物虽然抵不上免死诏书,却是我母妃遗物。”
萧暥心道:我知道啊,所以我才不敢收……
魏瑄神色凄清,道,“我只是郡王,我就算写了免死诏命也没有用。”
萧暥心里苦啊,孩子你太低估你自己了,有用的……
他刚想安慰魏瑄几句。
就在这时,夜空中隐隐传来几阵轰鸣。
紧接着,空中无数烟花如雨点般炸开,缤纷的焰火照亮了河面。也照亮了魏瑄年轻英俊的脸庞。
他陡然脸一振,一双清亮眼睛里熠熠生辉,像是发下什么誓言般正色道,“我愿以性命护此玉完璧无缺,也必然会以性命护持璧之人安然无恙。”
然后就想捧着自己的心一样,把这枚古拙的玉璧捧道他跟前。
萧暥接过来,凝视着这古拙的玉璧,烟花落到他眼底,暗夜里光华流转。
萧暥一边揣着玉璧,一边暗骂自己,让你摆小聪明,让你打小算盘,你一开始就跟魏瑄说,你给我写个纸条,大概意思就是无论我以前干了什么缺德事儿,以后可能还会干什么缺德事,反正一律都不追究不就完事了吗?
让你整什么丹书铁券!
现在好了,把魏瑄的宝贝玉璧给骗来了,你心虚不心虚!
就在他像个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左右不安的时候。
魏瑄凝视着他,目光灼灼,眼中似有星辰闪烁,“卫夫子跟我说过,有匪君子,如圭如璧。这玉璧给将军正合适。”
他就像一个暗暗恋慕着心上人的穷小子。倾其所有,把可以给他的,全都给他。
不去想如果将来一旦那人离开了,可能他都不知道还能去哪里?
萧暥此时头大如斗,手里揣着武帝母妃留下的玉璧,爪子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怎么有种巧取豪夺的负罪感?
尚元城的上空,纷纷扬扬的余焰散落下来,引得水边闲游的人的纷纷围观。
魏瑄悄悄看向身边的人,绚烂的烟花照亮了那人俊美的脸容,纵然三千世界,十万繁华都不及。
萧暥观赏了一会儿烟花,心绪才方定下来了。
心想着,我就替魏瑄保管这个玉璧罢,省的他那个哥哥那天惦记了,把他这个玉璧也没收去。
这一念还未转过,萧暥的狗鼻子闻到了香气。
有烤鱼!
河边游人如织,这河滩边摆了很多摊贩,各色宵夜小吃琳琅满目。
萧暥这边刚吃完米线不久,又循着气味开始找烤鱼铺子。
一边找,他一双飞烟流媚的眼睛还毫无自觉地四下乱瞟,引得周围的路人不时都回首看来。
魏瑄默不作声走在他身边,神色莫测,又微微扯了下他的袖子,“那里。”
只见河边的柳树下挂着一盏风灯。一个穿着凉快的短打的汉子正在给烤鱼涂香油。然后把烤得焦黄的鱼交给一个侍女模样的小姑娘。
萧暥眼尖地看到了那侍女身后几尺外站着两名衣着考究的女子。
其中身段高挑的那个女子,手执一柄团扇,遮过脸颊,那姑娘容颜秀雅端丽,温柔可人,正向他看过来。
萧暥心中忽地一动,这好像……就是今天赛场上送他香帕的女子!
萧暥掏出那手绢擦了擦额角根本不存在的汗。
果然那姑娘以扇掩唇嫣然一笑。
这时那侍女回来了,那姑娘跟她的女伴接过烤鱼,顾盼神飞地看了他一眼,就飘然转身离去了。
萧暥揣着手绢,一边看着摊贩老板翻着烤鱼,一边顺便问道,“刚才是哪家的小姐?”
就听旁边魏瑄幽幽道,“柳尚书的千金。”
萧暥一愣,什么?谁?
魏瑄指了指那帕子,道,“这绣帕上有柳枝。”
萧暥再仔细一看,果真,这帕子的边缘用色泽浅淡的丝线绣着一根细细的柳条。
他当场抽了一口冷气啊!
因为这柳姑娘身份非常特殊啊,庄武史录里明明白白写着,武帝的皇后就是柳尚书的女儿!
史书记载,原本秋狩猎场上,在阿迦罗遇刺引起的混乱里,魏瑄救了柳姑娘,也因此赢得了柳小姐的芳心和柳氏的支持。
所以这位柳小姐就是武帝的皇后啊!
相比之下,原主只不过是和武帝的妃子有染。
他在做什么?当着武帝的面撩起他将来的皇后来了?
难怪魏瑄一脸幽晦阴沉的神情。
他这算什么?
绿化武帝专业户?
他这免死金牌刚到手,就要开启作死模式了?
他再看向魏瑄,简直觉得小魏瑄的脸色都是绿的了!
就在萧暥心里七上八下地时候,忽然一个人影匆匆忙忙跑来了。
萧暥定睛一看,这不是北宫浔的一名燕庭卫吗?
只见那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萧将军,世子不见了!”
萧暥心中一惊,等等,北宫浔刚才不是说不是去比烟花地更销魂的好去处了吗?怎么连人都丢了?
第150章 登仙楼
离开长乐街最近的就是永定里的清察司。
因为今天是沐兰会,清察司的人手大多都派出去巡逻和维护秩序了,所以现在府衙里倒是清净地很。
陈英刚处理完公文,正想出去看看外面的情况。才走出门,就见到萧暥急匆匆进来,身边还跟着晋王殿下和一名燕庭卫,顿时就觉得大事不妙。
萧暥一进门,劈头就问,“这长乐街附近有什么销魂的场所?”
陈英:……
他脑子里飞快地一转,今日是七夕的沐兰会,主公这是要找寻乐子的地方?不过看萧暥的神情更像要找茬……
在迅速下了判断之后,陈英带他们到了后室,取出大梁城坊图,把一盏豆油灯挪到案上。
“长乐街附近是永定里,有酒肆五家,歌楼三家。”
萧暥北宫浔说过,晋王不到年岁不能去酒肆和烟花地,所以这些地点可以排除了。
“哦,还有一家比较特别。是一家登仙楼。”
萧暥一挑眉,“登仙楼?”
片刻后他们就提兵来到了登仙楼。
所谓的登仙楼只是客人间传出的一个别号,这座楼其实本名叫做华毓楼。
楼有两栋,当中是以飞桥相连。庭院里有一个雾泉,水气袅绕,看上去确实颇有仙风。所以就叫登仙楼了?
今天是沐兰会,楼里人来客往,热闹非凡。进进出出的人犹如流水。
陈英正打算进去询问掌柜的,被萧暥一把拦住,“不用问。”
“为何?”陈英不解。
魏瑄缓缓上前,接过话道,“北宫世子来这里肯定不会用真名。”
萧暥点头,然后他干脆道,“清察司搜查窃贼,围了!”
随即清察司的署兵就上前将华毓楼团团包围。
掌柜的听到外面有动静,一出来就见到这阵仗脸都青了。
今天沐兰会是赚钱的好时候,怎么就整了这么一出?
他赶紧上前道,“陈司长,这……这是何故啊?”
陈英道,“抓贼!”
那掌柜也是个人精,他一边说话一边瞄向陈英身后的那人。
即使灯光昏暗,那人又穿着一身粗粝的黑衣,但这样貌也太过抢眼了。掌柜的每天在这楼子里迎来送往阅人无数,还从来没见过长相那么俊的人。
再看他的身边那个公子,更耐人寻味。
那青年丰神如玉,爽朗清举。
因为登仙楼有不少西域来的乐姬,掌柜的见那青年五官深邃,隐约就有种异域的神采。
他暗自思忖,这两人的来头看起来有点复杂,是不是要跟上头通报一声。
但是他没机会了,陈英一把拽过他的手臂,推耸人犯一样拖着他往里走。
“公子在你处吃饭,丢了东西,窃贼必然在你楼内!”
他边大步往里走,边下令,“把此处围好了,一只苍蝇也别放出去!”
***
这一进华毓楼,再次刷新了萧暥对有钱这个概念的理解。
里面无论楼台庭柱,还是台阶墙壁都装饰着整面的汉白玉,一眼望去像个雪洞,再加上无处不在的白烟弥漫,确实有那么点神仙洞府的味道。
再细看下,这柱脚扶手都镶嵌着细腻的黄金纹饰和罕见的珠宝,一路走来,眼底尽是鎏金逸彩。
但这个地方跟修仙是半点都不沾边。一楼是泡泉的沐兰池,说白了就是豪华澡堂子。
水应该是从山上引流下来的泉水,缓缓穿过池子,倒是有点雅趣。
每个池子之间有帷幔,多宝架,和镂空雕刻的屏风虚掩着略加阻隔,一眼望去,虚虚实实,隐约可看到一些袒着浴衣的人或躺或坐,意兴阑珊。
所以北宫浔所说的,不用喝酒,不找姑娘的销魂场所,是要请他泡澡?
萧暥有点郁闷,他身上的绣纹都已经消退大半了,这人怎么这样贼心不死?
华毓楼的二层是乐坊。
说是乐坊,这一上楼画风就完全不对。到处帷幔深垂,伴随着靡丽的曲调间,不时溢出有让人心绪漂浮脸红心跳的声音。
碰上某人完全不解风情,还在广原岭还混了一身匪气,二话不说,“搜!”
他这沐兰会查房确实不地道,但是这不都北宫浔害的吗?
所有人统统看押起来。一个个搜有没有北宫浔。
因为他们一路如疾风般搜查,客人来不及避走。一时间场面混乱,灯光昏暗,有些人连衣裳都来不及穿,手忙脚乱地提着衣裤就出来了,萧暥瞥一眼就知道他们刚才在干什么。
有点尴尬。他抓人抓得太急,忘了晋王明年才加冠。
这场景……好像有青年不宜罢?
魏瑄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自己是这阵子外放强横惯了,一上来就抄,没想过该想让魏瑄回避一下?
算了,根本就不该把他带到这种地方来……
某山匪头子深深自审中,并悄悄瞥了一眼魏瑄。
没料到晋王神色如常,一脸波澜不惊。
萧暥:……
这孩子定力这么好?
为什么他觉得晋王殿下是一副红尘看透,见怪不怪的模样?
他这边四面包围,又是风驰电掣地一路搜索。
但是连北宫浔的影子都没见着。
怎么回事?那厮没来这里?
萧暥有些纳闷,同时又想起一件事。
他一路查到这里,这个楼子看上去不过就是普通的娱乐会所罢?跟登仙有什么关系?
他满腹狐疑,一边继续调度搜查,一边观察着四周。
廊道里灯光昏暗,正当他目光掠过廊道两边垂落的霰花掐金帷幔时,忽然鼻尖闻到了一股奇香。
紧接着一道影子从帷幔后一闪而出,悄然靠近他。
萧暥不动声色,趁着那人忽然跃前,伸手就要抱住他的时候,敏捷地侧身一闪。
另一头陈英躲避不及,被那人一把紧紧搂住,不分青红皂白一阵猛啃。
陈英浑身鸡皮疙瘩都被啃出来了,顶着满脸口水,刚想斥骂,一看清那人的模样顿时一愣。
“杨侍郎?”
此时只见杨拓眼神混乱涣散,手舞足蹈,他舔了舔嘴唇,喃喃道,“美人如何有点扎嘴?”
陈英摸了摸下颌的胡茬,脸色不善。
萧暥明白了,这货连人都不认识了。
杨拓晃了晃脑袋,大叫,“掌柜的!给我过来,你藏着……大……大美人,不……不告诉我……”
他已经是一滩烂泥。脸色潮红,手脚抽搐。一看就像是酒色过度。
“陈司长,杨公子是喝醉了,见笑见笑。”掌柜的赶紧道。
“真的?”一直在旁边沉默不语的魏瑄忽然走上前,提起杨拓的衣襟,目光犀利如电,“那为何他身上没有酒气?”
醉成这样,却没有酒气?
掌柜闻言脸色顿时一白。
萧暥微微蹙眉,他也注意到了,就在杨拓刚才企图偷袭他的时候,他不但没有闻到酒味,反而闻到一股异香,有点刺鼻。非要让萧暥找一个类似的气味,大概就有点像古龙水的味道。
他知道这个时代的人喜欢用熏香,还喜欢嗑药,他曾经在冬日雅集上,容绪就给他下了的紫玉散。
紫玉散有点类似五石散,只是紫玉散气味幽妩清冷,而杨拓身上的香味更为浓烈。很不寻常。
萧暥当即就给了陈英一个眼色。
陈英会意,一把推开掌柜的,掀开廊道两边的帷幔,上前用火把一照,就见帷幔后有一扇雕刻着宝相花的门。门楣的匾额挂着潜香居三个字。
那掌柜的仓皇道,“陈司长不可,里面是贵客们修仙的地方。不能打搅啊!”
陈英哪里管他,一脚踹开门。
一阵邪香扑面而来,只见门后烟雾袅绕,地上铺着绘着华丽的宝相花的地毯,回廊错综。
沿着回廊往里走,两边都是用屏风和帷幔隔开的一个个的雅间。
每个雅间里都设有卧榻,席案,案上放着香炉和茶具。
榻上躺着衣冠不整的客人,一个个神色迷醉,吞云吐雾。不时还有人披头散发,袒着胸腹在回廊里摇摇晃晃地走动。个个都是脸色潮红,目光混沌。
这场景陈英和魏瑄可能一下子反应不过来,萧暥顿时明白了,这特么是个烟馆啊!
只是代替了大烟的是那种,通过鼻子嗅的香料。
所以这个是大型嗑药现场!
他就明白了北宫浔所说的销魂的场所,就是想要请他嗑药!
这嗑完药,有兴致就去二层先醉生梦死一番,然后去一楼泡泉,这泡泉就是为了洗掉身上的怪香,清醒一下,再出门!
萧暥心里莫名有点窝火,所以北宫浔那厮在哪里?
“搜,一间间搜!”
一个都不能放过!
估计这一搜,还会抓出不少贵胄子弟,怕就要爆出一场惊诧大梁城的丑闻了。
搜查拿人对清察司的官兵来说是轻车熟路,更何况是抓一群浑浑噩噩的瘾君子。
一时间,整个潜香居里一片鬼哭狼嚎,闹闹哄哄。
“禀司长,东舍查清,没有!”
“南舍,没有!”
“西舍,没有!”
……
还是没有?
萧暥一诧。这北宫浔是人间蒸发了吗?还是自己的判断有误?
就在他反思自己是不是遗漏了什么之际,忽然身后传来一阵屏风被撞翻的巨大声响,紧接着是一阵纷沓杂乱的脚步声。
“站住!”“别跑!”
只见一个人影横冲直撞,快速地穿梭在帷幔之间,边跑边扯落帷幔绊挡追兵,遇到桌案就灵巧地跳跃而过,很有遁逃经验。
萧暥目力极好,一看那身形就知不是北宫浔。
北宫浔身形魁梧,而此人身形瘦小敏捷,就像一只灵活的猿猴,在弥漫的烟雾里左躲右闪,数名清察司署兵同时围堵都抓不住他。
萧暥微微凝目。此人似乎他有点印象?
好像是……瞿钢身边的那个士兵,小乙?
他怎么会在这里?
随即心中暗道不好,莫非是跟着北宫浔进来,报复的?
清察司的署兵无论是行动力还是战力,本来就不能和锐士营的锐士相比。几个署兵被小乙三下两下,就甩得团团转,根本拿不住他。
萧暥心中一沉,看来只能是他自己亲自来拿人了。
他正想嘱咐陈英照顾好魏瑄,他一回头,心中顿一空。魏瑄不在了!
此刻小乙撂开几个署兵,一把推开窗户。忽然就觉得身后寒风一掠,来人身形快如鬼魅,他还来不及看清,肩膀被人利落地一反扣,关节处传来一阵剧烈的酸麻。
小乙脸色一惨,咬牙恶狠狠回头,“放开!不然我不客气!”
他眼色一厉,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刃就向魏瑄咽喉直刺而来。
魏瑄不退,只一仰面,利刃擦着他的脸颊划过,几缕发丝被刃锋割断,随风飘散。
紧接着他顺势截住小乙的手腕利落地一磕,利刃就叮地一声脱手坠地。
“萧将军来了,跟我回去!”魏瑄低声道,
小乙狠厉的神色刹那间茫然地一错。
魏瑄以为他要束手,紧接着眼前一阵紫色雾气腾起。
浓香扑面而来,魏瑄猝不及防,猛吸进一口,只觉得一股窒息的媚香冲上脑髓。
趁着他一稳神的机会,小乙撞开了窗户,夺路而逃。
魏瑄随即跳窗去追。可是脚下不稳,一个趔趄,被萧暥上前一把搀住。
“殿下,怎么样?”
魏瑄刚才吸入了大量香粉,意乱神迷之际,又被他这一靠近,哪里还扛得住,顿时所有的血液都涌到脑中。
他强按下自己浮动的血气,“我……我知道他去哪里。我去追他,彦昭,在这里等我。”
萧暥一愣,他刚才叫自己什么?
他一念未转过,魏瑄已经忍无可忍似得勉力推开了他,不顾一切翻窗跟了出去。
他刚才被泼香粉时,急中生智把随身带的那枚三生石塞在了小乙身上。
苍青应该能知道小乙逃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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